郑元江干咳了一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模棱两可地一句代过,“八字还没一撇,甭听他瞎扯!”

威勇公最是知情,想着酒桌上谈论这些未免扫兴,遂给沈列斟酒,劝他多喝酒少说话。

众人也都晓得镇国公那件婚事闹得很不愉快,且除了沈列之外,无人晓得云清泉已回到都城的消息,也就识趣的没接话,说起旁的来打岔。

酒桌上的皆是混迹沙场多年的大英雄,宋思南听他们讲述着各自经历过的极其危险的战役,兴致顿生,亦从中学到很多因地制宜的战术,颇为受用。

晚宴过罢,众人散去,天色已晚,威勇公留他在府中过夜,宋思南却执意要回去,说是昨晚没回,今晚若是还不回去,他的兄弟们会担心,于是郑元江带他一起出府,乘坐马车送他回去,顺道儿与他商议,让他搬去镇国公府一事。

宋思南笑着婉拒,“多谢二叔关怀,不过我跟那两个兄弟住惯了,那宅子也挺好的,无需再搬。”

料想他是舍不得自己的朋友,郑元江又道:“既是你的兄弟,大可带他们一起到府里住,反正国公府宽敞,屋子也多,我孤家寡人的住着,难免冷清,你若能去陪陪我自是再好不过。”

二叔一片好意,宋思南不好把话说得太绝,便道回去跟兄弟们商议过后再做决定。

眼下已是大半夜,郑元江也就没再进去,省得耽误旁人休息,只将他送到巷口便回去了。

回屋后的宋思南进灶房一看,发现锅中的水还热着,正好可以沐浴,就将水都盛出来,拎着木桶去清洗,沾了一身酒气,必得洗干净才能睡得舒坦。

正泡在热水桶里,门忽然被推开,靠在木桶边的宋思南回头一看,竟是袁峰,当即嗤道:

“干嘛呢你!进来也不敲门!”

“怎么着?我又不是女人,你还怕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你有的我都有!”

拿着水瓢往肩上浇着水,宋思南哼笑道:“关键看大小!”

袁峰嘿嘿一笑,“你说了不算,我说的也不算,得听嫂子的评价!”

话音未落,那水瓢就飞向这边,袁峰顺手接过,甩了甩水,“南哥你也就是对我冲点儿,仗着我崇拜你就为所欲为,有本事你在嫂子面前耍横啊?”

抹了把脸,宋思南睇他一眼训诫道:“臭小子说话斯文点儿,不许开她玩笑,尚未成亲,你叫什么嫂子?若被清泉听到,窘得不肯理我,你去哄她?”

不说就不说呗!眼瞧着南哥动了怒,袁峰也不敢再放肆,只好奇追问,“那你倒是跟我说说,昨夜去了何处?”

“认亲……”即使他不问,宋思南也打算如实交代的,毕竟是他的兄弟,这么大的事,哪能隐瞒?

听罢他讲述的离奇经历,袁峰目瞪口呆了许久才缓过神来,掰着指头仔细数着,“也就是说,镇国公是你的亲二叔,威勇公是你的舅父,当今皇后是你的什么?表姑还是表姨?”

这个辈分宋思南还真分不清,应该是表姨吧?

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得袁峰一脸懵,他都替老大感到激动,然而老大面无表情,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开心的模样,着实怪异,

“南哥你还愣什么?换成我做梦都要笑醒!”

“我是被灌懵了,连喝三顿酒,到现在头还在嗡嗡作响。”

撸了撸袖子,袁峰搬来凳子,在他身后木桶边坐下,“我的按捏技艺是时候派上用场了!”说着就让宋思南靠在边缘,将头后仰尽量放平,而他则为其按着太阳穴。

调整了两次力道之后,宋思南才放松下来,闭目解乏,与老三商议着搬家一事,问他可愿过去。

袁峰先是一喜,应得脆生,细想想又心生忧虑,“镇国公府那种地方,会否规矩森严?你也晓得我自在惯了,过去的话万一闯祸可怎么办?”

那倒不至于,“据二叔所言,他府上没什么人,亲人皆已不在,他尚未成亲,也没人会约束咱们。不过其实我也不太想去,虽说是亲人,到底才相认,感情尚不深,我实在不想麻烦他。”

“可他已经没有亲人,你是他唯一的侄子,照理来说你是该去陪陪他。”

袁峰之言有理,宋思南苦恼的是,“关键舅父也说让我搬过去,我得罪哪个都不好。”

“哎---这怎么能叫得罪呢?自然是叔父比舅父更亲,料想威勇公不会计较。”道罢袁峰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好像听你说过,云姑娘也住在威勇公府?”

听到老大应声,袁峰恍然大悟,坏笑道:“敢情你是想住在威勇公府,如此一来就能与云姑娘日日相见?”

宋思南倒是有这个打算,可又觉得于理不合,“二叔若是晓得我打算住在宋家,嘴上可能不会说什么,心里终究不痛快吧?今儿个在席间他还跟我说,想让我把姓氏改过来,你说我都叫了十八年的宋思南,突然改姓郑,多别扭!”

郑思南?默念着新名字,袁峰倒觉得尚算顺口,“毕竟你是郑家的血脉,你的生父并未辜负你母亲,那你随父姓也是人之常情,镇国公的提议不算过分,南哥你是得考虑一下。要么不搬,要么就搬去镇国公府,虽然我也很希望你和云姑娘待在一起,但于礼数而言,你还真不能住那儿。”

这也正是宋思南的为难之处,他想见清泉,可又不愿伤二叔的心,唉!认个亲怎的就那么多麻烦呢?

袁峰趁机笑劝,“其实这件事也不难,正所谓姻缘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你二叔是你唯一的亲人,那你就与他坦白,说你对云姑娘有意,想娶她为妻,只要你二叔同意,你便可向她提亲,结为夫妻之后自然也就无需再分开。”

说着容易做着难啊!尚未确定清泉的心意,他怎可私自做主?当务之急还是向她表明心迹,征求她的同意,而后再禀告长辈,张罗婚事。

前路漫漫,但只要有她相伴,宋思南便觉信心满满,对人生充满了希望。

次日三兄弟一起入宫当值,此时天还没亮,寒风刺骨,冻得袁峰直打哆嗦,颤声念叨着,

“看来咱们得置办新棉衣了啊!”

提起衣裳,宋思南走起路来都洋洋自得,眸间难掩炫耀,“你自个儿操持吧!我是不必忧心,有人已经在给我做新衣咯!”

不用猜,肯定是云姑娘!袁峰与孟怀毅面面相觑,十分嫌弃地白他一眼,“有人给你做衣裳了不起啊?晨晓也会给我做衣裳!”

袁峰的话音刚落,孟怀毅又白他一眼,“你们都了不起,就我没人给做新衣。”

嘿嘿一笑,袁峰搭上他的肩膀安慰道:“甭伤心,我让晨晓给她的毅哥哥也做件新衣。”

“哎---不必了!”孟怀毅摆手拒绝,“我可不想欠她人情,银子有得还,人情没得还。”

说笑间,袁峰又问老大是否把认亲一事告知二哥,宋思南摇了摇头,昨晚沐浴过后他实在太困,直接回房倒床就睡,没来得及再与老二讲明,

“我以为你会说。”

“说什么?”孟怀毅莫名其妙,袁峰自告奋勇,长话短说,简单讲述了事情经过,

“那日南哥不是惹了一位公主嘛!哪料他竟是因祸得福……”

听罢袁峰的转述,孟怀毅震惊不已,“你说什么?镇国公郑元江是他的二叔?”

寻常人听到这话都会惊讶,但老二的反应太过剧烈,面上隐着明显的忧虑,似乎不太正常,宋思南不太明白他为何会这般,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察觉到失态,孟怀毅当即敛下讶异,舒展眉头,故作轻松道:“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会有这么离奇的身世,早知道你的背景这么深,我也不必为你担忧。”

“说起来还多亏了你,听老三说是你帮忙请了皇后过去,我才能躲过一劫,倘若我进了慎刑司,哪还有机会与亲人相认?”

“我没请皇后啊!”孟怀毅从容否认,“咱们皆是初入宫廷,我又怎会认识皇后?”

“哎?那就怪了,皇后怎会突然到场替我解围?”宋思南一直以为是老二帮的忙,他还想抽空问他是怎么说服皇后的,未料老二竟道不认得!

心知此事不好隐瞒,万一思南真的去向皇后打探,准会露馅儿,于是孟怀毅半真半假道:

“前几日我在宫中遇见一个老乡,他说有事可找他帮忙,老三说你有危险,我便去试试,我也没想到他竟能请得动皇后!大约因为他是宫中的老人,也有几分薄面吧!”

孟怀毅的话滴水不漏,宋思南也相信老二肯定不会害他,但不知怎么回事,他总觉得老二说话时的眼神明显闪躲,似乎有遮掩,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有些事没必要追根究底,免得兄弟间闹得不愉快,也就没再多提,赶着入宫当值。

当日傍晚,晚霞漫天,将薄薄的余晖镀在层层花叶之上,威勇公府的后院祥和宁静,清泉正在不辞辛劳的赶工做衣裳,小茉入内禀报,

“云姑娘,有人来找您。”

照例将衣裳收好之后,清泉这才起身向外屋走去,边走边奚落,“如今你倒是谱儿大,不自个儿进门,还让我来迎你?”

随着棉帘掀开,一张刚毅冷凝的面容映入她眼帘,清泉愣怔当场,笑容顿僵,连步子也生生止住,只因来人不是宋思南,却也不陌生!

那曾是她的梦中人,起初是美梦,后来是噩梦,如今她已消除情障,而他,连入梦的资格都没了……

敛去笑意的清泉收回目光,默立不语,直至小茉退下后才闷声轻嗤,“你来作甚?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你我没必要再见面。”

难道如今只有思南才值得她笑面以对,换成他就冷脸相待吗?如此明显的区别对待,令郑元江喉间发堵,涩意滚滚而来,充斥心田,缓了许久,才被他勉强压下。

“即使你不愿成亲,可我们好歹相识五载,你何故将我当成仇人,横眉冷对?”

郑元江可是她的恩人呐!没有他出手相救,五年前她就该消逝了,他对她有恩不假,可她不是也险些为他丧命吗?欠他的,她都还了,清泉无愧于心,是以再面对郑元江时,她不会再被愧疚牵绊,

“你说得对,不是仇人,但也不是熟人,只能是陌路人,互不打扰,对你我都好。”

这正是郑元江最心塞之处,“清泉,你在顾忌什么,担心思南晓得你我相识,所以才要与我保持距离?”

骤然提到思南,清泉莫名其妙,“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只是想与过去告别而已,与他何干?”

“那你倒是说说,你与思南素不相识,为何会救他?”

她有那个能耐,想救便救,还需要什么理由?“出于仗义,何错之有?”

“若只是路见不平,救一次即可,你却一路护送他到都城,又是为何?”

此时的清泉无法确定宋思南是否把背后有刺青遭人暗算一事告知郑元江,倘若思南不打算说,她也不能擅自说出来,只冷然道:

“去哪里是我的自由,你没资格管我!”

听她的语态,郑元江越发笃定她还在与他置气,“清泉,当众拒婚那件事是我不对,我愿意尽自己所能去弥补你,但你不该这样一直与我赌气,思南是我的侄儿,你却与他走那么近,让他在你房中待了两个时辰,你可知旁人会怎么想?”

“郑元江你什么意思?”此言一出,清泉面色顿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这是兴师问罪呢!这样的质疑既可笑,又令她深感可悲,

“我跟宋思南能如何?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当时他醉了酒,在榻上歇息而已,我总不能赶他走吧?”

“我相信你,可是旁人不这么认为,下人嘴碎,极易乱传,于你的声誉有损,你可知我听到那些猜忌心里是什么滋味?”一想到威勇公的话,郑元江便忧心忡忡,实在不希望有朝一日他会面临那样的窘境!

旁人怎么传,清泉不想去探究,反正都是些无中生有的话,但郑元江这态度让她很不满,

“如今我跟你再无瓜葛,旁人说什么我自己承受,我又不是你的谁,没必要顾及你的感受!”

“那么思南呢?”深吸一口气,郑元江耐着性子与她讲道理,“我与你的牵绊,那是我们之间的纠葛,与思南无关,你实不该为了报复我而去招惹思南,他虽久经沙场,但在感情上还很单纯,真诚待人,没有任何心机,你却因为他与我长得相似而跟着他,你这么做其实是在伤害他!”

他的字字句句都锥心刺骨,清泉听到最后,整个人都抑制不住的发颤,难以名状的悲愤自心底轰然上涌!

“郑元江,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认为我把他当成你的替身?你觉得我在玩弄他的感情,只为报复你?”

被拒婚那日她只是伤心而已,此时的她却是被汹汹燃烧的怒火蔓延周身,只因她悲哀的意识到,她曾经义无反顾仰慕过的人,竟从来都不了解她!

不可否认,最初见宋思南时,她的确感觉他和郑元江长得很像,在山洞之际,一次醉酒,一次发热,迷糊中她的确错认过,但相处越久,她便越加清楚,宋思南只是宋思南,他与郑元江的性子完全不同,她也没有把宋思南当成是郑元江的替身,更不曾生出愚弄旁人报复郑元江的心思,

“从我决定离开都城的那天起,我便已经放下了你,放下了过往,我与宋思南相识不过只是巧合,如你所言,他待人真挚,自始至终我都把他当朋友,从不曾耍弄过他,你怎么可以自以为是的认为我跟他同行是为了报复你?我的心里早就没有你的位置,你何必自作多情?”

亲耳听到她的这番话,郑元江只觉有什么在悄然流逝,他看不到,却能清楚的感受到,似乎一切都成了定局,那种无法触及无法改变的无力感简直能把人逼疯!

无措的闭了闭眼,郑元江那负于身后的双拳紧攥在一起,缓了许久才咽下满腹的妒火,紧咬牙关致使下颌线紧绷,出口的皆是警示,

“就当我是妄加揣测,言语有失之处望你见谅,总之一句话,思南是我的侄子,而你我的纠葛都城的人都知晓,所以我不希望你再和他过多来往,他还年轻,皇上也很器重他,若然传出什么对他不利的流言蜚语,难免影响他的前程,保持距离,对他对你都好。”

说出这句话时,郑元江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出于何种目的,是为名誉,抑或是私心里不希望他们真的有什么?

他的心已经乱了,平日里的镇定全然不见,言辞间弥漫着酸意,连他都有些鄙视这样失去理智的自己!

在此期间,清泉一直在盯着他,可她却什么也不说,那双眼越来越空,甚至连愤怒都没了,郑元江不知道的是,先前清泉只是放弃那段感情,但始终敬他是英雄,当他是恩人,可他今日的那番话,似滚烫的烙铁火辣辣的按在她脸上,那样的猜忌令她无比羞耻!

相识五年,郑元江竟是这样看待她?哪怕她受了情伤,她也不可能去欺骗旁人的感情,可是郑元江不懂她,他的猜疑如同巨石狠狠的砸在她心上,将她的心砸得稀碎,连同过往的真情一并否决!

看来她与他之间的确隔着一道鸿沟,如今她也不想再费神越过去,就此停留,永远不需要再走近,

“郑元江,像你这种眼里只有家国,冷血无情的将军,根本就不会明白感情究竟是什么!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

即使我曾经爱你爱得再怎么卑微,也有最起码的自尊心!当我选择放弃的时候,就打算将过往的悲喜统统埋葬,不可能再去找什么替身,伤害旁人又欺骗自己,有什么意义?”

曾经她还痴傻的等着他开窍,想着有朝一日他终会明白情之一字,如今才明白,这不过是奢望,好在她懂得不算太迟,好在她终于收回了自己的心,不会再任由自己深陷,更不会再被他所伤,

“你们姓郑的男人,我不屑招惹!你且放心,我绝不会再理你的侄子,省得你又说我居心不良勾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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