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回到二十三年前吧。

那年夏末秋初,多年有规律的天气开始叫人把握不定了。

传说国家要开采这一地区的森林。在这之前,人们还传说那些已经开采森林多年的地区气候变坏了。刮风,每年下霜很早,减低了小麦和玉米的收成。许多溪流干涸,或者暴雨,或者干旱。连猎物因无处栖身也几乎绝迹了。现在,每天早晨一次,傍晚一次,村子里都能听到隆隆的开山炮声。已经有上千人在修筑公路。公路正一天天逼近我们的村子,炮声也越来越响亮了。

在那些阴雨的天气里,村子四周的森林聚集着雾气,空中停满积雨的云团。饱含雨水的云团并不把雨水全部洒在一个地方。它们缓缓飘动,还要把雨水带到好多需要雨水的地方。这些云团由山林间的雾气生成,从未经受过开山炮这样强大声浪的震动。现在,这种强劲的声浪冲击震动它们,云中的雨点在村子上空被全部震落。雨水仿佛被激怒了的神灵的鞭子,肆意抽打着村子、河床、庄稼、森林、岩石。

习惯了早上在晴朗天气里出门的人们,被暴雨堵在屋里,看玉米的红缨被雨水击落,牛羊在畜栏里哞咩叫唤,人们心情不好。

于是,觉巴把村民们召集到一起开会。由程卫东念一个星期以前的报纸上的社论。小学校的老师停了课进城造反去了,学校自然停了课。每次开会,大表哥都把我带上,去翻翻报纸,常常和认过的一点字见见面,将来或许比别人有出息一些。有时,程卫东念完报纸,向望着他发痴发呆的勒珍递去眼色,在人们聊天打趣的嘈杂声中教给我几个生字。这时,大表哥都要重重地拍打几下程卫东的肩膀。

那一天,程卫东带来一本他以前上学用的初级小学课本。他把书送给我。那里面有许多插图,比我们上课用的简装本《毛主席语录》漂亮多了。配上图案的生字也好认多了。课本中的一页上尽是人民币图案,不用教,我也把“圆”、“角”、“分”三个字猜出并牢记下来,以后从来没有念错过一次,也没有写错过一次。

散了会,一些人散去,一些人留下,看谁会掏钱买酒。刘世清已经不耐烦地拨弄得腰间那串钥匙哗啷啷响,仍然没人掏钱。

天放晴了,勒珍慢慢往去泉边的路口上挪动。许多双眼睛把热辣辣的目光投到她的背上。这些眼光可能蜇痛了她,她的背和腰肢都慢慢扭动起来。

程卫东拔脚要走,却被我拉住了。在我的示意下,他蹲下身子。我问他:“这些钱可以买到东西吗?”

他眼睛盯也不盯我手中的东西,说:“是钱都能。”说完他就追赶勒珍去了。

那些钱是我从课本上裁下来的,不是真钱,是画在书上的钱,用来教小学生知道钱的面额单位的“钱”。既然程卫东说了可以,我就要用它们买酒,给村里的男人们,给表哥觉巴,再给自己买一枝带彩色图案还带一块橡皮的铅笔,或许还有余钱买几支棒棒糖。平常我用的都是不带橡皮而且外表只有一个颜色的一分钱一枝的铅笔。

人们开始议论起勒珍的美貌来了。

歪嘴说:“她的脸腮,越来越像粉红色的桃花了。”

表哥的脸绷得很紧。

刘世清说:“我只怕她是过于地漂亮了哇。”

“是病?哪一种病?”

刘世清叹口气:“但愿我是错了。”

这时,我把钱塞到了他手上。他诧异地说:“这娃娃,塞些纸片在我手里做啥?”

我说:“不是纸,是钱。”

他把那些皱巴巴的纸打开,看了正面,又看背面。背面和真钱就不一样了,是一个炼钢工人的上半截身子和半截拼音字母。

他突然笑了。

“是钱”,他附在我耳边悄声说,“就是钱,娃娃。你买什么?有橡皮的铅笔,糖,还有酒”。

“当然,漂亮的铅笔,糖,棒糖,只要一个,不,给我十个。当然,十个。”

说到酒,他很坚决地摇头。但又拍拍我的脑勺说:“以后吧,以后大了,这个脑壳会弄到钱,请人喝酒的。”

就这样,我已经很高兴了。况且,他给我的不是一枝铅笔,是五枝,外加十个棒糖。这时,人们已经慢慢散尽,准备下地去了。

刘世清叮嘱我这事谁也不要告诉,尤其不要告诉大表哥。可我不到晚上,就忍不住告诉了大表哥。

这个年轻的生产队长抓住我的小手就走。他的大手重重叩响了刘世清家的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刘世清的脸比大表哥的脸还要阴沉。他的两个儿子跪在火塘边的几块劈柴上面。刘世清的老婆一面擦泪一面就对大表哥露出了笑容。

大表哥恶狠狠地问:“闹的什么鬼名堂?这个娃娃骗你,你给他糖。自己娃娃老老实实,要这样跪着?”

刘世清第一次在上级面前不作驯顺状:“就恨个他们老实,你表弟是聪明娃娃,要是我娃娃这样机灵,他要星星我也搭梯子去摘!”

五角钱的人民币随着大表哥的手一直伸到了他的鼻尖跟前,他仍然眼也不眨地说:“你实在要给,我当着你的面把它烧了。”

女人颤声说:“你不要给了,队长。就为这两个儿太老实,他跟我生了三个女儿,还想生个聪明儿子。这不是,我又有了。”

钱又回到了大表哥那硕大的可以装下好几千元的钱包。

刘世清笑了:“队长,你那钱包太大了。”

大表哥也笑了:“为钱不要把娃娃的良心坏了。如今能吃饱饭,能穿暖身子,不是就行了吗?”

老头挥挥手,两个儿子就站起来。十四岁的久娃揩去掉得老长的鼻涕。

“村里人真是太好了,我刘某人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了,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人。瑞英,是吗?”

瑞英说:“是啊。”眼里又涌起晶莹的泪。

“你们也该想法预先挣些钱给这个娃娃留着,以后上中学、大学,不然埋没了。”

“以后也可以挣嘛。”

“我看报纸,只怕往后,只怕往后不是好挣钱的时候啊。”

“不说这个了。”

“唉……不说了。”

“你说勒珍,是怀疑那个了。”

“她家以前有人害过那种病吗?”

“她奶奶。”

“那就是了。”

那个夜晚,从刘世清家出来,大表哥频频叹息。

天上星河灿烂。

夜深人静,森林悄然,山涧里的水响亮地喧哗。

“明天是晴天。”大表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