炝锅他爸又吃香了。一是因为上任不久,从基层抓起,生产大有起色,二是听说有人给市里写匿名信反映现在第一把手的问题,上边派人隔三差五来了解情况,第一把手应付他们就应付不过来,哪还顾得上单位的工作?只好把一大九-九-藏-书-网摊子都推给了炝锅他爸,炝锅他爸现在厂里的大拿,盖个章、签个字捂的,都得看他的一支笔了。“第一把手到底是犯了什么错啊?”炝锅他妈问她老头子。炝锅他爸也抖搂手。“我也稀里糊涂,不知是怎么回事。”炝锅他妈说:“该,谁叫他老挤对你呢!”

“嘘,别瞎说。”

“我这不是在家吗。”炝锅他妈说。就是在家里,炝锅他爸也不愿意他老婆子满嘴跑火车,万一叫孩子听见,传出去,也麻烦。他现在可是小心加小心,到单位,跟看门的、做饭的和托儿所哄孩子的都不敢得罪。

“我总预感,要发生什么事。”炝锅他爸老嘀咕。炝锅他妈却不这么想,她的心气又高了起来,出来进去总是哼哼着歌,就是在家里待着,也穿得规规整整,防着那些随时来串门儿的不速之客,她可不想叫他们在背后出出儿她。生火做饭的差使,几乎都交给了炝锅跟桃儿他们,她不再操那个心费那个劲儿了,撒手闭眼,爱怎么地怎么地。倒好,桃儿难得这么松快。炝锅他妈变得宽容了,就是盐搁多了,她也不怎么挑眼啦,她把挑眼的力气都花在那些不速之客身上,每来个客人,她都笑脸相迎笑脸相送,返过身,她就把人家褒贬一个溜够。“她整天嘴巴不闲着,累不累呀?”炝锅在背后跟桃儿发牢骚。桃儿从来不搭腔儿,炝锅是她儿子,她拿他没辙,桃儿要是跟着起哄架秧子就崴了,她还不定怎么为难桃儿呢。

来的客人当中,要是有哪位遇见桃儿多嘴问一句:这个闺女是谁呀,是你儿媳妇吗?

炝锅他妈都回答说:是炝锅的同学。

偶尔,炝锅他爸说走了嘴,炝锅他妈总是拿眼瞪他,他不管那套,说起来就没完,把桃儿夸得跟一朵花一样。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客人一走,炝锅他妈就跟他吵。

“人家桃儿怎么了?我看配我们炝锅绰绰有余。”炝锅他爸说。“你一个土豹子,见过什么世面。”炝锅他妈跟她丈夫唱反调。只要这老两口一拌嘴,炝锅就把桃儿拉里屋去,不让桃儿听。不让听,桃儿也知道他们矫情什么。不过,躲也不是个办法,炝锅他妈想多咱找茬儿,准能找着。“桃儿,你走道儿就不能轻着点儿,像蜻蜓点水那样?”她说,尽管她走道儿也跟砸夯一样,一步能在地上踩出一个坑来。炝锅他爸老是跟桃儿和稀泥。“别答理炝锅他妈,她是小人得志,就那样,心眼儿其实不坏。”桃儿嫣然一笑:“我不往心里去。”炝锅他妈的喋喋不休,都成家常便饭,桃儿早习惯了。“我没叫你妈拿棍子,把我从这个家里赶走,就已经是奇迹了。”桃儿偷着对炝锅说。炝锅摸着她的嘴巴子上的酒窝儿,平静地说:“算了桃儿,甭计较那么多了,都不容易。”他说,他现在已练就了一身左右逢源的本事。在桃儿看来,有时候,炝锅还不如他爸爸更向着她。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桃儿的小姐们说,“我婆婆以前也是老刁难我,现在半身不遂了,躺在那,也不敢跟我奓刺儿。”

“我怕我没那么大的耐心烦。”桃儿说。她也不盼着炝锅他妈一病不起,主要是她替炝锅着想,舍不得叫他太累得慌。“你们炝锅也成问题,他应该跟你站在一个战壕里,对付你未来的婆婆。”她的小姐们儿说。这话,桃儿不爱听了,她不乐意任何一个人说炝锅的不是,除了她自己。她的小姐们儿显然不想招她不待见,就不说什么了,拉她去逛中原公司,桃儿已经很久没上商场,也没新添衣裳,在炝锅家,她不能穿得太讲究了,起码不能比炝锅他妈讲究,要不她会为你喧宾夺主而跟你闹别扭。“炝锅这孩子不错,估计他家长也错不到哪儿去。”桃儿曾把炝锅引荐给大姐,叫她参谋一下,结果,瓜儿对炝锅的印象很好,总夸他和他们家。桃儿却从不跟她大姐提炝锅他妈怎么难伺候。她把炝锅引荐给大姐的目的,本来就是叫她给爸妈传话的,要是爸妈知道这个未来的婆婆这么耍唬,非得阻挠她不可。不知瓜儿跟爸妈是不是美言了,反正她再出来她爸她妈没表示反对。只有一回,她妈对她说过一句:“到人家,别太懒了,有个眼力见儿。”她妈要是知道桃儿在炝锅家跟老妈子一样,每天要做那么多家务的话,早心疼得受不了啦——她的老闺女长这么大哪儿受过这个累呀!其实,这也不能怪炝锅和炝锅他们家,谁叫桃儿喜欢炝锅呢。他只要把她抱在怀里使劲地亲她,她就觉得所受的一切委屈都可以抵消了。可惜,他们俩在一起亲热的时候并不多,寥寥无几,主要是条件不允许,家里总有人晃来晃去,好不容易偷个空儿,刚搂在一块堆儿,又老被半截腰搅混了,叫人泄气。每次亲嘴儿,俩人都跟做贼似的,鬼鬼祟祟,真要是让炝锅他妈碰见,那就算是倒了血霉了。

有一回,炝锅刚搂住桃儿,嘴儿还没对上嘴儿,正叫炝锅他妈撞上,她的两条眉毛当下就挑起来,沉着脸对炝锅说:“你给我过来。”背着桃儿,她翻过来掉过去地审问炝锅半天,直到炝锅赌咒发誓说,他要跟桃儿没结婚就“那样”,宁可天打五雷轰,她才饶了他。后来的几天里,桃儿都不敢正眼看她。

她就像有什么短儿攥在炝锅他妈的手里。接下来的日子里,炝锅他妈简直把警惕性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严密的监视下,他们俩顶多能交换个稍微暧昧一点儿的眼神儿,别的就不敢了,哪怕是碰碰手。“我也是为你们好。”炝锅他妈说。炝锅跟桃儿都点点头。炝锅他妈做什么都是为别人好,没有谁能像她那么大公无私,她说她是天生是个劳碌命,没办法。

“等我们俩结了婚就好了,谁也管不着咱了。”炝锅说,他总这么说,也总能叫桃儿充满了期待,可是,这个日子遥遥无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好在,有指望总比没指望要强得多。

“儿子,你过来一下。”炝锅他妈在外屋叫炝锅,炝锅赶紧应声出去。

里屋,只留下桃儿一个人,怔怔地瞅着窗户外边。

“桃儿呢,桃儿怎么不过来?”她听见炝锅他爸在问。

没等桃儿出去,炝锅他妈就接茬儿说:“人家又没过门子,咱们家商量事,招呼一个外人干吗呀?”

这话,叫桃儿听了,冷,她不禁将两只手揣进袖筒子里。

“究竟有什么要紧的话,就赶紧说吧。”炝锅急,急着回去陪桃儿说话儿。

“我们局长今个给我来个电话。”炝锅他爸说。

“说是叫我们全家一起到他家串门儿去。”炝锅他妈抢着说。

“叫去就去呗,这有什么可商量的?”炝锅说。

“局长是有意把你爸调回到局里,所以咱们家里都谁去,提溜着什么礼物去,都不能稀里马虎了。”炝锅他妈说。

他爸能调回到局里,这当然是个大事,炝锅一直盼着呢,他开始郑重起来。说到带什么礼物,他妈的意思是把上次他爸出差从苏州捎回来的缎子被面给局长拿去。“可是,你原来说给我结婚用的呀?”炝锅说。“是你爸的工作要紧,还是你结婚要紧?”他妈的声音高了八度,可是马上意识到隔墙有耳,又赶紧捂住了嘴。“我看,买两瓶儿汾酒也可以,被面就给孩子们留着吧。”炝锅他爸说。“就是酒把你给害了,你不怕局长说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呀?”炝锅他妈生气地说。

炝锅他爸无言以对,两手耷拉在膝盖上,沉默了。炝锅比他爸更垂头丧气,那个红艳艳的缎子被面,他拿给桃儿看过,桃儿也特别喜欢,现在要拿去送礼,将来他怎么跟桃儿交代呀?

至于谁去,炝锅理所当然地认为该是他爸爸妈妈出马,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妈却非叫他也跟着,俩小兄弟就老实在家待着,写功课。“那桃儿呢?”炝锅问道。他妈毫不犹豫地说:“看着你弟弟,省得他们招灾惹祸。”炝锅问:“为什么不让桃儿跟我们一块去呢?”他妈说:“她现在还不是我们家的正式成员。”炝锅瞅一眼窗台上拉着的绳子,绳子上晾着一大溜刚洗的衣服,桃儿帮着干家务时就拿她当自家人使唤,一点儿不客气,轮到出头露面了,又把她撂一边了,这太不地道了。炝锅跟他爸使眼色,想叫他帮帮腔,谁知,他爸还没张嘴,就叫他妈给撞回来了:“你少掺和,我可不希望我儿子给人家留下一个坏印象——功不成,名不就,年纪轻轻就只会一门心思谈情说爱……”显然,这是她胡搅蛮缠。

炝锅腾地站起来,置气道:“要不让桃儿去,我也不去!”炝锅还很少跟他妈这样真刀真枪地对着干,炝锅他妈气急败坏地对他爸说:“你看看,你看看,自打你儿子搞了对象以后,变成什么样儿了?”她的弦外之意明显是说:桃儿把他儿子拐带坏了,他才敢跟她顶嘴的。

“都少说一句行不行?”炝锅他爸想息事宁人,可惜,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都在火头上,他的话起不到任何作用。

“人家桃儿哪点对不起你?”炝锅问他妈。

“我这都是为你着想,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他妈说。

“你要真为我好,就该成全我们。”

“以前我是想成全你们来着……”

“那么现在呢,你为什么百般刁难?”

“现在情况不同了,”炝锅他妈缓和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和煦而明快,“你想想,你爸爸回到局里以后,再叫这么个小门小户的闺女来我家做儿媳妇……”

“你太势利眼儿了!”炝锅说。

“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眼看娘俩儿就要杠起来,炝锅他爸赶紧过来拉架。“嘘,小声着点,人家桃儿就在屋里头呢,叫她听见,这算怎么回事嘛。”炝锅拉开里屋门,一看,里屋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了,窗户却打开着,无疑,桃儿是打窗户跳出去,走了。炝锅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叹了口气。

炝锅猜得一点儿也不错,桃儿确实是打窗户跳出去的。炝锅娘俩儿的对话,叫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她的心仿佛就被轧道车碾了似的疼,屈辱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止也止不住。她在马路上瞎溜达,回家,她不想,不回家,又没地方可去。偏巧,这时候,天又下起了毛毛雨,她只好奔大姐单位,等她下班,叫她陪自己溜达溜达。她不想嘟噜着脸回家,叫她妈看出个蛛丝马迹来,非得审她个底掉不可。见桃儿,瓜儿显然很意外,一个劲儿问她:“出什么事了?”她只好一再跟她解释:“闲得慌,倒个班。”大姐他们图书室的那个瘸小子见她面无表情,蔫溜地溜号了,给她们姐俩儿腾地界儿。瓜儿在单位打扮得可比在家讲究多了,还穿了一双雪白的尼龙袜子,也不嫌洗起来麻烦。她似乎不愿意陪她,就说:“下班不回家,在外头溜达个什么劲儿?”桃儿烦了:“你跟我去不去吧,不去就拉倒。”瓜儿犹豫了一下,说:“行,我跟你去。”下班铃响了,那个瘸小子才回来,瓜儿叫桃儿在门口等她,她随后就来。

“你怎么磨蹭这么老半天才出来?”毛二十多分钟,瓜儿才露面,桃儿一脸的不高兴。

“有点儿事要交代。”瓜儿说。

“跟谁交代,那个瘸小子?”

“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