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凄冷而多雾的黄昏。

一里沟东河岸那片棚子房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没有了鼎沸的人声,没有了卖豆腐的、卖豆芽的、卖凉粉的、卖菠菜萝卜的小贩高一声、低一声长短不齐、粗细不一的叫卖,死寂一片,间或有一只花的、黄的、黑的野狗出入于没顶没门的棚子房。三妞长出了一口气,取下口罩,慢慢地踩进一条她十分熟悉的砂石路。她在自己家先前住过的小院前停了片刻,匆匆忙忙走了。走过一个拐角,她看见了二嫂子当年开旅店的那幢大房子,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她站在当年的三号房里的一堆瓦砾上,抬头望望浑灰的天空,睫毛上闪出了泪花。她就是在这间房子里失去童贞并走上这条路的。她称那个男人顾先生。多少年来她一直忘不了那个顾先生。忘不了一派斯文的顾先生在床上那一瞬间露出的凶相。顾先生捉住自己胯下的东西就像捉住一把锋利的刀,一下子就把她捅死了,三妞常常这样想着。想着想着,就认为自己早就死了,剩下的只是一架骨头挂的一堆肉,任那些握着大把钱小把钱的男人来挑来买。

她终于在这条路上走到尽头了。她认为只能是这样,已经别无选择。中巴车路过一里沟路口,三妞再也抑制不住想来这里看一看的冲动,提前下了车。为什么要来看看这个地方,她说不清楚,只是觉着想。开始的时候,她有点怕遇到熟人,用一个大口罩捂住了脸。虽然七八年没来这里了,但她还是怕遇到熟人。怕什么呢?她也不清楚,只是怕。现在,她再一次清晰地想起了顾先生,想起顾先生一派文明的做派。她甚至觉得依稀能听到二嫂子能把女人也勾得火烧火燎的脆香脆香的浪笑。能回忆起来的,也就是这些了,剩下的都化作一片混沌了。

踱出眼看着就要从这片土地上消失的房屋,三妞一扭头,送去一言难尽的一瞥,样子很像是在说一声永别。然后,她走过一里沟的漫水桥,沿着一条斜巷,回建在城西北角的自己的家。一个瘦小的黑影一直追随着她。看着她仔仔细细察看这幢罩在暮霭里的、用她的血汗浇铸成的红砖小院。黑影看见三妞用钥匙费了很大劲打开院门后,自己撒腿往南跑去。

三妞在布满尘埃的堂屋里整理出一个能坐的沙发,取下水獭皮制作的精美的黑帽坐了下去。她没有开灯,心里想着:这灯也不知还会不会亮。她想喝点热茶,却又知道暖水壶都是空的,有心想起来烧壶开水,又一想:煤气罐不知还有没有气,歇一会儿再说吧。她走累了。她觉得在这一片黑暗里盘算今后有限的这段日子该怎么过很有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小三已经气喘吁吁爬上了古堡的二楼,没到门前就喊了起来,“林爷——林爷——”林苟生的圆胖脑袋刚从门缝里完整地现出来,小三喘着接了一句:“你,你干女儿回来了。”林苟生伸出一只大手,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小三拎进房间,“你说什么?是不是三妞回来了?”白剑笑道:“老林,等会儿脖领子就把小三勒死了。”

小三从空中落下来,扯扯领子扭扭脖子喘着气:“林爷真有劲,顶个俄国大力士,不是霍元甲可降你不住。今天手不顺,转了一天,没找到一个可以下手的。晃到了国道一里沟口上的招呼站,冷飕飕的,哪里还有等车的人。正要走,只听喳一声,一辆中巴停了,眼一看,把我吓蒙了,公路对面竟多出一只黑熊,一身黑亮的毛。再一看,是个人,沿着河边小路朝北走了。紧跑两步跟过去,看出是个女人,穿着高筒红马靴,那件黑大衣也不知是不是貂皮,起码也值这个数,”小三伸出三个指头一比,“头上的帽子咱也没见过,那个黑那个亮,两个金耳坠上面还镶着什么放光的东西。我一想,无论摸她哪个口袋,抓出来就够咱吃喝它月二四十的。可惜人太少,不好浑水摸鱼。我只好跟着她走。走到要盖成封闭式贵族学校的地方,她东瞅瞅,西瞧瞧,进了一个没顶没门的大房壳廊里,老半天不出来。我以为是找不到厕所了,自己蹲在一个避风处抽烟。烟刚燃着,一想,怕是她原先的家在这里,发达了回来探亲的,一时半晌怕也问不见个亲人,不是要住旅馆吗,一住进去咱就有机会。谁知跟着跟着,她竟去了你干女儿的家。等她拿出钥匙开了院门,我才敢认她就是你干女儿,才忙忙慌慌来报信。”林苟生摸出两百块钱拍给小三,“去吃顿热饭吧。”小三只留了一张,“林爷给多了,以后就不好给你干事了。”说完,冲出了房间。

林苟生坐卧不宁,表情姿势都变了形。白剑笑道:“看你,魂儿都要掉了。还在这儿呆着干吗?快去见你的干女儿呀!再出啥差池,我可要怨你了。”林苟生却说:“不急不急。听小三说的样子,像是混阔了的。我还没听你说清楚欧阳到底是啥态度呢。大事小事要分个先后。”白剑推他一把,“我不是说了吗?今天下午我和韩副社长通了电话,中央要派工作组来龙泉,让我多找一些证人。今晚我就去找欧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快柳暗花明了,你干女儿的事比这事要紧。”林苟生满脸通红,嘿嘿笑着,取了外套、帽子和围脖,倒退着边穿边出门。

林苟生在那个院门前迟疑良久,又仔细凑过老眼看看门,确实见没有锁,想要敲,离门太近,手还没落下,衣服已经把门顶开了。林苟生顺势进了院子,正准备闩门,只听三妞说道:“是干爹吧。你把门闩上。”

林苟生摸索着迈过门槛,说道:“咋不开灯哩。”身子一扭,打开了灯,眨眨眼睛,“你咋知道是我。”

“也只有干爹你还想着三妞的死活。我一去两三个月,城里也只有这一个窝,隔三差五你还不来瞧瞧?”

林苟生看见灯下坐的三妞,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貂皮大衣倒没怎么刺激他,大方而不俗的发型也没让他感到刺眼,那张脸上流动的东西确实让他感到陌生了,华贵妩媚,眉宇间还藏着过满而溢出的清淡的忧愁,原来很扎人的风骚的双眼,如今只流着一股静静的哀怨,哀怨上分明跳动着串串风流的音符。三妞站了起来,淡淡地笑出一口白牙,轻轻地喊了一声:“干爹,你是咋啦?像是认不得三妞了。”饶是林苟生见多识广,一时也不敢对三妞身上发生的变化品头论足,嘴角一扯一扯地笑着,“你还没吃饭吧?你歇着,我去厨房给你煮碗面接风。”

三妞甜甜地一笑,“我有一年多没在这个家做过饭了,你想想还有啥东西能吃?我还不饿哩。”林苟生搓着手说:“那我陪你上街上吃点啥。”三妞猛地拉了一下林苟生的衣襟,“不,不到街上吃。”又讪讪地缩回了手,“我,我有点累,也不想在街上抛头露面了。”林苟生没留意三妞表情的变化,边往外走边说:“我也没吃饭,我出去买点东西回来吃。”

林苟生买了几塑料袋生食、熟食、鸡蛋、方便面回来,三妞已把厨房打扫干净,洗完了碗筷盘碟,试过了煤气。林苟生过去拍了一下三妞的肩,“你坐了一路车,先过去歇着吧,这点活我一个人能干。”三妞身子一颤,转过脸去,红着眼圈出了厨房。

不一会儿,林苟生端来了一碟火腿肠、一碟松花蛋、一碟川味麻辣肚丝、一碟猪耳丝,再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鸡蛋面。看见三妞已脱了貂皮大衣,火红的紧身高领毛衣把一个妙龄青春女体绷个原形毕露的,林苟生心里怦然一动,赞叹一句:“我干闺女可是越出落越迷人了。”三妞撅起嘴,娇嗔地翻了林苟生一眼,“你又笑话我了,快吃饭吧。”林苟生放好面碗,心里就蒙上了一片狐疑。三妞把四个菜都分成两份,各又装成两盘,一盘俩菜。看样子她是又走到老路上去了,说不定真红遍京城一时,要不然这两个月也不会挣出这么多的衣服首饰,那小皮箱里面肯定也是满满的金的银的。怪的是性子也变得这样柔顺,照理这次负气而出,回来也会露些火爆的,对我这个真干爹假干爹也不该是这般一味地疼爱、孝顺。莫非是吃了一堑,明白了我老林的心?那为啥要把菜分开?这不是生分了吗?莫非是在北京那种大城市西餐吃多了,一时改不过来?林苟生闷头吃了一会儿,一筷子就去夹三妞那边盘子里的肚丝,没等挨近,筷子被三妞抓住了。林苟生问一句:“咋啦?”三妞干脆夺去林苟生的筷子笑着说:“谁让你偷吃我的东西,你快去换了一双吃你自己的。”林苟生关切地问一句:“妞啊,到底出了啥事?你就不能给我说说。”三妞放下林苟生的筷子,强笑一下,“干爹,三妞啥事也不想瞒你。你要把饭吃饱了,要不,我就不对你说。”

林苟生没有办法,换了一双筷子,没滋没味又吃了一碗。三妞低头拍拍自己的脑门,霍地站了起来,“干爹,以后你千万不要碰我用过的东西。”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林苟生大骇,闪过去拉住了三妞的胳膊。三妞惊叫一声,朝后跳了一步,“别碰我!别碰我!”林苟生甩着手央求着:“快说说,快说说,到底是咋回事!”

“我染上了脏病。”三妞苦笑一下,瘫坐在沙发上,“我不想瞒你,更不想害了你。干爹,我知道你对三妞的心,可惜知道得晚了。我本来已经不想回来了,后来我想起了哥哥,又想起了你,才回来的。我想死。”

林苟生呆了片刻,“别说傻话,三妞。告诉干爹,你的病是啥病?咱们治,总能治好的。”三妞动情地喊了一声,“干爹,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不知道我听了这话心里多高兴。三妞辜负了你呀。我这病没法治,没法治。”林苟生生气了,“难道会是艾滋病?不是艾滋病,淋病、菜花、杨梅疮,没有不能治的。我明天就带你出去治病。”

“我在北京看过两个医院,”三妞摇着头道,“我再不去医院看了,就是死也比去医院看病好受。想想我也只能是这个结果了。我并不怕死,我怕那些刀子一样的眼睛。医生说他们没见过这种病,打了几针不管用,我就回来了。干爹,你别费心了,北京都没法治,看来是真没法治了。你看看,看看你就知道了。”说着就脱了衣服让林苟生看,“你说的病我都知道,哪里会像这种样子,在这里长出一个小灯泡?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它却一天一天长着。”

林苟生流了两行老泪,喃喃道:“苦命的妞啊,你咋会染上了这种病哩。”三妞整好衣服,反倒安慰林苟生起来,“这是命。日他妈,可能是那个高高大大的外国人给我染的,就那么一次就染上了。可能是老天罚我的吧。干爹,你也别为我难过。我三妞生成个女的,也太嫌轻狂了,该有这个结果。你放心,我现在还不想死。我哥明年春上就该出狱了,我想把这房子,把这些钱亲手交给他,看着他成个家。他刚过十八就进去了,一天福都没享呀。明年夏天,等赵河发水了,我再走。我喜欢这条河,真的喜欢……”林苟生看着三妞说着,眼睛里就射出一片怪异的光泽,突然间,他抱住三妞亲吻起来。三妞大骇,又撕又打,把林苟生推坐在地上,泪流满面道:“你再这样我现在就死!得了病我才知道这世上只有你疼我,我真的很想,可我不能,我不能害了你呀。”林苟生爬了两步,央求着,“你染给我吧,染给我我去治——”三妞哄道:“你咋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那要是真的没法治呢?”林苟生答道:“那就一起死了算了。你心疼我我知道,要不我明天就陪你到上海、到广州去治。”

三妞突然间就把茶几上放的一把生锈的西瓜刀握在手里,“我不想再丢这个人了。干爹,你要想让三妞多活几个月,你就别再提看病的事。你要是请了大夫来,我立马死给你看。”林苟生不敢再劝,后退一步,颤着嗓音说:“干爹不逼你,干爹不逼你。这病咱不看,咱不看还不中?听话,快把刀放下,快放下。”

三妞扔了刀,像一摊泥一样溜着墙瘫坐在地上。林苟生忙拣了刀扔到院里,也不敢靠近三妞,探着脑袋说:“咱把病忘了,吃饭中不中?等赵河涨水了,干爹送你走。”

这天下午,李金堂接了秦江专员的电话,情绪一下子坏透了。秦江告诉他,H省委近几天突然间对白剑的文章有了倾向性意见,欢迎新闻出版单位批评H省的工作,提醒他说:“竖一杆旗,用过就用过了。那个申玉豹,你还保他干啥?该杀该剐,由法律部门处理去。你上次托我打听申玉豹的涉外经济案,听说北京已经认了,香港问题事大,不能让英国方面再做文章,这也是对的。这样,就更不该保他了。县里不好立马翻这个案,我可以让地区中院接了复查。你有时候对下也太仁慈了点。刘清松在省里怕是找到了同情者。为啥?老当昨晚打了电话来,问了庞秋雁离婚的事,说庞秋雁的婚姻状况他清楚,要我开绿灯放行。这一两月没老当这句话,庞秋雁可把我折腾够了。老当能让这一步,可见刘清松在省里是得了势的。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呀。”李金堂忙问道:“下周的揭碑典礼,你们还能来不能来?”秦江那边说:“为啥不能去?就是真查出龙泉当年有不少经济问题,你只不过负个领导责任,没啥大不了的。有的包袱,能尽早扔就尽早扔掉。”李金堂答应着,放了几次才把电话放稳了。

县委大院的柳叶早落尽了,只剩些垂下的细条,在寒冷里瑟瑟地抖着。李金堂朝窗外看了几眼,像是禁不住这种肃杀一样,头一摆,空洞的两眼盯在天花板上,久久地没有离开。难道命里注定真有这个劫数?难道“文革”之后根本不该退隐或者还是退隐得不够?难道当年拿那笔钱真的是无形的魔鬼代劳的吗?难道真的无法避免任人宰割的绝境?难道当初满怀信心参加革命从此踏上仕途压根就是个错误?李金堂问不出一个答案。

可以看清的是,一旦这一百零八万暴露,一生一世惨淡经营的一切都要付诸东流。眼前真的就没别的路可走?

正在这么想着,朱新泉推门走了进来。“下周的揭碑仪式,我拟了一个全县各界名流应邀人员名单,您看看还有没有遗漏。”李金堂看到名单上已列出了龙泉千年名刹菩提寺的晦明方丈、白云观的一清道长、慈云庵的无心师太等宗教界名流,一下子就想起了孔先生,心里道:还是先生看得明白,拿起笔把孔先生的名字补在宗教界的名单中。朱新泉一拍脑袋道:“我把孔老师给忘了,不该。按说该把他列入教育界。”李金堂道:“先生一生散淡,老年做了居士才得个名副其实,他当几年校长,非他所愿。同在龙泉小县,二十余年没见先生,一封普通请柬请他不妥。”沉思片刻,取了软笔拿了信纸写道:“吾师孔先生惠鉴:恰逢龙泉建县两千年,兹订于下周二举行龙泉大洪水殉难者纪念碑揭碑典礼。堂特请先生移驾,为盛事增辉。一别二十又四年,堂为俗务所缠,少听先生教诲,每感遗憾,堂恭请吾师责罚。顺颂冬安。金堂上。”李金堂把信默读一遍,写了信封装好,“下周一下午,你带上我这封信和晦明方丈的请柬,带上我的车去接他们。他们年事都高,歇一夜养养精神才好。”

朱新泉低头想了一会儿道:“配合这次活动各个口主管参加的会,我已通知下去了,明天下午三点开。剧团巡回演出回来,欧阳团长的腰伤一直没好,不知还用不用请她来参加这个会。”李金堂对请出欧阳洪梅无多少把握,又希望尽快找欧阳谈谈,三个来月没见,还得费神寻个台阶才好,也想借机来个投石问路,说道:“这事请文化局尹局长去办。欧阳即使登不了台,这戏也不能少。原想给剧团开个庆功会,这一忙,就忘了。说不定欧阳还有点小意见哩。借助年底这个机会,给剧团发笔奖金,补一补。”朱新泉连忙答应,趁机说道:“我看新城还少规划个大剧院,是不是开个会议议?”李金堂说:“等一等再说吧。”

朱新泉走到门口,又扭转身子问道:“李书记,白剑离了婚回来已有些天了,您看该不该给他也发个请柬?我想,发一个更好,也好让他看看咱们的风度。”李金堂狐疑地盯了朱新泉一眼,“你消息很灵通,他离婚的私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朱新泉解释说:“离没离我不大清楚,上个月宣传部忽然收到他妻子写来要转他的信,信皮背后明写了要他回去离婚。这次回来,他、他还常到剧团去。我也是才听说的。您看发不发这个请柬?”

李金堂脸色铁青着,“发!谅他也没脸参加。”

吃了晚饭看完新闻联播,李金堂再也坐不住了。已经不是讲面子遵老规矩的形势了。再不找她解解这个疙瘩,恐怕就来不及了。如果白剑最终把欧阳洪梅从龙泉娶走,这将是李金堂无法承受的大败。来不及多想,李金堂匆忙朝城隍庙街走去。

远远地看见从一个路灯下闪过的白剑,李金堂怔在老墙根下了。看见白剑立在石榴树下敲门,李金堂急走几步,隐在石榴树边的刺梅丛中。只听两扇门吱地一声开了。欧阳洪梅说:“也不先打个电话来。”白剑道:“我有重要情况给你说哩。”接着是关门和闩门声。欧阳洪梅道:“我要是不感兴趣呢?”白剑说:“那我就没办法了,只有尽力说服你。”再听,什么都听不见了。

李金堂举起的拳头慢慢贴着红门放下了。懵里懵懂沿着昏暗的小街走了一段,他脑子里滚出第一句成形的话:为什么不娶了她呢?寒冷的晚风很快让他清醒起来。白剑找欧阳真的是为了求婚?他会不会还有别的图谋?突然严峻起来的形势已经让李金堂草木皆兵了。

这不是细柳巷吗?

李金堂在巷口伫立片刻,顿时有了主意。

申玉豹没想到李金堂会在晚上一个人出现在他家里。李金堂看申玉豹正在愣怔,反客为主道:“玉豹,不欢迎我来坐坐?”申玉豹认定李金堂只有一个人后,指着李金堂道:“小山子,这是县里李书记,快倒茶呀!”

李金堂坐了下来,耷拉着眼皮说:“听说你这一段一直在家读书,我很高兴。”申玉豹觉得也该以礼相待,笑了笑说:“谢谢李叔牵挂,玉豹这半个来月都没出门了。”李金堂抬眼看看申玉豹,“怪不得。我今天来,是想叙叙旧。前一段呢,咱们算打个平手。”抬头看看站在一旁的小山子,咂咂嘴又不说了。申玉豹摆摆手道:“山子,你上楼去吧。”

李金堂呷口茶水,“我让你栽进去两百万,你也让我无可奈何。要不怎么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哩。老秦县长说我太念旧,我就是改不了。这不,我又要替你考虑了。这死读书没有多少用。十几天不出门,欧阳就能答应你了?”申玉豹误以为李金堂再没别的招了,笑道:“试试看吧,前一段效果不错,你怕也能猜到。”李金堂大笑起来,“玉豹,不就是为个女人?我今天来,是为你好。眼睁睁看你白丢了两百万,也不是我的心。白剑刚刚离了婚,最近几天常往欧阳家里跑。跑吧,跑吧,欧阳早晚都要嫁人的,这话还是你提醒我的。她跟你也好,跟白剑也好,我都放心。你们都算有血性的年轻人。白剑为他妹妹,竟把连锦的鼻梁骨都打断了。你呢,为一篇文章,也敢打人打个半死。李叔年轻时,也没少做这种痛快事。好啦,不扯这些闲事了。我今天来,是帮你拿大主意的。你就要大难临头了。你别笑,我知道你早信不过我了。信不过,我还要说。地区中院准备复查你老婆的案子。我知道你又会说事是全中做的。可是,你妈你妹子总是动了手,把人打个半死,给你透个信,你们好做点准备。明说了,在这件事上,我再也帮不了你们了。你妈当年也算是我李某的大功臣。我是想帮帮不上。这第二件事,才是你的大难。差不多一两个月前,我听不知道是英国还是美国的广播,说英国曼彻斯特一个叫马克西姆的商人做的防寒服冻死冻伤十几个人,他用的原料就是你卖给他的。今天,我的一个老上级打电话说中国方面已经认了这事,准备按规矩负这个责。英国如今不好惹,中间有个香港问题。不扯这么多了。这事要查下来,十有八九要把你赔个精光。我估摸着,最近几天,这两个电台还会广播这件事,你可以注意听听。你要不相信,也可以等等看。玉豹,你聚这些钱,不容易。李叔给你出个三十六计:走为上!”

说罢,迈开大步走了。出院门的时候,李金堂多少感到一丝轻松。玉豹只要带巨款出逃,全中就可以藏起来,也就没辫子给人抓了。谁都知道玉豹杀妻嫌疑最大。

申玉豹坐了一会儿,擦了额头上的汗,大叫一声:“小山子,你快下来。”小山子一进门,申玉豹就说:“家里这台音响能不能听英、美电台?”小山子道:“一万多的机器,啥台都能听。”申玉豹说:“你就守住这机器,只要讲中国话,外国人讲中国话,你都支着耳朵听。要是听到啥子假驼毛羽绒的事,你快点记下来告诉我。”小山子嘟囔道:“签的合同是只来陪你读书。上次你让我做十几个小炸药包准备带欧阳团长到水库炸鱼玩,我没提过增加工资的事。没提是因为做小炸药包能复习复习化学。如今听英、美广播,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申玉豹听上火了,“你他妈的也敢落井下石!老子这种心情,还读个屁书!不读书,不听广播,我花钱雇你弄啥?不想干,你就滚蛋!”小山子一点也不软,头像公鸡头一样昂起,“你别骂人!不管哪国的劳资法,都不允许你这样随便炒人。我提的是正当要求。我的陪读工作你一直都很满意,你要辞我,按合同你要赔偿我的经济损失。”申玉豹扑哧一声笑了:“乖乖的,还一套一套的,是个大学生坯子。工人闹事咱也经见几次,可就没人提啥劳资法。这法咱惹不起。工资给你加一倍,同意呢,你就把机器搬到楼上听。”小山子道:“这还差不多。”

接下来,申玉豹想到了存在银行的钱,忙拿出大哥大要通了门会计,大声喊着:“从明天起,你专管到银行取现金,能取多少取多少,我有急用。你告诉老周,让他开车陪你去,取完就送来。”

要真有这一天,欧阳洪梅咋办?日他妈,本来这些天不上门找她,是想吊吊她的胃口,谁知道让白剑拣了个空门头。他不是正黑着屁眼在整李金堂吗?“哎呀!”申玉豹一拍大腿叫出声了,“差点上了老家伙的当!阴!这一招阴。我一时糊涂找人灭了白剑,老家伙顺手又灭了我。”

可又坐不住,穿了大衣出了细柳巷。

看见是白剑开门,申玉豹愣了片刻。白剑道:“洪梅听出是你敲门,不想见你。我想都是老熟人,也正好在一起谈谈。”申玉豹傲然说道:“这话说大了吧?谈谈就谈谈。”

两个人并着肩走进了屋子。欧阳洪梅默默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眉头蹙了蹙,低头说道:“你们只能用嘴。”

白剑笑道:“打架我怕不是申总经理的对手,免了吧。我只是想和申总玉豹兄谈谈。”申玉豹嘿嘿笑道:“我也不想打架,你的拳头硬,三拳打得连书记小白脸吐了三天血,咱可不敢和你过招。谈啥哩?谈你整李金堂呀还是谈李金堂整你?”欧阳洪梅脸黑下来,冷冷的眼风扫扫申玉豹,“玉豹,好汉做事好汉当。上次白剑挨打,恐怕也有你的份吧?这事我还没问过你呢!”申玉豹憋得脸红脖子粗。白剑解围道:“欧阳你可别冤枉申总,我上次挨打是因为我多管闲事,对公安局我都是这样说的。我今天是准备向申总学习的。”申玉豹疑惑地看了白剑一眼,面对对手的突然示弱,心里莫名地慌乱起来。白剑继续说:“我很佩服申兄,佩服他很多方面。譬如说,他用十年时间,能从申家营一个不名一文的穷光蛋,摇身变成龙泉县首富。我实际上和玉豹兄很像,正像夏仁那篇文章分析的那样:我也在一心一意向上爬。我披露一个你们俩都不知道的情况,刚刚和我离婚的妻子,是个部长家千金。看看我今天的惨相,就知道我想向申总学点啥了。”申玉豹听得莫名其妙,只好赔着笑脸,因为他还没听出丝毫的恶意。白剑突然问道:“玉豹兄,你夜里睡觉盗不盗汗,做不做噩梦?”申玉豹摇摇头道:“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白剑道:“随便聊聊。我常常做噩梦,总是梦见青面獠牙的恶鬼。我很怕他们,常常在梦中惊出一身身冷汗。前天晚上,我做了个怪梦,有七八个恶鬼把我撕着吃了,他们叫着说我连妹妹的死活都不顾,一心一意只想着出大名。”申玉豹的目光开始散乱,口吃地说:“我,我不明白你东拉西扯想说些啥。”白剑笑道:“我这个人有毛病,说话总是先弯弯绕一下。欧阳,请你把大灯关掉。我很想向玉豹兄袒露我身上最见不得人的弱点,让他帮我诊断诊断。这样好多了。我总觉得自己不能欠别人什么,哪怕借人十块八块钱,我这心里总是惦记得不行,我这人真成不了大事。玉豹,不知你忘没忘记张雪梅。我在太阳村插队的时候,她还是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小姑娘,天天早上陪我到赵河岸上的槐树林里看书。她的眼睛就像枯水时的赵河水一样清澈,清得一点杂质都没有。槐花开放的时候,她总是调皮地爬上古槐树,捋一把把洁白的槐花从我头顶撒下,淋得我满身清香。我一直把她当个小妹妹看待。我看着她长了三年,由童年长出少女的模样。她一直是我在插队岁月里难得一遇的一片风景。玉豹,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动情,这么伤感地谈起她吗?你们不知道。今天上午我才知道,她已经是血癌晚期了。”欧阳洪梅问道:“不是可以做骨髓移植术吗?”白剑盯了一眼显得焦躁不安的申玉豹,“她是个孤儿,六岁那年跟父亲要饭来到太阳村,她父亲得急病死了,天六叔,也就是玉豹兄的岳父大人看她可怜,把她收为养女,无法给她做骨髓移植术。换血也不行,天六叔为告状已经倾家荡产了。玉豹,你听了有什么感觉?好,你不想谈,不想谈你就再听一个故事。我还是想用来证明我懦弱,配不上你们封我的冷血杀手的称号。就我现在掌握的证据,翻了吴玉芳的案子易如反掌。可是,我没有把这些证据交给天六叔。你们知道为什么吗?二十二年前,公安局老赵局长被郑党干斗死了。郑党干这个人你们熟悉吗?”欧阳洪梅身子兀自抖了一下,痛苦地勾下了头。白剑注意力一直在申玉豹身上,也想不到一个人名会勾起欧阳洪梅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眼睛再聚了聚光,“我也不熟悉他,据说他的三审卷宗里有这样一句群众证言,说郑党干称:我日过的女人,把×割下来穿起,能从六楼吊到地上。可见是个罪不容赦的大恶人。公安局长留下一个孤儿,赵春山把他抚养了。二十一年后,小伙子把持不住,犯了强奸案。县里一言九鼎的某人,通过关五德,为了保玉豹兄全家,和赵春山作交易,让他退出吴玉芳一案。我相信你们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的内幕。现在我也不想隐瞒什么了。赵春山不惜把养子送进监狱,也要为吴玉芳翻案。我想请教一下玉豹兄,我是该交了这些证据呢,还是该毁了它们?好,你不说。那么我换一个说法。玉豹,我一向佩服你的铁石心肠。现在我想检验一下,你用眼睛看着我,说出这几个字:吴玉芳是自杀的!”

申玉豹把头埋在双膝间,一动也不动。房间里出现一片死寂。欧阳洪梅低垂着头,黑头发像密不透风的帘子挡住了她的脸,只有她那十个死死抠着地毯的手指向外传递着她内心的消息。申玉豹突然抬起了头,神经质地摇动一下、又摆动一下,扯着嗓子喊道:“你有什么资格审问我?你是法官?你是律师?你他妈狗屁不是!我,我凭什么回答你?你,你这是叫李金堂逼急了,狗急跳墙!姓白的,你别吓唬我,你别想着能吓住我!蹲十年监狱咋了?按现在八年银行定期利率计算,我的存款在我出狱的时候能增长百分之八十!到那个时候,中国的千万富翁还不会很多。”

白剑的脸抽搐了几下,怪异地笑笑,“你别生这么大的气。我真服了你了,真该好好向你学习学习。我不行,我总是狠不下心来。我要好好向你学习,才能天天向上。我拿这微薄的薪水,拿到胡子白,在钱上我还得向你叫一声爷。你那些出口的驼毛,有百分之九十七是烂棉絮。这些东西让欧洲十几个滑雪爱好者信以为真,穿着用它们做成的防寒服登上了阿尔卑斯山顶,暴风雪来了,他们被困在山上,营救他们出来时,已经有五个人长眠在欧洲那座美丽的山上了,其中有一个七岁的小男孩。或许再过十年,小男孩会成为世界滑雪冠军。你怎么听了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再一次对你的冷酷要五体投地。我一下子弄明白了,你们为什么要杀掉玉芳了。她肯定知道了你制造驼毛、羽绒的配方了。那时候,你已经具备现在这股狠劲儿了。你贪财吝啬,是石佛寺一带最肥最大的一只铁公鸡!你不知在什么时候染上了好色的毛病,我能肯定你至少和三位女工发生过肉体关系。前年发生了一件事,恰能表现你贪财吝啬兼好色的主要个性。申家营河东石大伯,为了给儿子娶媳妇,问你借了四千块高利贷。一个偶然的机会,你看见过石大伯没过门的儿媳。我刚刚去见过这个已经做了母亲的女人,长得娇小动人。你在石大伯儿子大婚的前一天晚上去要债了。目的我真不想当着欧阳的面讲出来,可又怕你忘掉了,你暗示你想得到初夜权。石大伯没答应,你把利息又提高了一分。这一分的利,让你刮走了石大伯全家半年的劳动所得。你有慈善家的名头,只是最近一年的事。上一次你替医院三十五岁以下的女人、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付过医疗费,拿钱买了个好名声。你的动机,一半是为了支撑你已经倾斜的心,一半是为了讨好李金堂。那时候,李金堂想借助我整垮刘清松,想用这种人情转移我对你劣迹的注意。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我们还说吴玉芳。吴玉芳早就对你在外面拈花惹草有了耳闻,她只是想拿捏住你的经营秘密让你回心转意,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她的这种想法太单纯、太幼稚了!她不清楚自己的丈夫已经变成了可以伤人的猛兽。她是不是你亲手杀死的,这无关紧要。关键是你一听她说要告发你,你就动了杀机!一审时你承认你打了她一拳,这一拳已经不同于一般夫妻的打架,你想杀死她!”

申玉豹大口大口喘着气,喃喃道:“你胡说,你他妈的胡说!你咋会知道,你不可能知道。为什么不开灯,为什么不开灯!”

白剑过去开了一个大灯,“你终于开始想这件事了。你慢慢回忆你们当时是怎么殴打她的。我不想猜这一段具体的细节。只用记住两个细节,就知道你们并不只是想教训教训她:有人用了钝器猛击了她的头,这是致命的一击;在这致命的一击前,有人用滚烫的开水或是面汤泼了她一脸,她的尖叫就在这个时候。你记起来了吧?伪造自杀的主意,应该是你母亲曹改焕出的。她对毒药有一种天生的喜好,四十多年前,她当申宝天家的丫环的时候,就曾想毒死太太。你们撬开了吴玉芳的嘴,把半瓶农药朝里面灌。然后,你们用东西把她裹了裹,塞进大立柜里。那几天十分闷热,尸体第二天就开始发臭了。在一个雨夜里,你冒雨把尸体转移到了玉米田,你妈和你妹妹没这么大力气。你们想得很周到,顺便带上了那个空农药瓶子。可是,你们万万没有想到,大立柜的角落里留下一截吴玉芳的小脚趾骨。申玉豹,你再补充点细节呀!”

欧阳洪梅突然间抬起头,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够了,够了,够了!”

“不!”白剑像打雷一样吼一声,“申玉豹,我最后再告诉你一个事实。吴玉芳当时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她怀着你申玉豹的孩子!我相信你不是主犯。可我不相信你真的就能够安宁。假驼毛案已经东窗事发了,按照国际间惯例,你赔不出该赔的几千万美金!自首吧,玉豹!你什么都没有了,就用这个行动求得良心上的安宁吧。自首吧,把你知道的、有过的罪恶都坦白出来吧,包括李金堂存在你名下的一百零八万。自首吧,我相信不致会判你死刑。忏悔二十年,你的灵魂就可以安息了。你还有热情追逐爱情,可见你还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申玉豹仰天大笑,摇摇晃晃拉开门冲了出去。

欧阳洪梅站了起来,捋捋头发,“白剑,你怎么能这样干!这不公平!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也在杀人,杀人!这,这才像一个冷血杀手。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故意的,蓄谋已久的。这么做太自私了。你让我看、不、起!原来你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白剑垂头丧气地摊开手,“我没有办法。申玉豹恐怕只有走这条路。也只有他的口供能抓住李金堂,抓住像影子一样飘忽不定的李金堂。只有抓住这一百零八万……这样你才可以得救。你太苦了,太苦了。你父亲死了,你母亲自杀了,这都是为了什么?胡眉为什么要守口如瓶?董天柱为什么自杀了?桂雁生为什么心甘情愿自我流放?我想拯救你,彻底结束你现在的生活……”

“住口!”欧阳洪梅气急败坏地打断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可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自以为是,正义果真是你的影子吗?”欧阳洪梅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咬牙切齿泪如雨下。白剑忙过去扶住了欧阳洪梅的腰。欧阳洪梅猛地推开白剑,嘿嘿冷笑着:“你真是要把我当枪使呀!一条还不够,还要把申玉豹也变成杀人武器。我真是瞎了眼,你别再碰我,永生永世都别再碰我,我嫌脏!心中那个你早就死了,可我偏偏不信。你算什么?你现在在我心里还不如他一个脚指头!我自己知道该怎么了结,也该了结了。这个世界狠了心不给我留下一点希望,我这才明白了。你知道我的灾难还不够多,还不够细!我十八岁就当了别人的情妇,这是我自愿的,我不后悔。十九岁我让董天柱强奸过。桂雁生像个男人吗?把我晾在家里晾一个月,郑党干把他吓破胆了。你听清了吧?你能救我?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你走吧,你走!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走——”

白剑呆呆地望着像疯子一样的欧阳洪梅,取了自己的皮夹克出去了。

欧阳洪梅推开半掩着的房门,看见李金堂像一头苍老的猛虎伏在办公桌上酣睡,断断续续的鼾声表明着显而易见的老态,军大衣滑落在右肩的下方,露出的肩头微微地起伏着。几个月没见面了,欧阳洪梅的心情一言难尽。上午,尹常青添油加醋地表达了李金堂对曲剧团的负疚心情。昨天晚上白剑咄咄逼人的谈话,已经让欧阳洪梅感受到了李金堂眼下面临的困境。在这种时候,该不该和李金堂仔细翻阅一下几十年里写下来的这部书呢?欧阳洪梅犹豫起来。很多时候,欧阳洪梅都在仔细盘算着如何对付李金堂的庞大计划,她把李金堂当成一生苦难之源,在此前提下,她甚至考虑过如何消灭李金堂的生命。是的,她不能再等待了,如果李金堂真的是逼死自己父母、霸占了自己十几年的仇人,每一秒钟的等待都是新的耻辱。可仍然有很多时间,她又这样想这个男人:他无疑是个举手投足便可以征服一群人的伟丈夫,母亲和自己的选择都是面对这个男人无处逃遁的必然结果,在漫长的三十几年里,十几个政治对手都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在龙泉这个小小的竞技场上落败了,李金堂从此也完成了自己铁腕人物的形象,多早晚能看见一次他惨败的风景呢?带着这种心理,欧阳洪梅和李金堂的政敌们有一种共同的特征:对常胜将军由衷的和不得已的钦佩,和生发于本能的嫉妒。

然而,真正面对活生生的李金堂时,特别是处境艰难的李金堂时,欧阳洪梅本能地又放弃了前两种立场,十多年来两人相依着走出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又牢牢地攫住了她的目光。潜意识里,她清楚地看见了如果不顾一切置李金堂于孤立无靠的境遇,便是对自己不可饶恕的背叛。

原来我是要来帮他的呀!我是来帮他找回自信的呀。这个时候我不帮他还有谁来帮他?欧阳洪梅走过去,轻轻地提起了大衣的领子。

李金堂猛地睁开了眼睛,久久地看着欧阳洪梅,忘情地伸出手拉住了她,“你咋知道我在这里?”又关切地嗔怪道,“想着你会来参加这个会,才把时间由两点改到三点,你不睡午觉,偏头疼犯了可咋办?”欧阳洪梅轻轻地挣脱了,慢慢走到对面的椅子前,转身说道:“这么大的会,开会前你准在办公室,几十年的老习惯,一两个月也改不掉。”李金堂一见欧阳洪梅仍然清晰地铭记着自己小小的习惯,心情为之一振,“你来了,我就有劲了。要是请你不动,这台戏该有多乏味呀!”欧阳洪梅甩过去一个白眼,“眼不小,总是看扁人!凡全局大事,我哪一次不是不请自到?洪水前,洪水后,我都可以当一个你李金堂历史的重要见证人,别人怎么评价,我总要表明我的态度。”李金堂眼睛里顿时漫出满足的神色,“能上场吗?你的腰病有整整八年了。”欧阳洪梅感到心里一颤,“你看呢?上午我已经布置了,上最强的阵容,演三场哭戏,选的是《窦娥冤》、《王宝钏》、《杜十娘》。”李金堂动了情,盯着欧阳洪梅道:“小梅梅,知金堂者,只有你呀。这三场戏选得好,选得好!”

欧阳洪梅莞尔一笑,“你坏了规矩,正谈工作,能这么叫我吗?”李金堂仰了仰身子道:“我想叫,想这么叫你。”欧阳洪梅脱口答道:“不是有了上弦月了吗?”像是马上后悔了这句话,眉头不经意地一蹙,孩子气地问道:“你就不想问点别的,譬如……外面传我要红杏出墙的事。”李金堂看着天花板叹道:“我知道我真的老了,纵有杀人之心,怕无提刀之力。你还能记得看看月缺月圆,金堂知足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自然规律。我每日想的,只是怕无法了那个助你从政的心愿。如今已是风霜刀剑严相逼了,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季,我全无信心。你能好,我都好。快二十年了,我还不知你的脾气?”欧阳洪梅只觉得心里发慌,忙插道:“你快别这么说了。洪梅上头上脸惯了。不是月亮就要圆了吗?在这种神圣之地谈这些,恐怕隔墙有耳。说说这戏吧,这回选这三场戏,不知合不合适。我听李玲说,前一次唱了《陈三两》,唱垮了一个矿业公司,这次就不敢唱了,怕这个戏有点邪。”

正说着,尹常青推门进来了。听见欧阳洪梅的声音,本想回避,又怕走廊猛然见了熟人,传成偷听私房话,见门只虚掩着,干脆闯了进来,玩笑道:“只听见最后两句。恐怕不是戏邪。我听的说法更邪,说欧阳只要在台上忘情一哭,准有人要死。说西关棺材林家,有一小伙计专管抄剧院预告,见有欧阳你的哭戏,这店就要比平日多备一两口棺材。你唱《陈三两》,唱得分外动情,四品大员当书记听得泪流满面,矿上当然要死十几个人。”

欧阳洪梅大惊失色,猛地站起来,“真有这种说法?要是这样,我从此决不敢再唱哭戏了。”尹常青看见李金堂面露不悦,心里大急,急出一副嬉皮笑脸,“看看,吓着了吧。本人的本行是搞杜撰,精心写的,人都喊假,没想胡诌一个棺材铺,竟能让大艺术家信以为真了。看来我以后只能搞歪打正着了。”李金堂紧跟着道:“龙泉近楚地,自古巫风就盛,难免有好事者穿凿附会一些巧合,耸人听闻。洪梅,这次是招魂,你尽管忘情哭,有两万多亡灵呢!入冬天干无雨雪,你要真唱得天降大雪,我就信这说法,主张你从此不再登台。”欧阳洪梅略感释然,慢慢坐下道:“要是真有大雪,洪梅就出家为尼,忏悔这些年我唱戏唱出的罪恶。”

揭碑那天,龙泉万人空巷,好端端的晴天突然间布满了乌云。

欧阳洪梅根本无暇注意到天气的变化。她一见孔先生,顿时喜得万般烦恼都散尽了。短暂的揭碑仪式结束后,欧阳洪梅就没离开过孔先生左右。欧阳洪梅十岁后,孔先生就在她的视野里消逝了。二十多年来,孔先生在欧阳心目中完成了不好接近的世外高人的形象,一见孔先生虽满头银白,颇有仙风,记忆里慈祥老爷爷的形象却也没减分毫,欧阳洪梅口里孩子气的提问便层出不穷了。李金堂想瞅个机会和孔先生亲近亲近,一时又插不上嘴,站在一旁笑着听。孔先生想起胡眉上山的事,就想拐弯儿提醒一下李金堂,走到纪念碑后面,捻须看见了李金堂的字,点头说道:“字很圆熟,略嫌多些霸气。金堂你治龙泉功绩甚大,有一件事却做得不好。”李金堂听孔先生口气中有见责之意,忙恭恭敬敬问道:“请先生明言。”孔先生笑道:“你为一方父母官,就没看到洪梅快长成个老姑娘了吗?”李金堂听得心里一紧,一想孔先生已久不理俗事,不大可能知道他和欧阳的关系,叹口气道:“小姐的婚事,岂是我能做主的?”孔先生又对欧阳洪梅说:“要抓紧,再迟几年恐怕就真迟了。”

没等欧阳洪梅回答,晦明法师突然插了进来,取着脖子上的佛珠说:“你可是恭良先生的孙女?老衲方外之人,初次见面,没别的礼物可送,请收下这串陪我六十几年的佛珠。”欧阳洪梅推辞道:“大师,这样贵重的佛门宝物,洪梅怕承受不起。”晦明念声佛道:“小姐有慧根慧眼,比我更配得上这珠子。令祖父民国二十四年出资给菩提寺修过藏经楼,这礼物你一定要收下。”欧阳洪梅接过珠子,爱惜地摸了摸,挂在脖子上,闭目数珠,口中念声佛,孩子气地笑着道:“我演《玉簪记》中的陈妙常,也在舞台上当过尼姑,不知学得可像?”晦明也念声佛道:“极好极好极好。”李金堂听这三个极好很不受用。欧阳洪梅道:“先生和大师久不下山,洪梅这几场戏,你们一定要看看再走。”

白剑没参加揭碑典礼。晚上,又叫了林苟生过来喝酒。几天来,白剑天天要喝酒,弄得林苟生莫名其妙。喝了好一会儿,林苟生忍不住问:“到底咋了?这工作组也快来了,你也不早作点准备。”白剑抬起头,电视画面正在放揭碑仪式新闻,欧阳洪梅挨着当书记和李金堂坐着,一脸的春风得意,看着看着,把酒杯一摔道:“无可救药。”

林苟生笑出鸭叫一样一串亮响,“船原来在这儿弯着。这我就放心了。唱戏的,台上台下你不好分。再有呢,这女人的心最难揣度,得动脑子。譬如我干闺女三妞,一提看病就拿刀动棍,我就得想点别的办法。实际上我知道她说的想死是怕死,主要是怕丢人。受点气也没关系。你还没看过她唱的戏,看看她演得有多逼真,你就又有信心了。”白剑摇摇头,“各人都有各人难念的经呵!”

正说着话,有人敲门。九指吴玉林垂着头站在门口说道:“雪梅怕是熬不过今晚了,一会儿昏迷一会儿醒,一醒就喊你的名字……六叔想请你去送送她。”白剑噙着泪,拿出赵春山拿来的一审卷宗和吴玉芳的脚趾骨,自言自语说:“她应该带个希望走,带个希望走。”

几个人默默走上大街,天空突然落下了雪花。林苟生叹一句:“真是弥天大冤啊!”

路过剧院,只听里面传出窦娥一声揪心揪肺的呼喊:“大老爷,我冤啊——”

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