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苟生发现一道手电筒的光柱射在自己有脸上,侧身一看,光柱倏地缩了回去,照亮了过道里一张机灵、稚嫩的脸,小三正朝他挤着眼睛。台上,杜十娘有腋下夹着百宝箱,左手五指着李甲在唱。林苟生碰碰白剑的胳膊,白剑走了神,没有反应。林苟生把嘴凑过去耳语说:“我去给三妞看病,失陪了。”白剑动也没动,简短地说:“好,好,早该去了。”林苟生跟着小三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进了车站后面的一条巷子。大雪在这个时候突然住了。林苟生估摸着时间,正是欧阳洪梅唱的《杜十娘》散场的时候,心里道:这雪不知是为雪梅姑娘的死下的呀,还是叫欧阳哭下的,真是神了。小三扯他一把:“林爷,就到了。”

老七干着在刀口上行走的营生,留了一条后路,在这里盖了上六下六的小楼,外加两间平房,围墙、楼门一围一开俨然是个家。平日里,楼上开成了旅馆,打出时是“大众旅店”的招牌。老七把姘了多年的喜燕安排这里做老板娘兼家庭主妇。生意好坏不论,要的是将来金盆洗手后,大笔的财产有个合法来源,后半辈子图个安逸、清静。因这是最后一条退路,老七不敢弄险,一直搞合法经营,扫黄打黑十几次,大众旅馆没黄过、黑过一回,次次评比都是先进。喜燕是个多情而小心的人,有这么一处房产、有六位数的一张存折,就常劝老七和她扯了结婚证,回来安分守己做旅馆老板。这次老七为了林苟生弄险,喜燕一肚子的惊怕,一肚子的不高兴。遣小三去叫林苟生,喜燕就在楼下里屋里数落起来:“规矩可是你定下的,你不在家,一见看不顺眼的男女,我马上就说没床位,为的不就是安安生生。这回可好,这六个女人,左看右看都是那条道上的,还一大包一间,这要是出了事,可不是个小事。那个嘴角长痣的,前一年在东边春风旅店卖了仨月,搅得店里执照吊销,又罚了五千。”

老七闷着头抽烟,翻个白眼道:“你说说个啥?一个男人没有,谁来查能查出啥事?”

喜燕想想也是,这几个女人虽然都包了房,吃了晚饭都呆在屋内,没一个出去走动。又一想,该不会都约好了吧?又说道:“你不是让小三去叫人了吗?虽然是大雪天,可如今的治安队,啥天气都可能出动。六号房那个长黑病的犯事那天,就是下着瓢泼大雨,听说抓她时房间里有两男人。我以为她早劳教去了,啥时候又放了出来。怪不得人家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老七呀,锁了院门睡吧,楼上早跟冰井一样了,混过今夜黑,明早扯个谎把她们都撵走就清静了。我这左眼皮老跳个不停。”

老七笑了,伸出伤了的左手拍打拍打喜燕绯红的脸蛋,“你胡毬叨叨!左眼是跳财。我也没说让她们常住,明早不用撵,她们自己就滚蛋了。这是为朋友帮忙,老天会开眼的。”

喜燕还是放不下心,“六个房间一起弄,还不日塌叫塌一幢楼?后面来的仨,一听说话一听笑,就知男人一挨身就要变成下蛋的母鸡,咯咯咯叫个不停。不用人家来抓,明天一大早,一条街都知道咱们大众旅店出了哪档子事。”

老七听烦了,“你再唧唧喳喳,是欠揍了吧?只有一个朋友。这些女人,倒找钱也没人去日,都是烂货。”

喜燕呆住了,听到了敲门声,喃喃道:“那你这位朋友想干啥?”

老七起身出去开院门,扭头丢一句:“我咋知道。你听着,这是我敬重的人,见面了别哭丧着脸,要笑着喊他林爷。记住了。”

喜燕一见林苟生进屋,真的笑着喊了一声“林爷”,偷瞟了林苟生几眼,心里偷笑:“年纪也不小了,身子能强壮到哪儿?还挺怪的,专找烂货。”

林苟生淡淡一笑,“这是喜燕姑娘吧?苟生给你添麻烦了。事情急,一时又想不出别的法子。老七仗义,提供了这个方便,让你担惊受怕了。”

喜燕见果真只有林苟生一人,又上了年纪,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想:“一个人好办,楼下有空房,等他上去了,整成个有人住的样子,就说他是远房的舅爷,”嘴里道:“麻烦啥子,老七常说林爷的大恩大德的,俺们能替林爷担待点啥,也是俺的福份。”

林苟生笑道:“小嘴真够甜的,也知道心疼人,也知道大义小礼的。老七呀,合适的时候见好就收吧。”

老七也笑了,“林爷关怀,老七心领了。等小三独立门户,我也就不干了。林爷这事我也不敢多问,用不用我帮帮你呀?该说的我都说了。”

林苟生就说:“把房门钥匙给我。小三,把电筒给我。要不了多长时间,一会儿就完了。”

喜燕就把串在一个竹板上的六把钥匙递给了林苟生。

林苟生把积雪踩得一阵吱吱响,上楼去了。喜燕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这林爷也真怪得很,也不问哪个俊哪个丑哪个住哪个房,就摸上去了。年纪怕也有五十多了,劲头还恁大,一夜黑他真要来个一扫光呀?”

老七道:“他让找这些有病的,恐怕也不是做那事。这林爷有时做事邪得不在路数。六个?男人要是身体好,一点问题也没有。听人说乾隆爷当年一夜黑放倒过十八个。”

喜燕吃吃笑了,“不做那事,又能是啥事?嘻嘻。”

小三刚刚长到骚动青春期的边缘地带,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一听师父师娘谈得热乎,心里蓦地痒酥起来,溜出屋子,借着雪光摸住了楼梯栏杆,一脚踩下,像是踩住个老鼠,惊得停住了。爬上这一二十级外楼梯,累得满头是汗。拐进二楼前走廊,便看见一个黑影从第一间房闪了出来。忙贴了墙站了,屏住呼吸。林苟生出门向右,根本没有看他,走两步开了第二间房。小三高提足,轻落脚蹭着墙贴到窗户下,半直了身子只露了上半个脑袋贴着窗玻璃朝里面看。里面黑咕隆咚的,大了胆子把耳朵挨在冰凉的玻璃上。

只听一个女人笑一声:“人家都睡了一觉,你现在才来呀。你把灯打开嘛。”

“不用了,这样就挺好。”

“你掀被子干嘛,天怪冷的。我也没啥大病,又洗过的。”

林苟生在里面叹了口气,“你睡吧,这五十块钱你拿着。”

女人又笑了,“你要是嫌弃下边,摸摸上边也中,前年遇个斯文人,说我这胸脯子比得上啥子大明星梦露。”

“你睡吧。”

女人又叫一声:“那俺可大沾光了,要不俺用用嘴,这功夫咱也练过的。”

小三忙像小猫一样蹿跳到走廊口上。

林苟生在第三间房呆了很久。小三听得脖梗子直疼。

“治过吗?”

“治过的。”

“治好过吗?”

“治好过,后来又染上了。”

“都有啥感觉?”

“总想尿,又只一股,尿了又觉得不净,又想尿,里头没啥,不痒不疼,要紧处也能箍得紧。”

小三再听不出任何乐趣,垂头丧气回了师父师娘的正屋。喜燕道:“小三,你去了哪儿?看把脸冻的。”

小三笑道:“我听林爷给女人诊病哩。”

老七脸一黑,一巴掌掴过去,“你还没到十五哩,不学好!”

小三含着眼泪说:“林爷确实在诊病嘛。我不诳你。他问人家治过没有,问完了就给人五十块钱。”

喜燕拉过小三,轻轻揉着小三的左脸,嗔怪一声:“看你的手,没轻老重的,打成这样。这林爷才奇怪,花了钱替人家看病。这年头,真是啥怪事都出。”

老七脸上就露出了狐疑的神情,“这林爷能治花柳病,真是怪。小三,你带我去瞧瞧。”喜燕嚷着也要去,老七别过头说:“女人家家的,瞎掺乎个啥,小心把你也染上了。明天等人走了,把这六床被罩床单都扔了,别染给别的客人。”

师徒两人隔着窗玻璃看着,也不见林苟生有什么奇怪的诊法,用个手电筒把六号房的女人上下照照,问些痒啊疼的,如此而已。因怕林苟生出来撞上不好看,师徒俩赶紧下了楼。刚一坐定,林苟生一脸沮丧进了屋,摇着头道:“怪病,怪病,一点也不一样。这龙泉还真找不到那种病,这可昨办哩。”

老七道:“林爷,龙泉塘子就这么大,盛不了几只乌鳖杂鱼,访到这几个这路货,已是大海捞针了。说不定城里也有良家妇女患了你要找的那种病,只是人家节妇贞女地在大街上行走,咱也辨不出来。林爷是不是在钻研医术,找治你那种花柳病的方子呀?要是这样,你找北门口老中医‘一帖除’切磋切磋,或许就找到了。”

林苟生听这样误解正好,说道:“我已经和他切磋了,也不管用,怕只是担个虚名。已经让你们费了不少心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想溜?可没这么便宜的事!”

四个人一扭头,看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只裹一件灰色毛呢大衣,脚穿一双黑色长筒皮靴,裸着一片白里透着咖啡色的酥胸,似笑非笑、似恼非恼背靠着门站着。

老七厉声说一句:“巧克力,你究竟想干啥?”

那女子风骚地一笑,“你既然知道本姑娘的外号,想必也知道本姑娘的脾气,这事不能这么就完事了。那叫我来住这家店的苏大哥谈的条件可不是这五十块。”

老七嘿嘿冷笑了,“我可是第一次碰上女人敲竹杠,你划个道道出来,我奉陪。”

“巧克力”嘻嘻笑道:“本姑娘也是几进宫的人了,你打听打听,哪一次咱不是站着进去,竖着出来。凭你也想把我摆平了。姑奶奶早不踩龙泉这块地了,染了点小病,回来诊治,维护个职业道德。苏大哥一请二请三请,还诳我说这治法叫啥子以毒攻毒,我才动了心。你想想看,你这家模范旅馆,一次容留六个暗娼卖淫,你这门今后还能不能开。识相的,按本姑娘的话做,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俺上俺的独木桥,各自平安无事。要想动粗,我只用把她们几个喊下来,我想哪一盏灯都不省你的油。看咱谁怕谁。”

老七又是一串冷笑,“巧克力,你也打听打听,我田老七是不是个属乌龟的人。我撑着你闹,看你能吃天!”

喜燕拽一把老七的后襟,老七挥手打了喜燕一掌,“娘们家插什么手?巧克力,你叫喊吧,叫喊吧。我信你能砸了我的店。可是你听着,只要田老七还有三寸气在,把我关进鸡公山监狱,说句话,保证半个月让你脑袋搬家。”

“巧克力”仍无惧色,紧了紧毛呢大衣,“这种话我听过不下一百遍了,这脑袋还不是在我肩膀上长着吗?我只是辩辩这个理!”

林苟生笑将起来,“姑娘,你说说你的理,要真不歪,咱们认。我就是不明白,看看你的病,没碰着没摸着,这五十块钱咋就把你亏得要拼命了?”

“巧克力”走了过来,坐在一把椅子上,扯了盖沙发的毛毯披在背上,“你打听打听,前些年我是啥价钱。从上到下,一寸寸算哩。为啥?每一寸有每一寸的好处,每一寸有每一寸的妙处。当年,身上来的时候,看一看也得二三十。物价这几年又长了多少,你算算吧。”

林苟生说:“这理不正不歪。我就是看看,给了五十也不算就地还钱。”

“巧克力”抿抿嘴唇,“不是一个人看,是三个男人看。录像厅看个黄片子,也要花十块八块,他们俩看个活的,就不该表示表示?你用手电筒在我下身照得我热一股麻一股的,扑通扔下我就走,大半夜我就睡不着觉了,损失费总该给吧?大城市夜总会的包间,你看这么仔细,没个三五百下不来。我回来休假治病,你们又是三个人看,一人一张不多吧。这位小兄弟看来还没打过鸣,减他一半,先生你年龄大了,该长一半,合下来还是三张。再补个二百五,我就上去睡觉。这一冻肯定要感冒,药钱我就不问你们要了。”

林苟生大眼珠子转几转,问道:“姑娘,你在哪里混日子?听你的口音已经变了不少嘛。”

“巧克力”狡黠地眨眨媚惑人的眼睛,“你可别想着说几句温热话泡软我的心。香港客人最会来这一套。南韩人最抠门又最骚。日本客人在这方面出手阔绰,日他妈就是不知道心疼人。每次接待日本客人,我总是想到啥子南京大屠杀呀,三光政策的。接待一个总得歇一天,也划不着。最会玩、又大方的是美国人,花样繁多,自由奔放……你这个大叔差点让我上你的当。我给你谈这些干啥。”

林苟生一脸兴奋,摸出五张老人家塞给“巧克力”,“大叔诳你干啥,说不定你能帮助大叔解决个大难题。外国男人,我咋忘了这件事呢。一定是个外国人种下的祸根。龙泉不是个开放性城市,自然没这种病。”

“巧克力”又拿出来两百元放在桌子上,“你给多了。不是想着坐吃山空,我也不会为难你们。你们忙吧。”

林苟生忙又把钱递回去,“姑娘别走,大叔还有事要问你呢,这两百元算是啥子来访费吧。”

“巧克力”接下钱,站起来道:“我上去穿了衣服再下来。”

老七、喜燕、小三都不知林苟生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也都不问,看着像是吃了啥激素的林苟生在屋里踱来踱去,一见他背过身,相互间看着偷笑。等了好一阵儿,还不见“巧克力”下来,林苟生停了脚步道:“小三,你上去催催小姐去,咱可是付了订金的。”小三正准备出门,“巧克力”推门进来了。“巧克力”化了浓妆,戴了全套首饰,右肩挂着小坤包,左手弯着,臂弯里搭着刚才的毛呢大衣,一扫刚才的无赖、萎靡,显得典雅、庄重又微露风情,嘴角含笑,不卑不亢小步迎着林苟生走来。四个人都吃了一惊。

没等林苟生询问,“巧克力”坐在椅子上微启红红的唇,轻轻说道:“先生,在广州一两年了养成了习惯,化点妆,打扮一下也是对你对我的尊重。一看先生的气象、风度、出手,我就知道不是在龙泉小潭子里窝了上千年一点世面不懂的土鳖,敷衍了你就不好了。”

林苟生大笑起来,“我老林对广州可算熟透了,哪一年也要到广州扑腾一两趟,那可是咱的风水宝地呀。这一回,广州怕是要送我一生的幸福了。多久没在广州这个行里鬼混,想不到已经有了这种讲究,把你这个龙泉的土凤凰竟变成了白天鹅了。说说,说说,你说说吧。”

“巧克力”笑道:“先生常去广州,我能说广州点啥哩?你选个题目,咱们咋谈都行,广州的七十二行,荤的素的咱都能对答几句。”

林苟生一拍脑门,“你看看我这个人。都啥时间了,不乱扯了。就谈谈你在广州的辛苦,辛苦你刚才已经说过了一些,想也想得到,哪一行想活得滋润都不易。哎,广州医疗条件恁好,你有了病咋不在那儿治,偏要回了龙泉治?”

“巧克力”神色黯然了,扑闪林苟生一眼道:“是艰难哩。大医院看这种病要身份证,每月要登记上报,姐妹们得了病根本不敢到那里诊治。私人诊所看准了这个弱点,要起价来吓死人。花钱多能治病也就算了,病好后辛苦了点就是了。可这些私人诊所条件太差不说,还不保险。一个姐妹得了一般的淋病,花了五千多,把淋病治好了,到医院一查,又查出染上了梅毒。那一两个月,她可是守身如玉,连眼风都不敢胡乱丢出一个。为啥?客人也让病弄怕了,查验得很仔细,查健康证明,用放大镜查尿,看你的身子比医生还要把细,有的财大气粗,干脆带着几百元一支的淋必治、梅必治,事先一人打上一支。那个地方港台东南亚的客人多,都是炎黄子孙,讲究个喜新不厌旧,常有些老主顾。有病不治,染给他们一个,一个费了劲经营的网就算破了。所以,我感觉有了病,到医院一查,就回来了。”

林苟生接着问一句:“有病的姐妹多吗?特别是你认识的。”

“巧克力”眼睛里闪着泪光,“昨不多,我性子开朗,交的朋友也多,认识的就有好几个。有一个运气不好,竟染上了该死的艾滋病,两个月前跳珠江口自杀了。这条路不好走,踩着刀棱过油锅呀。”

林苟生一看谈到火候上了,就把三姐的病状给“巧克力”详细叙说了一遍,问道:“你姐妹们中间,有没有得这种病的?”“巧克力”没有马上答话。林苟生急了,“到底有没有哇?”

“巧克力”羞红了脸,“你这个大叔呀,我又不是同性恋,平常里就是再好的姐妹,没事看人家那个地方干嘛?”林苟生眼睛里的火苗倏地暗下去,眼看着就要熄了。“巧克力”继续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着,“不过,那是平常,要是有了病,要好的姐妹还是要相互诉说的,有时也相互看看。你说的这种样子,噢,对了,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叫啥子崩溃型尖锐湿疣。”

林苟生一把抓住了“巧克力”的手,“能不能治?”

“巧克力”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除了艾滋病,五花八门的病都能治,特别在广州这个地方。我想清楚了,晓华得的就是这种病。这种病又最难治,恐怕一个疗程要花两三万。晓华是浙江奉化蒋介石老家那个镇子上的。大学毕业和一个相亲相爱的人结了婚。她爱人在深圳工作三年,变心了。晓华先到深圳求职,换了四个单位,都是她炒了老板。她长得实在太好了,要是演电影肯定马上红遍全国。我和她比,也不是谦虚,她是凤凰我是鸡。具体是咋走上这条路的,一直没听她说过。她比咱这个劣等高中生文化高多了,接触的人档次也不一样。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正红遍广九,最高一晚收入过两千美金。她现在混得这么惨,全坏在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手里。前些年,她拿出六十万,帮她弟弟在宁波开了一家公司。不会经营,当年就亏损了四十万。后来又参加一次全国性诈骗,公司破了产,人也叫抓了起来。晓华又拿了四十万回去把他活动出来,他呢,又染上了毒瘾,不到一年就弄光了剩下的三十万。晓华带着仅剩的二万块回去把弟弟送到戒毒所戒毒,回到广州发现自己得了那种病。我很佩服她。她咬紧牙关在广州拼哩,如今在越秀公园附近练衣服摊,已经攒了一万多块了。上个月我去看她,她还对未来充满着信心哩。我想起来了,她说她已经找到了能治她的病的地方,说是有一种刚刚研制出的新药,对艾滋病都有一定的抑制作用,治其它的病小菜一碟。只是怕用多了又产生啥子抗体,一般的病不用这种药。”

林苟生老眼闪着泪光,“天下绝我林苟生呀!闺女,明天大叔陪你去广州,把你和你这个好朋友的病一起治了。”

“巧克力”惊诧道:“你不是说笑吧?大叔,治俺们俩的病,要花几万元呢!世上竟有这种事?!”

林苟生笑道:“只要你们答应治好后别再走老路,十万八万大叔也给你们出。”伸手在贴身衣服里掏出一叠存折,从中翻拣着,“叫我看看咱们在广州有多少钱。哇——五十三万八千,足够用的了。”

喜燕惊叫一声,老七眼睛里就生出了钦佩,“巧克力”已成个泪人儿,哭着说:“明珠答应大叔,再也不碰男人了。”

林苟生笑道:“这就不对了,后半辈子还长着哩,还要成家当妈,不碰男人咋中?明天上午你在这里等大叔,带上你的身份证,能坐飞机咱就坐飞机,我还要赶紧回来看场大戏哩。老七,我干女儿得了风泪眼,怕光,我走后你让小三帮她买点东东西西。”

老七道:“林爷,你就放心去吧,要是饿着了你干女儿,我打断小三的腿。”

林苟生戴好帽子,转身对小三道:“你三姐要问我,可要说我去广州卖货了。”

小三眨眨眼说:“这个事你就不用交待了,我可不想看你几个干女儿打架。”

林苟生刮小三一个鼻子,笑着拉门出去了。

第二天上午,林苟生和“巧克力”在车站等车,一辆皇冠车从他们面前一闪而过。林苟生目光疑惑地盯着枣红皇冠的屁股追了一阵,自语说:“小兄弟咋会和申玉豹坐一辆车?是不是眼花了?”

夜里十一点多,卸了妆的欧阳洪梅等到了顶着明月踩雪而来的李金堂。此时,两人的心情都有点异样。灯光里相互看见后,都发现对方想酿出点盛宴丰美所做的努力。李金堂新刮了脸,乌亮的头发表明他刚刚在理发店接受了正在龙泉悄然流行的染油术。紫砂壶这回被仔细擦拭过,申玉豹送的那堆礼物也不知被放到了何处。李金堂猜想着这些东西的去处,下意识拿了紫砂壶吸了一口,立即烫得稀溜连声。欧阳洪梅关切地看过去一眼,浅笑道:“我的记忆里,你很少出现这种失误。”

李金堂摸一张餐巾纸揩了下巴,说道:“近来事大忙,不乱方寸就成了神了。我这年纪,已不敢再过浮躁、劳心了,所以近来抽空还读了一些禅学。听说这东西在大学生中也很热门,这不好,我还是主张青年时要积极入世。”

欧阳洪梅轻轻一笑,“你不至于参禅参得乱了方寸,你一向不是这样,这怕是个幌子。”

李金堂把玩着紫砂壶,“我是孟浪大多,读读禅有好处。”

欧阳洪梅狡黠地瞥了李金堂一眼,吃吃笑道:“一个一贯容不得别人拿他一根头发的人,哪怕这头发是自己脱落的,如今念禅,有点不可思议。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能变成一个禅宗大师,我表示怀疑。”

李金堂执意不先切入实质问题,说道:“评价一出戏,要等闭幕散场后才能进行。杜十娘本来已经跟着李甲从良了,到这刹住,也是一出戏,小团圆的结尾,是标准的道德剧。如今的《杜十娘》,从这里续上一笔,急转直下,变成了让人目瞪口呆的大悲剧了。政治斗争也是一样。”

欧阳洪梅格格格地笑一阵,“那就谈谈政治?不过,我一向只能敷衍它,没法在这个层面和你对话。说实在的,这方面我不能算你的好学生。很久很久,我都想找你好好谈谈,我想这都快要想得得相思病了。谈谈我们俩,谈谈我和你个人的事。你对我肯定有很多疑问,我呢,对你也有很多疑问。你和我,不是一向合作得很好吗?你知道,我是一个自来追求唯全的人。你有疑问,我一定用心来解答,我呢,自然也希望你能这样回报我。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你最近多半的苦恼是因我而生。所以,我觉得这要比禅和政治都重要得多。我迟迟对你对我后半生绝妙的安排不作反应,多半是因为这些疑问。”

李金堂眨眨很有光泽的亮眼,“你坐下来谈吧,坐近一些。这样就好多了,伸手就可以够得着你。”把大手搭在欧阳洪梅的肩上,轻轻捏捏,“我总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了。近来,我常常发现我的不中用,看上去像是新出的毛病,仔细一想都是旧得要朽了。小梅梅,近来我才开始考虑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误,这个失误就是没有娶了你。”

欧阳洪梅的身子触电一般抖了一下,转给李金堂的脸却是冷冰冰的,咬着指头笑了一下,“我很感动很感动,要是再加上不惜和我一起卖酒,就更动人了。”一甩头发,“不过,我敢肯定,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仍不会娶我!因为我们中间永远都会相互隐瞒一些很真实的东西。”李金堂神色黯然了,手却没从欧阳洪梅的肩头上松开。欧阳洪梅脸上的复杂神情渐渐放肆起来,伴着一串冰柱断裂一样的笑说道:“你是个政治家,需要的营养大多,我对于你,只是负责提供一种自信心。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能赢得你那颗完整的心。这些话你完全可以照搬说给我听。我一直想着能和你都剥个精光,只用心相互说说。你在我的生活里,太重要了。越是觉着你重要,我越是想把一些疑点弄明白。越是重要,这疑点如果没看清,它们就会慢慢长大。我想仇恨就紧紧地跟在这些疑点的身后。你回答我:我是不是你大半辈子唯一的情妇。我很不愿意用这个俗不可耐的字眼。”李金堂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欧阳洪梅怅然叹了一口气,“你不要以为我在套问你什么隐私。我只是觉得男人和女人的立体的契合太难,总想试着这么做一做。我们还能这样坐着说话,证明你我有这种契合的基础。我要给你坦白,先给你坦白。我曾经在巫山西边一个平台上和一个武汉的演员野合过,那时我已经决定要自杀了,他发现了我的这个企图,一直陪我。有时候我甚至把那个美丽而凄婉的月夜看成我生命的复活。我甚至也自觉自愿想和申玉豹同居,为他的那份持久不衰为我燃烧的热情。我和白剑也有过比我想象相距太远的一夜,因为他是我幻化出的初恋的对象。我总是怀疑你,怀疑什么我又说不清楚。我总是担心你和我的关系会在某一天戛然而止,总想抓住一个新的企盼。”说完这番话,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李金堂也听得老泪纵横,抖着手揩去欧阳洪梅的眼泪,喃喃道:“小梅梅,也只有你有这种自己撕碎自己的坦荡和勇气。金堂不如你,不如你呀。你不是唯一的,可你又是唯一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有时根本没有动机。我知道你还有很多很多疑点,也该给你说说了。”

欧阳洪梅在地毯上爬了几步远,摸住一个白色插头插进转插板,扭头说道:“我听着呢。我开了几个小灯,再把大灯关掉更好。你讲吧,灯一黑我就有点怕,你讲大声一点。”站起来去关掉大灯。回来依偎在李金堂怀里,像刚刚唱完一台大戏,瘫在李金堂胸前。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小梅梅,小梅梅,古今皆然。”李金堂捋着欧阳洪梅的头发,开始他的讲述,“解放后的二十多年,我是只靠工资生活的清官。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让人无暇去想清苦不清苦。后来,我遇到了你,才开始觉得还应该有点自己的生活,这当然包括金钱。大洪水过后,银行倒塌了一半,救济款就放在我办公室的保险柜里。第一回,我记得是因为发现一个公社谎报了受灾人数,我严厉批评了那个公社的负责人,按实数发了,多出的部分随便扔在我的公文包里。就这么简单。这种机会很多,积来积去就积了不少。数目你已经从玉豹那里知道了,用不着我多说。不过,当时我也没数,到现在为止,我还没用过一分。差不多六年前,我让玉豹拿去存了。”

欧阳洪梅仰着脸笑道:“看来你是真的爱我。听说中央和省里要来工作组调查了,你就不怕我背叛你,把你告了。”

李金堂大笑起来,带着沉重的胸音,“要是你小梅梅背叛了我,我就认下了。最珍贵的都背叛了,那就是最大的失败,再要别的东西就没有意义了,包括生命。”

欧阳洪梅把头再靠紧了些,轻轻说道:“我不想听这些钱呀钱的,听着心烦。我已经叫申玉豹满口的钱折磨够了。我们还是谈点爱情吧。我一直没明白当年你怎么会迷上了我这个大资本家的孙女。当然我也迷上了你。你一步一个脚印坐上了一县父母官的椅子,就不怕因为我毁了你的前程?这件事我一直有点迷惑。”

李金堂轻轻摇摇头,轻笑一声:“我什么都不想瞒你。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就立志要做高官,要娶美人。刘秀不是也有这两个志向吗?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呀!官,做到多大才是个头?在龙泉不就到了头吗?官,除了要为民做主做事,剩下的就是实现自己的各种愿望。能和你有这么十几年,金堂知足了。”

欧阳洪梅慢慢挣脱出来,挪到方矮桌前,猛地扭转身子,又笑又止的样子看着李金堂,嘴角一跳一跳,“你看看我的眼睛,你看呀?它会告诉你,你漏掉了非常非常重要的过程。”李金堂看见了欧阳洪梅眼睛里放射着叫他骇然的冷光,微垂下眼皮,用弯曲的右手食指一下一下蹭着自己挺拔的鼻子。欧阳洪梅怪谲地、打闪一样笑了几声:“金堂呀金堂,你的小梅梅已经不是十五六年前的小梅梅了。我刚才是咋对你说我的?我不过是要个平等对话。难道我真的会相信你到了四十出头才学会怎样爱一个女人?你记不记得,我十九岁那年冬天你是怎样教我学戏的?我那时不是还吃过我妈的醋吗?我现在很想知道在那九年多里,你心里到底都想了些啥!我记得你说你是个戏迷,我妈唱的每一出戏你都看过十遍以上,所以才记住了旦角的全部唱段。你一百多次走进同一个剧院,看同一个人唱的戏,到底是爱屋及乌还是爱乌及屋,我很想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现在还用得着回避吗?”

李金堂抬起迷茫的眼睛,尝试着轻松地笑一下,却又没笑出来,看上去苍老了一截,吃力地说着:“我很喜欢你母亲。第一次从门缝里看见她粉白素珍,我心里就想:今生若能娶到这样一个女子,足矣。没想到时隔八年多,小伙计和少奶奶,变成了县委副书记和县剧团的副团长。我就……我很喜欢她。这也瞒不过你……快十年,我总共和她握过十一次手,都是领导接见演员的时候。那十年我没去过你们家。甚至,我也没有单独以任何名义去过剧团,我只是去看戏。那十年中,我和没有上妆的你母亲只见过不到十次,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八次。就这些了,再没有别的了……”

欧阳洪梅早成了无声的泪人儿,嘴里喃喃道:“凶手,可怕的凶手。你用这种叫人发怵的爱情杀死了她。这是你对我母亲做的。那么,你对那个可怜的资本家少爷、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学教师又是怎么做的呢?”

李金堂的脸被痛苦撕扯得变了形,“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动过念头,挪开他这个障碍……我没有这么做,我觉得不能伤害你母亲,再说,他毕竟是恭良先生的独子。那些年我很少见到他。我有点怕见他,就是怕,我怕我忍不住就做出什么事来。我和他见面的次数不会超过五次。记得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我批评过他,因为有毒的野菜。”

欧阳洪梅抽噎着:“那么,他是叫你吓死的了。以我母亲的悟性,不可能不明白你良苦的用心。用心良苦啊!我记事时的父亲和我想象中的父亲,相差太大了!我总是见到他佝偻着身子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抽烟抽烟抽烟,一言不发,从不过问我的任何事情,一点也没有大资本家少爷的风度,一点也不像个父亲。多少年来,我都恨他,恨他没给我一点父爱。现在我能理解他了。”

李金堂费力地站了起来,颤着声说道:“小梅梅,我对令尊、令堂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很早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就想为你多做点多做点,多做点我心里就遗忘点,轻松点。我怕失去你,才一直不敢让你知道这些。这都是金堂的错。今晚你什么都知道了,不,应该说你从我这里得到了证实,你该昨办就昨办吧。”说罢,取下衣帽架上的军大衣,慢慢走向门口。

欧阳洪梅跪在地毯上,脑子里千头万绪,那一声拉门响,又使她和李金堂这十几年的历史浮出了水面,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金堂——”李金堂身子一怔,慢慢扭过头。

欧阳洪梅仰着一张泪脸,喃喃道:“你就这样走了?你不能走!这不是结局,不是的。我还有很多话,很多话。你不想听听吗?……”

李金堂慢慢转过老泪纵横的国字脸,颤微微地转过身子,一截一截矮了下去,眼看就要跪到地毯上了,身体重心突然向后一移,就势坐下来,“金堂也不愿意走,不愿意呀,小梅梅——你听我说说,我要说说,说说。金堂一点也不想推卸责任。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想要我死的人很多很多。你知道了这些事,你咋待我,我都不会怪你。金堂对春少爷和慧娟没存过一点歹心。还在你家当小伙计那时候,我就参加了共产党。我觉得这种为千万万人解放、过上好日子的道路,比成就一个大资本家要崇高得多。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我全身心地投进了这个事业,再没想过个人的得与失。在这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亲手枪毙过人,但我从没觉得这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的事。在那九年里,我对春少爷只是嫉妒。我总是这么自问:我一个为着几十万将来可能为着更多的人谋幸福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把慧娟吸引到我这边来?春少爷不过是个破落了的资本家的后代,我常这么想。后来,一切都变了。春少爷和慧娟都死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想这是为什么,一夜之间,我又回到了十四岁就发誓要彻底改变的那种生活状态中,我成了一个被人管制的牛倌。我沮丧极了,觉得被骗了那么多年。再出来之后,我才学会了珍惜自己,我才发现每个人都在珍惜自己,我才忽然明白做了十几年的大梦都白做了。我从横尸街头的红卫兵身上看见了这个人和那个人之间的仇恨。我开始怕失去既得的东西,怕得要死。我第一次为了自己整人,是派人去鸡公山监狱,希望林苟生永远不要从那里走出来。以后我就学会了冷酷无情。我不想再表白我对你的珍惜,这已经多余。我拿了那么多钱又是为了啥?还是一个怕字。后来,果真又在田里种了一年菜。我只想重复一点,我确实没想过对慧娟和春少爷动过别的念头。后来这十几年你都清楚了。现在我面临的危险你也感觉得到。那笔钱很可能会把我送上断头台。我并不后悔这些年所做的一切。我只是觉得遗憾,没有安排好你的后半生。如果我能侥幸过了这一关,我一定要再送你一程。”

欧阳洪梅痛苦地闭上眼睛,连声说:“别说了,别说了,这都是命。这种时候你还能替我着想,我真高兴。我也不后悔……我很想很想再帮帮你,可我不能帮了。不,小梅梅还能为你做点什么?”睁开眼睛,看见李金堂又站了起来要走,忙喊了一句:“你真的要走?”

李金堂泪眼婆娑地说:“你恨我吗?”

欧阳洪梅走过来打开房门,指指地上的积雪和天空的一轮明月道:“应验了,应验了。我不能再唱戏了。今晚你就留下陪陪我吧。你看,多好的月亮。”

小山子不辱使命,终于录下了沾着驼王羽绒的新闻。新闻说中国方面最近就这个问题达成一致意见,准备通知这家公司法人代表,很可能会等英方来人后组成一个调查小组前往中国的H省解决这个问题,观察家认为:中国方面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表明了这个经济正在快速发展的大国对加入世界经济大循环的诚意,同时,也不能忽视香港回归问题给这一事件的十分微妙的影响。申玉豹把录音反复听了十几遍,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这个马克西姆真是大阴险了,事先竟没有发来个商函!他是想打我个措手不及呀!想到这件事竟是李金堂和白剑这两个敌人先后以威逼的方式提醒,申玉豹感到一丝得意。银行里只剩下几百万人民币和三十几万美金了。手里已经拿到了这么多现金,可走的路就有很多条。申玉豹判断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还尚遥远,心里就多了一份从容。等到法院的朋友讲了已经重新受理吴玉芳一案,一切都还来得及。

在这个大雪的夜晚,申玉豹想起了岳父吴天六对自己的大恩大德,想起他一直不喜欢的母亲和妹妹,想起了吴玉芳惨死的那个夜晚,想起了白剑那天字字见血的谈话。当天晚上,他开出三张各十万元的现金支票,准备了却这笔心债。第二天吃了早饭,申玉豹带着皇冠车去了古堡。

白剑万万想不到申玉豹竟是来要他作保去大阳村见吴天六,摇摇头说:“我不相信你会去向吴大叔认罪,太阳怕是要从西边出来了。”

申玉豹认真地说:“你不是劝我自首吗?自首后就被押起来了,行动再没自由,那滋味我尝过。我不是去认罪,是去认错。玉芳是我老婆,我不过打了她一拳,有啥罪?全龙泉的男人,有几个不打老婆?那几年,我老丈人真是把我当亲儿子看哩。你帮他打赢了官司,太阳村的人还不把你当神来敬?只有你陪我,他们才信我真的是去赔不是的。”

白剑将信将疑,一想申玉豹是侵吞救济款一案的关键证人,跟着申玉豹上了车。

车过了太阳村东边赵河上的漫水桥,爬上岸,申玉豹喊了一声:“停车,快停车!”

白剑扭过头问:“还有一里地,你是不是变卦了?”

申玉豹按一下车门上一个按钮,把头探出车外,看了一眼雪野里灰黑一团的太阳村,缩回脖子道:“我没后悔。不过,我有几个叔伯丈人哥,脾气可不好拿捏,特别是那个吴玉林,听说为玉芳打官司,硬是把手指断了一个,你怕也对付不了。我现在还不想死!不是还要用我吗?你当然也不想让我死。奶奶的,要是一不留神叫这帮浑球给打成了一团肉泥,那可不美气。麻烦你跑一趟,把我爹请到河堤上说说。我是准备给他下跪磕头的。雪梅妹子也死了,我不管我爹,谁管?”

白剑一想起吴玉林的凶悍,心里也没有底,推开车门,“你可别耍我。你耍了我就等于耍了天六叔,我可饶不了你,回去我就让赵队长拘留你。”

申玉豹冷笑道:“你他妈别处处显得高高在上,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一点。什么我都知道,你可别想着吓唬我。你看我像是个怕吓唬的人吗?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何况我堂堂申玉豹?弄好了,咱们就配合配合,弄不好,咱们就一起玩完。不就是美国之音上说中央要派工作组来龙泉查你的文章写的那些事吗?看你把尾巴翘的。你上了美国广播,我也上了。你弄来个工作组,我也要弄来一个,别觉着就你处处吃我一尖。龙泉第一美女,你……,比这些没啥意思。你只管去叫,我一定等。”

白剑没再说什么,下了车徒步去了太阳村。

白剑走出村子没多远,看见皇冠已经掉转了头。又和吴天六并肩走几步,看见站在那儿的申玉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屁股突然冒出一股白烟。白剑心里腾地升出了怒火,奔跑着喊道:“申玉豹,你这个小人!说好了,你不等。”

申玉豹把半截上身探出车窗,“这时候谁也不能当君子,你朝后面看看,再迟半分钟,我这一百多斤就扔这了。爹,玉豹对你不住,没照顾好玉芳啊,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一回吧。”

白剑一扭头,只见后面几十个人都操着家伙朝这边奔跑,为首的吴玉林手里像是握了一柄杀猪刀,眼看就要撵上落在后面的吴天六了,一看这阵势,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申玉豹掏出两张现金支票,扬着大喊:“白剑,你他妈的快跑几步。爹,这二十万块钱,算是玉豹报答你的。白剑,你一定要帮助我爹把钱取出来。等冻结了我的账,日他妈交给外国人多不美气。啥球银行,老子存的钱,想取了每天只给取十万块。……”

几块石头飞了过来,有一块小鹅卵石砸在申玉豹的脑门上,申玉豹喊一声:“接住!”扔出两张支票,缩回了身子。枣红色皇冠冲上漫水桥,冒着一路白烟逃走了,甩下一大群喘着粗气的人伫立在河步口处望车谩骂。

申王豹摸摸头上的血包,闭着眼睛靠在后座上,长出一口气道:“老周,找个饭点儿喂喂肚子,晚上回申家营家里。”

傍晚的时候,皇冠车沿着313国道驶上了赵河大桥,往前三四百米向南一拐,就是贴着申家营西边南去临县的三级公路。申玉豹让老周把车停在桥头上,看了一眼这条被冰封雪埋的美丽的大河,说了一句:“我就是喝这条河里的水长大的呀,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喝这水了。小时候我在这河坡里背着篮子割猪草,渴了,捧着河水就喝,没有一回闹坏肚子的。好水呀。”

老周扭过头憨实地一笑:“总经理说玩笑的,你要想喝这水,我天天开车跑一趟,拎回城里烧了喝。”

申玉豹看着就要在暮霭里沉睡的大河,喃喃道:“书真是个好东西。你已经看见我今天的凶险了,这个世界想整死我的人还有不少哇。日他妈英国人也准备把我朝死里整啊。这水我怕真喝不成了,真喝不成了。”扭开门跳下车。

老周喊道:“总经理,你想弄啥哩?”

申玉豹看着蜿蜒东南的大河,踩着斑驳的积雪,一步步朝河坡里走,嘴里咕哝着,“书真是个好东西,这条河真是看着美气。”倾听着脚下喀吱喀吱的响声,申玉豹不由自主地哼起来,“小呀嘛小镰刀呀,割呀嘛割猪草呀,清格滢滢的水呀,绿格棱棱的草呀,红彤彤的老爷儿唉——照我割猪草呀……”他伫立在两边结着一层层晶莹透明薄冰、闪着遴粼冷光的河水旁,只觉得两行温热沿着脸颊无声地滚落下来。他弯下身子,用手轻轻拍打着水边的冰渣子,捧起一捧冰凉的河水捂在一张泪脸上,再捧一捧,喝下一口砸了砸嘴,干脆趴在水边的积雪里,探出头伸向河水……

申玉豹的新宅院远离申家营,孤零零甩在一块麦田的边缘,门朝着那条三级公路开着。申玉豹和老周站下敲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借助满地白雪,两三百米外申家营的轮廓依稀可辨。

申玉玲开了院门,叫了一声“哥”,眼睛立刻就在长得像座黑塔的老周身上粘了好一会儿。申玉豹看着黑漆漆的房间,怨道:“啥事非得等我不可,架个电线,多大的事,上次回来都跟你们说了,过了两个多月,还是没架起来。”

玉玲丢给老周十个依稀能辨的笑脸,转过身撅着嘴说道:“架了,架了两回哩,不知哪个天杀挨刀的专给咱家过不去,第二回偷了线,第二回干脆连三根电线杆也给偷走了。”

申玉豹暗自咬咬牙,“妈呢?”

玉玲答道:“舅舅病了,她回娘家去了。”

申玉豹说:“老周,你把车发动了。玉玲,来,帮我把门槛卸下来,把车开进院子,三十来万,别日他妈现在就丢了。”

玉玲抬起来活动门槛,没问车,却说:“老周是你的司机吧?打架肯定能行。”

申玉豹没回答,指挥老周把车开进院子。申玉玲忙跟了进去,摸了摸车身子,笑着道:“周大哥,开这么漂亮的车威风吧?你晚上不回去,嫂子肯定牵挂的呀,嘻嘻。”

老周打开车门,“哪里有嫂子呀!还指望你哥发工资娶哩。开皇冠当然神气,县里只有李副书记有一辆,你哥这还是新型。除了县上庞副县长坐过的白林肯,这就是咱县最好的车了。”

申玉玲道:“以后顺路,可别忘了到屋里喝碗茶。我好久都没去城里了。”

老周走出来,“这还不简单,你也进城到公司去,天天能坐你哥的车。”

申玉玲幽幽地说:“我哥不让,他让我和妈给他守老堆哩。”

申玉豹看若门下边的空隙,喊着,“叨叨个屁!老周,你把车掉个头,玉玲,过来,把门槛安上。”又打开了门,“别只顾长一张嘴,我和老周还没吃饭哩,你等会儿给我们煮碗煎蛋面。”

申玉玲进厨房煎了四个鸡蛋,又拿了一个,咬咬嘴唇打进锅里。玉全成亲的消息把这个丑姑娘折磨有十几天了。巨大的悲愤、绝望已经快把她烧焦了,她准备用这个鸡蛋试一试刚刚见面的黑大汉是否愿意同她一起再栽一次爱情树。捞好了面,她用筷子把一个煎蛋藏在一只碗的下面,又在两碗面上各放两只,端了过去。申玉玲回里屋脱了臃肿的棉茄克,换上一件大红高领毛衣,一手举着蜡烛对着镶在大立柜上的穿衣镜上下看看自己又翻出一条牛仔裤,脱掉毛裤套上了牛仔裤,再对着镜子涂涂口红,朝脸上扑了点胭脂,打了一个寒噤,举着蜡烛出了里屋。申玉豹和老周已将面条吃掉了大半碗。申玉玲放好蜡烛,弯下腰,笑问一声:“周大哥,也不知你的口味,不知面条好不好吃。”

老周停了咀嚼,抬起头看着申王玲,微微一愣。他发现了申玉玲换衣服的细节,觉得这个成熟而饱满的身子煞是诱人,那张脸在烛光下显得也不难看,发现申玉豹要抬头了,忙说道:“好吃好吃,你的手艺真不赖。”

申玉玲直了身子一抿嘴,“那你快吃吧。”

老周再伸下筷子,把碗底的煎蛋挑出来一抹金黄,下意识地歪头看申玉玲,就发现女人的笑有点含情脉脉、意味深长了,一扭头瞥见桌对面申王豹伸起胳膊擦汗,赶紧用面条把蛋埋了,挑起一两根面小口抿着。申玉玲嘴角上就起了几丝满意的笑。

申玉豹扒下去最后一口面,揩揩嘴巴,摸出一支烟道:“你的饭量一向比我大,是不是嫌面条不好吃呀?”摸了一下口袋,站起身就着烛火点烟。老周夹起煎蛋,一口吞进口中,急嚼了三两下,就往下吞,噎得脖子一伸一伸。申玉玲扑哧一声,笑弯了腰。申玉豹扭过身子,看见老周的窘相,笑骂一句:“憨子,饭要一口一口吃。”

申玉玲端过茶杯笑吟吟递给老周道,“周大哥,喝口水冲冲。玉玲第一顿饭就整了你,以后该不会不来吃了吧?”

老周忙道:“好吃好吃,比我自己煮的不知好到哪儿了。”三两口就吞下剩下的面条,申玉玲收碗时,又丢了一串眼风过去。老周感到周身不自在起来。

申玉豹跟到厨房,掩了门说道:“别洗了,说点急事。你嫂子的事怕要翻过来了,咬出钱全中,我们一家还是跑不脱。我又犯了别的事,日他妈中国怕都呆不下去了。咱一家三口总不能全完了。妈泼了玉芳一壶开水,钱全中知道,估计他要咬出来,妈是保不住了。”

申玉玲惊得睁大了眼睛,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申玉豹一想到灰暗的前景,心里酸过一股,伸出手理理申玉玲的头发,“一定要想法保住你!你是不是就踢了你嫂子一脚?”申玉玲点点头。申玉豹道:“等妈回来你对她说,一口咬定你没动手,打死都不要改口。”掏出剩下那张十万无的支票,“这张支票我写的是后天的日期,你去城里取出来,我这几天事多,顾不上。哥一直对你不咋疼不咋爱的,这一去不知啥时候能见,就不要记恨我了。哥也有哥的道理。爹坟前柳树后面两步远,我埋了点金子和钱,这件事你谁都不要说。不到万不得已,你也不要动。都记下了吧?”

申玉玲含着眼泪点着头道:“记下了,打死我也不会说。哥,你真的要走很远很远?”

申玉豹叹了一口气,“恐怕没办法了。日他妈,申家营的人都混账透了,啥事都跟那个白剑说。你要是把这十万取到了,拿三千送给河东石老头。我不能让人为这事戳我一辈子脊梁骨。玉全呢?还和你来往不?”

申玉玲盯看案板上的菜刀,气鼓鼓地说道:“龙抓的玉全,说过的话全放了屁,十六那天他成亲了。”

申玉豹续了一支烟,吐着一个一个烟圈。申玉玲禁不住寒冷,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申玉豹这才注意到妹妹换了衣服,又化了妆,一下子想到了老周。想着老周的为人,申玉豹刹那间作出一个决定:把玉玲托给老周。他问道:“你看老周这人咋样?”

申玉玲没想到哥哥会突然问问这个问题,支吾道:“只见一面,看不出个啥。”又惶惶地补了一句:“哥看下的人,人肯定不错。”

申玉豹干脆地说:“老周实诚,把你托给他我也放心。”

申玉玲扭了一下身子,“我听你的,就是不知人家愿不愿意。”

申玉豹笑了,“家里穷个叮咚,不是在部队上学了这门手艺,找碗饭都难,要是一块香饽饽,能等到三十出头没人吃吗?日他妈,这老周命好。能拣这种好事。你先洗碗,我去跟他说。”

申玉豹去堂屋把这个意思一说。老周惊得目瞪口呆,生怕申玉豹是发现他刚才把玉玲看多了,试探他,忙道:“总经理能给我一碗饭,每月千把块,已经是天大的恩了,我可不敢存这个妄想。”

申玉豹说:“你是看不上玉玲吧?我不是给你说笑的。中不中,你说个利落话。”

老周嗫嚅着:“玉玲要按过去的说法,是富家大小姐,我看着是天上的星星哩。人家玉玲怕是看不上我的。”

申玉豹笑了,“恁老实的人,也会说几句溜须中听的话呀。可千万别动花花肠,将来当了陈世美。”

申玉玲进来后,三个人面对面就把事情商定了。

申玉豹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觉得这样安顿妹妹还不能放心。要是老周当了墙头草,下一步一看势头不对,躲了,不又把玉铃耽搁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得赶紧用个绳子把他们拴牢了。主意一定,伸出一条腿,一脚端在老周的屁股上,“起来起来。你带身份证没有?”

老周说:“带着哩。”

申玉豹穿着衣服,“带着就好,我要看你们成亲才能放心。今天你们圆房,明天我陪你们到石佛寺镇登记。快穿快穿,叫王玲起来商量商量。”

老周迟疑地说:“这怕使不得。”

申玉豹厉声道:“你是不是想跟我耍奸呢?”

老周急忙辩解:“能娶玉玲,我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玉玲一个姑娘家……”

申玉豹道:“这不是要找她商量吗?玉玲,你起来。”

申玉玲是早尝了男欢女爱好处的,申玉全成亲这半个月,夜夜心焦火燎,难以入眠。今晚说定了婚事,上床后更是合不上眼,一间眼满世界都成了老周粗粗壮壮的身子,翻十几个身,已燥热难撩,自己揉搓一阵身子,眼看把持不住,忽听南间里屋传出了申玉豹的声音。心想:一定是说我的事,该听听这老周背后咋说我。穿一件内衣披了那件棉夹克裸着双腿出了脚屋门偷听,竟听得喘气不止,身子一片片地软酥了。听到申玉豹叫她,一声答应要溜将出来,忙用手捂进去,赤脚闪进北里屋,忙慌着反穿了一条衬裤,答应一声,撩帘出来了。

申玉豹低着头,以毋庸辩驳的口吻说:“你们俩,一个是我的职员,一个是我的妹妹,我说的话都该算数。今晚你们就成亲,明天去扯结婚证。玉玲,你有没有意见?”

玉玲用门帘掩着身子,勾头道:“老话说,在家从父,父死从兄,咱爹早死了,我听哥的。”

申玉豹站起来伸手拍拍老周的后脑勺,说道:“好好待玉玲,对她好一辈子。”转身进了南里屋。

这一边,棉花遇了火,很快燃了起来。那申玉玲本是个外粗内细之人,一见申玉豹这样草率处理她的婚事,便猜出哥哥这回遇到了大灾大难,怕凶多吉少。自己后半生眼见只能托给这个黑塔一样的男人了,一个处理不小心,惹得这个男人起了疑,恐要种下除不掉的病根。和申玉全已厮混几年,风声不一走就能传到老周耳朵里,一定要装作第一回才好。心里想到了,就在烛光里做出万般娇羞之态,惹得老周进退不得,内火越烧越旺,三两把扯碎了她的内衣内裤,掀了被子压了上去。申玉玲作惊愕迷离神情,一手忙挡了过去捉了老周的根本,另一手摸了自己早湿得不成样子的地方拣了一不关紧处死死用指甲掐一把。老周再拉她手时,她也就顺势停了抵抗,恰到好处地皱眉“唉哟”了一声。老周放慢了问:“咋啦?”申玉玲伸手着着实实揩一把,嘴里叫着“疼”,眼却斜着偷看自己从被子里伸出的手指,一见到上有鲜血,举在老周眼前,撅嘴道:“你看流血了。”老周原以为玉玲早畅了口子,本想含糊过去自己蒙骗自己,拼着蛮力想撞出一点红,没想玉玲还是个处女,一针见了血,自是一番惊喜,又装作不懂,问道:“弄这事还要流血?”王玲娇嗔道:“傻样!女人第一回都要流血,流血才叫金贵。原来你连这也不懂!”嘻笑一声,摸了老周一个花脸。老周经此挑逗,哪里还经得住,逐渐露了技术。申玉玲一见拿到了一辈子的理直气壮,也放宽了心放纵起来。一时间啥声音都响了出来。正在兴头上,只听申玉豹在那间房恼怒地叫骂:“混账,还叫人睡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