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儿怕她老去三道眉儿家,耽误他,吃饱了,她就逼他写字,她在一边守着,给他扇扇子。可是,三道眉儿不听话,总是写不了几行,就跟她打腻。瓜儿不得不把他的狗爪子拨拉开。“别没正文儿。”她说。

“我就抱一下你,只抱一下。”三道眉儿憨皮赖脸地求她,她一边骂他没出息,一边跟他玩着耗子和猫的游戏,不过,最后输得总是她。

现在,瓜儿已经正儿巴经地当起了三道眉儿的管家婆,三道眉儿月月把工资交她,跟她的工资搁一块儿,该买粮食的买粮食,该置办油盐酱醋的置办油盐酱醋,余下的存起来,将来结婚时使。三道眉儿也乐不得做个甩手掌柜。瓜儿她妈早就有所察觉,有一回问她:“你是不是又有主儿了?”她故意羞答答地说:“刚处,八字还没一撇呢。”每天上班她都精心打扮一番,比黄花大闺女还上心,她甚至不能容忍裤子上有条褶,尽管她知道到了三道眉儿那他还得给她脱下来……她也竭力地要扳掉三道眉儿身上的坏毛病,比如勤换裤衩背心,勤洗澡,三道眉儿有时候跟她逗,说自打认识她,他们家的水费就噌噌地往上涨。要是三道眉儿犯懒,她就给他洗,起头,他怕她瞧见他的腿,他有一条腿粗,一条腿细,后来,渐渐习惯了,反而觉得她给他打上胰子搓后背搓得很舒服。瓜儿跟个小媳妇一样地伺候他,四合的形象似乎离她已经十分遥远了,十天半个月也想不起他一次来。三道眉儿取代了他在她心里的位置。三道眉儿总说她财迷,却又喜欢她财迷,在他看来,所谓的财迷,其实就是会过日子,比如褥子破了,她都不扔,补补,再掉个个儿,把有补丁的那面冲下,外人一点儿瞧不出来。他上班穿的衣服,进家就脱了,换一身旧的,上班穿的衣裳叠好,压枕头底下,转天穿的时候还有裤线……所有这些,三道眉儿都不懂得,他仔细地观察她,只要真实地记录下她的生活,就能塑造出一个鲜活的女工形象来,他寻思。

没想到一篇登报的新闻报道破坏了他们平静的生活,由此而产生的后果,叫他们腻味了好些日子,虽然三道眉儿一个劲儿对瓜儿说“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瓜儿还是整天提心吊胆。

原因是三道眉儿在给日报写的新闻报道中只提了书记的名字,而只字没涉及厂长的功绩,这就叫厂长很不舒服,说他的报道过于片面,至于怎么个片面,问他,他又不说,还是二车间的一个老师傅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你要在文章里多表扬厂长,就全面了。”三道眉儿没招了,总不能就一件事再专门给厂长写一篇吧?厂长说:“你到生产第一线去,可以掌握一手资料,将来写东西就不会出纰漏了。”三道眉儿就这样被打发到车间,天天三班倒,他在图书室清静惯了,冷不丁热火朝天,竟有一种不知置身何处的感觉,挺茫然。瓜儿则更担心他的腿不给劲,怕磕了碰了。现在,他们只有在礼拜天才能见面,见面的头一件事,就是脱个溜光,一通亲热,一切尽在不言中。有时候,瓜儿显得比三道眉儿还贪,可是又唯恐把他累着。“这是最好的休息方式。”三道眉儿跟她贫嘴呱嗒舌。折腾够了,他们就相拥着睡一会儿,醒了,瓜儿一边给他洗衣裳,一边跟他打听一个礼拜里所发生的新鲜事,三道眉儿就编些笑话讲给她听,至于那些他走五关斩六将叫人家欺负的事儿,都省略掉了,省得她替他担心。“车间里热闹。比图书室可有意思多了,一晃儿一天就过去了。”他说。瓜儿对他的话不大相信。

单位开始有一些关于三道眉儿的闲言碎语流传开来,说他写文章写出毛病来了,叫领导下放到车间里去劳动改造。瓜儿拼命地给他解释,白废,没人信,把她急得没抓没挠的。幸好三道眉儿比她心胸宽绰,劝她说:“别当事,你越跟他们描就越黑。”瓜儿也知道人嘴两张皮,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又不能拿针给他缝上,她最后认头了,不再去费口舌,任凭同事们私下里瞎出出儿去。

不知怎么,流言飞语传到书记的耳朵里,书记来找三道眉儿了解情况。三道眉儿不愿意两位领导为他产生隔阂,那样,他就更得受夹板气了,所以,就随口编个瞎话说:“我想写一篇反映火热的工厂生活的小说,可是材料不够,就主动提出到工人师傅中间去搜集更多的素材……”

书记很高兴,鼓励他半天,最后说:“记住,不能原封不动地把素材直接写进小说里,要高于生活,一定要高于生活。”三道眉儿说:“您这话对我太有启发了,谢谢。”他的感谢让书记感觉愈加良好。厂长大概也不愿意跟书记公然作对,他也只想给三道眉儿一点儿颜色看看,并不打算把他一棍子打死,不久,他就又把三道眉儿调回原岗位,还表示了一下对三道眉儿的关心。

“往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三道眉儿赶紧说:“以后少不了要麻烦您,到时候,您别烦我就行。”

“不会烦,我喜欢跟有才的人交往。”

“既然这样,我就免不了要登门求救了。”三道眉儿说。

“不光工作,生活上有什么难题也可以提出来,”厂长说,“都这么大了,你有对象了吗,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现在还不想这个,”三道眉儿说,“还是事业为重。”

这些对话传到瓜儿那里,她竟不高兴了,两三天不理他,跟他别别扭扭。三道眉儿刨根问底半天,她才嘟囔着脸说:“厂长要给你介绍对象,你为什么不明确告诉他?”

“我明确告诉他什么呀?”

“你……明确告诉他,你已经有合适的对象了,叫他以后少咸吃萝卜淡操心。”瓜儿咬牙切齿地说。

“他要问我,我的对象是谁怎么办?”

“你就跟他说,”瓜儿想了想,“你就说对方是个你最喜欢的女人呗。”

“我能告诉他,那个女人就在咱们厂图书室,叫瓜儿?”

“你敢,我借你俩胆子。”瓜儿说。

“总不能瞒人家一辈子吧?”

“我什么时候让你说,你再说,一切都有我做主,你不许擅自行动。”

“你这么一吓唬,你让我说,我也不敢说了。”

“你小子要是三心二意,我就打折你的腿,不信的话,你就试试。”

“那倒好,两条腿一抹齐了。”三道眉儿还想跟她斗嘴,见她横眉立目的架势,赶紧住嘴了,他想,他要移情别恋的话,没准她真能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那个厂长也不是个玩意儿。”瓜儿说。

三道眉儿知道瓜儿是直肠子,她要不高兴,谁都有可能跟着吃挂落儿。

“好了,先别扯淡了,做点儿什么吃的吧,肚子都饿瘪了。”三道眉儿撒娇似的说,一物降一物,他知道,瓜儿就吃他这一套。

“想得美,饿死你才好呢。”瓜儿嘴上这么说,手却没闲着,赶紧拿火筷子把封着的炉子捅开。

吃饭时,瓜儿突然说:“要不,你别再写小说了。”

“为什么?”三道眉儿没想到她会冒出这么一句来,莫名其妙,“你不是一直都鼓励我当一个作家吗?”

“我怕你将来名气越来越大。”瓜儿说。

“难道你不希望我有出息?”三道眉儿都让她说迷糊了。

“不希望。你有了出息,就会有狐狸精来勾引你。”

“哪来的狐狸精,”三道眉儿觉得她特神道,“你是不是夜个晚上听人家讲‘聊斋’了?”他问道。

“狐狸精就是那些个年轻女孩,整天拾掇得花枝招展的……”

三道眉儿这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怎么变得这么患得患失了?”他问她。

“我就是怕,人家都比我年轻……”她嘟囔道。

“你不用怕,人家都没有你漂亮,没有你可爱。”三道眉儿把胳膊搭在她腰上,专拣肉麻的话说。

“你拿这话哄三岁孩子去吧。”瓜儿说。

“你怎么这么不自信呀,再说了,凭心说,我是那么没眼光的人吗?”三道眉儿斜楞她一眼,“我要不觉得你可爱,我能爱上你吗?”

瓜儿抿着嘴儿,哼了一声。

三道眉儿这时候才知道,再文静的人,也有她霸道的一面,可能越是文静的人,霸道起来也就越厉害。

“想不到你还是个醋坛子。”这倒让三道眉儿有那么一点儿得意。

瓜儿不好意思了。“想叫我吃你的醋,你也配,别往自己脸上涂胭脂抹粉了。”

从那以后,三道眉儿发现,瓜儿对他的写作不那么热心了,更多的关心则主要集中在他的吃喝穿戴方面。

随后,瓜儿的变化越来越明显,要是哪个大闺女跟三道眉儿说话多一点儿,她就中间插一杠子,警告三道眉儿工作时间不许聊天,三道眉儿倒不觉怎么样,却把人家大闺女弄得下不来台。借书钟点,瓜儿总是睁大她警惕的眼睛,细心地捕捉着三道眉儿心理演变的蛛丝马迹,看他跟谁搭咯的时间长,瞅谁的频率高,见了谁老是笑……似乎是想从中找出她潜在的情敌来。

“我瘸拉呱唧的,除了你,谁还会拿我当回事呀?”三道眉儿嘻嘻哈哈地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