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堂翻出自己亲手绘制的改造旧城草图纯属偶然。

那个雨天的中午,他想听一段《说岳全传》,拧收录机的旋钮时,不经意听到一段交响乐。这首交响乐他十分熟悉,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十年前,欧阳洪梅从省戏校进修回来,带回了好几盒磁带,听来听去,李金堂最迷的就是这首《命运》。他记得欧阳洪梅说过,这首曲子晚上听,一个人静静躺在一间黑暗空旷的大屋子里听,效果更是震撼人心。所以,要是白天听到这首乐曲,李金堂总是要闭上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播音员已经在播新闻了:“据曼彻斯特电,一位名叫马克西姆的防寒服制造商,最近因阿尔卑斯山滑雪区上月发生冻死冻伤十八人恶性事故,被警方监视居住。马克西姆用来制作防寒服的驼毛和羽绒,经化验纯度只有百分之三。马克西姆称这批驼毛、羽绒是从中国中部地区的荣昌贸易公司购得,他准备向当地政府递交一份诉讼状,请求通过外交途径解决这一纠纷。下面为各位播放几首钢琴曲。”

李金堂关掉收音机,脸上浮出了最近一个时期难得一见的笑容。他马上拿起话筒,拨了欧阳洪梅家里的电话号码。通了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把电话压了。何必急在一时呢?这种涉外的经济案,中国不管,谁也拿申玉豹没有办法。如果这么早就喜形于色地给欧阳洪梅打电话,结果却是个不了了之,不是让人笑自己沉不住气吗?又怕日后忘了这条新闻的细节,想找个笔、纸记下来。翻动茶几下面那些纸时,那张草图被翻了出来。

摊开草图一看,李金堂坐不住了。眼下,必须在龙泉闹出一个大动静,以有形的东西告诉上上下下:龙泉的一切工作都在正常运转。现在启动刘清松提出的改造旧城的计划,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大城市愈演愈烈的抢购风,无疑能刺激龙泉人投资建房的欲望。买地建房,这要比买持久性消费品更加诱人。如今,主持龙泉工作的又是他李金堂,成立领导小组,组长非他莫属。难道命里注定要我李金堂为龙泉留下一座完整的新城吗?

李金堂十分兴奋,当即拿起电话拨通了县长王宝林的家。“我是金堂。”李金堂感叹道:“你怕是十五六个星期天都没在家过了吧?我也一样。这个星期天你在家里过一半,来我这里过一半,晚上咱老哥俩喝几杯。”王宝林那边说:“是不是又想出妙招了?我这就去听听。”

王宝林来后,李金堂先把草图拿给他看,自己在一旁喝茶。王宝林仔细看完草图,惊叹道:“这一段,咱们叫白剑这条狗逼得连屙尿的工夫都没有,你啥时候竟挤时间整出这样一个计划?两次到干校,你我都住一起,活儿也做得一样,你养牛我也养牛,你种菜我也种菜,我养牛也没你养得壮,菜也没你种得好,就这,你还常常分给我牛饲料和化肥。我一直心里犯嘀咕,你是不是得了啥子秘方?”李金堂大笑起来,“我哪里有秘方!干校管后勤的副校长小秦,他父母三年自然灾害时得到过我的一点照顾,他自己上高中时,又得孔先生偏爱,他见我落了井,自然不会扔石头。咱俩养的牛一样多,种的菜也一样多,可我总是得到两倍于你的饲料和化肥,就是送你一些,留下的还是比你的多些。这可能是干校生活的惟一慰藉了。”王宝林恍然大悟道:“我咋说‘文革’后小秦上那么快。恐怕秦专员也得他不少照顾吧?”李金堂道:“一个秦专员,也无法把他在六年间送到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位置上。你记不记得当时干校来一个讲湖南话的老头,名字叫江杉?”王宝林道:“咋不记得,听说是五九年就开始倒霉了,别的我也不清楚。”李金堂道:“当时我也不清楚,只是觉得江杉不是他的真名。前年中顾委开会,我才从电视上认出了他,还是常委!当时,我让小秦也去关照了他。”王宝林嗟叹道:“眼光,眼光!只是这个小秦不尽如人意,到北京当司长后,把龙泉忘个一干二净。”李金堂解释说:“上任后给我写过一封短信。太儿女情长的人,到上面就不好混了。小秦是个明白人。”

又闲扯几句,李金堂用手指敲敲草图道:“这是小半年前被刘清松逼出来的,那时候,他咄咄逼人,差一点就要颠倒乾坤了。我搞这个东西,只不过想在刘清松的大制作边上打上一个我的小印。惭愧,真是惭愧。修大洪水殉难者纪念碑的事定下来后,我心里还是不踏实呀。这不踏实的原因有三:第一,刘清松把咱们告到省里的事,久无下文;第二,《时代报告》杂志社复函态度强硬,中华通讯社干脆不理不睬,白剑又久留龙泉不走;第三,省委对白剑文章的事一直没有表态。这几天,我都在想,在处理这件事上,我们是不是失了分寸?如果我们适度一点,相互都有个可下的台阶,是不是要从容些?可是,已经这么做了,再不好突然转向。要是不在县里进行个大工程,咱县在上头会留下一个什么印象?告状、匿名信、窝里斗。要是龙泉又有引起上下关注的重大改革举措,我们和白剑及《时代报告》的官司,就成了为捍卫全县八十四万人民荣誉而进行的不得已的战争。真理就会无形中朝我们这一方倾斜。你看有没有道理?”王宝林道:“如果能运转起来,这当然算是条一石三鸟的妙计。有两个问题怕得重点突破,一是如何得到上级的肯定,一是如何调动群众的投资热情。这两点一解决,剩下的就好办了。”

李金堂胸有成竹地说:“这两个问题是关键,解决起来也并不难。对上,做好文章。建一座极富龙泉文化特色的新城,是龙泉改革事业的深化和继续,还可以借此机会向世界展示龙泉经历大洪水自然灾害十几年后的功绩,还能排除内外干扰,增强全县人民的凝聚力,使全县人民更加团结。我看报告应该这样写,省、地都乐意开绿灯。对下,投其所好。抢购风已开始波及到县一级,家电之类产品的价格已控制不住,群众的心理已经有很大波动。建房,在百姓眼里,本来就是千秋大事,积极性不会低。凡涉及建城的一切收费,都逆涨价风而行。户口敞开卖,当然也可以搞一搞限量促销技巧,每一个户口由一万减为六千,增加为适龄知识青年安排工作附带条件。两台十八英寸彩电,能改变一个人一生的生存环境,这个账群众能算清。我估计,仅靠这一项收入,新城公共设施都可以修建起来。”王宝林早听得心中叹服,接着说道:“我看新城还要体现咱龙泉手工业县的特点,应建几个手工业产品贸易区。最优先的一批应该建这么几个:一个全国最大的玉雕工艺品交易市场,一个丝绸交易中心,一个手编工艺品交易中心,一个百货小商品交易市场。这几个贸易区镶在你绘的相应街区里,新城的特点就更浓了。刘清松万万也想不到,他送来的炸药包会炸毁他的前程。只要这工程动起来,省、地都会觉得他这根搅屎棍烦人了。”

李金堂一看王宝林是这种态度,信心倍增,“具体的事,你召集城建、国土、环保、文化几个口的局长协商。我想,应该马上成立一个龙泉旧城改造委员会,主任由你来当,我挂名当个名誉主任。副主任设几个由你定,我给你先推荐两个。一个是县办陈主任,他年龄快到线了,也该让他明春当个一届人大副主任。一个是连城锁。”王宝林道:“也该!上回逼走庞秋雁,他出了大力,又受了大委屈。”

两人定下来一个大战役的部署,都异常兴奋。春英端上酒菜,一个代理县委书记一个县长豪饮起来,谈的都是些陈年旧事,说到可笑处,都是涕泪齐流。

正喝着,宣传部长朱新泉来了。

李金堂一见朱新泉腋下夹着牛皮纸信封,又带一脸喜气,破例站起身迎到门口,伸出手说:“你辛苦了。”

王宝林一扭头,朱新泉就把手伸了过去,“大星期天,你们两位还在煮酒谈工作呀。你们才辛苦。”春英拿了一副碗筷,朱新泉也坐了下来。李金堂亲自为朱新泉斟了一杯酒,问道:“省里程书记有啥指示?”朱新泉饮了酒接道:“程书记很赞成修这个纪念碑。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形式。他说这样能使世世代代的龙泉人记住这场大浩劫。他还特别强调不能眼睁睁看着那段历史成为一本糊涂账。”

李金堂又给朱新泉斟满一杯,连声说:“新泉此去省城,劳苦功高,劳苦功高。我敬你一杯。”王宝林取过信袋,从中掏出叠好的纸,“咱先看看程书记魏碑的风采。”站起身垂下了题辞,嘴里啧啧道:“好字好字。”却又说不出个咋好。李金堂看了一眼,也没再细品,又把信袋拿起来,一看是空的,忙问道:“你没去柳城找当书记写碑文?”

朱新泉慢条斯理说道:“柳城我去了,不但找了当书记,还见了秦专员。不过,我没提写碑文的事。我只是向他们汇报了立碑的打算,请他们二位领导届时前来揭碑。他们都很高兴地答应了。这一回,我来了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请两位领导批评。我是这么考虑的,当书记和秦专员,一个写一个不写,不合适。再说呢,当时常委会定下这事,却忘了撰写好碑文,这贸然前去请领导写,恐怕让领导为难。等吧,咱一等不起,二又怕秘书写出的不合龙泉当时实际,不等吧……嗨,反正就这么做了一次主。”

李金堂默默点着头,嘴里说:“周全是周全,可石头都采好运来了,这碑文又找谁去写哩。”朱新泉笑着看李金堂道:“您写呀!全龙泉也只有您那字可以配得上程书记的字。”李金堂连忙推辞,“不中不中,这事还得再商量。”

王宝林道:“金堂,你就别推辞了。耽误了就是大事。你是当年抗洪救灾总指挥,这碑文只有你写最合适。”李金堂看一眼朱新泉,“你就不怕我作难?立碑的事,常委分工可是由你来抓的,也不怕我拖你的后腿?”朱新泉笑道:“我当过您小一年的秘书,这事能难倒您!”王宝林接道:“做完一事了一事。我看你就趁着酒劲写吧。你的水平我还不清楚?当年在干校写大批判文章,你包了几个难友的任务,还获得个‘立等可取’的绰号。”

这番话说得李金堂豪气直冲天灵盖,捋捋袖子道:“这么说,非得我今晚献丑不可了。春英,撤了酒菜,拿笔墨纸砚来。”

王宝林、朱新泉、春英三人,两人摊纸,一人磨墨,分三面侍候。只见李金堂凝神屏气,一个马步站好,像一个雕像一样站了好一会儿,突然蘸了墨,泼下两行草书:“公元××××年×月×日,天怒龙泉,凡七日,大雨如注如诉不停,昏天黑地沟满河平。”李金堂停了下来,作了几个深呼吸。王宝林又叫一声:“好字!”朱新泉点头道:“简洁明了,有气势,很有诔文神韵。”李金堂微微一笑,活动一下手腕道:“两位暂憋一会,李某可不敢比酒醉下蛮书的唐朝本家,你们一说话,气就泄了。”三人便都张了嘴哈气。只见李金堂一脸肃穆,又是突然动笔写了起来:“七日夜十时许,境内七座水库先后决堤,泱泱龙泉沃土,顿成一片汪洋。耕男织女、士工学商、老弱幼病残皆在梦乡。数日内,两万六千四百余生灵跨河西去,灾难之深重,非笔墨言语所能罄述。特立此碑,以寄哀思。政府未能及时组织群众疏散撤离,其失职也,存此碑为镜,监察后世官员之言行。”写毕,李金堂掷了笔,大口喘着气。春英忙取了毛巾去揩李金堂额上的汗珠儿。朱新泉鼓掌叫着:“好字好文章!”王宝林啧啧有声:“一气贯下来,意思都到了。”

李金堂擦了擦手,“这‘梦’字,这‘难’字写得不好,整个还马虎,将就着用吧。再写怕更不尽如人意。”朱新泉又拿张宣纸,仔细蘸着墨汁过饱的字。李金堂道:“你现在又急了。”朱新泉笑道:“我怕迟了到时屁股上挨板子。我已经找来了全县最好的石匠,让他们把这些字的气也凿出来。”

王宝林打趣道:“你是怕挨老婆的板子吧?”李金堂接道:“你出去五六天,也该早些回去看看。立碑的事,你看还有什么困难?”朱新泉直起身子答道:“仅靠财政拨的十万,恐怕不够。你们看能不能向全县搞一次募捐补贴一下不足?”王宝林紧接道:“好主意,到底是宣传部长,点子稠,还可以借此搞个宣传战。”李金堂道:“新泉,这事由你一手来办。下一步县里还将有大动作,我和王县长都要陷进去。”

朱新泉在回家的路上,思维完成了女儿、钢琴、募捐这三级跳。女儿朱小聪自幼便显音乐天赋,如今上了初一,还只弹一架电子琴,吵要钢琴已经半年了。平日里,烟酒等物倒也常有进口,怎奈这长流细水,日进日用日出,聚不起能漂起一架钢琴的深潭大泽,久之,妻女就多有怨辞。朱新泉又知仕途走近一个关口,不敢用架钢琴儿戏前程,就严令女儿先穷过渡。这样,妻怨女悲就成了家庭里的保留节目,隔三差五定要上演。一听李金堂把募捐的事交给自己办理,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第二天上午,朱新泉安排夏仁起草个募捐细则准备晚上通过电视台向全县播放,自己骑了自行车直奔细柳巷。

申玉豹的院门大开着,申玉豹背对着院门,躺在一张竹躺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听小山子讲书。朱新泉对申玉豹潜心读书的事早有耳闻,不过只是当成听了一个公鸡下蛋的笑话,今日一见这种读法,心生好奇,立在一棵桐树下细察。

申玉豹把一本书打开罩在自己脸上,叹口气道:“小山子呀!这个事现在成了头等大事了。我也不瞒你,欧阳家两代大商人都是饱读几车书的人,娶不娶得成她,就看咱这书读得咋样。我已当够了龙泉第一富人,眼下要努力娶到龙泉第一美人。你刚才讲得挺好。小山子,我问你,你说这个聂赫留朵夫为了啥心甘情愿陪那个玛丝洛什么娃流放呢?这时候,这老聂是个货真价实的爵爷,玛丝洛娃已经是个犯了罪的妓女呀!”小山子摇头晃脑一会儿,“可能是因为农奴制。不对,俄国一八六一年就废除了农奴制,这回总算记住了。高考考这个题,我竟没想起来。”申玉豹扬手在小山子头上打了个响栗,笑骂道:“你还不如一个女人!前两年我有个相好,讲起什么高仓健、小泽征尔的一套一套很唬人,弄得我以为她是天底下最有学问的女人。你也别再做那个考大学的梦了,干脆跟我当个小伙计吧。”小山子认真说:“总经理,我是靠智慧劳动挣你的工资,你我的关系仅仅是雇用和被雇用的关系,你无权决定我读不读大学。我不读大学,将来也这样补课多遭罪呀!”申玉豹哈哈一阵大笑,竹躺椅吱吱乱响,“好了好了,算我的不是,按古时的算法,你也算个小秀才了。你再想想。”小山子挠了一会头,突然说:“我懂了,是因为玛丝洛娃太漂亮,眼里边流出的都是苦难,聂赫留朵夫……”申玉豹拿起书拍打一下小山子,“胡扯淡!那天问你窦娥死了为啥会大旱三年、血溅丈八长练、下六月雪,你也说不出个道道。你想想,玛丝洛娃还是个黄花闺女,聂赫留朵夫就把她睡了,老聂甩她连眉头都没皱,如今千人摸过万人骑过了,倒更值钱了?理上也说不通。”

朱新泉走过去插一句:“聂赫留朵夫良心发现了。”

申玉豹一拍脑门坐了起来,“是这个理!俄国毛子也是人,也长有良心,我咋就忘了这一茬!玛丝洛娃当妓女,就是因为聂赫留朵夫当年甩了她嘛。中国人管这叫做始乱终弃。欧阳演的《杜十娘》和这个俄国毛子的事有点像,不过呢,中国人救人没救到底,好端端的杜十娘才抱着百宝箱投了江。哎呀,朱部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小山子,快沏茶。”

朱新泉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了募捐的事。

申玉豹听了,一脸的不痛快,“李金堂整得我鸡飞狗跳的,这事是朝他脸上贴金,这个我知道。照说呢,我一个子儿也不想出。如今中央都三令五申反对摊派,我也不怵他。不过呢,你这么大个部长开了口,我不出点血,就是不给你面子了。李金堂早晚要下,这龙泉早晚是你的,我不依靠你翻身,我依靠谁去。我捐三千。”

朱新泉不动声色盘算一会儿,笑着道:“玉豹老弟眼神不差。按说呢,捐三千也不算少。不过,捐款人的姓名可是要刻在纪念碑的底座上,不按姓氏笔画排,而是按捐款多少排,这一排,谁要是压了你一头,过后一想,你怕是觉得吃了个苍蝇吧?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是大节,你自己掂量。”申玉豹听了,马上说:“再加七千,凑够一万,申玉豹不弄个第一,太掉面子了。”

朱新泉拿到申玉豹的一万元,没有造册登记。夏仁把私人捐款的名单造好后,朱新泉拿着去见李金堂,说道:“李书记,原先定下来要刻私人捐款者的名字,可这名字也太多了,一时刻不完。再说呢,有些人的钱不知该不该收。玉豹也表示了点。”李金堂很干脆地说:“个人的名字就不要刻了。这是政府出面办的事,刻一大堆人名,喧宾夺主。落成典礼上讲几句,表示政府对他们的感谢足够了。捐款者的心情十分复杂,有些人在大洪水中可能有罪,刻了他们的名字,日后有人揭发出来,怎么向全县人民解释、交待?中国人不相信这是忏悔,只会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申玉豹的钱要退回,下一步可能要重新审吴玉芳一案,免得将来被动。”

朱新泉心里有了底,回到办公室从名单上找出个空位置,用行草字体把申玉豹的名字加了进去,“玉豹”看上去很像个“王貌”。又过几天,朱新泉对夏仁说:“李副书记不让收申玉豹的捐款,我去退掉他这几千块。”犹豫了两天,朱新泉又去了细柳巷,交给申玉豹三千元道:“捐款人太多,又不搞刻字了。第二名只捐六千,我做主给你省了三千。咱只要个第一就行了。”

北方寒冷的冬天来临了。

白剑和冉欣在北京办完离婚手续返回龙泉县城时,正是一个雨夹雪的黄昏。北风瑟瑟,寒气逼人。闯进林苟生的房间,白剑走起来仍僵得像个机器人。珠宝商指着地上的一只小电炉说:“西伯利亚寒流来了,说冷就冷成这样,还没到供暖气的时间。你先不要烤,免得寒气逼进去,跺会脚,我去去就来。”走了两步,似又不放心,拔掉了电炉插头,这才做个鬼脸出去了。这个细节温暖得白剑心里生出了诧异:这个老林,有时心细得比女人还女人。

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胖师傅端了一条盘热菜凉菜进来了。林苟生哼着小曲,一手拎个粗瓷茶壶,口袋里塞了两瓶黄酒,腋下又夹了两瓶黄酒跟了进来,一见胖师傅正在摆盘子,笑道:“胖老哥六十开外了,手脚还是这样麻利。”胖师傅直起腰,撩起围裙揩拭着油腻的手道:“你一说是白大侄子回来了,这腰也不疼,腿也不酸了,唉,你别说,通条一捅,火也争气。唉,那年大洪水,一家六口,就剩我这么个孤老头子了。你说这大侄子是专为大洪水死的人招魂的,我没啥大能耐,也只能做个热菜热汤尽尽我的心。”林苟生已把两瓶黄酒倒进茶壶,放在电炉上热上了,搓搓手道:“老哥别忙走,喝两口热乎热乎。”胖师傅拎了条盘边走边说:“不了不了,还有两个客人等着吃小炒哩。”

林苟生给白剑倒了半茶杯热黄酒道:“这东西也算咱龙泉的一大名产,不知上次在火车上给你提说过没有。受了风寒,喝上半斤,比吃仙丹还管用。我在鸡公山落下个寒气腿,折磨我十几年,在新疆那几年,一到冬天,我就觉得要死了要死了,用了不知多少法子,都没治好,回来喝了两年黄酒,竟除了根儿。你别只听我说,快喝呀,等一会儿又凉了。”白剑喝了几大口,顿时觉得浑身燥热,脱了皮夹克,又灌进去半杯。

林苟生眨巴眨巴牛眼,“咋样?”白剑道:“啥子咋样?是问酒吗?”林苟生道:“酒?酒我还不知道咋样。我是问事咋样。”

“离了。”

“我知道离了,我是问上边咋看这件事?有没有大转机?”

白剑叹口气:“不咋样。柳城和龙泉一口咬定文章严重失实,又上纲又上线,要求我和杂志社登报声明歪曲了历史,要不然就和我们对簿公堂。龙泉和柳城都给我们社里去了公函,历数我的过错,譬如大操大办祖父的葬礼、要求给白虹转干、插手八里庙基层组织的选举、安插自己亲戚进城工作、鼓动群众搞无理取闹的上访,除了没提男女关系,能抓的小辫,不管是他们编的还是自己长成的都紧紧抓住了,说我已丧失人民记者的所有道德和良知,强烈要求把我从记者队伍里清理出去。”林苟生也叹口气,“要是药厂把你姑父的宝贝女儿炒了鱿鱼,乖乖的,可不得了,你这个姑父非要把你家的房产强占了。眼下的事也顾不了恁多了。白虹已经让他们逼上山了,那一天我送她去的四龙乡,好在那里还有我个老搭档在当副乡长,我已托他代为照看一下。过了春节,你干脆把她弄到北京读书去,学费我来出。专读外语,然后出国。”

白剑苦笑一下,没有说话。林苟生又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黄酒道:“你进城晚些,看不太清楚,县城已经变成个大工地了。再过年儿半载,一座新龙泉城就和李金堂分不开了。县里又在修一个大洪水遇难者纪念碑,底座已经整好了。难道真是天不灭他?奸雄,真是奸雄,竟无人可以治住他。”白剑端起茶杯,“老林,来,咱们碰一杯。太好的消息暂时没有,不过,这篇文章除了在H省,别的地方一片叫好声,南方有两三个省把它列为反贪清腐的必读辅助材料,杂志社的读者来信已经够装三四麻袋了。所以,社里也真没把柳城和龙泉的意见当成一回事。如果叫好声再多一些,这边又要对簿公堂,上边很可能要过问这件事。我这次回来还是老任务。”

林苟生一扬脖子,把酒喝了道:“我在四洼村住了几年,人缘还不错。当年我的邻居家的小伙子叫董天柱的,在‘文革’期间斗死了老支书,自己上台当了十一二年支书。我见他时,他还不到二十,看不出他有多恶。谁知他原来也是个五毒俱全的人,欺男霸女的事做过不少,救灾时他是支书,贪污万把块是少不了的。我敢保证四洼全村八千多人会有七千愿意作证董天柱贪污了救灾款。虽然他只是一只小苍蝇,但查出一只苍蝇,龙泉也就不能再说它洁白如玉了。可惜董天柱死了,早死了。四洼村的群众反映,董天柱是叫李金堂吓疯的,后来跳河淹死了。”白剑感激道:“为这件事耽误你多少生意呀,真是过意不去。”林苟生又不高兴了,“一点没耳性,又说这种生分话。钱啥时候能挣得完?你听我把话说完。你知道李金堂为啥整董天柱吗?是为欧阳洪梅!”白剑惊叫一声:“她!”

林苟生怪怪地笑笑,“小兄弟,你的心事咱明白,怕是有点摇荡春心了吧。这种事情你不用瞒我,咱老林也算是性情泡过的男人,懂!摸摸路、观观风的事,咱称职。对付好女人嘛,咱经验不多,可看得不少,或许能帮你参谋参谋。咱这参谋不带长,能不能放个响屁难说。咱们书归正传。欧阳洪梅在四洼当过三年知青,应该说是三年半,李金堂第二次倒台,欧阳又回四洼小半年。这四洼应该是李金堂和欧阳洪梅遭遇激情的源头。这次我去四洼,找到个大概原因。这董天柱当年曾起过娶欧阳的心,后来欧阳进文化馆,又是董天柱联系的。我揣摸这里面可能有个故事。所以,李金堂就容不得这个董天柱了。这是第一桩事情。欧阳结过一次婚,丈夫叫桂雁生。当时也算一对患难的苦人儿,照理应该有点感情。可这个桂雁生,一进伏牛山,就回不来了,副乡长一干干了八年。李金堂也容不下这个桂雁生了。你走的这一阵子,我又打听到了一件事。当年欧阳春带着绿翠玉来龙泉落户,还带来一对夫妻,男的是老欧阳的小伙计,女的是绿翠玉的小丫环。住得好好的,突然间六二年就叫他俩下乡当了农民。绿翠玉我当年见过一两次,看看今日的欧阳洪梅,就可以想见绿翠玉当年的风光。今年,欧阳洪梅又把小伙计和小丫环弄回城里来了,老两口暂时在剧团住。我揣摸李金堂不会到了四十出头才动了色心,不可能见了绿翠玉心如止水。前些天,通过些关系,我和小伙计张富贵一起喝了几次茶,由头呢,是问他们有没有古玩要出手。说到李金堂和绿翠玉两口子的关系,小伙计张富贵守口如瓶,小丫环胡眉口也紧,只露了这么一件事:李金堂爱看绿翠玉的戏,九年间看了一百多场。欧阳接受申玉豹,恰好是这老两口回来之后的事。这一系列事,可以看出欧阳如今在躲李金堂,是有原因的。绿翠玉在丈夫死后一年吞金自杀,十有八成是李金堂逼的;欧阳洪梅进城工作,是董天柱鼎力联系保举的,可董天柱也让李金堂逼死了。杀母之仇怕也不共戴天吧?再加上搅散欧阳一场婚姻,欧阳知道了真相,能沉默?以我这个老江湖看,欧阳复仇,只是个时间问题。咱们要打倒李金堂这只大老虎,恐怕只能求欧阳小姐帮帮忙了。”

白剑沉默了很久,突然问道:“三妞近来有没有消息?”林苟生垂头丧气地摇摇头。

在这同一个雨夹雪的夜晚,欧阳洪梅以团长兼师父的身份,请李玲和“娄阿鼠”吃了一顿火锅。吃到夜晚九点多,欧阳洪梅对“娄阿鼠”说:“我想和玲儿单独呆一晚,你自己先回去吧。”

李玲猜想着欧阳洪梅一定有心里话急着吐给她这个心腹听,收了碗筷杯子朝洗碗池里一堆,也不去洗,只净了手马上转回来,坐在欧阳洪梅身边等待着。欧阳洪梅素喜李玲机灵,抿嘴一笑:“说从前有个懒婆娘,最怕洗碗,原自定十天洗一次,把积蓄全买成了碗筷。十天要到了,心想着天要热了,罩袍又该脱洗收藏,不如再换成碗筷,省下两件事。一件一件衣服脱了去当,到了秋天……”李玲嬉笑着插道:“冬天的时候,懒婆娘赤身裸体冻死在一屋瓷碗里。你别说,我还真怕洗碗。不过呢,今天我不是怕洗,我是珍惜时间,想多听你说说。”

欧阳洪梅伸手指着门道:“你听,你听听这冷雨声。我喜欢听这冷雨。这冷雨声能砸出多少尘土掩埋的往事。春天里,我最喜那桃红梨白的纷飞,深秋里我就喜这冷雨。总有一天,我会伴着这冷雨长眠不醒。”她直了直身子,“玲儿,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些想法有点怪?我不问你这个了。我真不明白我竟会有心情在这个时候谈这冷雨。”李玲支着下巴道:“它会淋得你心底又长出一片白蘑菇。”

“白蘑菇真好,”欧阳洪梅眼睛瓷地一亮,“我已经老了,恐怕再也长不出蘑菇了。我是不是老了,玲儿?”李玲笑道:“老了,要是真老了,你就不会问我了。洪梅姐,我真的羡慕你。”欧阳洪梅蓦地变了一张脸:“不要羡慕我!我不值得你效仿,一点也不!我留你陪我,是想听听你到底怎样看待我这个人。我知道你会对我说实话的。你是否觉得我这个人特别的淫荡?你别吃惊,咱们换个好听的词,就叫风流吧。”李玲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这样尖锐了,试着答道:“我想你每做一件事,总有你做它的道理。”

欧阳洪梅叹口气道:“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是把你当作个亲姐妹说心里话的。有人说寂寞使我如此美丽,寂寞使我如此丰富,这话有点道理。不过,要是这份寂寞太多太浓,人就无法消受了。所以,我想找你倾诉倾诉。玲儿,你听到外面传的我和申玉豹的事吗?”李玲默默点点头。欧阳洪梅又道:“那你肯定早听说了我和李金堂的事。”李玲没有回答。

欧阳洪梅仰起脸道:“玲儿,如果姐对你说这些事都是真的,你会不会另眼看我?”李玲摇摇头。欧阳洪梅脸上现出了小姑娘的神情,“谢谢你!可怕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我不想这么生活,真的不想。可是,可是我的生活就是这种样子,一时一刻也无法安静。我只是想让你听听,让你听听。以你的年纪和你的阅历,你帮不了姐什么忙,帮不了。你能不能完全理解,我不知道,我只想让你听听。你能听听,我就感到很满意了。我似乎总是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这一段我的心里很乱,很乱。”她走进卧室,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方真丝白手帕,“玲儿,你记不记得春天里我让你带桃花梨花去看白剑的事?”李玲道:“咋会不记得呢,那一次,你讲了你的单相思,多迷人的单相思。”

欧阳洪梅把手帕放在矮茶桌上,凝神看了一会儿,“我第二次见他,误认为他是县直招待所的管道工,狠巴巴训了他一顿,丢下了这方手帕。时隔半年多,这方手帕竟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太可怕,太可怕了。”李玲掩嘴一笑,“这不是很好的现象吗?原来一个巴掌拍不响,弄成单相思,现在不是可以击掌为盟了吗?有两回我还说他木,原来也是老奸巨猾呀!这也太便宜他了,把一个帕子收藏半年,就有……哎,又有好久不见他了。”欧阳洪梅叹一句:“他回北京离婚去了。”

李玲拍了一下巴掌,“我这个红娘已经多余了。”欧阳洪梅怅然道:“我不知道还该不该接待他。已经乱成这种样子了。不能再这样下去。再乱起来这算什么事。”李玲道:“我看你是当局者迷。你和李副书记是咋回事,我不敢乱说。这个申玉豹,可不怎么样。要是我遇到你这种情况,拿起快刀,咔嚓一砍,这俩都断了他。白剑如今离了婚,又有这么个意思,起码也算个破镜重圆。这个男人为妹妹的事差点动刀子,可见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为什么不接待他?谁都不该接待,只能接待他一个。我就是这个意见。”

欧阳洪梅红了一会脸道:“你真的这么想?可惜已经迟了,太迟了。我配不上他,我怎么能配得上他!”她站起来冷笑道:“他能干什么?他也不是为了我才来的。算了,都让他们见鬼去吧。咱们睡觉。”

……

第二天晚上,白剑怀着必胜的信心,踏进了欧阳洪梅的家门。他实在不想再浪费精力和时间了。刚一坐下,白剑就把离婚证朝茶几上一放,开门见山说道:“都了结了。我想,我……”欧阳洪梅伸出两个手指打断道:“先别说。”低头绞了好一阵指头,猛地抬起一张狂放的脸喊道:“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敢动这种念头。你不觉得这对你也是一种侮辱吗?你把欧阳洪梅看成什么人了!竟敢用这种美男计对待我!你太让我失望了,太让我小瞧了。”

白剑只感到轰的一声,积蓄了一昼夜的力量一瞬间都顺着十万八千个汗毛孔泄尽了,支吾道:“你,你太厉害了,太聪明了。这决不是我来这里的全部动机。”

欧阳洪梅放肆地大笑起来,“你很诚实,这点诚实很让我感动。为了你这点诚实,我很想听听你的其它动机。”

白剑恢复了一点自信,仰着头看着欧阳洪梅道:“爱!”

“太一般了,”欧阳洪梅摇摇头道,“我听到的最多的字,恐怕就是这个爱了。还有没有别的?”

白剑歪了一下头,“这就是全部。”

欧阳洪梅朝沙发上一仰,“十八岁那年,如果我听到这样热烈的表白,我一定会喜得晕过去。看来你确实不是这方面的行家。我以为你会这样说:离开龙泉吧,我带你到京城发展去,远离这个地狱般煎熬你的龙泉,凭你的阅历,凭你的自身条件,你完全可以变成一颗大红大紫的影星或歌星,我北京有很多哥们儿,可以把你包装成一位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妞,你我女才郎貌郎才女貌,很般配,去京城过一种高尚的、单纯的、远离尘嚣的文化人的生活吧。你连这种求爱的程式也不懂。即便你这么说了,我也不敢相信你。我和李金堂,我和申玉豹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白剑答道:“略知一二。”

欧阳洪梅狡黠地眨眨眼睛,“你太谦虚了吧?你应该说是熟知八九,要不然,你就不会把我纳入你的阳谋中去。我实在不愿用阴谋这个词亵渎你高尚的动机。你既然知道了这么多,说不定还进行了研究,我就把我剥个一丝不挂给你看看。我实际上是个很贪婪的女人。你给我的诱惑虽然虚无飘渺一些,但还算美丽。如果你现在放弃这个狗屁案子,和我一起远走高飞,我连换洗的东西都不会带,马上会像个尾巴一样粘上你。你做不到!所以,咱们就该谈点条件了。先说说李金堂吧,以前他给予我的不用说了,现在我只要同意,他会很快通过合法的途径,像变魔术一样把我变成一个女副县长,然后我就可以当女副专员、女副省长……一点也不比你给我的诱惑小吧?李金堂认为,用二十年时间,我至少可以主管一个省的文化、教育、科技、卫生。完成这个三级跳,我的历史就可以修订得一个污点都没有。再说说申玉豹。你先看看门左边堆放的那堆礼物,那件貂皮大衣叫我剪烂了,要不我就会穿给你看看效果。你的薪水,五年,应该是八年不吃不喝,才能买这么一件礼物。他说只要我嫁给他,他的一千多万任我花。你认为,凭我的美貌,凭我的嗓音,带三百万去任何一个剧组求角色,女一号不会让我演吗?所以,我才这么朝三暮四,才这么朝秦暮楚地犹豫。我为了你的空头支票,扔掉手中的现金,不容易。太不容易了,你该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白剑觉得再没什么话可说了,站起来笑笑道:“如果你只是为权力欲和金钱欲而生的女人,我也不会生出这样奇怪的感觉。我总觉得这只是你身上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像个阑尾,或者盲肠,只要它不发炎,有它不多无它不少。我们本来有很多话题可谈,等你自己动手割了它再说吧。在说再见前,我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李金堂曾在申玉豹名下存过一百零八万,后来他又设法取走了,剩下的利息,申玉豹挂了失。这件事或许我没能力查出来,我想总会有人查出来的。从时间上分析,这笔款只能是救灾款。侵吞一百零八万救灾款,可不是个可以化了的小事。我相信你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第二,一个多月前,阿尔卑斯山滑雪区冻死冻伤了十几个人,还有两个儿童。他们都穿着一个叫马克西姆的防寒服制造商的产品,马克西姆用的驼毛和羽绒全是假的,这些东西从中国一个叫荣昌贸易公司的个体企业进口。这起涉外假冒伪劣商品案,眼下在北京正在争吵,受不受理还难说。一旦受理,申玉豹恐怕就要倾家荡产了。你可以继续保持你这种与世无争的态度。不过,我很愿意以一个不值你一提的朋友的身份给你提个忠告:远离这两个人。”说罢,拉开门昂着头走了。

欧阳洪梅用两只拳头捶着太阳穴,无声地哭了。她很后悔今天说的话,后悔极了。

白剑回到古堡,马上敲开了林苟生的房门,大声喊道:“给我点酒,给我点白酒。”林苟生打开床头柜找酒,嘴也不闲着:“哪里出了故障?”白剑伸手夺过一个酒瓶,见是个空的,低头凑过去看,看见床头柜里还有四五个空五粮液酒瓶,问道:“你留这些空酒瓶干吗?”林苟生拿出半瓶五粮液,不好意思地挠头笑道:“这也不瞒你,有人收购,一个八块钱。”白剑接过来仰脖子灌了一大口,摇摇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她这么清醒,为什么还要这么生活?再不刹车,就开到悬崖上去了。”握着酒瓶子一路干喝着回房间去了。林苟生一看白剑的脸色,也不敢多问,自己像头黑瞎子一样在屋里乱撞一会儿,四脚朝天仰在床上嘟囔着:“看走眼了?欧阳不帮这个忙,谁能扳倒他?”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敲响了白剑的房门。白剑四个指头按着额骨,大拇指用力顶着一跳一跳正疼的太阳穴,一手扭开了房门。一看是赵春山,白剑不由得愣住了。赵春山龇出两颗熏黄了的大板牙,说道:“不错,不错,闷了还能喝起五粮液,看来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原以为你已经掏不起这样贵的房租,搬到个体旅馆里去了呢。”白剑不知赵春山的来意,干巴巴地说:“所幸我还交了个有钱的朋友,沾他的光撑着哩。”赵春山两道又短又淡的眉毛一挑,说道:“连屋也不让进了?”白剑闪在一旁,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赵春山坐下来道:“光喝闷酒也不行,得动起来。”白剑还没有说话,寻找着赵春山的目光对视,似乎想通过这两扇窗户瞥一眼里面的风景,然后再决定动还是不动。赵春山拉开手里的公文包,“咱俩的嘴仗已经打得够多了,我今天是来押注的。你总该记得我几个月前给你说过的话吧?我看时候到了。”拿出一只档案袋道:“这是吴玉芳一案的一审材料。接住呀!”又从里面掏出一只小铁盒子,打开了,“你看这是什么?”白剑看了一眼,“骨头。什么骨头?”

赵春山合上盖子道:“这个也交给你。这是吴玉芳的一截小脚趾骨,你告诉吴天六,这截骨头是在申玉豹老宅东间大立柜右下角找到的,那一片木头上有吴玉芳血肉渗入的痕迹。我就是你第二次见我时提说的那个贼,这卷宗我怕人毁掉,就监守自盗了。”白剑鼻尖一酸,放下手里的东西,紧紧抓住了赵春山的手,动情地喊一声:“老赵——”赵春山推开白剑道:“爷们家,不来这一套。为这两件东西,我老赵差点把小命都搭上了,中药喝了十六服,膏药用了八贴,你要把它们用在刀刃上。你复印一份,原件由你保存,复印件也交给吴天六。我估摸着,吴天六现在拿着新发现的脚趾骨,再拿上一审的复印件,告到地区中院,他们不敢不受理了。只用吴天六说这一审材料是你白大记者给他们的,谁也不敢大意,你要一搞就能通天,特别在这正较劲的时候。现在大概也没人来问你这些材料的来源,将来呢,你可以说,也可以不说。外面可是老林林苟生?我已经听出你的脚步了。”林苟生扭门进来腆着肚子道:“佩服,佩服,二十几年不见,赵队长竟还能听出我的脚步声。”赵春山笑道:“那样说就太神了。刚才白剑说他结识个有钱的朋友又帮他付房费,又给他五粮液喝,我一想龙泉的有钱人除了你林苟生现在还敢跟白剑结交外,谁也没这个动机,也没这个胆。你刚才出来一下,我听着脚步不太像,有条腿好像有过毛病。你再出来,我才听出来的。”林苟生忙摸出香烟递给赵春山,又恭恭敬敬地点上,“苟生把你押送路上那一顿饭记了二十几年呢!为啥没去看你?我是个越狱的人,县里的档案又毁了,一想见你,我这心里还有点别扭,总觉得头上还有个能抓的小辫儿。你的耳朵真好,我这左腿在鸡公山落了寒气,疼了十五六年。”他忽然间僵住了,发现赵春山抽烟和喝茶都是用右手,脑海里就浮现出当年赵春山押送他去鸡公山监狱途中吃饭的往事,“赵队长,你,你不是左撇子吗?”赵春山疑惑地看了林苟生一眼,“我啥时候也不是左撇子,打枪,打人,使筷子,一律用右手。”话音未落,林苟生已是老泪长淌,抱拳对赵春山作了一个长揖,撇着嘴说一句:“苟生该死,竟只记了那几片肥肉,没察你故意说是左撇子这份情啊!”赵春山道:“你这是咋啦?”林苟生一五一十讲了当年吃饭的情形,补了一句:“我咋就没留意你把我右手放开了呢?”赵春山朗声大笑道:“就是有这件事,还不是敬重你林苟生是条硬汉子?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婆婆妈妈的时候。白剑,有件事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说。赵春山在吴玉芳一案上,确实下了软蛋。读了你的文章,我觉得不说憋得慌。永亮去年是犯了强奸案,他们一压,我就退了一步,永亮自然也没事了。我不是一个缺乏大义灭亲勇气的软蛋。可永亮不是我的儿子,他是老局长的遗孤啊!这又拖这几个月,我还是存了点私心。永亮这孩子容易偏激,我怕他一时想不开,在监狱呆几年给毁了。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做他的工作。好了,我不打搅了,事情还是要抓紧点办。”

赵春山走了好久,白剑还没明白过来,喃喃道:“永亮的事不是了结了吗?”林苟生问:“老赵前面给你说过些啥?”白剑把卷宗和铁盒一指,“送证据,让我交给吴天六带着去地区中院告状。”林苟生道:“你这还不明白?一复查吴玉芳的案子,他们一煽乎,永亮的案子不也得查。”白剑恍然大悟,一屁股蹲在椅子上,张着大嘴却说不出话了。林苟生用拳头砸着手掌,原地转了几圈道:“打头,太打头。咋能想个法儿既能翻了玉芳的案子又能保住永亮呢?”白剑冷笑一声:“只要他们知道老赵监守自盗,永亮就保不住。眼下已经是熊掌和鱼不能兼得了。我不能踩着老赵滴血的心找到突破口。看来,这东西还不能过早交给吴大叔。”林苟生急得抓耳挠腮,“可也不能这样僵着呀?只有翻了玉芳的案子,才可能传讯申玉豹,把申玉豹逼急了,他才可能咬出李金堂,这样你才能转为主动。”白剑恼了,“我说现在不能这么办,就不能这么办。”林苟生也急了,“那总该想个办法吧?”

两个人关在古堡想了大半个上午,一个下午,仍是一筹莫展。正在大眼瞪小眼看,李玲推门进来了,扇着烟雾说:“我以为着火了呢!本人奉师父之命,来请白公子前去赴家宴。”林苟生嘴一咧,朝白剑做个鬼脸道:“咱没这个口福,听了直流口水,告辞,告辞。”

看见白剑无动于衷,李玲撇撇嘴,“我也不知你们是怎么搞的,那边一个哭出两个桃子,这边一个嘴撅得能拴两头驴。可别让本姑娘受这种夹板气。逼急了,我可也会撂挑子使坏的。”

白剑冷笑道:“欧阳团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竟还有眼泪流,真是怪事。”

李玲说:“你这是正话反说呀,还是反话正说?连我师父的语言风格都领会不到,你珍藏他的手帕不是白藏了?”

白剑微微怔了一下,嘴又硬了些许:“我怕你师父,嘴比手术刀子还快,不但喜欢割别人,还喜欢割自己,割得像凌迟处死,血肉模糊。你回去告诉她,就说我怕死,这鸿门宴我不敢去吃。”

李玲柳眉一竖,“去不去在你,本姑娘话要说完的。用你们的行话说,这可是你的一次历史性机遇。我先亮一张底牌,在我师父心里,天底下所有男人捆绑成一座山,也没有你的一根小拇指重。你既然已经知道她喜欢割自己,难道你就不想去救救她?你要真撒手不管,我可真会恨你一辈子,下辈子也放不过你。因为只有你才能救她,至于什么原因,你自己猜吧。”

就这么半推半就,又去了欧阳洪梅的家。

饭吃得很简单,又有李玲和“娄阿鼠”作陪,吃得风平浪静的。剩下两个人,都又感到别扭起来。

白剑又喝了几杯,按捺不住,说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对你的生活感到幸福吗?”

欧阳洪梅浑身一颤,禁不住泪如雨下。过了良久,她抬起一张泪脸,期期艾艾地说:“你真的就这一句话吗?你不是说我只认识到我自己身上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吗?就把你看到的、想到的都给我说说吧!我已经麻木了,没有一点力气。我总是想啊想啊想,我想不明白。有时候我想明白了,又一直犹豫,一犹豫我就又糊涂了。很多时候,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生活为什么一下子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我怕我自己,真的怕。”

白剑已经多次领教过这个女人让人猜谜一样的谈话,心里想:就这一个机会了,说不服她,她也就彻底完了。借了一点酒兴笑道:“我是你请来的客人,话不周到的地方,请你不要打断我。说实话,我也很怕你。我很难复述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种感觉。我现在才明白,人原来真的可以一见钟情。我承认,我虽然有近十年的婚史,但我没有过爱情。是的,我是想让你帮助我,你一眼就看出了这一点。我能理解你昨天的话,能理解。你觉得我在利用你,你受不了,所以你才那么糟践自己。你们戏称我是冷血杀手,这很有一点片面的深刻。可惜到现在为止,我都在杀我自己。小家破了,老家有家难回,妹妹去了深山,这就是我这个杀手的全部伟绩。可是我真的错了吗?没有!我没有错。我只有把这件事做到底。难道我这个时候向你求爱就那么卑鄙吗?难道……好,我就说说我对你的现实的认识。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评判你的感情生活。没有资格。我只是觉得你不能这么下去了。四洼村的董天柱……”

欧阳洪梅突然间神色大变,挪着双膝,伸出手捂住了白剑的嘴,“你不用说了,不用了。我早想结束这种生活,这种可怕的生活。谢谢你今天又来看我。洪梅不会让你失望的,决不会。我真的很恨,很恨的,恨死了。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现在一点气力也没有。我看见的,我并不想毁掉它们。我真的需要时间。我要想想,好好想想。”她突然间灿烂地笑了,笑出一身的清纯,“白剑,我请你再给我背一遍普希金的那首诗吧。背吧——”

白剑伸出两只颤抖的手,慢慢捧住了欧阳洪梅的脸,低声吟诵起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抑郁的日子需要冷静,相信吧,那快乐的时刻即将来临。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将会变成亲切的怀念。”

欧阳洪梅突然捉住了白剑的手,疯狂地亲吻起来,喃喃着一个清晰颤抖的声音:“你只想我只有十八岁,你只想着我是一个纯真的处女,就这样要我一次吧,要我一次……不要问为什么,不要……你纵有一万条理由拒绝,今晚不要对我说,不要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