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老父母板着铁青的脸儿,安坐在太师椅上掏鼻孔。老父母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保养得很好,尤其是那右手的小指指甲,碧玉般的从指尖向外探出约半寸余,放进鼻孔里宛如一把精巧的铲儿。老父母掏得很认真,很严肃,仿佛在公堂上办案一般,小手指的指尖在粘乎乎的肉鼻孔里不停地动作着,时不时地旋转两圈;整个脑袋都在晃,脑后那条细细松松的、黑白相间的辫子也在索索抖动。

隔桌坐着官窑局总办纪湘南,纪湘南正慷慨激昂地谈论着。

“刁民恶霸楚保义一伙,蔑视官厅,草菅人命,横行乡里,已到了令人不能容忍之地步!本局自打开办以来,便不断接到乡民、乡绅之报告,对其劣迹,可谓了如指掌!张家窑窑主张敬武告他经年窝匪,骚扰地方,决不是没有根据的,我以为大洋井被炸之事,定与此人有直接关系,查封霸王窑的事,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

“唔!唔!”老父母应着。

“彭大人您不管咋说,也兼着官窑局的会办,官窑局之兴衰荣辱,与大人您也有切身利害关系哩!”

“嗯嗯!嗯!”老父母连连点头。

老父母依然在掏鼻孔,掏完了左边的,又掏右边的,掏出来的软软的、黑黑的东西在手指上捻了捻,轻轻地弹将出去。

纪湘南有了些小小的不快。

好不容易,老父母掏完了鼻孔,取出了白丝绢子擦了擦手,又端起热茶来呷:“纪兄台,你说,你接着说,我听着哩!”

总办老爷却不愿说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

“父母老大人,现在我要听您的呢!”

“听我的?噢,噢,听我的好办!我还是那句话,查窑得有证据!上月二十八号窑民闹事,你亲眼看见了吧?!凭白无故你查人家的窑,搅得人家不得安生,人家哪能不恼哩?!所以说,查窑必得有证据!你敢一口咬定凶犯吴大龙一伙在楚保义窑里?”

“我不敢这样肯定。”

“就是嘛!查窑、封窑得……”

“可我知道楚保义无法无天,从不把《大清律例》看在眼里,确有容包罪犯之事实!他曾多次绑人下窑,强制实施大班制,视窑伕如牛马,就凭这些,也可以查查他的窑!”

“是的!是的!”

老父母连连点头。然而,点过头后,他又后悔了:楚保义楚大爷的窑能随便查么?这小子每月送上一份厚厚的窑规银,就冲这一点上讲,他也是好人哩!

老父母的爱憎是极其分明的,谁给他钱,谁便是好人。在这位县父母老大人看来,官窑局的纪湘南和民窑窑主楚保义都是好人。纪湘南以官窑局的名义给他发官俸,楚保义时不时地给他送窑规,数目都还比较可观。好人之间是不应该如此剑拔弩张的。得调解,得使他们双方和气。古人云:“和气生财”,双方不和,他哪来的财生?

长长叹了口气,皮肉松垮的脸孔上做出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儿,老父母又道:“纪兄台,您有所不知呵!敝县地贫民穷,十年九灾,这几年因其有了小窑,方才兴盛一时,有所依附,我等且不可逞一时之意气,而酿出混乱!李中堂办洋务、开官窑,本县我支持!这还有话说么?!然而,我以为,民窑、官窑应一体并存,不能端出一副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架势。就目前情况看,本县境内出产之煤不是多了,而是少了,煤炭一直供不应求么!本县我以为,民窑生产之煤,可供民间之所用;官窑生产之煤,可供机局、洋务之所需,实不该发生什么冲突!纪兄台,你看……”

老父母最擅长的便是搅浑水,他能在不知不觉中,巧妙自然地把水搅浑。眼下这盆水便浑浊不堪了。仿佛不是商讨如何查处霸王窑,而是官窑民窑同时在找他打官司,他很有些为难哩!

“我不能再看了!他们的民窑已经开到了官田的地下,我的父母老大人!”

纪湘南纪总爷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摊牌了:“明说了吧,彭知县,查窑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必得禁窑——不但是霸王窑,境内所有小窑煤井须一律封禁!否则,官窑便无以自存!此事小弟已专章呈报李老大人!喏,这是小弟我拟的《官窑专章》草本,请过目!”

老父母接过《官窑专章》,心里一阵嘀嘀咕咕,有了一种被轻视的感觉。他妈的,如此大事,姓纪的竟不和自己打个招呼,难道青泉知县是他做的么?!再说,好歹他彭心斋也是个会办么!

老父母官瘾极大,自尊心极强,却又极不负责任。纪湘南设局开矿,他硬挤进去做了会办——只会而不办,也就是在仅有的几次会面中,他也绝口不提窑务事宜,只是一派海阔天空地胡吹海聊,最后,找个借口安插几个亲戚朋友到局子里混事。他时常记起的身份是知县,而不是会办。现刻儿,他却明确地记起了自己的会办身份,非常郑重地看起了《官窑专章》。

他得找出点岔子,论证出纪湘南的“不通”。

胡乱看了一回,老父母干咳两声,清清嗓眼儿,拿腔捏调地开口了:“纪兄台,本县我身为会办,自得为局子尽会办之责,兄台所拟就的专章,我以为漏洞不少哩!如这第三款:‘民窑开办,须经官厅会商官窑局之许可,否则,不得开办。’此款与本县在光绪十年规定的‘地主有权在其田地之下开窑掘井’有所抵触。而本县之规定,业经省巡抚大人恩准。再如这第八款……”

“章程是人订的,人也就可以修改它嘛!”

“这是侵犯乡民权益哩!”

“无国何以有乡?无乡何以有民?当今圣上操办洋务,原为救国救民。眼下,天津机局、江南机局并各地轮船局兴盛发达,用煤量日渐增多,朝廷年年用大量白银远渡重洋进口洋煤,我们难道就觉不出自身的责任么!”

“民窑所产之煤,也一样可以供机局之用么!”

再度启用了搅浑水的招数,力求把题目引到别处去,越远越好。

纪湘南果然再入歧途,滔滔不绝谈起了民窑、官窑与机局的关系:“民窑出产之煤,少而分散,且季节性极强,无论如何不能保证机局每日所需之数量。就拿江南机局来说吧,一个铁厂每日就要用掉几百担上等煤炭,民间小窑开掘工艺落后,无法保证。正是这一点,促使李老大人自办官窑局。而官窑与民窑就不同了,官窑使用洋机器,法捷工省,大井投产之后,日产煤可达千余担,而且不受季节之影响……哦,还是谈谈查窑的事吧!”

话题又摔到了老父母面前。

老父母默然了。李老大人得罪不起,姓纪的又一味紧逼,看来得查,不查过不了关,交不了差。然而,却还是有点想不通,倒不是怕得罪楚保义,而是怕真的在霸王窑查出了钦犯吴大龙,自己吃不了得兜着走!更何况,封禁了民窑便少了许多银子的进项。

可是,得查!哪怕走过场,也得走走,面前这个姓纪的不好对付,象他妈的一头犟牛,支着脑袋硬往前拱。

“唉——”长长叹了口气,“就依你,过几日查吧!”

说这话时,老父母又想:得赶快给楚保义透个口风,别他妈的真查出事来!……

恰在这时,一个仆役进来禀报:“老爷,黄监生黄老爷求见!”

来得正是时候。老父母早就想脱身了,和这个纪湘南谈话太没意思,根本听不到银钱的响动,尽干蹭,谁有那个闲心!好,来得好。

“有请——”

“是!”

抬眼瞅了瞅桌子对过的纪某人,期待着他起身告辞。却不料,纪某人的屁股竟象长在了太师椅上,丝毫没有立起的意思。真没办法,他总不能赶人家走!

门“砰”的被撞开了,动静不小,仿佛天神下凡一般。接着,又是一阵干咳声和脚步声,监生老爷不可一世地闯进门来,进门便吼:“我的县尊老大人,您老倒挺清闲呀!你知道不知道……”

抬眼看见了纪湘南,强把要出口的后半句话咽了下去,脑袋摇了摇,一屁股在对着中堂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嘴上打起了哈哈:

“哦,哦,总办老爷也在这里?好!好!你们谈!你们谈!”

总办老爷微微一笑:“我们谈得差不多了……哦,黄老爷近来又做诗了么?那日在府上实在是抱歉得很哩!”

提起那日,监生老爷的气便不打一处来,那日这个姓纪的临阵逃脱,不但自己没做出半句诗来,也害得监生老爷没做成诗。而且,从那日以后,监生老爷便失去了灵气和诗才,竞也一直未能做出一句可以炫耀的好诗,倒仿佛监生老爷从来不会做诗似的!

总办老爷觉出了监生老爷的不痛快,心里颇有些内疚,决意给予监生老爷足够的精神补偿,于是乎,转脸对县父母老爷道:“彭大人,黄老爷的诗做得相当不错哩!我记得有一首游湖诗就很漂亮,诗翁们交口称赞,流传甚广。”而后作情不自禁状,斯文地吟哦起来:“断霞鱼尾远舒丹,点点青螺……点点青螺……”

下里的却记不起来了,仿佛是“夕阳”什么的,拿不准哩!拿不准便不好拿出来。总办老爷有了点小小的干窘,脸上飞红。

好在监生老爷对自己的诗记得极牢,而且极有感情,事情便没有这样僵持下去。

监生老爷信口接道:“点点青螺夕照残。”

“对!对!‘点点青螺夕照残’,这点点二字用得好哇!设若用‘只只’则就俗气了……”

总办老爷适时地将监生老爷的“诗论”贩卖了一番,引得根本不会做诗的县父母老爷也频频点头:

“是的!是的!纪兄台高见!高见!”

这实际上是讲监生老爷高见哩!

监生老爷有了点兴致,脸上的阴云褪去了不少,两只眼睛里也有了些慈善温和的光彩。

然而,监生老爷今日到县衙来可不是为了谈诗。老爷是诗人,却也不能终日做诗,老爷也和彭知县一样,要管理青泉朝政哩!彭知县是朝廷派下的官吏,监生老爷是乡民百姓举出的首领,监生老爷理所当然地要辅佐知县老大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哩!有钱有才的人自得多担点责任!

昨日晌午,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带着一个未成年的男孩子找到黄楼他府上了,他认出那妇人原是开小窑的财主刘清俊的媳妇,他心里一阵不愉快。然而,待那妇人述说了小窑被占,丈夫被强迫着到窑下做窑伕,他十分生气,决意搭救!倒不是可怜那个刘清俊,刘清俊是自讨苦吃,罪有应得,那媳妇却是无辜的呀!

他找来了本村的一个在霸王窑混事的无赖,先赏了他几两银子,而后,细细问起了占窑事。那无赖对占窑的事不太清楚,无意中却道出了霸王窑窑伕撑窑门的事来。监生老爷大为震惊,八十多条生命呵,况且已经饿了五天,这还了得?!要出大事的!他不敢耽搁,今日五更头便招呼家人备轿,风风火火赶到县城。

面前这位县父母大人显然还不知道这天大的祸事,显然还没认清办窑的深重危害,居然还在这里呷着香茶,悠哉悠哉地和姓纪的谈什么官窑!

他决定给这昏官当头一击,让他醒醒脑仁儿,姓纪的在场也顾不得了,八十多条人命,自然要比知县大人的面子重要得多!

脸孔逐渐绷了起来,慈善温和的目光变成了冷冰冰的蔑视,监生老爷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捻着宽下巴上那撮金丝也似的黄须,慢慢开了口:“父母老大人,县北出大事了,知道么?”

老大人很坦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唵?”

这态度很使监生老爷失望。他勃然而起,做诗一般朗朗道:“恶霸窑主楚保义,在县父母老大人的庇护下,狗胆越来越大了!他强霸民窑,虐杀窑伕,绑架乡民,窝藏匪贼奸党,闹得地方不宁……”

“是的!是的!是有些不象话了!”

“县北窑伕为反抗虐杀,撑了窑门,迄今已闹了五、六天了,姓楚的把八十多名窑伕压在地底下,拒不供食,这乱子还小么?八十多条性命葬送在楚恶霸之手,你这知县还做的成吗?!朝廷不问你个斩罪?!”

老父母坐不住了,脸上变了些颜色,惊问道:“此话当真?”

监生老爷火了,袖子一甩,冷笑道:“假的!我黄某发了昏,胡说八道,有意诈你!”

“那……那……”

老父母觉出了事情的严重。对那楚保义,老父母是了解的,此人确是狠毒,且少教养,什么绝事都能干出来!设若真的出现监生老爷所说的情况,他可就……

这如何是好?

监生老爷还在慷慨陈词:“这就是办窑的好处!这就是您县父母老大人的赫赫德政!明知煤窑不可为而为之,纵百姓以糊口之故,试生命于百尺穴下……”

这也是说给纪湘南听。监生老爷的眼睛时不时地瞅瞅这位总办老爷……

在监生老爷滔滔不绝的当口,老父母终于下定了决心,手一挥:“查……查窑!今日就查!”

总办老爷击案而起:“好!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当日下午,彭知县亲率一队由众多衙役、官兵组成的浩大队伍从县城出发了。

是日,彭心斋赶抵霸王窑,当即派员下窑查验。窑下景况果然惨不忍睹。彭颇为震惊,予窑主楚保义以严词训斥,并责成楚立即释放窑下之力伕。楚被迫应允。一场大祸方才平息。

然而,由于走漏风声,此次查窑却未抓得任何匪贼凶犯。

嗣后,彭为逃脱干系,于十月十二日禀陈李鸿章云:“查本地土窑向来恶习,如强拉窑工下窑挖煤,遇有疾病不准医药,至死方休……着实令人愤慨。卑职遵从大人训示,首严其禁,远近贫民莫不欢欣鼓舞……”

亦在其时,德人莱伦二次赴青,确证青泉之藏煤量后,禀报德政府。德政府遂于是年十月二十二日向清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交涉,欲把青泉煤田开采权占为己有。李鸿章闻知大怒,一口回绝,奏请朝廷后,责令纪湘南加快官窑挖掘速度,封禁青泉境内所有民间小窑,以官府名义颁布《官窑专章》……

十月二十八日,霸王窑并各大民窑首遭封禁,青泉境内,一时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