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的时候,慧能院长突然来到了曾山的住处。他没有参加当晚的酒会。

“我虽然不能算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佛教徒,但却是一个持斋吃素者……”

他笑了笑,毫无拘束地盘腿坐在曾山的床上,像是在练瑜伽功。他的目光既亲切,又充满威严。

“英国的布莱克曾经说过,通常,一个人看什么,就决定了他是什么。可是在我看来,一个人吃什么就决定了他的心灵类别。”慧能院长就这样打开了话匣,“庄子在他的寓言中提到了一种鸟,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是现在的人几乎什么都吃……”

“据说,亚里士多德爱吃海藻,伏尔泰喜食樱桃,而施宾格勒却偏爱动物的内脏。”曾山说。

“那么,你平常都吃些什么?”慧能问他。

“方便面。”

“它已经侵蚀了你的胃,”慧能院长盯着他的脸,“另外,你的肝脏也不太好。”

“您当过医生吗?”

“这倒没有。我在寺院里为了打发时光,曾研究过弗罗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因为给自己治病,也懂得辨识几种草药。”

在很久以前,曾山与慧能就开始了通信。他向慧能请教一些佛学上的问题,有时也请他代买一些佛教的典籍。他一直珍藏着慧能院长的来信,就如收集植物的标本,并经常取出来翻阅,似乎他的每一封信都来自于尘世之外。但他与慧能院长的第一次见面,还是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他长得高大,健壮,面色红润。虽已七十高龄,却丝毫看不出任何衰朽之相。他目光如炬,洞幽烛微,犹若鹰隼。看上去,他不像是一个深居寺院的僧侣,倒像是一个退伍军人。

曾山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想象着若是让他穿上一身旧军装后会是什么样子。他还想起了贾兰坡教授的追悼会:慧能院长彬彬有礼地朝师母走过去,向她伸出右手,而师母则假装视而不见,坐在藤椅上一动没动。这一情形使人不免会联想到,他与师母一度相当熟悉……

“大师在出家之前,是否专门研究过哲学?”曾山问道。

“当然,我还是在读私塾的时候,就有幸见到了名重一时的梁漱溟先生,他那时正在山东从事乡村文化建设。后来我去了德国和瑞典,在弗雷堡大学研究中世纪的神学。眼看还有两个月就能拿到博士学位了,却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您后来的出家吗?”

慧能院长点点头,他的脸色矜持而肃穆,似乎不太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再谈下去。

“你想到过进修道院吗?比方说,皈依基督……”

慧能院长解释说,他认为佛教对他而言更为适宜。“当时,我也没有想到很多,一心想逃脱尘世,找个地方躲起来。”

“您能不能告诉我……”

慧能院长慈祥地对他笑了笑,示意他太心急了。

“你在来信中也多次问我,为什么要出家?我答应过你,一旦我认为时机合适,我就会将一生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你打算在顷刻之间就将所有的问题都弄清楚,在哲学上,这是不可能的。”慧能院长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不过,看得出,你这个人慧根很深,尽管我什么还没说,你就已经猜到了不少……”

曾山的脸红了。他开始为自己刚才的唐突感到后悔。

他们接着就聊起了明天就要开幕的学术讨论会。慧能院长提到,似乎很多人对这次会议寄予了过高的期望。“实际上,所有的会议都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它就像是一个没有货物的集贸市场,人们从各地来到这里,却不知道要买、或者卖些什么。甚至,在秋意萧瑟的季节,连旅游也并不适合。”

曾山的眼睛一直看着桌上那只拆散的闹钟。几天前,曾山将它拆开后,一直没有心思将它装上。

“这次会议虽然尚未开幕,但我已一心盼望着它早日结束,”曾山说,“我有一种预感……”

“我们都不是预言家,”慧能若有所思地说,“你大概是看到了一些不好的征兆,因而感到不安。但事实上,这类征兆一直存在着。在三百年之前,甚至更早,它就出现了。它就如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一直淌到了今天,这次会议只不过是河面上泛出的一个气泡而已,也许连气泡也算不上。在精神病学的领域,倘若一个人患有神经病,常常会对未来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与忧虑。医生所能做的,也只是反复告诉他:你所担心的事已经发生过了。病人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他的病就会霍然而愈。

“简单来说,哲学也好,艺术也好,都是对现象的猜测或拙劣的仿制,世界本身有着它自己的逻辑。可口可乐的广告风格与股市行情不会因为一次学术会议而有所改变,因此,思索和担忧都是不必要的。”

“那么,宗教呢?”

“哲学与宗教并不完全一样,”慧能说,“假如说哲学或科学所追求的是知识,宗教存在的依据恰恰就是无知。我不知道,哲学与宗教,哪一个更符合人类自身的愿望。”

“导师在世时也表述过类似的思想,”曾山说,“他曾经明确地向我谈到过这样一个看法,哲学也许能够很好地解决过去或未来的问题,但对于‘现在’却是无能为力的。”

慧能院长补充说,最早表达过这个见解的是法国格言作家拉罗什福科。“这个人生来仿佛就是为了怀疑。他的格言十分锋利,但这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从他晚年的著述来看,他怀疑的火焰甚至将他自己也一同焚毁了。这让我想起了你的导师,当他从十几层高的楼房上纵身越出阳台的一刹那,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么。”

“我总觉得贾先生的死也许另有原因……”

“也许等不到这次会议结束,这件事就会有结果的。”慧能院长从床上下来,看样子是在打算离开了。

临走时,慧能对曾山说,明天大会开幕式后,会务组要组织代表们去参观建造中的南浦大桥,“到时候,我们不妨接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