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封银子摆到桌案子上,完满而公平地结束了两个强人之间的最后一笔交易。从今以后,他们该分手了,楚大爷要换个法儿去发财,吴大龙尽可以再去杀人放火抢钱庄。

然而,彼此相聚了一场,意气相投,总多少有些感情。楚大爷便又在吴大龙和身边几个弟兄面前的杯子里斟满酒道:“来,来,诸位,再干上一杯!几年来承蒙诸位弟兄鼎力相助,不胜感激,今个儿权借薄酒一杯,表表心迹!”

却没人应……

吴大龙两眼盯着桌上那碗碟之间的银子,仿佛要在那银子上看出点什么名堂似的。吴大龙手下的几个弟兄时不时地朝吴大龙看着,心思也不在吃酒上。

楚大爷有了点不祥的预感。

“在这几年中,若是我楚某有什么地方怠慢了大龙兄弟和诸位,还乞多多包涵!”

楚大爷小心地赔着不是,心里巴望着尽早结束这场潜伏着危机的聚会。

吴大龙说话了:“总爷,这几年我吴某和这几位弟兄对您如何?”

“不错!这还用说么!”

楚大爷嘴上这么答着,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楚大爷想:你们他妈的都不是东西!几年来大爷供你们吃,供你们喝,敬祖宗一般捧着你们,你们他妈的却不凭良心,为大爷干一星儿活都伸手要银子,象话么!

“我吴某和弟兄们为你出的力少么?”

“不少!不少!”

日他妈的,大爷不也为你们出了大力么?!你们是在逃的钦犯,官府拿住要问斩罪的!……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说。

“可总爷您对我们弟兄义气么?”

“还是那句话,我楚某若有对不住诸位的地方,还乞海涵!海涵!”

怎么才叫义气?楚大爷还不算义气么?两年前的那次,官兵闯到窑上来了,大爷来不及把你们往窑下送,就把你们藏到了码煤筐的西大屋,心都提到了喉咙口上,这还不叫义气么!

“好!总爷您是明白人,吴某我也喜欢直来直去,明白地说了吧!这几年弟兄们在您这儿混事也不容易,眼下要分手了,您多少也得给俺们留点想头。再说,弟兄们手头紧得很,想问您借点银子使使!”

摊牌了!

其实,对今日的摊牌,他早就应该想到的,他这最后一面,根本不应该和他们见的,正因为他还有些义气,才中了他们的圈套。

瞅瞅身边的两个保镖,一个已经烂醉如泥,一个刚刚出去小解了,不好!

楚大爷爽朗地笑了:“我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事哩!不就是借点银子么?甭说借了,楚某我正要给诸位送点盘缠哩!开个数吧,要多少?”

楚大爷历来是识时务的,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楚大爷是俊杰。

吴大龙冷冷道:“不多!多了就是讹你了!你这许多年,总扒拉了十万、二十万吧?我们不多要,每个弟兄就给五千两吧!”

楚大爷惊出了一身冷汗,许久没有作声。楚大爷早就多了一个心眼,积下的几十万两银子从未露过相,因而,他断定这帮匪贼是在诈他,他强作镇静,笑道:“诸位开玩笑了!楚某我是有一些银子,不少也不多,就是万余两,眼下,大都送回山东地面的老家了……”

话未落音,吴大龙已从腰间拽出了家伙,贼亮的刀尖几乎抵到了楚大爷的胸脯儿上:“姓楚的,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我们弟兄不是叫花子,不是向你乞讨,你他妈的不把所有的银子掏出来,老子们就宰了你!”

楚大爷是坦然的,他心里有底,他藏银子的地方任何人也不知晓,他料定他的银子是不会落入这伙匪贼手里的。眼下,他担心的是藏在这个院子里的那部分银子,那是他准备日内带回山东老家的。

在这伙强盗面前是软不得的,况且,楚大爷生就是一条硬汉子。

楚大爷冷冷一笑:“如果这样讲,我一两银子也没有!你们为大爷我做事,应该得到的,大爷我全给你们了!不该得到的,我一分也不能给,这很公道!”

“哗啦”一声,吴大龙将桌子掀翻了,桌子上的酒盅碗碟摔了一地,与此同时,两个汉子扑将过来,出其不意地扭住了楚大爷的胳膊。楚大爷恶骂一声,拼力挣扎,生生撕脱了半只衣袖,却也未能从那两双铁钳般的大手中脱出身来。

这动静不小,楚大爷身边的保镖酒意被吓醒了一半,他踉跄着立起身来,便向怀中去摸短刀。然而,未等那保镖从怀里拔出短刀,吴大龙已飞身上前,一刀刺入他的胸膛,极其利索地将他撂倒在地上。

带血的刀尖逼到了楚大爷的脖子下:“说,银子放在哪里了?”

楚大爷被这明目张胆的污辱气疯了。自当了窑主,谁敢这样对待他?谁敢?!面前这帮王八蛋,原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些喽罗,现在竟翻了天!由此看来,这世界还是需要秩序的。

楚大爷紧闭嘴唇,坚决不说。

刀尖吃进了楚大爷的脖子里,狠狠的、慢慢的,仿佛开玩笑似的。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楚大爷感到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那冰凉的刀下涌了出来,一部分顺着刀面滑向刀柄,滑向持刀者长满黑毛的手上;一部分顺着自己的脖子,流到了胸脯上,流到了束着红绸带的腰间,他觉着那腰间聚着好多好多血。

几个匪贼开始翻箱倒柜,然而,一无所获。

“说不说?”

楚大爷不说。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固执地想:他们不敢杀死我,不敢!我要让他们看看,姓楚的是个硬汉子!一软下来,小命倒可能送掉呢!

刀子又慢慢向肉里吃进了许多。

楚大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生命之火临近熄灭前的本能的挣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大爷耳边反复回响着,仿佛从遥远的高空飘下来似的:

“姓楚的,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他都要。

他不能没钱,也不能没命。他的命,是为钱而存在的;他的钱,是拚着命换来的。十年中,他提心吊胆的一切努力,他的凶残、暴虐、杀戮、拚搏,全是为了钱。他靠着自身的力量,使自己由一个穷光蛋变成了一个富人,这是他的辉煌成功,他决不愿将这成功付之一炬。他是富人!他是富人!他再三告诫自己:从穷光蛋到富人,不是靠一个梦想完成的!他宁可死,也决不愿再重新变成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贫穷便是罪恶。贫穷意味着无能,意味着怯弱,意味着在生存的搏击中吃了败仗,意味着生命的衰竭……

他记起了童年时的一幕幕悲剧。

是十岁那年么?他穿着用母亲花褂子改成的小袄,到灯会上去看灯,一帮富人家的崽子追在他后面打,把他喊做“小媳妇”。

又是哪一年呢?他和母亲到本家二老爷那儿去借粮,二老爷不借,干瘪而缺乏水份的脑袋轻轻地、慢慢地、接连不断地左右摇动着,黄眼珠儿看着梁头上的燕子窝儿……

恍惚还是那一年——是的,是那一年,那一年春上饿死多少人哟!他爬到高高的榆树上去剥榆树皮,头脑一阵眩晕,从高高的树杈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一只胳膊。睁开眼,他想到的不是身上的疼痛,而是饥饿的肚皮!

那一年,父亲死了,临死前拉着他的手,向他讲述了一个动人的梦。父亲梦见了好多好多银子,白花花的一片,用筐装都装不完。就在辞世前的一瞬间,父亲声嘶力竭地告诉他:要发财!要发财!要发财!

再也没有比贫穷更可怕的事了!

“说不说?银子究竟藏在哪里?是不是封在哪口窑下了?”

楚大爷阴森森地道:“在阎王爷那里!你们……你们去取吧!”

吴大龙们急了眼。如果不是惦记着楚大爷的银子,他们早就远走高飞了,决不会冒着抛头露面的危险,和窑民们一起到运河码头上去掀砸官船,他们是想在楚大爷付银时,找到他藏银的地方,来个一锅端。这姓楚的端的狡猾,硬是没把藏银的地方暴露出来。现在,官府搜捕之风甚紧,吴大龙们完事之后还要逃命哩!

原不想要楚大爷的性命的,现在,却也顾不得了,不给钱,杀人是自然的,也是合理的。在吴大龙们看来,生命历来是可以卖钱的东西,如若卖不出个好价格,生命便也不成其为东西了!

左手按着那吃进楚大爷脖子里的短刀并不松劲,右手又抓过一个弟兄手里的匕首,出其不意地插入楚大爷的胸膛——吴大龙干这营生极其熟练、精彩,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看上去象似鲁莽,实则极富经验,那探入胸膛的刀刃决不会碰上坚硬的肋骨。

楚大爷浑身剧烈一颤,脖子先自软了下来,沉重的脑袋一下子垂到胸前,下巴的短须上沾满了腥湿的血。

手下的弟兄还在四处乱翻乱砸,依然是一无所获。

“总爷,您这可是自讨苦吃呀!为什么还不说出来呢?说吧!你并不吃亏!这是一笔买卖,价钱挺公道!挺公道嘛!……”

吴大龙咬牙切齿地说着,刺入胸膛的匕首开始缓慢地由左向右旋转,泉水一般的血开始涌出来,射出来……

匕首旋转了一圈,楚大爷胸膛以下的衣衫鞋裤上已浸满了血。扭着楚大爷胳膊的两个汉子松了手,楚大爷“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吴大龙再不管楚大爷的死活,径自出了屋,疯狗一般在空旷的院落里寻开了……

最后,一个弟兄发现了窑上伙房放白菜的地窖子,在那地窖子的一角挖出了几十封银子。

吴大龙们十分失望。他们几乎不相信面前的现实,他们觉着这象一个荒唐的笑话:面前这位名声显赫的大窑主就这么一点钱么?他们知道,真正藏银子的地方还没找到,也许永远找不到了。

也只好这样了。

这时,天已擦黑,吴大龙和几个弟兄将所有银子装到一个口袋里,一个个骑马飞逃了。空旷的原野上只留下两座土楼子似的窑架子、几座寂静无人的院落,和一个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窑主。

然而,就在吴大龙逃走没一袋烟的工夫,几十个肩背快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在一个汉子的引导下,扑进了窑场。

那汉子便是楚大爷的保镖。席间,他出门小解,回屋走到门口时,见里面闹起来了,他没敢进屋,偷偷牵走了院子里的一匹马,奔到七、八里外西严镇上,向设卡拿人的官兵报告了。

保镖和官兵们将楚大爷团团围定。

保镖焦急地呼唤着:“总爷!总爷!那伙匪贼奔哪儿跑了?总爷!总爷!您醒醒!醒醒!”

楚大爷艰难地睁开了眼,看见了保镖那宽扁的面孔,那面孔上挂着一丝献媚的笑,讨好的笑。他又看见了保镖身边的官兵们,先是看见了他们的皂靴,继而是快枪的枪柄,顺着枪柄,他看到了一个个阴冷的脸庞。他明白了面前的一切是怎么回事,厚厚的嘴唇儿颤动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脖子上的伤口上冒出了一个小小的血泡。

保镖毫不犹豫地跪到了地下的血泊中,一手托起楚大爷的脑袋,一手轻轻捂住楚大爷脖子上的伤口:“总爷,快说,那伙匪贼逃哪儿去了?!说出来,咱们去抓!官府饶不了他们!官府会为您老报仇的!”

楚大爷又睁开了眼睛。

保镖将脸孔凑得更近了。

楚大爷运足气,将嘴里酝酿已久的一口痰喷将出来,凶狠而准确地击中了保镖的鼻子。

保镖被搞愣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楚大爷。

楚大爷竭尽全力挣扎着,骂了声:“贱货……滚!”

楚大爷眼睛一闭,头一歪,又死了过去。

楚大爷终于没和官府合作,楚大爷和官府势不两立,就这话!

官兵们没有见死不救,他们简单地用破布、衣衫将楚大爷的两处伤口包扎一下,送他到西严镇去。不料,半途中楚大爷便断了气……

楚大爷死了。这个硬汉子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个个谜: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银子,谁也不知道这些银子藏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他家居何处。仿佛他是从天上来到了人间,在人间搅出了那么多的是是非非之后,又回到了天上……

谁知道呢!这块土地的后人提起他的时候便咂咂嘴说:这小子邪乎,不是鬼,便是神,无根无基,一个大子儿没有,硬是打出了一个世界。

象他期望的那样,他给这块苦难深重的土地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是夜二更,众官兵在西严镇十里外之官坟子围住钦犯吴大龙并众匪贼,吴被乱枪击毙,六小匪受伤后被拿获。嗣后,吴之首级被割下示众,六小匪亦被处斩立决。

官窑局就此开张,大兴土木,渐入正轨。境内民窑大部绝迹,惟县内几家绅商,联名申请,在官督之下集股办窑,其规模甚小,已不堪与官窑匹敌……

光绪十六年(1890年)官窑局洋井投产,日产煤八十吨,会办、帮办增至十三人,局内公人不下二百之众,是年亏损白银十万八千两。

光绪十七年(1891年),日产煤降至七十吨,局内增设总会办,亏损增至白银十三万三千四百两。

光绪十八年(1892年),户部拒认官本,官窑局被迫向德商查礼洋行借支马克一百五十万,抵押矿权。

光绪十九年(1893年),官窑局开辟新井,亏损白银高达二十二万八千四百两。

光绪二十年(1894年),新井透水,一百二十名窑伕死于非命,八千窑民持械围困官局达七日之久。是年,甲午战争爆发,北洋海军全军覆没,李鸿章日渐失势。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新任巡抚李秉银上奏朝廷,称云:“青泉历办矿务并无成效,蚀银甚巨,而开矿所用,率多犷悍之人。煤井藏亡纳叛,大匿巨凶,为患不堪设想。”李要求对官窑、民窑一体查封,以靖地方。朝廷朱批八字:“著照所请,户部知道。”

是年十一月十一日,奄奄一息的青泉官窑局被封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