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济南站停了不少时间,加煤加水很费功夫。茶房进门来,指着熊阔海问小泉敬二:车长太君让小的来问您,是不是把这个家伙交给车站上的警察?小泉敬二说你告诉他少管闲事,这个人得跟我去上海。

列车又开动了,下一站是徐州,其间再没有停靠站。熊阔海此时很为裴小姐担心,一旦她得知自己被捕,不知道会不会就此绝望,以至于做出什么傻事来。

小泉敬二像动物园中的狼一样,在包厢里乱走,双目充血,口中不住地用日语乱骂。熊阔海听不懂他在骂什么,便无从还嘴,只好歪倒在卧铺上,琢磨逃生出去或是激怒小泉敬二杀死自己的办法。

方才,为了防止他再次发动攻击,小泉敬二用大红羊毛围巾将他的双手紧紧捆缚在身后,又用围巾的另一头紧紧地将他的双脚缚住,然后便把他丢在卧铺上。熊阔海能感觉得到,安哥拉羊毛织成的毛线非常结实,但毕竟不像麻绳那样结构紧密,所以,当小泉敬二捆他的双手时,他表面上虽不情愿但还是很无奈地将手腕靠在一起,而实际上他却将两只手腕用力绷紧,让手腕上形成一股张力,这样以来,即使被捆得很紧,一旦他将手腕上的肌肉松弛下来,还是能够得到一点点松动的余地。

小泉敬二仍然指着他不住地乱骂,所以,他此时还不能有所动作,只是不住地变换身姿,借着身体转动的机会绷紧双臂和手腕,想利用毛线的弹性给手腕争取更大的空隙。被捆缚的结果让他得出一个新的结论,他其实并不怕死,只是现在不想死了。小泉敬二将他捆住,也就等于放松了对他的戒备之心,所以,他反而赢得了杀死这个家伙的机会。

经过不懈的努力,腕上的毛线确实正在松动。只要将腕上的围巾再抻长半公分,他就一定能抽出一只手来。小泉敬二将手枪放在餐桌上,离他的头不远,等双手脱离束缚,他在一秒钟之内就可以伸左手拿到枪,不行,还是应该用在上边的左手阻挡住小泉敬二,起身后再用右手去拿枪。然而,他的手腕现在也只能是略感松动,要脱出手来真是太难了。

茶房又敲门进来,先对小泉敬二鞠了一个大躬然后说,隔壁的裴小姐让我带话给您,问她是不是可以过来拜访?

小泉敬二说好哇,我正没办法降服这家伙。熊阔海却在暗自叫苦,为了所谓的爱情可不值得冒这种险,况且,他还担心裴小姐所冒的不只是“生命危险”。由此他又想到他太太的自杀,便发觉,女人的勇气其实远远大于男人对她们的估量。

裴小姐身上也是衣装整齐,俄罗斯女式皮帽,貂皮大衣,长大的土耳其披肩,手上捧着德州扒鸡,脸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因为包厢内这一刻温度太高,还是她居然在腮上擦了胭脂。小泉敬二吩咐乘警守在门外,又让茶房给换了一壶热茶过来,便用毛巾将熊阔海的嘴紧紧堵住,然后将包厢门从里边锁上了。

裴小姐开口讲的是日语,熊阔海听不懂,但小泉敬二回答时用的却是汉语,于是两个人便开始用汉语对话。熊阔海明白,小泉敬二这是故意让他听懂他们的谈话,也好借用裴小姐来胁迫他。

小泉敬二道:既然你决意要用自己来换出这个没用的废物,那么你有什么资本可以让我动心的呢?裴小姐道:他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小泉敬二摇头奸笑:你这是在骗我,你又不是共产党,怎会知道他们组织上的事?裴小姐略作迟疑,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别的事。小泉敬二又笑:杨小菊的事我也清楚得很,况且你也未必当真了解那个半男半女的小白脸。

裴小姐沉吟了好一会儿,方道:我可以替他去死,你只要放了他,打我,杀我都可以。小泉敬二大笑起来,道:我们日本人从来也不认为女人会比拉车的马更贵重,你的性命怎能比得上他呢?

裴小姐不再讲话了,小泉敬二越发得意起来,问:那么,你为什么不建议交出你的肉体呢?那可是个无关紧要的损失。裴小姐怒道:士可杀不可辱。

于是,熊阔海便发觉裴小姐已经被狡猾的小泉敬二引入彀中。自从他们二人的对抗开始以来,小泉敬二就一直在寻找可以威胁他,降服他的关键手段,如今,这个手段终于被他找到了。

小泉敬二服掉军服上衣丢在一边,然后从熊阔海口中掏出毛巾,顺手在他的脸颊上拍了拍,道:对不住了,你不肯投降,裴小姐又不肯献身,说不得,我只好强奸她了,而且,在我强奸之后,还会将车厢里所有的日本人都叫来一起强奸她,一直到她死掉,所以,如果你真的像传说里的中国男人那样怜香惜玉,还是赶快投降吧。

裴小姐拼死挣扎,弄出来很大的动静,以至于惹得茶房和乘警在外边一个劲地敲门,结果,小泉敬二开门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大耳光,门外这才安静了。

小泉敬二好像并不着急,依旧是开玩笑似地与裴小姐撕掳着,终于将她的蓝布棉袍扯了下来,里边是一身碎花的细布棉袄裤。裴小姐开口道:我不会劝熊先生投降的,但也不能让他眼看着我被你玷污。小泉敬二问,那么怎样才好?裴小姐倒了一杯茶,又伸手摘下熊阔海挂在衣帽钩上的大衣,来到他身边,扶起他的头,喂他喝茶,然后在他的唇上用力吻了下去。

小泉敬二道:亲热吧,再亲热吧,这是最后一次啦。但在裴小姐的身子遮掩之下,熊阔海感觉到一股热流浇在手腕上,很显然,裴小姐将剩下的那半杯茶浇在了捆住他手腕的毛线围巾上。

然后,裴小姐对熊阔海道:对不住,我去了,忘了我吧。便用大衣将他的头蒙住。

此时,熊阔海的心中是亦忧亦喜,忧的是裴小姐干冒奇险,甚至有可能为了他而失身于侵略者;喜的是,裴小姐用大衣蒙在他身上的时候,让他清楚地感觉到,她从衣袋中取走了那瓶氯仿。

他猛然意识到,裴小姐对此事必定是早有预谋,因为他注意到裴小姐进门后虽然脱下了貂皮大衣和披肩,又被小泉敬二扯去了蓝布棉袍,但卡捷林娜女公爵送给她的那顶女式皮帽此刻仍然戴在她的头上。

天啊,希望我也能像她们这般聪慧且细心。于是,熊阔海开始奋力挣扎,他从卧铺上翻身而起,甩掉了头上的大衣,但由于手和脚被同一条围巾捆着,伸展不开,所以无法对小泉敬二做出攻击性动作。

小泉敬二很生气,冲过来用手掌和手背抽打他脸,将他推到板壁上乱撞,打得他鼻子和嘴上鲜血直流。但他仍然在用头乱冲乱撞,好借着反抗来掩护手腕上挣脱捆缚的动作。同时,他也必须得吸引住小泉敬二的全部注意力,给裴小姐争取时间,而最让他担心的是,他害怕裴小姐纤细的手指没有力气打开玻璃瓶上的那个医用的翻盖橡胶瓶塞。

突然,一味臭气飘了起来,小泉敬二发怒了,狂叫道:该死的支那猪,你居然敢把屎拉到我的床上!熊阔海却心中大喜,杨小菊这家伙到底是个细心人,他没有给他们准备吸入效果更强烈的乙醚,必定是因为乙醚的味道太特殊,一嗅便知,不似氯仿这股臭气,可以造成暂时的错觉。

为了维持住对小泉敬二的吸引力,他踊身而起,张开大口向对方咬去,却被小泉敬二一脚蹬在脸上,又跌了回来。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裴小姐居然像只猴子一般灵活地攀到小泉敬二的后背上,她手中的女式皮帽一下子捂在他的脸上,双腿如藤蔓般紧紧缠在他的腰间。

好哇,聪明的女人,她方才半推半就地让小泉敬二扯下她的棉袍,原来是为了方便做出这个高难动作,而她一直戴着皮帽不肯脱下,也是为了此时将氯仿倒在皮帽里,然后就可以严严实实地扣在小泉敬二脸上。熊阔海大喜过望,同时用尽全力去挣脱手腕上的束缚。裴小姐倾倒的那半盏茶水浸湿了他手腕上的羊毛围巾,毛线遇水后变得很结实,但是,它却变细了,弹性也增加了。只有自己会染会织毛线衣的巧手女人才能想出这等高妙主意,熊阔海对裴小姐的机智佩服得五投投地。

小泉敬二背着裴小姐在房中乱转,同时伸手向后去抓她的双肩,想要用柔道中的“背摔技”将她从头顶上摔出去。熊阔海认为裴小姐必定是在学日语的同时也了解了日本人的这些手段,她用双臂箍紧小泉敬二的脑袋,将皮帽扣紧在他的脸上,双腿缠住他的腰……

裴小姐毕竟力弱,最终还是被摔了下来,而小泉敬二却现出了没出息的日本醉汉的原形,脚下好似踩了棉花,口中胡言乱语,显然他已经吸入了不少氯仿。但他没有去伤害裴小姐,也没有向熊阔海冲过来,而是摇摇晃晃地走向包厢门。这家伙要去找人来帮忙。

熊阔海只感觉心中一阵狂喜,双手的束缚终于解脱了。他伸手抄起餐桌上的手枪,但因双脚还被捆在一处,便只能像唱戏的表演跳僵尸一般,双脚一蹦一蹦地追上大醉的小泉敬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枪柄在他的头上猛击了两下,然后俩人同时摔倒在地。

他下手并不重,只在小泉敬二的头上敲出来两个肿包,没有流血,接着他在女式皮帽里又洒了些氯仿,拿一条毛巾将皮帽捆扎在小泉敬二的脸上,让他继续吸入麻醉剂。

他将耳朵贴紧在门上,能听到门外的茶房和乘警正在闲扯,显然小泉敬二方才的那两个耳光打掉了他们的好奇心。

裴小姐昏过去了,他将她抱到卧铺上,仔细检查她的头和脖子,并没有伤痕,再凑近她的口鼻嗅了嗅,又用面颊去感受一下她的呼吸,终于发现,原来裴小姐也被麻醉了。她一定是在用双臂箍紧小泉敬二的时候,也用自己的头去压住小泉敬二的头,这样以来,她也吸入了不少氯仿。

他倒了些凉茶在她的额头上,没有动静,她仍然睡得很熟。

经过方才这一番厮打,房中弄得很乱。熊阔海撕开床单,编成结实的绳子捆住小泉敬二的双手和双脚,然后将羊毛围巾的一头系紧在他的脖子上,另一头系在了翻板餐桌的铁架上。有了这个保险措施,也就避免了小泉敬二会像他一样找到挣脱的机会。

他担心小泉敬二吸入的麻醉剂过多,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死掉,便解下捂在他脸上的皮帽,又用毛巾塞住了嘴。

下一步,他知道自己不得不面对那个一直在纠缠着他的难题——用哪种方法杀死小泉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