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窑局毕竟姓了一个官字,是官便大于民,这道理原本是很简单的,可楚大爷有时候竟糊涂得可以,竟从没认真的把这官字看在眼里。现在好了,官府的一道告示,便决定了他和许多民窑窑主的命运:他们必须交出他们手中的煤窑,或者官办,或者官督商办,或者在官府的严格控制下,在官家指定的地区商办,其实,说穿了就是一句话:他们得从这块拥有着丰厚宝藏的土地上滚蛋!他们无法无天的时代结束了,他们疯狂掠取的时代结束了,他们发财的梦想结束了。

这不公道,极不公道。是他们最先发现了这块埋藏着黑金子的土地,是他们最先开发了这块不为人知的土地,是他们用鲜血和性命,为这块土地开创了一个灿烂辉煌的时代,在这块土地上建立起了一座又一座煤窑,把浸着血汗的煤送进了达官贵人的深宅大院。他们向官府要求的极少,极少,而给予官府的却极多,极多。就拿楚大爷来说吧,每年送到知县彭老爷那里的窑规银便不下千两!而这位知县老爷给了他什么呢?没有!什么也没有!他连一点有效的保护都没提供!

官府历来是最大的强盗,它冠冕堂皇地剥夺你,合情合理地剥夺你——以国家的名义,以民众的名义,以律例的名义。它的剥夺在任何时候都是合法的,因为那个法——律例,原本是他们的私生子,律例是他们为了自身的需要、存在和发展制造出来的一种特定的秩序。它把你抢个精光,还不许你哼一声,还得要你山呼万岁,称颂圣上英明、皇恩浩荡!

楚大爷的脑袋越来越混账,竟有了些反叛的念头,他悄悄在心里把朝廷和官府骂了个狗血淋头。

然而,楚大爷毕竟是明智的,自知不是朝廷的对手。况且,他已有了许多许多银子,也犯不上铤而走险,和皇上老儿作对头。

他得退了,他已有了足够的银子,今生今世的开销是不愁了。想当初,他独自一人,身无分文来到这块土地上时,根本没想到会如此发财,如今有了这么多银子,也该满足了。

况且,这退,也是为了进。他决不相信官窑局会在这儿打下万年桩,决不相信官窑能办出什么大的名堂!事实证明,甭管什么玩意儿,只要一姓了官,便也没什么大的指望了。台湾的官局办得怎么样?湖北的官局又办得怎么样?不他妈的都毫无长进么?

他要远走高飞了。他要在远走高飞之前,给纪湘南一个最后的打击!他要联合四乡窑民把刚刚运抵青泉境内运河码头的洋机器全给毁了!这些洋机器是罪恶之根源,没有这些洋机器,这块土地决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官府的一纸公文,也决定了他手下一帮喽罗的命运。尤其是吴大龙一伙匪贼,更是惊恐不安。往日,有霸王窑的庇护,官府拿这伙匪贼毫无办法,遇到搜捕,他们随便往哪个窑下一躲便完,现在,官府却将他们也从地下逼将上来,迫着他们再度打家劫舍。

散伙之前,楚大爷向吴大龙交待了最后一桩活儿,便是领着楚大爷串连好的四乡民众,捣毁洋机器。楚大爷慷慨大方,开口出价白银八百两。吴大龙一伙弟兄二话没说,应了下来,双方言明,事成之后支付现银。

起事这日夜里,楚大爷自个儿带着两个保镖,也在后半夜径自向运河码头去了。大爷是气气派派开始他的霸业的,自然也得气气派派结束它,做事情么,就得有始有终。楚大爷要最后一次感受一下那疯狂的气氛,他要亲眼看着那一船船洋机器翻到河底去!楚大爷要给这片土地留下点扎扎实实的记忆!楚大爷要把他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毁灭掉,使官府也得不到!他要使这喧腾、叫嚣的旷野静寂下来!

这是一个秋风肃杀的夜,半片残月发着苍白的冷光在浮云中穿行,几颗弱小的星星若隐若现地在他头顶上闪烁。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闪电般地在残败的原野上奔驰着。他的身后,是两个忠心耿耿的保镖和他们各自的坐骑。

原野上静悄悄的,除了风的叫啸,再无其它声音,脚下贫瘠的土地经过反复收获,地面上空无一物,广阔的大地仿佛被剥个精光的穷汉子,透着无穷无尽的哀伤和凄凉。

他想起了自己。

他来到这里时,也象眼前这块土地一样,赤裸裸的一无所有。他遭过许多人的白眼,受过许多人的欺辱,直到今天,那些清高的绅耆们还瞧不起他。然而,他发了财,赚了大笔大笔的银子!他想:他的儿子、孙子都将是可以昂着脑袋走路的,因为,他们一生下来就是富人!

如若没有官窑局使坏,他还可以干下去,还可以再发几年财。而现在,他干不下去了,煤窑折银归官,他也象面前这空旷的田野一样,被人家剥夺了……

世界就是这么回事,大的吃小的,强的吃弱的,理所当然,合乎情理。不要埋怨,不要叹息,这次输干净了,等待下一次机会吧,世界原不是哪一个人买下的!

风,在耳边呼呼地响;踏踏马蹄声撕碎了沉寂的夜幕。一个背着快枪的保镖在马背上问:“大爷,日后,您打算干点啥?”

“干点啥?随便吧!我他妈的还没想过!”

其实,他是想过的,而且,早已定了下来。他要回山东老家,要置田买地,他要换一种形式发财!他要讨一个老婆,要有几个儿子。他还要气气派派地为年过古稀的老母亲做七十大寿,老母亲马上便满七十岁了。

想到老母亲,他的心便一阵阵激动。母亲从小便盼着他有出息,盼着他出人头地,老人家年轻守寡,省吃俭用供养他,给了他深刻的印象。母亲对他的教育不同旁人,她身上有些男人的气质。她教会了他如何对待强手。和人家打了架,哭着鼻子回来,母亲从不饶恕他!而若是他打了胜仗回来,哪怕是要担风险,要花钱赔情,母亲也心甘情愿!

而今,他终于成了独霸一方的强人!成了一个有钱的强人!人,并不是生来就要受穷的!

母亲会为这样的儿子骄傲的。

这时,一个保镖又叫了起来:“总爷,您看,前面有好多人哩!”

楚大爷在马背上抬起了头,看见了一片高举着的火把,看见了火光中一些晃动的身影,这些人手执棍棒、扁担、铁铣,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什,吵吵嚷嚷,一路喧嚣着向东北方向的运河码头上赶。

他眼睛亮了起来,不禁喜形于色:“是的!是县西的窑民!是李秃子他们带出的人!快!赶上去!”

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楚大爷一马当先,闯进了举着火把的人群中。

楚大爷下得马来,随着这赶大集一般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前拥。

过了两个村寨。

又在这两个村寨中带出了一些人马。

上千号人一路呼叫着“铲除官窑局”,象铺天盖地的巨浪,漫上了高高的运河大堤。

连接着京、杭的古老的大运河象睡熟了一般,静静地躺在广阔的原野上。两道高约丈余的坚固的大堤,象两条看不见首尾的巨龙,拥着一河清波流向远方。由于运河上游、中游连降大雨,干涸了大半年的河床里又蓄满了水。这里的河道宽约十余丈,站在堤埂上看去,河面象宽阔的湖。

有人向河里扔石头。

河面上的静寂被打破了,墨缎子一般的河上溅起了许多浪花。泊在河面上的一些民船上亮起了灯火,船家们披着衣服爬将起来,茫然地向岸上看。

投到河里的石块越来越多。

船家们开始骂人,嗓门儿粗野,南腔北调。

堤岸上的人也骂,道地的本县土话,恶毒而辛辣。

盲目的窑民在堤岸上折腾时,却有一骑快马悄无声地越过人群,直奔前方。纪总爷查封民窑后,恐毁窑之事重演,着人飞报官船,离岸回避。不料,却也晚了。

拥挤在堤岸上的窑民骂的骂,打的打,直到掀翻了一条船,才知道弄错了。于是,潮水般的人群又一齐向前拥去,留下一片冤屈的哭声。

沿着堤岸转过一个缓缓的大弯子,一个连接着村落的运河码头在这边堤埂上出现了,官窑局的灯笼赫然高挂,靠近岸边,一排溜泊着十八、九条官家的大船。那些大船大都没卸,油黄色的雨布下面,盖着一吨吨沉重的钢铁,一条条船吃水都很重。

官窑局的灯笼下,几个得到警报的巡夜人紧张地徘徊着。灯光恍惚中,可以看见几位船民正在急急忙忙地解缆起锚。

十几条重载的官船一时半刻动不了,疯狂的窑民却一阵风似地卷来了!

无情的绞杀,毁灭性的报复开始了。楚大爷听见了吴大龙的叫喊声,听到了他所熟悉的许多喽罗的叫喊声,听到了官窑局巡夜人的哭喊、求饶声。

官窑局显然没有早些料到封禁民窑会激起民变,没有早些料到愤怒的窑民会拿洋机器开刀。运河码头上根本没有任何防范措施,他们甚至没有将满载着机器的船只泊到河心去。而他们想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

这是官窑局的悲剧。

一时间,小小的运河码头上出现了空前的混乱,素有刁民之称的,圆滑精明的土著窑民们变得不那么冷静了,什么《大清律例》,什么官府尊严,什么安份守己,全不在考虑之列了,闹呵,吵呵,叫呵……夜色能遮掩一切罪恶,喧嚣会淹没一切祸心,你干了什么,谁也不会知道,况且,法不制众,皇帝老儿拿他们也没有办法哩!

十几个汉子七手八脚,先把几个可怜的巡夜人剥了个精光,赤条条地抛到了河里。

与此同时,又有许多人毫不客气地掀了堆在码头上的许多叫不上名的铁家伙。有些人干脆把那些能搬得动的东西,搬起来往河里滚。

夜空中响起了一个洪亮而又有点嘶哑的声音:

“兄弟爷们,下河去,把船给掀了!”

“掀船呵!”

“掀呵!”

“掀呵!”

有两条泊在外侧的官船已解下缆绳想逃跑,可哪还走得脱!黑压压一片巨大的由人组成的阴影,有声有色地压了过来,先自把那两条脱了缆的官船掀了个底朝天。其它官船上的船家、船伕一看大事不妙,纷纷跳到水里,各自保命去了。

又有几条官船被掀翻在河里。

没遇到任何反抗,这完全是一种肆无忌惮的破坏,是一种在疯狂的仇恨心理驱使下的野蛮报复。他们把那一船船洋机器,看成了官府的化身,他们记起了官府许多许多的坏处——他们的记忆力在这时往往是极好的。于是,行动便更加激烈,下手便更加无情。

他们感到自己在履行正义的职责。

喧闹、叫嚷、哭喊,以及各种器械的撞击,物体落入河中的声音,人在水中的挣扎声,混合在一起,组成了这段河床,这块土地痛苦的呻吟。这痛苦的呻吟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楚大爷没动手,然而,却感到了一种满足。眼前的情景,使他不由地忆起许多值得回忆的事情。他想起了他所参与的——也许可以说是他发起的前两次窑业战争,想起了几次类似的壮阔的械斗场面,他耳旁响起了一连串的轰轰烈烈的爆炸声……哦,有了点小小的遗憾!今夜的一切都很好,唯一的不足,便是没有那轰轰烈烈的爆炸声!而这第三次窑业战争是应该用爆炸来结束的!

楚大爷的眼睛湿漉漉的。

两滴浑浊的泪珠滚下了他的眼帘……

这场无组织而有计划的大规模的破坏行动持续了近两个小时,行动的结果是:十几船井口设备和泵站设备沉到了河底下,官窑局的一笔白花花的银子捐给了河神爷。

却不彻底。泊得较远的一船蒸汽机未能掀翻,其实,原本是可以掀翻的,却来不及了。五更时分,天色已渐渐白亮起来,不知谁乱喊了一声:“官兵来了!”窑民们便一古脑地散了伙。

窑民们终归还是怕官的。

在窑民们四处散开的时候,楚大爷拨马回去了,走到半道上,天已大亮……

这是楚大爷一生中最后一个辉煌的夜。

纪湘南惊悉运河码头之变,恼怒至极,遂于当日修书李鸿章云:“……窃以今日自强之端,首在开辟利源,杜绝内外之耗……开采煤炭,尤须洋器西法,创办大井,始能钩深致远,取精出旺。而本地土著刁民,仇洋器,蔑官厅,几酿大乱。如此看来,若不肃清地方之刁顽匪残,则官局断无希望!”

翌日,青泉县境大举搜捕,拿办肇事凶犯。若干名并未参予其事的乡民百姓被官兵提拿,交差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