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晴天。

那个晴天一到,整个秋季里天再也没有阴过。好像前一阵子那些倾盆大雨,下得不分时候,没头没脑的大雨就像是天上的全部雨水,下完了就再也没有了。在灌浆期遭受接连不断暴雨的麦子没有很好灌浆,好多玉米包穗皮里面空空如也。

庄稼转眼又被烈日烤黄了。远远望去,沿着河谷铺展的庄稼地在阳光下闪耀着黄金般的色彩,周围的森林一派碧绿,美丽得如同天堂。而人们忧心忡忡,在被干旱催得早熟的庄稼地里,快乐的是各种翩飞鸣唱的鸟雀,它们在阳光下起起落落,闪闪发光,像是金属制成的一样。

它们飞到天上,又落地,又飞到天上。

它们的鸣叫也闪烁着明亮的光泽。

鸟雀们尽情炫耀欢乐,直到那场大火在秋末燃烧起来。那场大火在我的记忆中,使故乡的村子带上了欢乐的色彩。我的村子在那场大火中经历了一场欢乐、混乱、狂热的庆典。经过了那类似狂欢的放纵后,村子的真气随着森林的绿色一起消失了。

那天,早晨下了很厚的霜,脚踩上去像踩在薄冰上嚓嚓作响。霜结在屋顶,结在窗棂,结在畜栏,结在牛羊的背上,结在小河边裸露的石头上,结在麦芒上,结在正在开成一片绯红色轻云的荞麦上,结在被秋风染成红黄蓝绿各种美丽色彩的森林之上。

这是村子最后一次呈现深远动人的灿烂美景。

太阳出来了,各种秋天的色彩放射着晶莹璀璨的光芒。

霜化了。那些晶莹的天堂般的光芒也渐渐消失了。村子里响起牛羊出栏的声音,鸡鸣的声音,人们互相召唤上工的声音。那天的田野里也充满了欢乐的声音。男人们弯腰收割麦子,女人们一边歌唱那些肯定是流传了千年的祝祷丰收、感谢神灵的歌谣,一边捆好割倒的麦子,金色的麦捆在她们手中飞快旋转。她们后面是孩子们。孩子们挎着竹篮拾起那些散落的麦穗。孩子们身后就是翩飞的鸟雀了。

中午时分,沉浸在劳作欢乐中的人们突然觉得天地一下幽暗了。抬头时,一片巨大的柱状的乌云从东方天际拔地而起,以人们想像不出的凶猛姿态翻腾,上升,在晴空中像洪水一样迅疾地弥漫,遮住了当顶的太阳。太阳在云团后变成像泪眼一样腥红的光团。那光团轻轻地颤抖,把恐怖传导到人们的心头。

人们看到传说中曾渲染过的那种景象。人类因为不可饶恕的罪过遭到天罚的景象,天上神灵互相争斗而涂炭人民的可怖景象。

女人们跪倒在地上。

程卫东说那是大火喷出的黑烟。

刘世清支持他的看法。

跪倒的女人们站起身来。勒珍骄傲地注视着自己的男友。程卫东说:“听!”

人们立即把一只耳朵朝向东方,凝神谛听,果然就听到轰轰作响的火焰像风、像波涛、像千军万马奔腾。声音越来越响。后来,大地也开始微微抖动起来。

黑云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天空。

人们不再唱歌了,弯下腰来默默地收割庄稼。刘世清套上村里的马车到公社出货去了。还有我们这些孩子,丢了捡麦穗的竹篮,爬到山的高处瞭望远处的大火。

果然,火苗蹿得越来越高,像一头巨狼的舌头。阵阵上蹿的火焰激起我们阵阵的欢呼。

大火使白天阴暗,夜晚明亮。火越来越近,村子被一片彤红的光芒所照亮。下半夜,刘世清的马车回来了。他拉回来一整车香烟、酒、饼干,还有毛巾、香皂、手电筒、电池、扑克,甚至还有几捆连环画。货刚卸完,第一批救火的人就到来了。走得疲乏了的人坐满了村中的广场。远处大火的轰轰声中又响起了那些人交谈的声音,咳嗽的声音,唱歌的声音,金属工具与器皿互相撞击的声音。一整夜,嗅到这么多陌生人气息的狗们狂吠不已。婴儿们一夜啼声清脆响亮。刘世清大开店门,从来都冷落幽暗的店堂里高悬两盏马灯,明亮辉煌。许多飞蛾绕着马灯一圈又一圈飞旋,并把灯罩撞得丁丁作响。那些人无事可做,一拨又一拨拥进代销店里,几乎每人都掏钱买了一点儿东西。最先买光的是扑克。

刘世清搓搓双手,对那些后来的人说:“完了,纸牌完了。”然后灭掉马灯。

天大亮了。

那些人上了山。那些穿着一式蓝色工作服、戴着绿色头盔的森林工人躺在山坡上睡觉。晚上回到村中小广场上燃起一堆堆大火,到天明又上山去了。

到第三天,站在村里也能看到触天的火焰了。所有声音都在呼呼的火苗中像绸布一样颤动。又一批人马开进了村子。代销店门前挂起一块救火指挥部的牌子。一大群拖拉机循着马车道开进了村里,后来,小汽车也来了。当夜救火工作就正式铺开了。一架架小型汽油发电机像电影里的机关枪那样哒哒作响,带动电锯把谷中小河两岸的树木伐倒。那些红色的拖拉机一用力就突突地喷出黑烟,每架拖拉机都把那些伐倒的树木整株整株地顺河拖向下游。坎坷不平的河道被碾得平平展展。大火无法直接扑灭,只能在很远的地方开出一个没有燃烧物的隔离带,阻止山火从南岸扑向北岸。小汽车从远处的地方川流不息地送来一筐筐加糖的馒头、牛肉罐头、苹果、梨、帆布手套、胶鞋、雨衣,这些东西都由村里人分头送往伐木工地。庄稼掉落在地里无人收割。麦地成了最好的宿营地。村里的人、狗、鸡、猪肚子里塞满了那些平时难以到口的美味食品。那次饕餮把许多勤快机警的猎犬变成了懒狗。歪嘴心疼地看到他的阿黑、阿黄肚子撑得溜圆,仰躺在大路中间,任再多的生人从鼻尖前走过也是不瞅不睬。他伸脚去踢,饱满的狗肚子被踢得嘭嘭作响。狗呻唤一下,仍是不想起来。歪嘴哭了,扔掉手中半盒罐头,把口中的一团东西也掏出来,掼到地上。走不多远,又从背上的口袋里掏出一截香肠,有仇似的狠狠咀嚼起来。

程卫东和勒珍吃得最为“奢华”。每样东西都只吃一口就扔掉了。大路上布满了贪吃的乌鸦,来了人也不肯飞开。第二天,突然有人传说刘世清的老婆苟瑞英把一些东西背进了自己家里,于是,许多人在路上转了弯,把东西背进自己家里,只剩下大表哥觉巴背着两箱猪肉罐头呆在路上。最后,他也把那些东西背回了家。每天,人们都把一些东西送到山上,也把一些东西偷偷运进家里。先是食品,后来是手套、雨衣,再后来是一整套一整套的伐木工具、帐篷,甚至还有汽油、整台的水泵、泡沫灭火器。

防火道刚刚清好,火焰就逼近了村子。河边的水泵一台台起动了,水龙柱高高扬起,冲向房顶、畜栏,冲向经不起火焰烤灼的人们。火在村子对岸燃烧。飞鸟在空中被火焰轻轻一舔就消失了踪迹。谁也不曾料想森林里藏匿着那么多动物:兔子、獐子、麂子、羚牛、鹿,还有狼、狍子等等,它们被烟火驱赶着奔逃出林子,冲到河边,遇见那么多人,又返身逃进森林,两三个往返,就再也不见它们的身影了。只有熊一往无前,对众多的人视而不见,耸动一身肥肉横冲直撞,但人是那么多,熊们终于被铁棍打翻,被利斧劈开了脑袋和胸膛。

大火烧过村子,烧到远处去了。我们头顶上重现蓝天。村子周围最大的一片森林消失了。大火仍然无休止地燃烧。人们纷纷传说中央也知道了这场大火。要派飞机来轰炸,把大火炸灭。

觉巴说:“电影里不是用炸弹把山林炸燃了吗?”

程卫东撇撇嘴:“人家又不是来丢燃烧弹。”

刘世清一言不发,自从大宗食品供应到村子,他几乎没做成一笔生意。然而空军终于没来,这使想看到飞机的人们多么失望啊。扑灭余火的人们却给刘世清带来了新的生意。人们在那些溪涧边上找到许多因窒息而死的獐子、熊,刘世清又用相当低的价钱收购了许多麝香和熊胆。弄得女人们都不敢上他的代销店里去了,说是闻那么浓的麝香味会怀不上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