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堂在柳城和秦江谈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乘皇冠轿车返回龙泉。一路上,李金堂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看着龙泉冰雪覆盖的沃野。小金从倒车镜中看见李金堂紧紧锁着的眉头,便猜到一场政治风暴就要降临龙泉了。

中央和H省两级联合调查组拟定于下周一到柳城,周二或周三进驻龙泉。中英贸易纠纷工作小组将在本周五到达龙泉。出乎李金堂预料的是,H省委在这个节骨眼上倾向于恢复刘清松中共龙泉县委第一书记职务,理由是可以更好地配合调查组进行工作。柳城地委的答复是:我们相信龙泉现领导班子也能有力地配合调查组工作,刘清松同志与龙泉现任常委间矛盾颇深,复职后恐更不利调查组开展工作,此建议妥否,请省委定。眼下省委尚未作最后答复。

李金堂已经预感到柳城地委无法阻止刘清松复职了,因为从H省的全局工作考虑,已经到了非弃掉龙泉不可的地步。这样,所有的准备工作的前提必须建立在刘清松复职上。车进龙泉城区,李金堂突然说道:“直接去钱全中家。”小金把皇冠稳稳停在钱全中的小院门前,李金堂又交待说:“等会儿你把任娜和小钱玉接到家里,你再帮你春英姨买点菜。今天春英要认任娜做干女儿。”小金在车里等了上会儿,看见任娜和女儿都穿着节日的盛装,欢天喜地奔皇冠而来。

屋里,两个男人间的谈话已经开始了。

李金堂开门见山地说:“中央和省联合调查组下周就要来了,吴玉芳的案子马上要重新立案。你跟我做了十来年的事了,我不能一甩手不管你的事。眼下硬包是包不住了,可也得想点办法。你准备怎么办?”

关于李金堂这几十年里那些传奇,钱全中十分熟悉,为了一个女人,李金堂硬是让申玉豹折进去两百多万,钱全中看得心里有点怵,春英突然间要认任娜当干女儿,李金堂大清早又带车来接人,他就知道李金堂对他有点不放心了。申玉豹送给李金堂一百零八万,这事如今只剩自己一个知情者,不表明自己的态度,恐怕难过这一关。钱全中马上表态说:“李叔,全中做的事,走不掉的也就这一件。具体该昨办,我听你的。”

李金堂满意地点点头,用拳头很随意地捣捣钱全中的肩头,“李叔没看错你,是一条汉子。玉豹做假驼毛羽绒服事也犯了;中英联合小组就要来龙泉调查处理这件事。要在从前,帮帮他,这一关也不是过不去。如今,就是吴玉芳的事,你能推的也要推。曹改焕先用开水把吴玉芳烫得半死了,你才打她一板凳嘛。出去躲躲,也不是不能考虑,李叔也愿意帮你找个地方,给够你的盘缠。不过,既然死罪可以躲过,这么做就没必要了。便是全是你的事,无期不敢保证,判个死缓没问题。过了这个风头,事情就好办了。你到了鸡公山监狱,也就快有出头之日了。香艳家阿林在省公安厅三处当副处长,正好管着鸡公山监狱。如果你信李叔,过个七八年,你又能在龙泉场面上行走了。我的意思是趁这案子还没查,你去自首。”

钱全中沉默着,没有马上回答。

李金堂又道:“李全死了,李叔膝下无子,早把你,……还有玉豹当亲儿看哩。可惜玉豹心太野了。你自首了,任娜和钱玉由我和你春英姨照看。小钱玉如今上三年级,十年后,我交给你一个大学生。你这些年的积蓄不太多,都拿回老家孝敬二老吧。我既然认了任娜当干闺女,她们娘俩就是我的亲人。你也知道,我还是有点积蓄,在她们娘俩身上花十万二十万,也花不穷我。你说呢?”

钱全中看眼下无路可走,只好硬着头皮说:“这事我听李叔你的。”又想了想,这种空口无凭的事只凭个良心,又补充道:“这两天我得把家里安置安置。不瞒李叔你,这些年存的几万块钱都在任娜手里,家里老四要盖房娶媳妇的钱还没着落。”

李金堂眉头蹙了蹙,旋即笑道:“好说,乡里盖个房娶个媳妇,一两万撑死了,李叔帮你解决这个后顾之忧。”

钱全中无奈地点点头,“让李叔破费了。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任娜,自首前得跟她解释清楚。我俩感情一直不错,说清楚了她肯定能等我的。”

李金堂沉着脸说:“你考虑得仔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个工作等你自首后,我也会替你做。不过,这女人的嘴碎,不当讲的话一定不要讲。你再考虑考虑,是走是自首,这两天也该定下来了。上午还有个会,中午在家里吃饭,咱们再合计合计。”

钱全中答道:“中。”

李金堂迈出钱全中的家门,心里骂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敢跟我讨价还价!你们要不仁,也别怪我不义。这钱他交给我没人知道,凭他一张嘴,又奈何了我?

沿着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两边的工地上有不少人和他打招呼,李金堂嘴里支应着:“你们忙,你们忙,我随便看看。”心里一直在想:刘清松回来,事情又该昨办?

走过两个街区,他拐进了细柳巷。他很想见见申玉豹。如果能把申玉豹逼走,还可以帮钱全中把杀人的事朝玉豹身上推,事情就可以两全。申玉豹的院门落了锁。李金堂怅然若失。慢慢按后路返回。走到一个街口,竟和申玉豹不期而遇了。申玉豹带着四五个人迎面走了过来,一个白净的小伙子手里提了一个密码箱。李金堂心里道:“真是一个不知死活的倔种,哪里像是申宝栓的儿子!”

申玉豹抢先招呼起来:“李副书记,这般时候了,你还有闲心逛街呀!听说工作组过两天就要到了。”

李金堂微笑着道:“还要来个专案组。我今天主要是想看看各街区工程进展情况。天太冷了,水泥不好浇铸,耽误事呀。能不能单独和你说几句?”

申玉豹转身说道:“小山子,你们几个先回去,我和李副书记说件事。”

两人走进一片砖石废墟里,李金堂压低了嗓子道:“玉豹,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在龙泉呆着干嘛?哪里的黄土不理人,哪里的小鬼不认钱?带上你的钱,远走高飞吧。”申玉豹一听李金堂说中了自己的心思,一时间没有反应。李金堂继续说:“你还等什么?等赵春山带人拘留你吗?吴玉芳是全中一板凳砸死的,你就是打了一拳,移了尸,没啥大不了的,走了也就走了。你的公司是个体,没挂靠任何单位,账上留点钱,英国人来了,找不到你,这事也就过去了。避过这个风头,你回来认了移尸的罪,顶多住一两年就出来了,出来你还是个人物。”

申玉豹放肆地笑了一阵子,“要翻大家一起翻了吧;我本来就是申家营一个穷光蛋,大洪水你饶了我,我已经赚了十几年阳寿,我怕个球!”

李金堂仍不死心,“读了几个月的书,没见有多大长进。你总提从前干啥?从前,从前刘备卖过草鞋,从前朱元漳还当过小和尚,后来一个建了蜀汉,一个建了大明。风风雨雨我见多了,你要是赶上这个风头,数罪并罚,最少判你十五年,钱也要赔个精光。你自己掂量掂量。”

申玉豹伸出脑袋小声道:“哎呀李叔,你对玉豹可真是那个亲呢!你是亲你那一百零八万吧?你怕我把你这件事抖出来,对吧?我不走,判十五年。你呢?你算算,一百零八万能判几次死刑。再说,全中进去了,也要招出来的。那钱肯定是他帮你取的。我准备留下来会会英国佬,要是免不了进局子,我可要说实话的。李叔,想想你自己吧!”

李金堂脸色变得铁青,刀一样的眼光在申玉豹脸上割来割去,一字一字说着:“不识抬举的东西!凭你无根无据的几句话,能伤了我的毫毛?你太幼稚了!你不懂政治,你什么都不懂!如果救灾账上能查出我的这一百多万,李金堂能在龙泉稳稳当当呆三十多年?我扶持你,是因为我主管经济。你供出我在你名下存一百多万,就是你蓄意中伤,查不出证据,你又多一条诬陷罪。你有诬陷我的动机!因为处理你偷漏税的事是我决定的,为此你付出了近两百万的代价。你该明白,这两百万是上缴了国库,不是流进了我李金堂的腰包。法律会很快认定你是诬陷。安你这个罪,证据确凿。我就说你当时送给我二十万元的存折,被我拒绝了,硬是坚持加倍罚你。全县八十四万人,会有八十万站在我的一边。你大概不会忘记我搞过一次礼品曝光,上进省报头版。你可以说我是因为洪梅整你,不过这件事同样能成为你诬陷的理由。欧阳会在法庭上承认和你的恋爱关系,只会说和我只是上下级的关系,因为我还主管文化、教育。所以,你赢不了,你不可能会赢!有一个叫林苟生的人,不知你认不认识,现在他是个合法的珠宝商。他从五六年开始,和我斗了三十多年。最近我才弄清楚,白剑是通过他查到了当年十六个公社的部分救灾账目的。白剑文章中提出一千多万救灾款不知所终,就是根据林苟生提供的账目得出的结论。实际上,没有这么多,顶多有五百万。那样大的一笔救灾款,差错五百万,算多大个事?所以,白剑弄来工作组,他也赢不了。如果你不离开龙泉,你会在看守所听到我现在就能告诉你的结局:查出一两个原公社书记侵吞三两万救灾款的事,查出十几二十个大队支书私吞几千元甚至一万元救灾款的事,然后都把他们抓起来,判上一到十年。白剑因此也有了面子,也会收场了。不收场他还能怎么着?所以他也不能算赢了,他没有伤我一根毫毛。我为什么要给你说这么多呢?因为我已经下决心要除掉你!你应该问问林苟生,他会告诉你我当年是怎样把他从石佛寺镇镇长一步步送到鸡公山监狱的。当时我没准备取他性命,只是准备让他在监狱住一辈子。后来他越狱逃走了,才找到了报复我的机会。你不会有他这么好的运气。上面这番话你都可以当成耳旁风,最后这几句你一定要牢牢记住,用刀子刻在你心尖尖上:判你五年也好,判你二十年也罢,我只会让你再过这最后一个年,明年春天、夏天、秋天或是冬天,你会在监狱里病死!”李金堂裹裹大衣,迈着坚实的步子走向大街。

冷风吹乱了申玉豹的头发,他伫立在一堆碎砖上,目光渐渐散乱起来。他喘了一会儿气,疯子一样张牙舞爪朝细柳巷跑去。进了家门,申玉豹显出了分外的冷静,把四个保镖叫到跟前说:“你们都给我回公司去,把公司的两个大保险柜给我看好,三天后我要带着那四百万到广州做一笔大生意;你们去告诉门会计,让他带上钱到柳城预订五张飞机票,我和你们四个一起去。”保镖们走后,申玉豹叫过小山子道:“你把那些小炸药包都捆在一起,剩下的雷管也绑进去。”

小山子发现申玉豹今天有点古怪,怯怯地说:“总经理,你要弄啥?绑在一起要顶七八个手榴弹哩。”

申玉豹舞着双臂喊着:“问,问,问个屁!总经理要做的事,能是你问的吗?一点都不懂规矩!干啥?你忘了吗?炸鱼!水面上有冰,水凉得很。草鱼鲤鱼乌龟王八虾米,轰一声,漂上来一片。做你该做的事。把我的指纹打火机灌满气,在家里等着我。”

小山子听个将信将疑,又问一句:“总经理,该吃饭了。”

申玉约在门口一扭头,“你先吃吧。”

十五分钟后,申玉豹出现在赵春山家里。

赵春山正在教永亮修手表,右眼窝里夹着一个微型放大镜,看见两个申玉豹,一大下小。

申玉豹恼了,“你不能这样看我!像牛经纪相牛。你为什么不抓我呀?你不是什么都明白了吗?”

赵春山取下放大镜,微笑道:“一呢,还没到时候,二呢,我和白剑都相信你会自首。政策你都知道了,坦白从宽,自首从宽。我相信你一定能重新做人。”

申玉豹冷笑道:“我没有罪,自首干啥?我老婆的骨头都要沤烂了,这案还翻个球。这是你的宝贝儿子永亮吧?狗日的,你真是个铁面无私的赵青天,连儿子也敢铡!”

赵永亮鼻子哼一声,“好汉做事好汉当,有啥了不起的。”

申玉豹眼睛瓷地一亮,“嗨!有种!老子英雄儿好汉。好汉个狗屎。糊涂虫一个,我是个大糊涂虫,你是个小糊涂虫,咱俩一对糊涂虫。”

赵春山仍笑着,“知道自己糊涂就好。自首是要从宽处理的。”

申玉豹机警地后退一步,突然间神经质地笑起来,直笑得泪囊上挂上两颗晶莹的珠子,“监狱?我到监狱还不把我朝死里整。你那监狱咱可不敢住。”

赵春山严肃地说:“你怎么能这样看我们的监狱?你是听谁胡说八道了?现在是法制社会,天王老子也不敢胡来。你放心,我们的监狱只能把犯人改造好,给他们提供重新做人的机会。我用人格向你担保,到了监狱一点危险都没有。”

申玉豹道:“林苟生的事你知不知道?”

赵春山愣了一下,“那是非常时期,公检法都砸烂了。你的担心丝毫道理也没有。以后法律只能越来越健全,再也不可能出现林苟生那种事了。”

申玉豹神情恍惚了一会儿,狞笑一声道:“我有啥罪要我自首?打了一次老婆也犯罪吗?做生意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马克西姆能不知道国际市场上驼毛和羽绒的价格?我是做了假,可我卖给他的价钱,只是真的三分之一。我这咋说也该叫人造驼毛、人造羽绒,我发明了配方嘛。人造肉、人造鸡蛋不都在卖吗?日他妈是他马克西姆勾子黑,他明知道是人造的,偏要当真的卖,到联合国法庭也是他输理!我有啥罪?他要标个人造驼毛,能冻死人?我还要好好活!我还想出国风光风光哩。外国真好,发生过恁多鲜事。一个贵妇人被姘头甩了,她就卧轨自杀了;一个爵爷像扔破抹布一样扔了一个姑娘,后来竟跟着当了妓女的这个姑娘一起流放了;一个良家妇女找个神甫做野男人,最后竟被别的女人当雷锋一样学哩;一个大学生想做拿破仑,把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太当臭虫一样杀了,抢了一袋子钱,一个子儿也没花过;一个小木匠也想当拿破仑,和市长夫人轧姘头,后来又开枪杀了这个女人,记起来了,没杀死,小木匠被杀后她还抱着血脖子脑袋亲哩,错了错了,亲脑袋的是个千金小姐。我还想看看这些地方哩。”

赵春山拍了一下巴掌,“不简单,不简单!一年没见面,连拿破仑都知道了。不过我提醒你,现在走不成。你走了就是逃犯。自首吧,白剑也相信你会自首的。他说他陪你去太阳村给你岳父认过错。自首吧,只有这条路可走。监狱只是改造人的地方,现在的条件越来越好了,可以读书、看报、看电视。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相信我老赵一回。你自首了,至少能减你一年刑,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申玉豹嘿嘿笑着,转身出了屋,在院子里扭头道:“白剑算啥毬东西!也配管我的事?我要是有兴趣,我可以雇十个白剑黑剑王八剑给我抬轿吹喇叭。你说我想逃?没罪我跑啥跑?再过三天我还要到广州做生意哩。就是有罪,监狱能关得住我申玉豹?点上一捆钱,这一把火就把监狱的铁栅栏门烧化了。”

赵春山道:“那样只会烧了你的手。如今法制越来越健全了。工作组就要来了,十几年前谁犯了罪,现在也要负法律责任。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犯了罪该受惩罚,自古都是这个理。自首吧,玉豹。”

申玉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道:“这个东西你保存着,将来能治住李金堂。你连儿子都敢铡,咱信得过你。”

申玉豹出了赵春山的家,漫无目的地在城里游荡。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出现在旧城墙外的一截护城河岸上。一个小男孩爬上河堤,被一根裸在外面的老柳树根绊了一下,扑倒在申玉豹跟前。申玉豹下意识地弯下腰。小男孩自己爬了起来,惊疑而又亲热的目光射向申玉豹,仿佛和申玉豹早已熟识,因有一段时间没见了,需要辨认。申玉豹显然感受到了这种温暖的情愫,爱怜地用手拍拍小男孩的脸蛋,“你爸爸呢?你咋敢一个人出来玩?你为啥不怕我?你是不是见过我?”

“他爸爸早死了。”一个年轻的、却像城隍庙庙门一样黯淡无光的女人走过来,拉了男孩的手说着。

申玉豹莫名其妙地丢出一句:“我很喜欢这孩子。”

女人侧过身,愤怒地瞪着申玉豹:“男人开始都这样说,可要不了三天就够了。嫌生过孩子,嫌干那事像穿了大两码的旧鞋,嫌工作是大集体,挣不来钱,嫌手粗糙得像锯齿,都滚他娘的蛋!老娘离了男人也能过。你走你的路!想看笑话?想去通风报信让那臭姨子笑话我?”

申玉豹一直看着孩子,突然说:“你是真喜欢我。你想让我抱抱?你爸爸没死,他和一个阿姨住一起了。你过来,好儿子。”

小男孩突然挣脱了少妇的手,扑进申玉豹张开的怀抱,亲热地用小脏手摸着申玉豹苍白阴沉的脸,“你不是爸爸,我知道。”

申玉豹心里一热,“你说叔叔是个好叔叔?”

小男孩学说着:“叔叔是个好叔叔。”

“你说申玉豹是个好叔叔。”

小男孩又说:“申玉豹是个好叔叔。”

申玉豹放下男孩,从怀里摸出准备交给门会计卖飞机票的一叠钱塞到小男孩手里,转身就走。少妇呆楞一会儿,喊着,“你回来,你为啥给俺孩子恁多钱?”

申玉豹扭头答道:“他说申玉豹是个好叔叔。”

回到细柳巷呆坐一会儿,申玉豹猛然醒了似的,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哎呀!赵春山要是把我的证言贪污了,我一拍屁股走了,谁还能咬出他李金堂?最好也把钱全中煽起来。

下午四点多钟,申玉豹出现在钱全中家里。

钱全中刚从李金堂家里吃完午饭回来,任娜和钱玉去学校给钱玉请假去了。这顿饭吃得他心惊肉跳。李金堂脸色很不好看,眉宇间已露隐隐的杀机。饭后,李金堂打发春英和任娜带着孩子去商场买玩具和衣服,一再重复说:“养虎伤人,当年真该下狠心除了玉豹这个祸害!这回再不除掉他,就太对不起他死去的爹了。”

两人谈了一两个小时,李金堂大都在回忆土改时的旧事,根本没再提说钱全中的事。钱全中知道李金堂已不再信他了,临走时表态说:“李叔,后天我就去吧。”

李金堂却又说:“这大事还要靠你自己拿主意,李叔只能帮你参谋参谋。任娜已认在我和春英膝下,她的事我还管。”

钱全中没想到申玉豹会来,惊问一句:“你咋来了?”

申玉豹大喇喇地坐下来道:“我咋不能来了?咱们不是还合作干过不少事吗?还合作杀了我老婆,眼下都在公安局的门口晃。我来我你谈谈心。”

钱全中冷笑一声,“有啥好谈的!”

申玉豹笑作一团,“咋没啥谈的?同一案的兄弟,可谈的很多。我已经决定自首了。我那点事,加在一起,顶多住十年,我不自首我弄啥?你要不自首,小命恐怕要丢掉的。我今天来是给你指出路的。”

钱全中瞪了申玉豹一眼,没说话。

申玉豹道:“如今,咱俩的敌人都是李金堂。上午他去找过我,劝我跑。我才不跑哩。我说我要自首,你猜他咋说?他说要整死我,一年内整不死我,他的李字倒着写。为啥要整死我?怕我揭出他贪污的一百来万。他有个女婿记得是管监狱的,证明李金堂也没说大话。有个叫林苟生的,当年在监里就叫李金堂整个死去活来。这么一说,你我自首了,还是难逃这一劫。为啥他也要整死你?因为你帮他取走了那一百零八万。书上管这叫:狡兔死,走狗烹。你敢说你没替他取了这一百多万?”

钱全中黑着脸,没有说话。

申玉豹自倒了一杯开水继续说:“李金堂这人是啥人,我也不多说了。牵扯这笔钱,你指天发毒誓,他也要整死你!书上管这号人叫奸雄,曹操和他有点像。我呀,还不想死。不想死就得整死他李金堂。中央的调查组就要来龙泉查账了,李金堂那些钱,有八十八万是贪污的救灾款。揭发出来够毙他十回。提早揭发,肯定要奖励的。明人不说暗话,我刚从赵春山家里来,已经把李金堂贪污钱的事写了一份证言留在这个黑包公手里了。他说我立这个功,起码能减刑两年。你昨不说话呢?我这份证言里也提到了你。”

钱全中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写我啥?”

申玉豹喝了几口开水,抹了嘴笑道:“没说别的。我的钱被人取走,银行有数不清的证人。我写了这事,并且十分肯定这钱是你帮李金堂取的。你走不走这条路我不管,反正这事早晚要查到你头上。趁工作组在,你我一联手,就能整死他。这就是我给你指的路。这一蹲大狱,欧阳是得不到了,我得去给三妞留个话,她说她巴不得我蹲几年才嫁我哩。”

夜幕降临了。好问酒吧像往常一样,显出一片灯红酒绿。申玉豹独自走进第一次来坐过的六号包间,四小姐紧忙跟了进来。

“申总经理,好久好久没见你了。”

“没有好久,以后才叫好久。”

“吃点喝点啥?”

“啥也不喝,啥也不吃。”

“那你来做啥?”

“啥也不做,就是想来坐坐。”

“嘻嘻。”四小姐眨眨美丽的眼睛,“我明白了,申总经理一定是叫那些姐呀妹呀的吵吵得心烦,来这躲清闲的。”

申玉豹笑了,“你的小嘴真会说话呀!哪儿还有啥姐呀妹的?都走了,都走了,就剩你这个小四了。过来,过来陪大哥说说话吧。”

四小姐只是倚着门框笑,没有动。

申玉豹掏了掏口袋,没有一分钱,从一个皮夹子里拣出一张存折,敲敲桌子问道:“咋没有人唱歌哩?哦,三妞不在了,就没有人唱歌了。三妞走了,也不知去了哪儿,她哥的朋友还找我要过人哩。想想我也对不住她,说不定真把她逼到老路上去了。再想想呢,还是三妞真疼我。她在哪儿呢?再也听不到她唱的歌了。”

四小姐轻轻走到申玉豹的对面坐了下来,伤感地说:“三姐命真好,这么多男人都疼着她。要是她能听到你这番话,我是说直接听到,不,看不见你的人却听到了,肯定会幸福得晕过去的。三姐是刀子嘴,心柔得很哩。”

申玉豹摇摇头,“她再也听不到了,再也听不到了。没准儿她正在哪个地方受苦受难呢!红遍京城?不管哪一行,想红遍京城都不容易。”

四小姐笑了,“三姐好着呢!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回龙泉了。”

“真的?”申玉豹忙说,“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她?”

四小姐抿嘴一笑,“我可不想看见两男人打架。林大叔平日里是个笑面虎,发起怒来可真吓人哩。她干爹前两天从广州回来了。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林大叔肯定和她在一起。林大叔对三姐那份爱,可真没说的。”

申玉豹笑了,“三妞没出事,我这心里也少一份牵挂。林老板是个人物,经过八十一难没死,可见有后福。三妞跟着他,比跟着我强。小四,把你的笔借我用用。”接进四小姐递过来的圆珠笔,在存折背面写下一行数字,连存折一起交给四小姐,“三姐和我分手,没带走我一针一线,想想真对不住她。这十一万八千块钱,是我做正经生意挣来的,存在武汉武昌火车站右边工商银行营业所,原是为应急用的,存了四五年了,这是活期,密码我写在折子后面。你把这折子交给她,让她十天内一定去武昌把钱取了,退了就来不及了。那八千块钱零头算是我给你的跑腿费,她会信的。我还有急事要办,走了。”

四小姐道:“折子我一定送到,跑腿费就免了吧。”

申玉豹走到酒吧门口,听见录音机里一个男人在唱: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我在笑容里为你祝福……他叹了一句,“好歌呀”,然后大步冲进夜幕。

回到家,申玉豹再也撑不住,朝沙发上一歪,大口喘着气。小山子打开一听“健力宝”进了过去。申玉豹喝了几口,看了看茶几上捆好的土制炸药包,“很好,小山子,你很听话。我怎么一点气力也没有了,这种时候可不能松劲儿。”

小山子过去端来一个电饭锅,揭开盖子说:“怕是饿的了,我给你买的炒面,一直热着呢。”

申玉豹闻到香气,就流了一嘴的口水。小山子一看没拿筷子,去一趟厨房转来,申玉豹已把一大盘子炒面抓吃个干净。申玉豹翻出几张餐巾纸,揩揩手擦擦嘴说道:“小山子,你到院门外给我放个哨,从外面锁了门。要是有可疑的人来,你给我报个信儿。领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长得比我还难看,一笑露两颗板牙,眼睛像狼眼,亮起来像三节手电。办完了事我叫你,中间不准进来。”小山子出去后,申玉豹去开保险柜。谁知忽然间忘了密码,又踢又拍,急得一头大汗,总算看见了那里面堆放的花花绿绿的外币,他自言自语一声:“天不绝我!”把外币装了大半密码皮箱,他又去作贮藏室的小屋拎过来一只破麻袋,又装了近一百扎百元大钞。这时,麻袋里还剩几十扎钱,箱子已经满了。他提提皮箱,又骂一句:“狗日的,到底是钱,还不轻哩。”然后,他把麻袋拎过去,扔进了保险柜。他掏出皮夹子,看看所有必带证件都在,走出屋子喊了一声“小山子”。

申玉豹穿上灰毛呢大衣,戴上礼帽,拎上密码箱,站着对小山子说:“你去到巷子拐角等我。十二点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也不要着急,不要声张,安安生生回来睡你的觉。以后呢,你就一个人在这里住下去。你到街上买饭,要买两个人吃的。晚上要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电视机、收音机、录音机,凡是能响的都叫响起来。等上三五天,要是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到北京和外商做生意了。”他盯着茶几下边的那把镶着银鞘的藏刀看了一会儿,弯腰取了,贴着西服内口袋放进去。

小山子问道:“你出门带刀干啥?”

“杀人!”申玉豹支吾一声,“外、外出做事,防身。你他妈的啥事都要问,该你问吗?管好你自己的事。千万不能往家带女人。你小小年纪,不懂好坏,弄不好就毁了一辈子。你可要记着时间。我走了。”

天空正有一轮黄月亮高悬着。申玉豹一路走,一路不时地看那黄月亮。黄月亮在申玉豹眼中变化着,变着变着就变成了轮盘赌的大赌盘。桂花树、桂花酒、玉兔和吴刚,是黑白单双,押中顶多一赔五,嫦娥就是那个最大的数,押上就是一赔三十六,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申玉豹要押这个三十六了。

申玉豹到了城隍庙街88号门口前,毫不迟疑地敲响了门。敲了七八下,没见动静,申玉豹急了,看着楼门两边的墙虽不低,但可借助石榴树攀上去。刚准备把密码箱先扔进去,门突然开了。

欧阳洪梅冷笑道:“还想破门而入吗?”

申玉豹忙闪进院子,压低嗓音说:“我有急事找你,这儿不好说,到屋里说。”

欧阳洪梅穿着雪青色睡袍,冷冰冰地上下打量着申玉豹,“看样子是准备走了。走就走吧,又来找我干什么?”

申玉豹不说话,把密码箱朝矮茶桌上一放,取下礼帽。欧阳洪梅的目光变得侮慢、阴郁起来,“你把帽子戴上,拎上你这一箱钱走吧。”

申玉豹身子一紧,“你咋知道是钱?”

欧阳洪梅道:“我太了解你了!你是来准备挟持我一起走的。”

申玉豹笑了,弯着腰开密码箱,“你真能,啥事都瞒不过你。有了你,啥都有了,啥都不愁了。我是来约你一起走的。我们去香港,这些钱足够我俩用一辈子了。有两天工夫,我们就到深圳。到深圳我就有办法弄到假护照,一个星期后,咱们就能住进香港的公寓了。那假护照我见过的,和真的一模一样,像双胞胎,不是亲爹娘,谁一眼也辨不出来。龙泉有啥好的,你吃的苦还不够多吗?工作组马上就到了,李金堂就要完蛋了!大贪污犯,够枪毙两三回的。中午,我把一份证词留给了赵春山。他是个铁面无私的黑包公,六亲不认。白剑也靠不住,像个拼命三郎,凶险得紧。今天他在龙泉侥幸打赢了,明天到什么虎泉遇上个王金堂,说不定会丢掉小命。跟我走吧。”

欧阳洪梅笑了笑,“玉豹,谢谢你为我考虑这么多。你带的土制炸药包呢?”

申玉豹一愣怔,“啥炸药包?”

欧阳洪梅道:“很早很早了,你说过要带我去水库炸什么鱼,说是做了几个炸药包。”

一丝阴毒的狞笑在申玉豹脸上打着哆嗦闪了过去,申玉豹说:“是有这么回事,后来你总是不接电话不开门,也没去成。都传疯了,你还不知道?说是赵河上游水库里出现一种鱼,长有两条尾巴。当年刘秀在龙泉落了难,这种鱼救过他。说是刘秀被迫杀得没奈何,扳倒门口井解了渴,跑呀跑的,跑到了赵河边。后面追兵又来了,河里又没船。刘秀没办法,又不会水,这时就想死,眼一闭,就跳到阿里去了。他没有淹死,这种两条尾巴的鱼渡他过了赵河。骑鱼过河也不新鲜,记不得是哪个皇帝,还是只泥马渡他过的江哩。这鱼的贯处在后头。说是刘秀过了河,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了。连年战乱,大都跑光了,哪里能找到吃的!刘秀走着走着就晕倒了。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刘秀被一种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香气弄醒了。你猜猜是啥子香?鱼香!一条长着两大尾巴的大白鱼冒着热气躺在刘秀的鼻子尖下。没有旁人,没有火,也没有锅,只能是这鱼自己蒸熟了自己给刘秀吃的。你说奇不奇。”

欧阳洪梅有气无力地说:“玉豹,我再次谢谢你,在我临终之前给我讲了这个美丽的传说。炸药包你是没带,那就把你带的枪拿出来吧。你对准了开,别一下子打不死我叫我受罪。”她突然间抖了一下身子,人一下子有了精神,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朝申玉豹走近一步,右手扯开睡袍的领子,接着乳沟靠左的地方说:“这就是心脏的部位,有枪就从这打进去。没有枪,就把你带的刀拿出来吧,把刀刃横着,贴着这骨头扎进去。要不了多深,有三四公分就足够了。这样就能导致内出血。你扎呀,你快扎呀!”

申玉豹向后退了两步,口吃地说着,“我,我,我没有没有,你,你别靠近我……”

欧阳洪梅再逼一步,“你知道我为什么明知道你会来杀我,还要给你开门吗?你猜不出来!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都知道。你知道我肯定不会跟你走,所以你就动了杀机。你不能让任何人得到我,这就是你的动机。你敢看看我的眼睛,说你没带任何凶器,说你根本没动过要杀死我的念头吗!你看着,看着说呀!把东西拿出来吧。”

申玉豹满头是汗,一直朝后墙退着,最后跌坐在沙发上,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了藏刀,捧着看看,看看看着,突然间把带鞘的刀扔在地毯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欧阳洪梅泪流满面,晃动着身子走几步,跪下一条腿,过了好久又跪下一条腿,拿起藏刀,两手一分,藏刀出了鞘,闪着冰冷的光芒。她脸上泛起了异样美丽的红晕,一个悠长的笑在这片红晕上开放了,“真是一把好刀,好刀呀!我不明白你真敢起了这个心!真好,你起这个心真好!一下子什么都结束了,都结束了。你杀了我,你心里就安宁了。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去深圳,到香港去。你就不能想到个别的地方?香港,香港现在是英国人当总督,你做生意恰好骗的是英国人,正好去送上门。你就想不到去泰国?去越南?真不该提醒你,你是来杀我的呀!”她刀尖对准自己的乳沟仰着脸看着申玉豹,“你是不是胆量不够?我帮帮你,你往前一送,我往前一扑,你就,……”

申玉豹猛地夺回了藏刀,一笑一笑地站起来,“我,我是拿着防身的。我,我来给你送钱。我,我哪里也不想去了。你,你别怕,别怕。我说过这些钱都是你的。不要说我来过了,不要说!”他握着藏刀,拉开门冲进一片月光。

欧阳洪梅身子一歪,晕倒在地毯上。

小山子看见申玉豹手里握着一把刀狂奔过来,又没了手提箱,又没了礼帽,惊叫一声迎过去,“总经理,歹徒在哪儿,我和你一起去追。”

申玉豹扶着小山子喘喘气,说道:“扶我回去吧。”

小山子扶着申玉豹折向细柳巷,嘴里安慰着:“总经理,丢了一只箱子,你也别往心里去,只要人好好的,就是大幸。”

两人进了院子,申玉豹推开小山子道:“上楼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那台音响也送给你,留着学洋文吧。抓紧一点,已经后半夜了。”

小山子不解地问:“总经理,这是啥意思?”

“啥意思?”申玉豹厉声喝道,“啥意思你都不知道?从现在起。你被解雇了。明白没有?就是你被我炒了鲍鱼!”

小山子咕哪一句:“好好的,咋就把我辞了?”

申玉豹大喝一声:“我遇到了仇家,把我打劫了,公司破了产,你跟着我等死呀!”

小山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拎下来,说道:“总经理,录音机给你留下,你要再想听听外国广播,就不用花这笔钱了。”

申玉豹挤出一个笑,“老子要不是垮了,把你送大学读两年,回来真是好帮手。”

小山子又说:“总经理,天这么晚了,我能不能再住一晚明早走。”

申玉豹吼道:“你等死呀。今晚说不定会出事的。”

小山子道:“那我就更不能走了,留下来还能带帮你。”

申玉豹惊奇地看看小山子,“平日里你老是和我顶嘴,想不到你还是个忠臣。不会出啥大事的,你放心吧。”他看不看表,顺手取了下来,进给小山子,“这只表送给你吧。瑞士镶钻石名牌,五千八买的。上次遭人绑架,只拿走了我的金戒指。先放着,等上大学时戴上,压压穷酸气,压压土腥气,不定还能给你勾搭一个漂亮的老婆。”

小山子推辞说:“恁贵重的东西,还是你留着用吧。”

申玉豹白眼马上扔过去,“娘们儿一样,没一点干脆劲儿。你走吧。”

小山子走进院子,申玉豹一转身看见了保险柜,又喊了一声:“回来。”过去打开保险柜,从麻袋里摸出几叠钱,“这些钱送给你,复学读书吧。”

小山子一看那一扎扎百无大钞,惊得直往后缩,连声说:“小山子没为你做啥,可不敢要这些钱。”

申玉豹强行拉住小山子,把钱塞到小山子的背包里,“叫你拿着就拿着,留着也是给外国人留着。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以后不要对任何人说我申玉豹雇过你!一旦躲不过,今天送你的东西,一件也不要说。你马上给我走!”

小山子噙着眼泪、依依不舍的样子,一步一回头地挪出了院子。

申玉豹关了院门,进了屋里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走?往哪里走?香港是去不成了。泰国?泰国从哪儿入境呢?越南?越南前几年刚刚挨过我们的打,过去不是当出气筒吗?往北走?去苏联?钱都送给欧阳了,哪里也不能去了。这个女人日他妈真是个人精,真是个疯子。我真的想到要杀死她吗?我没有想过?我带藏刀就是为了要防身用吗?难道我真想杀死她?杀杀杀,都该杀!偏偏欧阳不该杀。该杀的是李金堂!对,应该杀了他。

申玉豹盯住茶几上的炸药包不动了。看看看着,他惊得后退一步。仿佛已经看到了李金堂血肉横下的惨状。他要整死我。他说过要整死我,他说过要整死我就一定会整死我。谁也斗不过他,我也斗不过。林苟生败了,七八个县委书记都败了。刘清松也败了。都败了。不能自首,不能自首,自首他就要整死我。申玉豹眼睛里窜出了幽蓝幽蓝的火苗。扑过去抱住了捆绑在一起的土炸药包。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杀了他!

“他会不会不在家呢?”申玉豹又犹豫起来。他要是睡在另一个姘头家里,就只能炸死春英姨了。我和她无冤无仇的。炸了他,炸了他!他看见了保险柜,放下炸药包,跌跌撞撞拎出了破麻袋。我还有钱,炸了他出去逍遥。他本来是劝我走的,我说要告他,他才说要除悼我。我抢了他的女人。我真的抢了他的女人。那可是人精一佯的女人!上了床就像鸽子一样咕咕叫,大都要叫酥麻了。炸了他!炸了他!要是炸不死他呢?赵春山说监狱里还能看电视,李金堂要是吓唬人呢?申玉豹脑子里乱极了。他看见一个炸药包已经破了,露出了碎铁块和火药。小山子做的东西能管用吗?试都没有试过哩!我拿着不会响的炸药包去炸李金堂,这个年就过不去了。他下意识地摸出了打火机,脑子里现出一片空白。他悲哀地叹一句:“她为啥宁可让我杀死也不跟我走呢?我完了,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呀!”

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看着燃起的导火索,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像节日焰火一样美丽的火花。他抱出几叠钱,叹了一口气,脑子忽然间清晰起来:“你已经风光够了。你当过龙泉首富。你睡过龙泉第一美人。你惊动了中央调查组。……”

多年来,他一直有早起的习惯。那一声震动全城的爆炸响,惊得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悸,呆呆地望着蒙蒙发亮的窗户。春英悉悉挲娑穿衣服的时候,发现丈夫愣怔得竟不知披衣服,忙停下来,取了压在被子上的军大衣仔细给李金堂披上。春英出去洗漱了再回里屋,发现李金堂仍是那个姿势没动,不禁感到诧异。确实太反常了。多年来,李金堂一直把全城、全县都当成自己的家,哪里出现了异常和漏子,他马上就会坐不住,今天这是怎么了?春英走到床边,小声问道:“咋啦?是不是不美了?哪里不美了?”

李金堂神色张惶,声音变了调地说:“你,你先不要做饭,出去,出去问问哪里出了事。听声音在西北方向,你快去打听,快点。”

春英便成了最早赶到现场的一群人之一。问了听了一些情况后,匆匆忙忙赶到家,李金堂仍一不动坐着。春英有些怕了,吞吐着:“玉、玉豹的房子不知叫什么东、东西炸塌了,也不知屋里有没有人。”

李金堂肩膀一抖,身子朝后一仰,头把墙撞出很大一个响动,喃喃一声:“玉豹死了。”过了好一阵儿,他又接着说:“侥幸,侥幸。”春英听不明白,一看男人没病,出了屋做早饭去了。

李金堂心里想:是我把他逼死的,不会因为别的。再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低低地咕哪一句:“他应该有杀我的胆量了,侥幸。”基于这个判断,李金堂有些后悔了。抖掉大衣穿衣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汗水已将衬衣全部浸透。我不该昨天对他说那番话。过分了,过分了就把握不住。他再次说一句:“侥幸。”他想起了三十几年来和申宝栓、申玉豹父子交往的许许多多的细节。想起了镇压申宝天,想起了放卫星,想起了大洪水,想起了在申玉豹名下存了几年的那笔钱,想起了这近一年来和申玉豹之间的磕碰。他再一次后悔昨天给申玉豹说的那番话。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李金堂真的把申玉豹当成儿子来看过。

心里有了悔意,他就开始想为申玉豹身后事做点什么尽尽心了。申玉豹一死,那笔钱就少了一个重要的见证人,那一股无形的压力也随即减了几分。

早上八点多钟,李金堂带着县委主要领导来到细柳巷查看出事现场。李金堂披着军大衣伫立在一块倾斜的楼板前,一言不发。

朱新泉围着废墟看一圈,走过来低声咕哝道:“畏罪自杀。”

李金堂猛地一埋头,狠狠地盯了朱新泉一眼,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道:“可不要下这种结论!致死吴玉芳的主犯已经自首,申玉豹至子怕得要自杀吗?那件涉外的经济纠纷案,只是个经济纠纷,大不了是个赔款,用得着自杀?玉豹肯定是不小心点着了什么,不是自杀。”他低头捡起半张百元钞票,对着阳光看看里面的水印,“玉豹的荣昌贸易公司,是全县个体企业中每年上缴利税最多、创汇最多的一家。对他经营中的经验和教训,要给一个正确的评估。这个问题关系着龙泉个体企业的形象问题,万万不可马虎。玉豹死了,龙泉的个体企业还是要发展壮大的。他闹出的涉外经济案,应由县政府出面解决。玉豹做最后一笔生意,回来和我说过,他的货是运到澳大利亚,不是运到英国。如今出了事情。怎么能一口咬定是荣昌公司的错?下午开个常委会议议这件事。问问银行,看看接到没接到冻结荣昌贸易公司资金的通知,要是没有,那就是上边对这件事也没认下来,要等调查完才能定论。下午的常委会要让银行行长列席,另外,请荣昌公司主管经营的人到会上汇报一下上次出口货物的详细情况。让城建局派个吊车来,还是早一点把玉豹弄出来。让电视台来把整个过程录下来。”

荣昌公司的门会计哭成个泪人儿,一听李金堂这番话,忙挤过来说道:“李书记,俺们总经理绝对不会自杀。昨天上午他让我今天去柳城订五张到广州的飞机票,后天要到广州做几百万的大生意哩。”

这时,几个保镖也都过来作证,都证实了申玉豹要去广州的事。其中一个一拍脑袋补充道:“我想起来了。总经理做了十几个小炸药包,准备到水库里去炸鱼。肯定是他抽烟不小心把炸药包点着了。”

至此,申玉豹自杀已不能成立。

白剑听了李金堂那番话,心里油然生出了钦佩之情。这种处惊不乱的定力,匪夷所思的应变能力,普通的政客很难具备。经此变故!白剑有点惶惑了。

林苟生带着三妞赶到出事现场时,被炸成七八大块几十小块的申玉豹已经被送到殡仪馆做整容去了。堂屋的地面已经裸露出来一些,满地都是烧烂的钱。几个建筑工人在搬炸烂的电视机,电视台的记者正在一丝不苟地拍摄。

三妞倚在林苟生的胸前抽泣不止,一双泪眼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她十分熟悉的房间。两个工人抬起炸烂烧焦的沙发,三妞看见了下面的圆饼干盒。看了一会儿,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把那铁盒子死死抱住了。

刑警小李子挡了过去说:“你怎么拿东西呢?”

三妞只是重复说:“我的,我的,我的。”

小李子说:“里边有什么东西你还记得吗?”

三妞只是说:“我的我的我的……”

林苟生走过来很不白然地说:“她,她和玉豹谈过半、半年……”

小李子再看看三妞,惊奇道:“原来是三妞呀,漂亮得我都认不出了。”

三妞强笑一下道:“李哥——”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放着一双红皮鞋和一个小男孩小女孩撅着屁股亲嘴的细瓷玩具。三妞抓住玩具,抱住皮鞋哇地一声哭喊出来:“玉豹——”林苟生紧紧地搂着三妞的肩膀,无声地流了两行老泪。

四小姐早看到了三妞和林苟生,心里矛盾着,斗争着,已经把衣袋里的存折捏得水淋淋的。她咬咬牙,退出了人群,尘上一辆三轮车去车站。她要去武汉取钱。

钱全中也在这个时候悄悄退出了人群。他从李金堂变戏法一样的谈话和刀一样犀利的眼光里,很自然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申玉豹是他杀!

被赵春山带人抓走是死。自首后到了监狱也难免一死。供出李金堂那巨款,真能给李金堂定罪吗?钱全中摇了摇头。坐在家里宴冥苦想好一会儿,他认定自己必死无疑。万念俱焚后,钱全中悲哀地想:就剩下我这一个知情者了,我就让他彻底放心吧。

钱全中拿了笔和纸,匆忙写了一封信,看见春英刚给女儿买来的猪八戒模样的扑满,他把信叠成一个小方块,塞进扑满,又拉开抽屉找出十几枚硬币丢了进去。随后,他又在一张纸上写道:“任娜,我要出趟远门,什么时候回来无法确定。生活上遇到特别困难,请找李叔和春英姨帮助。这只扑满似是李叔家的那只,昨天你可能拿错了,请你到时候一定把这只扑满还给李叔。”写罢,他用扑满压住纸条,无奈地瞥一眼全家福,急匆匆出了家门。

外面,寒风正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