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一连三天没露面,炝锅撑不住劲儿了,跑来找桃儿,说他们家要请客,“我爸说,谁不来都行,桃儿绝不能不来”。桃儿问他:“你妈怎么说?”炝锅说:“我妈也希望你去。”但桃儿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不过,她懒得去追究,就对炝锅说:“你等我一会儿,我换一件衣裳。”炝锅上下打量她一番说:“你这身衣裳不是挺不错的吗?”她知道炝锅没什么鉴赏能力,在他眼里,只要是属于她,什么都好。她没理他,径直跑回家,炝锅就在原地,两手揣口袋里瞎转悠。等桃儿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简直快不认识她了,她收拾得太漂亮了,上边穿着翻领的白褂子,下身是一条藕荷色的百褶裙,两条溜光水滑的大辫子耷拉在腰间,上面扎着红绸绳,就像个仙女下凡。“老天呀,你太精神了!”炝锅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而桃儿只是淡淡一笑。“走吧。”她说。刚才还着急得要命的炝锅,这会儿又不赶罗她了。“来,让我抱一下。”他憨皮赖脸地说。桃儿现在却没有那个兴趣,她先骗腿儿蹬着自行车头里走了,连招呼都不跟炝锅打一个。炝锅也只好追上去。

炝锅家的客人真不少,都是来庆祝炝锅他爸调回局里官复原职的。炝锅他爸本来不想声张,怕影响不好,可炝锅他妈不干,她就是想叫人们知道。“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她说。炝锅他爸没话说了,只是皱皱眉。本来屋子就不宽绰,人一多,更显得挤挤插插的了,幸好炝锅他妈调度有方,都安排落了座,在这种场合能充分展示炝锅他妈的聪明才智和持家的本事,她绝对是个主角。没想到,桃儿的到来,一下子就夺去了炝锅他妈的风头,桃儿就像一束清新的水仙,特别引人注目。炝锅他妈跟别人引荐她。“这位是——”没等她说完,桃儿就抢先答话:“我是炝锅的同学,只是过来帮忙。”这样的回答,不禁让炝锅他爸他妈大吃一惊,就是炝锅也觉得出乎意外。桃儿很讨客人的喜欢,好几位女客人都拉着她的手问这问那,惦记着要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儿子。

炝锅他妈被气坏了,桃儿显然破坏了她的游戏规则。长期以来,在这个家里,都是许她放火,不许别人点灯。她还没引荐完桃儿,桃儿就自己抢话,这是她不能允许的,更何况,桃儿往中间那么一站,细瓷一样的脸蛋,苗条的腰身,让她不由得自惭形秽,都不敢在桃儿身边待着了。趁她生闷气的时候,炝锅他爸溜到一边去,把儿子叫到当院,问他:“你是不是跟桃儿吵架了?”炝锅摇头说:“没有啊,刚才还好好的。”他爸嘟囔了一句:“那干吗当着大伙儿的面那么介绍自己呢?”炝锅说:“我也不知道。”吃饭的时候,桃儿端盘子递碗,给女客们布菜,把她们哄得团团转,过去,这些都是炝锅他妈的差使,现在桃儿不但抢了她的行市,而且表现得比她更出彩。“闺女有人家了没?”有女客问桃儿。桃儿都说,“还小呢,不急”。女客要是管桃儿要通信地址,桃儿干脆就往炝锅他妈身上推。“我伯母手里有,找她要就行了。”炝锅他妈只得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沮丧,赔着笑脸说:“不用了,回头我叫她登门拜访就是了。”桃儿低头偷着笑了,她知道炝锅他妈恨得她牙根痒痒,她就是成心!桃儿有绝对的把握来对付炝锅他妈。不过,她不想跟她打持久战,她只是小试一下牛刀,露上一手,叫她知道知道厉害,就够了。

酒足了,饭饱了,天也黑了,客人们喝了杯茶,就纷纷起身告辞。桃儿跟炝锅挽起袖子来,又刷了所有的碗,归置到柜橱里。炝锅不老实干活,手脚老是找寻她,一会儿摸摸她这,一会儿摸摸她那,他好像才刚刚发现她的美和她的魅力。桃儿不掸他,假装没感觉。

“桃儿,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炝锅他妈等客人都走了,准备跟桃儿算账。炝锅他爸赶紧出来打马虎眼儿:“天晚了,有话改天再说吧。”他怕炝锅他妈在气头上逮什么说什么,让桃儿受不了。“炝锅,快把桃儿送回去,忙活一天了。”炝锅应了一声,拉着桃儿的手往外走,临出门,桃儿冲炝锅他妈嫣然一笑,还歪了歪脑袋。这简直是火上浇油,要不是炝锅他爸拽着她,她早就跳起来了。“往后她再来,看我怎么收拾她,非得叫她顺溜了不可。”她说。“你说你跟个孩子较什么劲呢。”炝锅他爸劝她。“正因为她是孩子,才该让她知道谁大谁小——哼,敢在我跟前逞能。她不把一身的坏毛病扳过来,就甭想进我们家门!”她说。桃儿跟炝锅走在半道儿上,猜都猜得出炝锅他妈都在背后出出儿她什么,不过,她不在乎,她已经不在乎了。炝锅一离开他们家那一亩三分地,就显得活跃多了,他挤咕着眼睛说:“今天你把我妈的风头比下去,我妈肯定憋气。”桃儿似乎不为他的奉承所动,也对抢了谁的风头不屑一顾,她只说了一句:“我可没想气谁。”炝锅突然问桃儿:“刚才我看张姨和孙姨跟你谈得热火朝天,都谈了些什么?”桃儿说:“就谈她们的儿子怎么听话,怎么有出息,要介绍给我认识认识。”炝锅说:“赶紧打住,张姨的儿子是个嗑巴,孙姨的儿子更要命了,爱偷东西。”桃儿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个个就是活雷锋,我也不想认识,认识你一个就够我一戗的了。”

“我怎么你了?”炝锅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他捏住闸。“你下来,你得把话给我说明白。”桃儿似乎不很情愿地刹住车,把车梯踢上。炝锅抱住她,这个地方清静,只有树影婆娑,偶尔有人过,也都是成双成对的,顾不上他们。她像个木偶一样,由着他。

“抬起头来,害什么臊啊,又不是第一次了。”炝锅一脸的焦灼,显得急三火四。桃儿就抬起头来。“把嘴给我,让我亲你一下。”炝锅笨手笨脚地捧起她的脸。桃儿又把嘴给了他。他们拼命地吸吮着对方,脸色从粉色慢慢地变成了紫色,直到感觉到窒息为止。炝锅跟外国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很浪漫地说了一句“我爱你”,桃儿却没有像外国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说“我也爱你”,而是平淡地说,“我知道”。炝锅这时候早就被桃儿迷住了心窍,根本没在意她说了什么,他在意的只是他要说的。“我想叫你当我的媳妇,当我的孩他妈,你知道吗?”桃儿回答他的还是那句,“我知道”。冲动很容易令一个人膨胀,炝锅呼吸越来越急促,手把劲儿也越来越没有轻重,他用触觉探索着她身体的秘密,而把头搁在他肩膀上的她,却无法跟他的激情交融在一起,她更多担心的是,自己衣裳的颜色太浅,他别给搓弄脏了……她知道,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可惜,炝锅对此全然不知,他抚摸她的时候,还以为她已经是属于他的了。“轻一点儿,你捏疼了我。”桃儿叫了一声,却没推开他。炝锅狡黠地咬了咬她的耳垂。“你怎么变得这么娇气了。”他说。桃儿没有再说什么,可是眼泪却汹涌地流了出来,为了不让炝锅发现,她把眼泪都擦在他的肩膀上。她突然有一种心碎的感觉,炝锅在她耳边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她仍然沉浸在伤感的情绪之中完全不能自拔。

“我们结婚吧,我恨不得我们现在就结婚。”桃儿光滑的肌肤让炝锅不禁热情似火。

桃儿正是茁壮成长的时候,宛如一朵刚刚绽放的花——炝锅头一回用一个男人端详女人的眼神来端详桃儿,简直被迷得颠三倒四了。桃儿不想再叫他摸她,继续下去,恐怕她就心软了,她将他搂着她的两条胳膊握住,放到它们该放的地方,就像谈判桌上必要的寒暄之后,下边该谈正文了。“你爸爸官复原职了,是吧?”她对炝锅说。炝锅点点头。他不明白,明明她都知道,何必还要问。“你妈妈的病也已经痊愈了,是吧?”桃儿又问道。炝锅越发的纳闷了:“你要出什么幺蛾子,又打算?”桃儿不接他的茬儿,又问道:“你家里再也没有叫你操心费力的事了吧?”炝锅说:“不错,就是因为天下太平,我们才终于可以安心的谈婚论嫁了。”桃儿整理整理衣裳,将他刚解开的扣子一一系好,十分优雅又十分轻松地说:“我想,我现在可以退出了,再也没有必要上你家去了。”她说完,微微一笑,仿佛如释重负。

炝锅说:“你要跟我断道儿?”桃儿抻抻褂子上的褶,说:“就算是吧。”仿佛晴天霹雳,楔在炝锅的脑瓜顶上,转瞬间他又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尖。“别这么逗,吓了我一跳。”桃儿把两手放在车把上。“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语气不像是商量,倒更像是命令。炝锅恳求她:“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一小会儿。”桃儿骑上车,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炝锅只好赶紧追过去。他跟上她并排骑的时候,她突然说:“我刚才没跟你逗——我们还是分开吧。”她的脸在路灯的阴影下时隐时现。炝锅紧蹬了两步,抢在桃儿头里,回身逼问她:“为什么呀?”桃儿毫无感情色彩地说:“我累了。”炝锅用责备的口气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你用不着一天里洗那么衣裳,刷那么多碗,悠着点儿,可是你就是不听……”桃儿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拿奇怪的眼神儿瞅瞅他。他又说:“往后再有活儿,叫我帮着你一块儿干,别总一个人忙活。”桃儿好像让他给推进了冰窟窿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的麻木不仁,把她最后的一点儿热情也消耗掉了。她闷头自己拼命地蹬着车,在前走,炝锅在后边冲她喊:“小心别撞着人。”路灯下,有一群大学生在辩论什么,最近,这些人总在这闹哄,有时候还动手。她不得不放慢了速度,炝锅趁机跟了上来,蹬得太快了,俩人都有点儿喘。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大风暴即将来临,不过,此时此刻,他们还蒙在鼓里。

“我快到家了,你回去吧。”桃儿虚弱地说。“你明天几点到,我好在半道儿接你去。”炝锅好像没记性,眨眼工夫就把桃儿对他说的话都忘了,所以他这么问。“我说过了,我不会再去了。”桃儿两眼暗淡下来,口气也冰凉,让炝锅意识到他们真的要分手了,寒意从头顶一直出溜到脚后跟,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桃儿为什么要离开他,他想求她留在他身边,可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还得装的像个汉子——不就是个娘们儿嘛,有什么了不起!“那好,我就先回去了。”他冲她笑笑,尽管笑得很苦。桃儿也盼着他走,他再不走,她非得当着他的面儿哭出来不可,可见他掉头要走了,她又受不了,浑身都要散架了。“等等。”她把车往便道上一扔,忽地扑到他怀里,拼命地亲起他来,炝锅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是他顾不得去想,他比她更疯狂地亲她,最后,不知谁的嘴角流血了,咸咸的,他们都想把对方的气味永久地留在记忆中……冷不丁,桃儿似乎从幻梦中惊醒,一把将炝锅推开,扶起地下的自行车,发现把歪了,她不想叫他帮着修,就假装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单手扶把,推着车走,她知道炝锅一定在后面凝视着她,所以她一直往前走,就是不回头。

等她走出去很远了,她才回头看看,炝锅已经不在那里了,马路上只有一辆马车走过,留下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她突然感到难以忍受的孤独,她的胸脯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她以为,她离开他离开他的那个家,一定会轻松些,然而,却不是。她唧唧缩缩地蹬回家,把车往门口一撂,就进屋了,那架势,就像是数九寒冬被冻坏了似的。“我的小姑奶奶,你稳当点儿,慌什么慌!”她妈让她吓了一跳,就手递她一把蒲扇。“我慌着回来跟你就伴儿啊。”桃儿渐渐冷静了,开始逗闲咳嗽,只有在外面受了伤,她才想念这个家,这个家是她的一帖膏药。“你就嘴好使。”她妈虽然嘴上数落她,心里却很受用,她瞥了老伴儿一眼,看他是不是吃味儿——你不是说几个闺女都跟你亲吗?她不知道秦惠廷的眼神儿差得根本瞧不见她得意的表情。娘俩儿正说着家长里短,瓜儿打里屋出来。“我外甥呢?让我抱抱他。”瓜儿拦住她说:“你就别招他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了。”桃儿不听劝,非得抱小继合转上几圈不可,没办法,只好随她。“你们看,小继合长得越来越随我,多俊哪。”桃儿端详着孩子的小脸说。瓜儿双手合十说:“你快饶了我吧,孩子要是随你就崴了——这么神神道道的。”姐俩儿言来语去,眼看就要掐起来了,桃儿她妈赶紧把孩子接过去,撂屋里,怕把孩子吓着。一直笑眯眯地瞧热闹的秦惠廷,这时候出来拉架了,他把手搭在俩闺女的肩上。“我外孙子随咱们谁都错不了,咱们家人没一个是丑的。”他说。一句话,把姐俩儿都说乐了,秦惠廷又给她们洗了俩火柿子,叫她们吃,他仍然拿她们当孩子哄。

桃儿豁腾够了,拉着瓜儿进屋睡去了,也该叫她紧张的神经松弛一下了。老两口子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老闺女不定又出什么事了。”他们想。打小看着她们长大的,她们撅撅屁股,老俩就知道她们要拉什么屎——桃儿话一多,就说明她是有心事,是跟同事闹别扭了,还是和对象吵嘴了?半宿,老俩儿都在嘀咕。后半夜,桃儿她妈还进屋给桃儿盖盖被,又把小继合尿泡尿。“桃儿倒是睡得挺踏实,连被都没蹬。”秦惠廷划拉划拉老伴儿的后脑勺,“睡吧,有什么事明个再说。”桃儿她妈躺下了,翻了好几个身。“明个早起,我得问她,不弄个明白,我心里踏实不下来。”说是这么说,转天,桃儿她妈一睁眼,太阳已经晒屁股了,桃儿早上班走了。桃儿见谁都打招呼,单位里的人第一次发现,桃儿原来居然有这么阳光的一张脸,以及笑嘻嘻的眼睛。她的小姐们儿都问她:“是不是该给我们喜糖吃了,怎么,你决定便宜炝锅那小子了?”桃儿仍然一脸是笑,但语气却跟刀子一样锐利。“我警告你们,往后你们再在我跟前提他,我就割掉你们的舌头。”所有人都被她吓唬住了,倒吸一口凉气,吐吐舌头,就都跑走了。桃儿望着她们的背影,依旧笑容满面。

很快,关于桃儿跟炝锅的种种说法不胫而走,尽管细节有所不同,有一点儿却是板上钉钉的:他们俩掰了。还有人看到,那天向凯跟桃儿聊了一晌午,桃儿哭了,临了,向凯还搂了搂她的肩膀。可是,后来也没见他们有继续发展……桃儿仿佛一夜之间变了,变得泼辣了,变得大大咧咧的了,甚至在穿着上也不那么在乎形象了,一年到头都是一身劳动布工作服,工作服上满是油污。

桃儿她妈总想知道桃儿的秘密,但是软硬兼施都白废。来软的,她跟你嬉皮笑脸,来硬的,她跟你铁嘴钢牙,末了,桃儿她妈只好放弃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才懒得管你呢。”桃儿她妈说。可是,掉过头去,她又对她老伴儿说:“这倒霉孩子跟我没实话,你去试试。”凑到桃儿跟前,没等秦惠廷张嘴,桃儿先撒上娇了,叫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清了清嗓子眼儿,说了句:“你吃我刚买回来的黄瓜吗,嫩着呢,顶花带刺儿的?”

只要人扎堆儿的地方,准能找着桃儿,桃儿变爱说了,说起来就跟上弦了一样,没完没了,以前的那个文静姑娘不见了,仿佛一下子消失了。桃儿也开始说粗话,抽烟卷,跟一群小子打百分,泼得比老娘们儿还老娘们儿,她的那些小姐们儿都有点儿怕她了,尽可能地躲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