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洪梅睁开眼睛,看见房门洞开着,外面天已经大亮。穿着睡袍在地毯上昏睡大半夜,浑身已冻得冰凉,有心想站起来,手脚已僵硬得不听使唤。这时候,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有气无力,吐字不清,接着又昏过去了。

李玲跨进院门,惊叫道:“咋不见师父答应,怕是出事了,”又喊了一声,“洪梅姐——”

“娄阿鼠”小眼睛滴溜溜一转,“不好!师父的闺房也大开着。快进去看看。”

两人一见欧阳洪梅的样子,一齐惊叫一声,跪在地上喊叫起来:“师父,师父,快醒醒,你这是咋啦。”

欧阳洪梅勉强抬抬手,吐出一个字:“冷!”

李玲早惊吓得四肢无力,看见茶桌上那顶男人戴的礼帽,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又惊叫一声跳起来,盯着地上金灿灿的藏刀刃鞘看着,看着看着,突然间把欧阳洪梅翻了个身,看见欧阳洪梅身上没有刀伤,这才揩一把冷汗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师父抱到床上。”“娄阿鼠”把欧阳洪梅抱到床上,李玲又叫他:“你快去把街口上康复诊所卢阿姨请来。”说罢,自己脱得赤条条的,揭了被子,紧紧搂着欧阳洪梅躺下了,又吼道:“看啥看,没见过!你还不快去。”

“娄阿鼠”口吃道,“人,人中穴,掐掐。”

李玲骂道:“你快去叫卢阿姨,就说师父晕过去了。心脏还在跳呢!”

卢大夫赶来时,欧阳洪梅已经醒过来了。卢大夫把了脉,听了内脏,拿出一支大号针管说道:“受了强刺激,又冻得太久,血糖太低了。打一针会好一些。你们再熬点姜汤红糖水让她喝点。看样子不要紧。”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欧阳洪梅终于能坐起来了。李玲穿好衣服吐着舌头道:“谢天谢地,这梦总算没应。”

欧阳洪梅幽幽问道:“啥梦?”

李玲就势坐在床边上,“如今说说也无妨了。昨夜黑我做个太凶险的梦,梦见你赤身裸体被一个蒙面人提着牛耳尖刀追杀。只听一声巨响,把这梦也给震没了。起来后,想着这梦都是反的,没在意,跑步去公园练功,路上听八说申玉豹自杀了,炸塌了一幢楼。又想起这个梦,就拉小娄子一起来了。”

欧阳洪梅惊叫道:“你说啥?申玉豹自杀了?不可能,不可能。”

“现在又不是自杀了。”“娄阿鼠”拎着几付中药走进来,“刚才抓药,顺路去看了一眼,真叫那个惨,胳膊、腿都炸成了几截,已经运滨仪馆整容了。李书记发了话,说这是意外事故。他的手下也有人作证说他准备去广州谈大生意。李书记还说下午要专门为申玉豹的事开常委会研究研究如何对付外国人哩。”

欧阳洪梅登时泪如雨下,喊一句,“是我害了你呀——”两眼一翻,身子朝一边歪过去。

李玲喊了两声不见答应,一脚踢在“娄阿鼠”屁股上,“一点眼色没有。洪梅姐,你醒醒——”

“娄阿鼠”恍然大悟道:“师父拒绝了他,这申玉豹就殉情了,这出戏没想到也弄成了大悲剧。”

李玲哭骂道:“你快去叫医生。”

“娄阿鼠”捋捋袖道:“这种情况是哭背过气了,来,你掐人中穴,我掐合谷穴,我见人这样试过。”

两人分工掐了一会儿,欧阳洪梅打个嗝,又哭喊一声:“是我把你害死的呀——”

“娄阿鼠”松了欧阳洪梅的手说道:“哭他一声也就是了,再哭就太抬举他了。”

李玲也说道:“你身体这样,自己不怜惜,也要怜惜怜惜我,你再哭昏两回,还不把我的心脏病吓出来了。”

欧阳洪梅抹一把眼泪,叹口气道:“要是再给他几年时间,他就真能成就一个人物了。你们扶我去看看他。”

李玲撅着嘴嗔怪道:“人家遇到这事,躲都躲不及哩。”

欧阳洪梅叹道:“玉豹对咱剧团是有功的,上次那样别致的欢迎,也只有他这种热情的人才能想得出来。”

“娄阿鼠”道:“师父团长,等你好点了,咱们带个特大号的花圈去殡仪馆尽尽心就是了,这也算没枉他热烈持久地追你一场。”

欧阳洪梅强撑着下地走两步,又回到床上躺下说:“小娄子,下午县里为玉豹开会可是真的?”

“娄阿鼠”说:“没假的,电视台一直在录相哩,为的就是给外国人看。”

欧阳洪梅咬了咬嘴唇,喊道:“玲儿,你把写字台下面柜子里的貉皮大衣给我拿过来。”

李玲在屏风那边应一声,“我把药煎上就拿来。”过了一会儿,李玲拎着大衣走了进来,摆弄着下摆道:“这就是闹出不少传说的那件衣服呀?唉,咋就烂了两个口子哩。”

欧阳洪梅也不回避,说道:“那一天,和他吵架,剪的。他送过来,我只试一次。今天我倒想穿穿了。小娄子,你去把胡姨从印染厂请过来,也只有她的女红才敢补这种衣服。”

四个人,忙煎药的忙煎药,忙做饭的忙做饭,下午两点多钟,老胡眉才把大衣递给欧阳洪梅,取下老花镜说:“好了。早个十年,我真能补它个天衣无缝。”

欧阳洪梅穿上走了几步,李玲盯着看看,又过去摸摸,惊奇道:“这世上还真有胡姨这种巧手!”

胡眉得意地笑道:“全龙泉你再找不出第二双。龙泉不也只有一个欧阳家吗?民国三十四……”

欧阳洪梅忙打断说:“胡姨,等我们回来再听你讲古。你先在家里歇会儿,我们要去办件要紧事。小娄子,把大沙发边的密码箱拎上。是时候了。”

“娄阿鼠”一提箱子,叫一句:“啥好东西,死沉。”

欧阳洪梅淡淡地说:“全是钱。”

下午两点半,李金堂准时出现在党委会议室。银行行长汇报了申玉豹的存款情况。现在,申玉豹在银行开有两个账号,一个账号存人民币,一个账号存美元,现仍有人民币四百三十二万八千元,美元三十六万四千元。另外,申玉豹有个存折上尚留有三十八万七干三百二十一元六角四分的利息。荣昌贸易公司的业务经理向常委会报告了这几年驼毛、羽绒的经营情况,没有一宗货发往英国,在跟马克西姆做这两大笔生意时,马克西姆都拼命压价,最后的成交价只是国际市场价的三分之一。

李金堂讲了他的意见:“这些情况都很重要。这些驼毛和羽绒,只卖了真驼毛和羽绒价钱的三分之一,这就证明我们没有挂羊头卖狗肉,对阿尔卑斯山的几条人命,我们没有任何责任。两次交易,他们都抽查过样品,还因为我们的货只有百分之八十五至九十的纯度而大压真价。即便他们能从英国带回样品,带回我们的包装,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合同上明文规定,货物出了上海港,一切都与我们无关了。这个官司可以跟他们打。不过,这件事情,我们又不能推得太干净,我们可以负部分责任。如今玉豹已经死于意外事故,作为个体企业,不理他这个茬,神仙也没有办法。不过呢,这件事惊动了外贸部,总该对上面有个交待。赔偿是一定要赔的,赔多赔少,效果都一样,只能表达一种诚意。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谈谈。我想呢,为了国家利益,为龙泉利益,为了荣昌公司的利益,账上窜这么多钱让他们的全权代表知道了,可不好。玉豹出事故时,烧毁的钱谁能数得清楚?”

听李金堂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有道理,七嘴八舌议了一阵,都同意账上留一百五十万人民币、十五万美元比较合适,到时经讨价还价,赔他们十万美金,这事也算说得过去了,要是留的太少,又不合荣昌公司的身份。转移出的钱要是归申玉豹的继承人所有,大家似乎又用不着绞尽脑汁,挖空心思谋划这件事。这么做总是违反了金融和财经制度,只有为了至高无上的国家利益,才值得这么做。可是,申玉豹突然死于意外事故,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把他的一笔巨款据为国有,似乎也不大合适。一时都没想出好主意,大家都闷着不说话了。

刚刚改任党委秘书的夏仁走进来,和李金堂耳语几句,李金堂忙站起身,把会议室的两扇门都打开了。

李金堂看见欧阳洪梅身上的貉皮大衣,怔了一下,忙闪在一边,让欧阳洪梅先走了进去。

欧阳洪梅微微朝在座的各位点点头,从“娄阿鼠”手中接过密码箱,费力地移到一个茶几上,打开箱子道:“各位县领导,这是申玉豹很早以前存放在我家里的一笔钱。玉豹常感叹他爹死后家境变坏,没读多少书,很想为县里的教育事业尽尽力,跟我商量出钱为县里办一所中学。当然,他想用他的名字作校名。可能是他觉得钱还不够,近来没听他再提这事。如今他出了意外去了,再也无法找他商量,我决定遵照他的意愿,不是遗愿,把这笔钱捐给政府办学。”

会场变得鸦雀无声。李金堂突然间拍起了巴掌,大家这才一起跟着鼓了起来。鼓了好一会儿,李金堂说道:“这下难题解决了。我提议用这两笔钱为龙泉再建一座中学。至于校名,直接用玉豹不合适,我看就用荣昌二字,意思不错,又算是对玉豹的一种纪念。你们看怎么样?”

县长王宝林说:“我完全同意。只是这个决定要等英国人走后再宣布,这两天不能对任何人讲,算一条纪律。”

李金堂接道:“宝林说得对,眼下有几个关口要过,特别是对付外国人,一定要统一口径,免得鸡飞蛋打。大家还有没有其它不同意见?”

政协张主席推推眼镜道:“玉豹最后这个相亮得有水平,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龙泉不能对不住他,他的丧事应放在英国人离境之后,隆重操办。”

大家都纷纷表示说这样最好。

欧阳洪梅突然说:“我还有点意见。作为申玉豹捐款的经手人,我希望能以政府的名义给我一个文字依据,也好在将来我能有个监督权,不致使这笔钱流到不该进的地方……不知所终了。”

大家都说有道理,接下来,就开始数钱。数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总数目出来了,共有:人民币三百七十万元;美元一百零七点一万元;港币七万八千元;十一万九千英镑;日元四千万元。

李金堂把盖了县委血红大印的收据递给欧阳洪梅,谁知欧阳洪梅又说:“哪位在上面再签个大名吧,别弄得到时候我找不到监督的对象。”李金堂掏出笔写了自己的名字。王宝林看出点两人间的矛盾,笑呵呵走过来道:“欧阳团长,我这个县长负责抓落实,也签个名。”

马克西姆的全权代表奥威尔先生在外贸部、省外贸厅、柳城外贸局三名工作人员和一名翻译的陪同下,提前一天来到龙泉。李金堂给他安排的第一个节目就是给他播放了申玉豹遇难现场清理过程的录相。吃过午饭,李金堂和奥威尔进行了简短的会谈。李金堂反复强调:荣昌贸易公司的货都运到了澳大利亚,阿尔卑斯山的不幸事件应由荣昌公司总经理和马克西姆先生共同负责。等奥威尔先生认同了这一点后,李金堂又说:“自从接到上级关于这场经济纠纷的公函后,龙泉政府积极配合,当天就冻结了荣昌贸易公司的全部流动资金,很愿意承担应负的那部分责任。”奥威尔亲自去银行查看了申玉豹的存款,对偌大的一个公司只剩这么一点点钱表示不可理解。李金堂又把奥威尔请到电视机前,选了一个满地是烧焦钞票的镜头暂停下来道:“都化为灰烬了。”

奥威尔表示不可思议,说:“难道他不懂得钱存在银行才会变成下蛋的母鸡吗?”

李金堂笑着解释说:“中国的商人,宁愿把钱当成不下蛋的公鸡养在家里,因为他们怕母鸡放在银行收不到蛋又把母鸡累瘦了。另外,还有民航售票人员可以作证,申先生已预订五张第三天飞广州的机票。此行他带三个保镖,可见这次他准备做现款交易的大宗生意。”

奥威尔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又说:“李先生的意思呢?”

李金堂说道:“按国际惯例解决。贵公司也无法提出申先生账上的美元全是贵公司支付的有效证据,赔偿这部分美金的百分之七十如何?配方作为商业机密,恐怕只有申先生一人知道,如今他已作古,这件事弄出个谁是谁非难度太大。中国有很多资源,有很大的市场,奥威尔先生难道不想翻过这不愉快的一页,揭开新的篇章看看吗?”

奥威尔先生只好伸出了手,“好,我拿走八万四千美元,咱们还是朋友。”

奥威尔在龙泉住了一夜,第二天就离开了。行前,他再次表示:“李先生是个坦诚、机智、幽默,可以合作的朋友。”

申玉豹假驼毛案出现戏剧性的变化,为李金堂在龙泉赢得了新的声誉。

英国客人前脚一走,龙泉城里马上风传一则消息:申玉豹生前捐一笔折合人民币近千万的巨款准备建一座荣昌中学,为回报申玉豹的美意,县里将为申玉豹举行隆重的葬礼。

星期六晚间,龙泉新闻节目播发了这样一条消息:我县著名农民企业家申玉豹同志遗体告别仪式将于明早八点钟在县殡仪馆举行。遵照申玉豹同志生前意愿,龙泉县人民政府近日做出决定:用申玉豹捐赠的约一千万元人民币建立一所荣昌中学。

星期天上午九点多,白剑去了殡仪馆。此时,遗体告别仪式的高潮已经过去。殡仪馆门前看热闹的群众仍在乐此不疲地议论着。

“活这样一辈子,也算风光。”

“可不是吗,县里四大家正副职都鞠了躬。”

“没这一千万,死了也就死了。”

“我数了数,共有八个女人都掉了眼泪。欧阳团长手里捧的也不知是真玫瑰、假玫瑰,就她一个女人没掉眼泪。官方不出面,有这几个女人送送,也算没枉活几十年。”

“他这个守灵的亲妹子可不咋样,眼泪豆没掉下几个。”

“一千万没有了,心里有气呗!这些女人八成都是他养着的。哭的不是人,是哭钱呢。”

“话虽有理,可不能这么说。我听说那个三妞可是撕过一张五万块的现金支票,如今不也哭得泪人儿一样?这人说不清,真说不清。酒吧那个小四,跟我家住邻居,天天都回家睡,说她也跟这申玉豹有一腿,我可不信,可就她哭得最动情。”

“谁说这风流事非得晚上干不中?你看那个抱个娃的,模样可不咋着,这不是把私生子都抱来了?钱,就是钱,没别的。”

白剑正在犹豫该不该挤进去看中玉豹一眼。突然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袖。扭头一看,一个包裹很严的中年妇女露出的两只眼睛朝他眨着,似乎是个熟人,一时又辨不出是谁,疑惑地问一句:“你是——”

中年妇女拉弯了他的腰,轻声说道:“庞秋雁。有事找你商量,咱们各坐一辆三轮到北关国道十字路口,我的车在那里。”说罢,转身便离去了。

“庞秋雁,她来干什么?”白剑疑惑着,“刘清松久无音讯,难道他们又到一起了?工作组就要来了,莫非她来求我做什么事?见见再说。”上了庞秋雁的车,白剑笑道:“咋弄成地下党接头了。”

庞秋雁说:“没办法,认识我这张脸的人太多。龙泉又大祸临头,传出去说我密谋造反、公报私仇,可不美气。”变戏法似的把一把糖放进白剑掌中,又打开一盒红塔山烟,递给白剑一支,掏出一个打火机道:“抽吧,我给你点火。”

白剑照着做了,对这个把戏还是不明不白。庞秋雁笑道:“按柳城的规矩,该用火柴点,你还得百般刁难刁难我这个新娘子,才叫有趣。”

白剑心里道:果真要杀回马枪了,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愚笨愚笨,恭喜恭喜,新郎官清松兄没来吗?”

庞秋雁道:“执照领了,还没拜堂哩,新郎远在省城,够不着。我呢,今天是打个前站,他回龙泉后。要正正规规请你喝顿喜酒。”

白剑心里又想:听说柳城上下对刘清松拼命整龙泉都有怨辞,哪来这么大的喜气,笑笑道:“我惹的事端,殃及池鱼,弄得清松兄好端端地丢了官,这几个月都在拼全力补救,若是扳不回来,今生今世都不敢再见清松兄了。如今大局尚未定,清松如此美意,不是在打我脸吗?”

庞秋雁婿然笑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如果不是白兄你在前冲杀,清松没丢官,我和他也不可能这么快走到一起。仅这做大媒的功劳,喝杯喜酒不该吗?这种事搞地下活动,心惊肉跳、提心吊胆的,磨死人。”

白剑开玩笑道:“我咋听行家门说偷吃更甜呢?”

庞秋雁捅了白剑一肘子,笑骂道:“没想你也是一肚子坏水。我和清松都在这条道上,偷吃更甜?这半年可把偷吃苦酒喝够了。你们文人,偷吃叫风流,像我们,就是丑闻。这下能吃家常便饭了,你说这喜糖不该给你送吗?”

白剑剥一颗大白兔糖嚼着,狡黠地看看梅开二度的庞秋雁,“你这次来,仅仅只是为了给我送喜烟喜糖?”

庞秋雁仰着身子叹一声:“我也不打算瞒你。我和清松走在一起,是付出了惨重代价的。也可以说是押上全部政治前程进行的一场豪赌,要是输了,恐怕还得把一生一世的幸福都搭进去。”

白剑问道:“有这么严重吗?”

庞秋雁眼里浸出了泪光,“这件事在柳城政界也不是什么秘密。秋雁步入政界,一有机缘,二呢,也有隐私。这段历史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也无法说清。遇到清松后,我认为才找到了真正的爱情。这半年多,我这个强女人也不知度过多少个以泪洗面的夜晚。你可能也知道,清松被挂起来,与我那段历史有关。我是铁了心只向前看了,这才不计后果地与清松走到一起了。可是。我也清楚,这么做也就押上了后半生的一切。凭我这个自认为智商不低的女人的直觉,清松如今面临的是今生今世不可能再重复出现的机会,只能大胜,小胜就会把我后半生的幸福搭进去。只有大胜了,我的那段难堪的历史才会对我的今天保持沉默。就是小胜,清松和我只能远离柳城了。我这样不回避你,是我觉得你是个可信赖的朋友。只有你能帮助我了。”

白剑对刘清松、庞秋雁、当书记间的情感纠纷也有些耳闻,见庞秋雁能这样不回避地讲此隐痛,大受震动,坦诚地说:“秋雁,谢谢你这样看重白剑,能为你做的,同时也为我自己,我能不尽力吗?”

雁秋又笑了,“春上,我请你吃灌汤包子,曾给你大诉政治女人之苦。过这小一年,再看那时候讲的苦,又能算啥苦!你能这样理解大姐,我很高兴。如果我今天仅仅只是来为你送喜糖喜烟该有多好啊!咱俩都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种寻常人轻易就能享受到的纯美纯真的东西,对我们就成了打牙祭了。你呢,怀着一腔热血,一颗拳拳赤子之心,要为人民鼓与呼,陷进这片沼泽地里,弄得破了家,弄得骨肉分离,弄得六亲不认。所以,你也好,清松也好,我也好,咱们都没有退路了。我们只能密切配合,度过这个艰难的时期。”

白剑听了这番话,深受感动,也说道:“弄成自古华山一条路,根本无法退。调查组是要来了,可是,我对最终的结局,仍不敢乐观。”

庞秋雁笑道:“听说申玉豹死前留下过一份证言,提出李金堂曾在他名下存一百多万的事。只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咱们不就大功告成了吗?”

白剑惊诧地看了庞秋雁一眼,“你的消息真灵通!这份证言,全龙泉,除了我和赵春山,恐怕只有县里七八个核心人物知道,你竟这么快地得到了消息!”

庞秋雁冷冷一笑,“龙泉并非铁板一块。你对这件事也没信心吗?”

白剑摇摇头,“我何尝不想尽快查出这件事。早在一个多月前,我就知道有这笔钱,托人到银行打听,知道这钱四个多月前已通过合理合法的手续取走了。取钱的两个人是冒名的,我已按那两个身份证号码进行查证,身份证是伪造的。如今只留下两个号码,这条线没法查了。申玉豹的证言里一口咬定这钱是钱全中帮李金堂取的,前天我一个姓林的朋友已经托人打听了,钱全中在申玉豹死那天出了远门。钱全中还是致死吴玉芳的凶犯,这回只怕是难以找到他了。吴玉芳一案已经重新立案侦察,确定钱全中是凶犯后,才能发全国通缉令。这事也不好确定,申玉豹死了,就缺少一个有力的证人。我已经听到这样的说法,说申玉豹这是有意诬陷。舆论如今又在美化李金堂,说如果不是李金堂把英国人镇住,申玉豹捐的钱都得赔给人家。三折腾两折腾,竟把申玉豹也折腾成大英雄了,实在有点不可思议。龙泉这几个月一手抓建设一手向上要说法,这沿街的工地,到时都成了有利于李金堂的证据了。”

庞秋雁把牙咬上了,“这本来是清松提的方案,改头换面一下,却成了他李金堂自卫的武器了!巧取豪夺,强食弱肉,你不吃他,他就吃你,这就是龙泉!白剑,中央调查组是你惊动的,他们自然要看重你的意见。你汇报时,要认定这一百零八万是李金堂当年贪污的救灾款。”

白剑苦笑一下道:“钱全中跑了,即便没跑,他一口咬定没取这笔钱,还是没办法查下去。从当年那些账目中找证据,跟大海捞针差不多。”

庞秋雁笑了起来,“你真是太书生气了。中国这片土地连莫须有这样的词汇都能生产,还怕抓不住他李金堂?!他肯定贪污了这笔钱。只要能立案,到时的证人还不是多得如过江之卿?贪污这么一大笔钱,能做得天衣无缝吗?李金堂在龙泉政界近四十年,还怕他没有仇家?我告诉你个好消息。H省委已被你的文章搞得焦头烂额,已经下了丢卒保车之决心。下周你就能见到清松了。如果龙泉县委不配合,处处设置障碍,当然没把握扳倒他。现在不同了,只要你和清松配合默契,李金堂这只老虎这次死定了。”

白剑将信将疑地看着庞秋雁道:“你不知道龙泉的水有多深,李金堂还是龙泉县代书记,柳城还在全力保他。在这种情况下,八十四万龙泉人,都会缄默不语。”

庞秋雁得意地说:“你说的是上一周的形势。昨天下午,情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清松现在的身份是:龙泉县委第一书记兼调查组成员。龙泉不管出了多大问题,不过是龙泉一个县的问题,H省没必要因这个棋子搞得全盘被动。清松官复原职了,你们一俩肯定能在龙泉刮起一场风搅雪。找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把你的主攻目标定在这一百零八万上面。”

白剑听得周身寒彻,久久没有回答。

刘清松随两级调查组返回龙泉复职后,一场大翻抗洪救灾旧账的风搅雪在龙泉三千二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刮了起来。

开始的几天里,风刮得很大,却一个雪花子也没落下。刘清松不由得急躁起来。调查组已经调来了龙泉二十几个乡镇尘封多年的救灾账,日以继夜地查对着。第五天,调查组查账工作取得突破性进展,当年十月十五至十月二十二日六个重灾乡的账目和同时期县里下拨账目出现了六十多万元的差额。刘清松通过朱新泉迅速找到了当时的财会人员,连夜进行调查。结果却使他大失所望,因为这段时间,李金堂患胃出血在住院治疗。第二天,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在调查组下榻的松鹤宾馆传了出来:可以初步确认,前龙泉县革委会副主任王世龙在龙泉抗洪救灾一案中有重大经济问题。

白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道:这回总可以向社里韩副社长交差了。下午,他去三妞家里看望了林苟生。半个多月来,林苟生每天下午都在三妞家陪在家里打点滴的三妞。白剑刚讲了调查组查出了大问题,林苟生忙使眼色制止了白剑,扯着白剑出了堂屋。

白剑问道:“这种病是不是怕刺激?”

林苟生道:“三妞常说李金堂是她的再生父母,你当她面一说咱们整住了李金堂,她一翻脸,治病的事就前功尽弃了。是不是抓住了李金堂的小辫了?那咱门可要好好喝一壶。”

白剑道:“不是李金堂的问题,是王世龙的问题。调查组的黄统计告诉我,这王世龙贪污的数额不会少于六十万。六十万可算只大老虎了。”

林苟生眼里的火苗渐渐熄灭了,喃喃道:“就没他一点问题?”

白剑摇摇头,“眼下还没有。不过,这算是一个重大突破。”

白剑回到古堡,刘清松已经在那里等待多时了。

几天下来,刘清松已经熬得精精瘦瘦,深陷的两眼布满了血丝,一见白剑,开门见山指责说:“老兄,啥时候你才能使出你的杀手锏呀!难道非要等到把钱全中通缉到了你才肯开这个口吗?这个赵春山也真是的,还不愿意把申玉豹的证言交到调查组。他说他相信你的判断,难道你认为当年李金堂会两袖清风吗?”

白剑笑道:“清松兄,查账工作不是很顺利吗?不管怎么说,龙泉当年有严重的经济问题这种论点已经站住。查出一个六十万的王世龙,难道你不认为是一个重大突破?”

刘清松冷笑起来,“白剑!这话你说得太早了!王世龙的身份是抗洪救灾副总指挥,账上出问题的部分,大都与他有关。我已经派人去医院查了病历,四个账目混乱的时间段,李金堂确是都在住院。我又查了当时的党委会记录,常委会明确决定,李金堂全权负责全县的抗洪救灾工作,李金堂不在时,由王世龙代理。所以,该对这些问题负责的,是王世龙,而不是李金堂。”

白剑又笑了,“这不是好现象?王世龙作为副总指挥,又是领导小组副组长,又是龙泉县革委副主任,难道就不能证明咱们的观点是正确的?”

刘清松感到他和白剑这个临时联盟已经发生了颠覆性的危机,不得已又直白地逼进一步,“整不垮李金堂,你就是白忙乎了一年,百年之后,仍入不了你们八里庙的祖坟。我知道,对你而言,或许抓住个王世龙也算达到目的了。你听听王世龙的这十来年你就明白该怎么办了。王世龙八一年从龙泉调柳城地区任劳动局局长,八四年因受贿受到撤职处理,任正处级调研员,八五年办提前病退手续,在柳城工业路开了一家电器商店,前年十月间,因做投机生意赔本跳楼自杀了。调查组如今查到的六十几万,最终恐怕很难定性。”

白剑沉默了好一会儿,眉头又皱了起来:“请你相信我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申玉豹和李金堂近半年多的冲突,在龙泉路人皆知,舆论对申玉豹的指控已颇有微辞,如果在没有旁证的情况下贸然提出这一百零八万,弄不好,局面就无法收拾了。公平地说,舆论支持李金堂是有道理的,毕竟在他的努力下,为龙泉留下了建一所学校所需的一千万。”

刘清松再也控制不住了,“你以为申玉豹真的是死于意外事故?我不这么看。我认为申玉豹的死,不能排除他杀的可能。因为有人有杀他灭口的动机!把申玉豹突然间捧成一位英雄,不过是一个政治小魔术。申玉豹涉嫌致死吴玉芳一案,申玉豹的假驼毛、羽绒案也早暴露了,这样一个特殊人物死了,为什么没有进行现场勘察?为什么要把现场破坏掉?有的人提出是自杀,李金堂为什么一下子把大家的思路误导到意外事故方面?你不要觉得我是异想天开。我已经取得了一些证据。曾经当过申玉豹保镖的两个人证实,申玉豹也没有要到广州做生意的打算,他是在和李金堂单独交谈后,才突然间改变主意的。他们回忆说,申玉豹和李金堂交谈后,神情紧张,把几个保镖都撵到公司,让他们看守空空如也的两个保险柜。我不排除他杀,还有一个证据:两三个月前,申玉豹家突然间住进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名义上是伴申五豹读书的,两个保镖都证实这个年轻人在申玉豹出事当天仍留在申玉豹家,结果死的只是申玉豹一个人。你不觉得这个意外事故出的有点怪吗?”

白剑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儿,弄不清是刘清松的仔细还是他描绘的李金堂的阴毒吓的,不由得跟着刘清松的思路说:“你是说这个年轻人就是凶手?背后的主使就是李金堂?”

刘清松点点头说:“等抓到这个年轻人就水落石出了。白剑,你别再犹豫了。你应该把赵春山手里申玉豹的证言拿过来,附上你的调查报告,一起交给调查组王组长,这样,就可以停止他的职务,立案侦查了。”

白剑下意识地朝后面挪了一下,这一瞬间,他对残酷一词的认识无疑又精进了一层,很不自然地笑笑,莫名其妙地说道:“清松,你变得让我感到陌生。”摸出烟平静了一下又说:“只要李金堂真的有事,我不会手软的。”

刘清松万分无奈地摇摇头,叹气一样丢下一句:“逼上梁山,咱们都凭良心对历史负责吧。”抱着疲惫的身子出去了。

第二天,刘清松又以龙泉县委第一书记兼钦差大臣的身份,在李金堂、政协张主席、人大石主任三人缺席的常委会上强行做出决定:在全县二十四个乡镇设置举报箱,号召全县八十四万人民,本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摸着自己的良心,通过举报箱向中央和省两级调查组反映当年龙泉抗洪救灾中出现的问题,配合调查组澄清龙泉这一段历史。

龙泉的上上下下都乱了起来。

马德五站在马齿树新村村北口街心花园的石阶上,回头看看刻在一块巨大大理石上面的“马齿树村”四个大字,再看了一眼街两旁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白色小楼,咬咬牙,扛起键头,顶着刺骨的寒风出了村向北走去。

他此行的目的,是要借助调查组和举报箱了结和村支书马呼伦之间绵延长达半个世纪的恩怨情仇。紧紧把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的是一个叫秋菊的女人。这个女人用小女孩、大姑娘、小媳妇、中年妇人、半老太婆连结成的一条人生锁链,把两个男人拴了五十多年。如今,秋菊已经告别了这个世界,长眠在马齿树村北面的黄土岗上。

从马齿树到夹在马齿树和救王滩中间的白龙潭,必然要经过这个黄土岗,马德五放下键头,又一次跪在秋菊的坟头前。马德五看见坟头上稀稀疏疏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枯草,禁不住老泪横流,哭喊一声:“秋菊呀——他骗了你呀!你尸骨未寒,他又娶了新欢啊!”

秋菊死后还不到一周年,马呼伦和儿子马中朝商定在秋菊周年上的那块碑还正在石匠家凿制。这样,秋菊这座没经添土的坟在马家坟地中就显得分外的弱小、破败和荒凉。这种感受无疑又加重了马德五的仇恨,他又拉着哭丧调喊道:“秋菊,他娶的是一个三十一岁的老姑娘啊,他心里啥时候也没装着你呀——”

马呼伦当了省劳模,当了县人大代表,觉得功成名就,小老年丧妻,身子板仍壮得像头盛年的牛,也没打算为亡妻守节,常遇人提亲,儿子儿媳又都大力支持,于是就在上个月娶了一个比儿子马中朝还小两年零八个月的新妻子雪霰。雪霰仰慕马呼伦在马齿树创造出的丰功伟绩,眼睛里的丈夫自然还是生机勃勃的汉子,婚前又长谈多次,又投机又投缘,爱情之树竟穿破了二三十年的时空长了出来。新婚的酒宴上,雪霰挽着马呼伦的臂膀,四处敬酒,把个真欢喜真幸福碰得飞溅。这在马德五看来,恰恰是马呼伦对秋菊一贯不忠的明证。如果不是常常偷吃嫩草,一截六十岁的枯树哪儿能这么快就开出花了?马德五只喊了一句:“秋菊呀——他在你面前装了三四十年呀!你错嫁了一个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恶人呀。”

其实,在这漫长的几十年里,马呼伦和妻子要算是相当和谐、美满。婚后的三十几年,秋菊除了给马呼伦生一男三女,还可以算得上马呼伦事业的贤内助。马齿树秘密搞一次集体化经营,就是秋菊帮马呼伦下的决心。秋菊成功地扮演了贤妻良母的对外形象之外,在和丈夫独处时,又可以随意流露出百般风情,这种农村妇女身上不多见的风景,竟把马呼伦牢牢地吸引了几十年,使这位在基层做了几十年头人的马呼伦自觉自愿地放弃了很多时候简直是唾手可得的放纵。同时,这种风光的戛然而止,又给马呼伦增加了比寻常人遇到这种境遇时几倍的凄惶和孤寂,与其说他和新妻子雪霰的契合是二度青春的怒放,倒不如说是他幸运地再次走进了以往的梦境。或许在马呼伦看来,这两个女人在很多时候影子几乎完全可以相重。马德五这一生恰恰不乏对秋菊和雪霰这种可称风景的女人的鉴赏能力,他的哭诉渐渐表露出了他真实的心迹。他不再流泪,声音还称得上是哭诉:“秋菊,如今我才明白,你当年嫁给他并不是自愿,你对我说你愿意,你是怕我对你一生一世都牵肠挂肚呀!我咋就没明白你的心呢?是这该死的划成份拆散了你和我呀!”

马德五这番话并不全是历史的真相。半个世纪之前,他们三个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家庭背景存在着这样的差异:马德五家是富甲全村的大户;马呼伦家赤贫;秋菊家可以算作小康。情窦初开的时代,马呼伦除帮父亲种自家的几亩薄地,农忙时就去马德五家打短工。两人几乎同时把秋菊看成了自己的心上人。马德五送过香坠给秋菊,马呼伦送的是用芦苇编的精制的鸟笼和鹌鹑。这些礼物都给秋菊带来无限的欣喜。革命的时代和他们骚动的青春期重合了。没几年,马呼伦成了革命的骨干,光荣地加入了革命的党,马德五成了被镇压的恶霸地主的遗孤。上中农的父母亲自然想把女儿秋菊嫁给马呼伦,秋菊嫁过去时也是一番欢天喜地。马呼伦当上了高级社社长,秋菊就说:“德五自小娇惯了的,留下来单干怪可怜,你就帮他一把。”马呼伦就帮了他一把。马呼伦当上大队支书后,马德五就成了大队会计。倏然间几年过去,秋菊才发现马德五仍是单身一人,张罗几回给他提亲,马德五都回绝了。秋菊这才在心里暗自叫苦,亲近了德五怕马呼伦生疑出事端,疏远了又觉得马德五太无依无靠可怜,不知如何是好。马德五就说话了:“你别怕,这样就很好,跟呼伦当会计,几乎能天天看见你。”久了,秋菊见没啥麻达,也就放任自流。这样一过就是好多年。马德五想着这些往事,嘴里又说:“秋菊,这几十年的委屈不知结了多深的仇,难为你这么撑了过来。如今他原形毕露娶了新欢,这仇我不给你报谁给你报哩。”

这些话才真的酷似了马德五的心声。不知从何时起,马德五心里有了取马呼伦而代之的念想,巴不得马呼伦倒了大霉,甚至巴不得马呼伦暴病死去,只是没想过自己帮马呼伦中止生命。等了若干年,甚至等到了文化大革命,马齿树也没有人起来造马呼伦的反。马德五等得就要绝望了,马呼伦送给了马德五一个机会。大洪水过后,劫后余生的马呼伦有一回从公社领回了一笔救济款,交给马德五后说:“想法留下一些,说不定我哪天一蹬腿,中朝打不打光棍也保不准,大队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留一点给中朝盖座房吧。”留来留去,就给马呼伦家留出一座红砖的院子和一片房屋,也给马德五留了一本明细账。马中朝娶妻的鞭炮声,打消了马德五揭发马呼伦的念头,他想:秋菊好不容易使上了儿媳妇,住进了亮瓦房,这一抖出去,她不也跟着受罪吗?就照着父亲解放前夕埋银元的办法,把账本用塑料纸包好,放进一个瓦罐,在一个月夜里埋在白龙潭边上的一棵柳树下。想起这些往事,马德五又说:“秋菊呀,怪德五没主见,早十几年揭了这盖子,你也不会多受这么些年罪。”

积了几十年对马呼伦的仇恨终于可以有渠道释放了。马德五拍拍膝上的黄土,扛着键头继续向北。

白龙潭其实只是一个四五亩地大小的水塘子。早两年救王滩有人承包了白龙潭养鱼,惹出一村红眼病,隔一年又变成了一个荒凉、破败的蓄水池。只有在炎热的夏日,才有救王滩和马齿树的半大孩子常来光顾,打猪草或者是游泳。钱全中回救王滩看望了年迈的双亲,留下几千块钱现金,也说他要出远门了。钱家的祖坟离白龙潭不远,钱全中给祖先们磕头的时候,心里说着:快见面了。他在水边转了很久,回忆着孩提时在这个潭里游水的情景,掏出准备好的氰化钾喝了进去。又走了十几步,他身子一斜砸碎了一片冰,像鱼一样游进深水里。

马德五用键头把瓦罐挖出来,看见埋了八九年的账本完好无损,对着阳光仰面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禁不住喊道:“你该倒倒霉了,该倒倒血霉了。你房无三间,地无三亩,你连私塾都上不起,只是在窗外偷学了几百个字,你凭什么一压就压我一辈子!”想起三四十年里,无数次在夜里被迫离开伸手就可以触到秋菊时那些揪心裂肺的痛苦,马德五的五官都扭曲得变了形。他从地上抱起瓦罐,高高举过头顶,用力朝冰面摔去,嘴里喊道:“杀死你——杀死你——”他看见瓦罐的碎片迅速沉了下去,一个人从破碎的冰块中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