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终于扑灭了。

县里派来红卫兵组成的宣传队慰问演出。领头的红卫兵司令是程卫东的同学,人们看到他和程卫东一起到河边散步。有人说程卫东掏出一个本子向他汇报,也有人说没有汇报,是程卫东在司令面前哭了。反正节目演到中间时,我们有十二枝笛子的笛手被叫上了台,一曲《北京的金山上》吹得欢快奔放,台下掌声像一阵狂风刮过。他又吹了一支曲子。这时,司令上台来了,说就是这个苦大仇深的孤儿在这个村子里挖出了一个暗藏的特务,在押的贪污犯的爪牙。

“刘——世——清!”

司令说,不抓出这些暗藏的阶级敌人,这样的大火还会发生。

刘世清被红卫兵推到台前。

刘世清依然是那副不惊不诧、逆来顺受的样子,只是有时望程卫东一眼。程卫东在台上有点站立不住的样子。

刘世清的名字钻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刘世清,男,解放前在成都是一个特务头子的爪牙。特务头子被镇压后,他带上特务头子的老婆和两个儿子,潜逃来到这里。刘世清善于伪装,骗取信任。控制了××村的经济大权,拉拢干部,盘剥群众,腐蚀青少年。刘世清处心积虑等待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变天成功。打倒刘世清!打倒刘世清!

会上宣布程卫东接管刘世清的代销店。

会散了。再没人理会刘世清,还是程卫东折回身来,说,“回家去吧!”刘世清就摘下腰间那串钥匙,交给他的后任,说:“年轻人,我有一句话。”

“讲!”

“勒珍有病啊!”

“放屁!”

“她掉头发吗?”

“掉又怎样?不掉又怎样?”

“掉就是害了麻风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老头瘦削的脸上,血从嘴角流下,他只是抬手揩揩,笑一笑,抄了手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村子里刚刚安静下来,就响起两个女人凄厉的哭声,一个是勒珍;一个是刘世清的老婆苟瑞英。苟瑞英哭得肚子里的胎儿早产了。一清早,刘世清腋下挟着破布包着的雨衣,提一把锄头,上山刨个坑,把早产的死胎儿埋掉了,脸色还是那样不卑不亢。他从山上下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照亮那些被烧成一片乌黑的森林里的土地,地上不时还缭绕着升起淡淡的青烟。那些粗大的杉树特别耐烧,余火未尽。

刘世清在阳光下穿过林子中的广场,看到代销店的门关着。就说:“该开门了,年轻人瞌睡好,该开门了。”

“你们去叫程卫东一声吧。”他又说。

几天后,勒珍被送往皮肤病医院,确诊为麻风病,早期,要隔离两年才能痊愈。医生们又赶到我们村子里,给勒珍家的人,给程卫东检查,给他们打针、吃药。医生们走了。程卫东也不来代销店开门。救火大军也撤走了,只有村中广场上四散着他们留下的垃圾:篝火的余烬、罐头盒、酒瓶、破布、五颜六色的纸片、缺口的斧子、断齿的锯子、干瘪了的空汽油桶,以及很多帽子和胶鞋。村子重新变得安静了,可那安静里却有了一种凄凉的味道,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程卫东几乎吹了一夜笛子的那个晚上,下起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笛声像大雪一样纷纷扬扬,美丽而又冰凉。早上,大表哥打开大门,长舒一口久积心中的郁闷之气,看到大雪覆盖下的山峦、田野、村子重新变得美丽了,村前的小河前所未有地清澈。他还看到一串脚印踩过初雪,上了通往山外的道路。

他的口中喷出一团白气,自言自语地问:

“谁呢?”

“程卫东吧。”

答话的是刘世清。他的口中也喷出白色雾气。“年轻人,真是可怜。我看他这一走是不会回来了。”

两人踩着积雪来到代销店门口,那串钥匙还挂在门上。程卫东确实走了。生产队长想想,摘下钥匙塞到刘世清手上。刘世清就接过来,挂到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