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小姐还在熟睡,熊阔海喂她喝茶,茶水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现在他正面临着两个难题,一个是怎样杀死小泉敬二,一个是如何安全地带领裴小姐逃走。他为裴小姐穿好棉袍和皮大衣,一旦她醒来之后,他们就必须得立刻行动,因为,他不知道门外的乘警会在什么时候再敲门,况且,此时离天亮没有多久了,车到徐州站之前,多事的茶房必定会巴结小泉敬二,给他送早饭来。

小泉敬二也在熟睡,头倚在通往站台的门上,两颊上带着鲜艳的酡红。用什么方法杀死这个混蛋呢?这是个颇费思量的难题。

他知道,最简单的办法是开枪射击,但在这里肯定不行,根本就不能考虑。用枕头闷死他,或是弄断他的颈椎?这种办法太普通,太世俗化了,报纸上经常会有类似的新闻。如果他这么做了,消息传回天津,必定要让那些对他满怀热情的“观众”失望,因为这种手段只会让人们联想到谋夺遗产的逆子,或是恋奸情热的奸夫。

这样可不行啊!他不能给党组织带来一丝一毫的污点,他必须得让人们将他看成是一个反抗异族侵略的民族英雄,而他的组织则是由这类英雄组成的团体。

当然了,让这个刺杀事件在报刊新闻中充满戏剧性的办法他不是没有,正因为他有好几个这种办法,所以才费思量。

他找出一条长大的干浴巾,拧成一股粗绳,然后再在一头系上床单编成的细绳。餐桌上有筷子,板壁上有几个结实的衣帽钩,还有两个衣架。有这些东西就足够了,他可以用筷子将拧成绳的浴巾塞进小泉敬二的胃中,再将两只衣架塞入他的军服里,给他穿上军服,系好衣扣,然后像挂大衣一样将他挂在一只衣帽钩上,而系在浴巾另一头的细绳则可以就近系在另一只衣帽钩上。

他相信,准备好这一切用不了太多的时间,只要裴小姐能尽快醒来,或是她在到达徐州站之前醒来即可。在这个办法之下,他可以有两种逃生方案,一个是让裴小姐用日语将门外的乘警叫进来打昏,然后他找到列车员打开车厢尽头的上下车门,这时他便可以拉下列车的“紧急制动闸”,强制停车。如果一切顺利,挂住小泉敬二的铁丝衣架钩会在列车紧急煞车的惯性下被拉直,他也就会跌落在地上死去,而他们二人便可以借着茫茫夜色,消失在大雪之中。当然了,为了避免饥寒交迫,他们得穿暖衣服,还要带上那只德州扒鸡。

第二个逃生办法,是他们等列车即将到达徐州站时,只用一只衣架将小泉敬二挂起来,再打昏乘警,然后他穿上小泉敬二的军服,带着裴小姐大摇大摆地下车。小泉敬二的车票是直达上海的联运票,在徐州站不会有人来包厢打扰他,而衣架上的铁丝钩最多只能支撑五六分钟,到铁丝钩被拉直,小泉敬二跌落在地上的时候,系在另一只衣帽钩上的细绳便会将他口中的干浴巾拉出来——当然了,这条干浴巾也就自然而然地会将他的胃从喉咙里掏出来,让他窒息而死。

这个主意太残忍了!熊阔海开始批判自己,虽说你没有从黄埔军校学成毕业,但毕竟受过正规的军人教育,怎么会想到用这种民间仇杀的手段来对付一个交战国的军人呢?这件事传回天津,记者们确是有好材料可写了,但是,你作为一个军人,却违背了“交战道德”。

他并不想用日本军人从1931开始便从未对中国军人遵守“交战道德”的事实替自己的辩护,因为那是对方的罪孽,自作孽不可活,日后总是要清偿的。他只坚持认为自己是一个有道德的军人,加入了一个有理想的组织,所以,当然不能以暴易暴,他还有另外一个斯文的办法,同样可以无声无息地杀死小泉敬二,也同样可以保证他们得到那两个逃生的机会。

想到此处,他动手解开了小泉敬二被缚的双手,只将他的右臂束紧,再用绳子的另一头与他脚上的绳扣结在一起。这样以来,他的左手便空了出来,也没有绳子的捆扎制止血液的流通。

他抬起小泉敬二的左臂,这条胳膊又像死人一样松松地落下,他睡得很沉。这样很好,到时候他还是可以将小泉敬二挂在衣帽钩上,但要结实,不能用衣架。等到他开始行动的时候,就可以用小泉敬二的剃刀割开他左臂的动脉,让血顺着手臂流下来。为了防止血流出门外,他可以将痰盂放在下边接住流下来的血,还可以将圆顶硬礼帽的顶上挖个小洞,然后放在痰盂上,于是,血滴落下来的时候也就没了声音。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他翻开小泉敬二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又检查了一下系在他脖子和餐桌上的毛线围巾是否牢靠。他绝不能像小泉敬二那样大意,他要保证所有这一切都能进行得很顺利。他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小泉敬二可能会幸免一死,不会的,臂动脉被割开后,只需三分钟的时间他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他又翻看了裴小姐的眼皮,发现扩大的瞳孔正在恢复正常,也许再过几分钟她就会醒来。他又检查了手枪,弹夹和剃刀等物,保证一切都在手边,便将裴小姐揽在怀中,静静地等待她苏醒。

不好,这样做很不好!他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说用毛巾将小泉敬二的胃从喉咙里掏出来有违“军人道德”,太像是报复,那么,利用割开臂动脉的手段让小泉敬二无声无息地死去,会不会更像是谋杀?

上级领导交给我任务,是让我刺杀小泉敬二,是军事行动,是交战双方所采取的必要手段,是“处决”,而非单纯的谋杀。如果他没有“处决”,而只是“谋杀”了小泉敬二,那也必定会让党组织的对手和敌人找到可攻击的把柄。

该死的!他环顾四周,想从包厢内的物品中间找到“处决”小泉敬二的方法。

突然,茶房在玻璃门上畏缩地敲了两下,又敲了两下。裴小姐还没有醒,无法替他打掩护。茶房道:对不起打扰您让您生气真是不应该啦太君,可是车长太君让我给您送来一封电报,说那边急等着回电。

熊阔海打开手枪的保险,推子弹上膛,然后摇动裴小姐,没有动静。茶房还在敲门,乘警也帮着敲,他们的声音也高了起来,已经有其他包厢的乘客被他们吵得出来骂街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回答,只要他一开口,茶房便能猜到里边的情况已大不相同了,如果他就这样沉默着,倒是可以让他们费些心思猜疑,给他争取一点时间弄醒裴小姐。

茶水倒在裴小姐的额上,脸上,她只是一味地摇头,盲目地伸手拦阻,意识还没有清醒过来。

外边的声音嘈杂起来,有人正在用钥匙开门。他随手抄起茶壶打过去,门上的玻璃碎了,人声一下子安静下来。他连忙将小泉敬二的行李往门边堆,希望能将他们拦阻一会儿。

有人开始撞门,他开了一枪,门外又没了人声。显然那些人没想到会发生枪战,被这一声枪响吓住了。但他知道,用不了一分钟这些人就会清醒过来,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这毕竟是战争期间,而且车厢里有许多乘客都是经验丰富的日本军人。

他扶起裴小姐,弯曲起食指和中指,像给幼儿“揪积食”一样,揪住裴小姐后颈上的皮肉用力一拧。裴小姐嘤地一声醒了,但还是迷迷糊糊地讲不出话来。他让她伏在床上,靠近板壁,以免枪战时受伤。

车厢中的人声越来越嘈杂,他伸手关掉顶灯,又用枪柄打碎脚灯。这样以来,他在暗处,对方在明处,交战条件比较有利。

门外有人伸手扯去窗帘,将手枪伸进来四处乱打。他没有射击那只手,而是向那只手的来处移过去一尺,将一串子弹打在板壁上。子弹穿透了双层薄木板的板壁,只听见外边有人发一声喊,手枪便跌落在地上。

很快又有人转动门锁,想要把门打开,但有小泉敬二的皮箱挡着,门只推开半尺,便被他一阵弹雨将来人打了回去。

换上最后一个弹夹,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做出决定了。在飞驰的列车上从高处往下跳,即便不死,怕是也得残废,但是,如果不跳,他和裴小姐便绝没有生路。

用杨小菊给他的钥匙打开通往站台的门,门上的餐桌便拉着小泉敬二将身子探出去一半。冷风一吹,这家伙立刻醒了,小眼睛一个劲儿地冲他做媚眼儿,如果不是嘴被毛巾堵住,他一定又是要劝降。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暴雨般的枪声,想必所有的乘警和乘客中的日本军人都参加了这次强攻。他的弹匣中只有8发子弹,如果选择自杀的话,除了他、裴小姐和小泉敬二每人一发,他只剩下5发子弹可以用来战斗。

裴小姐还没有清醒过来,他再一次抻手到她脖子上“揪积食”,裴小姐忙说疼,别弄啦,但口齿不清。

包厢门咣地一声被撞开,他只得向门口露出的“剪影”猛烈射击,再次将他们打了回去。子弹打光了,现在即使想自杀也不成,他将依旧无力的裴小姐抱到通站台的门口,在她耳边狂叫了一声“蜷起腿,抱住头”,便将她丢了出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走廊中的日本军人冲了进来,打开了包厢内的顶灯,几只手枪同时对准他。小泉敬二此时已经将口中的毛巾掏出来,身子虽然半悬在车厢外,但他还是用那只能活动的左手抓住了熊阔海的裤脚,高声叫道:别跳,你还是投降吧。

然而,熊阔海知道自己不能不跳,便一点也没有慌乱。他用一只手抓牢那只装德州扒鸡的蒲包,另一只手伸向小泉敬二。小泉敬二面上大喜,紧紧抓住他的手。然后,他便将身子一跃,拉着小泉敬二一起跳下车去。

就在身体跌入结冰的水沟之前,熊阔海清楚地看到,牢系在餐桌和小泉敬二脖子上的围巾恰好变成了绞索,让他好似一只玩偶,被摇摇晃晃地悬挂在车门外——这个恶贯满盈的侵略者终于被处以了“绞刑”。

半个月之后,在宝鸡的长途汽车站候车室里,伪装成国民政府中校的熊阔海突然对自己的境遇感到好笑,而且是非常好笑,以至于让脸上满是伤痕的裴小姐大为不满。她嗔道:我脸上被碎冰割破的伤口真的很好笑吗?你当时为什么不问我一声,就把我从火车上丢下去?

见护送他们去重庆的同志已经拿着汽车票向这边走来,他连忙把话题岔得远远的。他道:您这是误会了,我不是在笑你,我是在笑小泉敬二挂在车门上的怪样子,居然还被人拍了照片登在报纸上,天津的同志一定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我究竟是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