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曾山副教授从宿舍里出来,穿过喧闹的校园,朝学校对门的松鹤大酒店走去。

在经过书店旁的那家心理咨询诊所时,迎面碰到了他的师兄子衿博士。他恰好心不在焉地从诊所里出来。从当时的情景来看,子衿显然不愿意与他的师弟搭讪。他想缩身避开,但已经来不及了。曾山叫住了他。

“你不是说要去杭州吗?”

“我这会儿不是已经在杭州了吗?”子衿反问道。

听他这么说,曾山吃了一惊。

子衿朝他勉强笑了笑,转身走开了。曾山似乎还没有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一直目送着他那飘忽不定的身影在宿舍的拐角处消失。

一个幽灵。他听见诊所的那位女博士叹息了一声。

几天来,曾山一直在为他的师兄感到深深的担忧。慧能院长在咖啡馆第一次见到他,就意味深长地向他发出了不详的信号。曾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贾兰坡教授的死与师兄几天前所蓄意编造的谎言之间好像存在着某种联系。他不愿意在这方面想得太深,那是因为连续的失眠已使他的大脑失去了起码的判断力。他决定,一旦他的师兄从杭州回来,他就找个机会与他好好谈一次。

这是学术会议开幕的前一天。虽然贾兰坡教授的突然死去给这次大会蒙上了一层阴郁的气氛,还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但在眼下,会议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今天上午,上海的各大报纸都在显赫位置刊登了有关会议的报道,与此同时,一个盛大的晚宴正在松鹤大酒店举行。一路上,曾山反复从口袋中掏出请柬,看看自己有没有记错宴会的时间。

他来到酒店的大堂里,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他在宴会厅入口处的签名册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交上请柬,得到了一份包装精美的礼品,然后,一位小姐将他领到了他的座位前。

与他同坐一桌的客人,除了中午刚刚见过面的德国神学家唐彼得、他的中国秘书、校部的一位教务长与老秦之外,余下的几位都是第一次见面。此刻,他们都在交头接耳地说着话,只是,在赞助商的致辞声中,曾山几乎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唐彼得与他的中国秘书显得十分亲密。他们用德语交谈。曾山想起来,他当年在报考贾兰坡教授的研究生时,贾先生曾反复叮嘱他,除了英语之外,他还应当自学一门德语,最好还能懂拉丁语。“你不懂德语,还搞什么哲学?!”

因此,在酒桌上,他所处的地位十分隐蔽。他知道唐彼得正在向秘书谈论什么,她为何脸色绯红,为何目光躲躲闪闪。

曾山的左侧坐着一位外地代表。他五十上下年纪,脑袋已经谢了顶。由于无人与他交谈,他显得有些局促,只好打开礼品袋,端详其中的礼品,将塑料包装纸弄得哗哗作响,他首先从袋中取出两盒护心丸,正反两面瞧了瞧,然后对曾山说,他的心脏病恰好用得着它。他告诉曾山,几天前他去一个学生的住处洗澡,没想到却因心脏病复发而晕倒在了浴室里。“我是偷偷从医院里跑出来的,吃完了这顿饭,我还得回去打点滴……”

他小心翼翼地将护心丸放回袋中,又取出了一大盒西洋参,两盒生命口服液,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他最后取出的是一块精美的时装表。他把玩这块手表花费了更多的时间,他一会儿将它戴在手腕上,一会儿又摘下它,直到赞助商的致辞结束,大厅里响起一片掌声。

他用胳膊碰了碰曾山:“老兄,这块手表是真的?”在得到曾山肯定的答复之后,他立即用浓重的湖北口音说了声:

“我操!”

晚宴正式开始之后,大家似乎仍未找到共同的话题。老秦对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现实处境深表忧虑,可惜他的一番高论既无人附会,也无人反驳。

在曾山右边坐着的是一位来自河南的代表,他一边啃着牛排,一边向邻座的一位女士介绍他们商丘的地方戏。他费力地吞下那块牛排之后,清了清嗓子,看上去随时准备为她哼上一段。

就在这时,侍者端上来一只热气腾腾的砂罐。老秦夹了一块尝了尝,然后他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诸位,你们猜猜看,砂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大伙纷纷举筷尝了尝,都说不出所以然。便将目光投向了老秦。这样一来,老秦倒反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牛鞭……”他宣布道。

德国神学家唐彼得此刻也被吸引了过来。“牛鞭是什么?”他问道,对身边的女秘书看了一眼。女秘书犹豫了一下,按照她在这方面有限的知识向他认真地作了翻译和解释。

湖北来的代表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牛鞭是什么?问得好,哈哈……”

他转身对曾山说,这次晚宴真是让他大开眼界,他一回到襄樊,就要将这件事说给他的老婆听。“你知道,我老婆最喜欢听笑话,庸俗一点也不太要紧……”

老秦这会儿正忙着向唐彼得介绍牛鞭的药用功能。唐彼得听后莞尔一笑,他用德语对身边的女秘书说道:

“这么说,今天晚上你不是要倒霉了吗……”

“诸位,说到牛鞭,倒使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教务长很长时间没有机会说话,这时,他决定表现一下,“它十分有趣,故事说的是,一位日本商人去西班牙看斗牛,晚上,他与一位英国绅士在同一家饭馆吃饭……”

教务长的故事讲到一半,曾山就起身离开了。剧烈的胃部痉挛使他脸上沁出了汗珠。他来到屋外,让冷风一吹,不禁一阵恶心。

他蹲在酒店外的一个花坛边,开始呕吐。一条卷毛狗紧紧地挨着他,将地上的污物舔食一空。

曾山伸手从衣兜里往外掏手绢的时候,手指触碰到了一只硬纸盒。

那是他上午在车站买的一盒避孕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