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堂病倒住院了。

参加完欢迎两级调查组仪式后回家,刚跨进堂屋门槛,李金堂身子一顿,一口鲜血喷将出来。春英记得。李金堂胃出血的病有十几年没犯了,惊其入内,扶李金堂坐下,慌忙抓起电话,拨出来总机喊通:“接医院。”李金堂一伸手,粗暴地夺下话筒,砸在机座上。春英不敢吱声,取了一叠餐巾纸揩着李金堂下巴上的血。李金堂作了两个深呼吸,慢慢说道:“你去让小金把车带过来去医院。对谁都不要说我吐血的事,只能说找老毛病又犯了。”

小金在医院陪李金堂几天,发现李金堂这次犯病有点奇怪,最近前来探视人员及礼品的工作提前了,也详细了。住院的第二天晚上,李金堂就十分严肃地对小金和春英说:“无论谁来看我,你们都要问清人家的姓名、单位、家庭住址,造个册。”从第三天开始,李金堂每晚必把这一天的登记表仔细看一遍。

这一天晚上,李金堂走出了住的房间,仔仔细细看看另一间房里门类摆放的物品。包装精致、价格昂贵的补养品数量很少,被一箱箱鸡蛋挤在一个小角落里。李金堂感慨万端,不知该怎样表达,说了一句小金不大听得明白的话:“真朋友还是农民多呀。”

小金道:“你这次住院没露什么风,城里的朋友大都不知道。”

李金堂大笑起来,“有进步,有进步,知道拐弯安慰人了。要真是这样,少的应该是这些鸡蛋。”背着手踱了几步,又意味深长地说:“小金,这种机会不会太多了,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我才让你们记这么细。等我出院了,你把这单子复印两份,附个说明,给香红、香艳寄一份。一旦我真的一病不起,她们做儿女的,也该记住这些情。雪里送炭才叫真情。”

小金嘻嘻笑道:“李叔,这种话俺还没从你嘴里听到过哩,这点小病,这点老毛病,能把你撂倒了?你可别吓我。”

李金堂又想笑,可没笑出来,低着头问道:“你说这次我还能挺过去?”

小金很干脆地说:“一点问题没有。”

李金堂弯腰拣起一只鸡蛋,对着灯光照照,自言自语说:“鸡鸡二十一,鸭鸭二十八,想把一个蛋变成小鸡小鸭都不容易。小金,住了一个来星期,除了王县长、张主席、石主任来看过,一个局以上领导还没来呢,你不觉得这有点怪?”

小金道:“这不是你自己订的规矩?以住你住院,都不接待客人嘛。局以上领导都是等你出院后才去问安。我跟你四五年,遇到你病两回,不都是这样吗?”

李金堂的目光倏然间暗了许多,声音也低了,“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世界上的傻子不多呀。小金,春英,从明天起,城里科股级以上干部自己或是家属来看我,你们都要喊我出来见见。想一下子把我弄垮掉,没那么容易!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翻腾出什么宝贝!王世龙的事早清楚了,不是看他膝下一群孩子,我早就治他了。我看他们还能闹出什么名堂。”

春英侍候李金堂睡下,李金堂仰看着天花板自语道:“你的干女儿咋也不来看看我。”

钱全中去向不明,如今成了李金堂唯一的心病。申玉豹的证言他听说了,自信舆论会阻止刘清松和白剑用这个证言做出漂亮文章。如果钱全中也说取了这笔钱,事情就不好把握了。李金堂决定等一等再出去和刘清松、白剑正面交手,是希望事情能有什么好的转机。几十年政治斗争的经验,让他本能地选择了以静治动的策略。调查组查出的问题让他感到满意。当年,只要他主持救灾款的发放,竟没发生一处数目超过五百元的差错,这个事实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在他聚积那八十八万的后期,受一种莫名其妙心理的支配,他对又发放的几十笔款子根本没仔细过问,心全操在如何把钱拿得天衣无缝上了,而这些时候竟没出大事!这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仔细想了,李金堂又明白了:他们从土改看到大洪水,知道我是个什么人,我已经可以不言自威了。

仅仅隔了两天,形势就急转直下了。

王宝林在一个深夜,带着一脸哭相的马中朝走进了李金堂的病房。马中朝跑两步,跪在床边关喊着:“李叔,李叔,你救救我爹吧!”

李金堂披上大衣,跳下床,系着腰带,斜着看王宝林一眼,问道:“又出啥鲜事了?”

王宝林哼哼鼻子,“我看这清松是疯了,逼着在各乡都设了举报箱,两天工夫,到处都搞得鸡飞狗跳。已经抓了十六个人,两个退休公社副书记,两个现任乡长,十二个大队支书或村支书。老马叫跟他二十多年的会计参了一本,下午已经叫抓进城了。”

李金堂咕哝一句,“来得好猛呵——”

王宝林叹口气,“你出院吧,再不挡一挡,积小成大,咋弄都是个事了。”

李金堂看看马中朝,“起来吧,你爹叫揭出来多少钱?”

马中朝比了一个指头,“满打满算不足一万块。我爹这个直性子,已经大包大揽认下了。”

李金堂又问王宝林:“其他的都是些啥人?数额大不大?”

“都是啥人?”王宝林取下帽子朝椅子靠背上一摔,“我熟悉的七个,有五个都是这几年致富的领头雁。就说老马吧,别说当年他只挪用了万把块,就是挪用一百万,这些年他也还够了。做事怎么能这样不计后果!文革结束后,好不容易形成的局面,他一锤子就全砸散架了。抓了老马,瘫个马齿树,抓了吴白驹,散个玉石王。再这么持续几天,龙泉的人心又要回到文革了。老李,个人得失咱都不要再计了,明早咱们去找工作组王组长。龙泉到底妨碍没妨碍调查组工作,要不要把握个分寸,该不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得问他要个说法。调查组把龙泉砸个稀烂,拍拍屁股走了,龙泉的损失由谁来补?”

李金堂黑丧着脸冷笑道:“我这个最大的贪污嫌疑犯还没有叫网进去,他们能停下来?”扭头说道:“中朝,你爹的事牵扯到龙泉的全局,我和王县长都不会不管的。这个风头上,只好先委屈他几天。你回去把你爹的那点事一五一十都给马齿树几千号人说说清楚,看看他们的意见是啥。控制住马齿树后,你常来探探情况。”

马中朝走后,李金堂叹道:“清松为了扳倒我,这回是不惜血本,文革那一套竟也敢改头换面用。宝林,我不是在医院躲风头,躲也躲不过。前几天调查组派人到医院查病历,也是冲我来的呀!他敢这么闹,一怕是王组长默许,二怕是有必胜把握。我想还是再看看,再等等。程咬金三斧头能吓住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眼下还不知道调查组是不是真的要砸烂龙泉,也需要等。”

王宝林急得团团转。央求道:“老李,全县谁不知道你李金堂是个啥官?申玉豹这一口真能咬住你?我知道你是想等刘清松和白剑抓这个证言后,你再出手,我也知道这样能玩他们一个大难堪。可是,这两根搅屎棍再搅几天,到时可不好收拾这个摊子了。这个清松,真不知是咋想的,上午开常委会,他竟异想天开地说不能排除申玉豹是他杀。中午又接到报案,说钱全中死在他老家的白龙潭里。”

李金堂惊得张着嘴,哆哆嗦嗦的声音响着:“全——中——死了——”突然抓住王宝林的肩膀使劲一摇:“消息可靠不可靠?”

王宝林道:“发现他的尸体后,听说救王滩一村人都去看了。这种冷天,人死月二四十的,也能辨得出。你这是咋啦?”

李金堂打着寒噤,冷汗直冒。王宝林忙把他扶上床,喊春英进来,“嫂子,你快叫医生来。”

李金堂骤然听见钱全中的死讯,紧张了十来天的神经系统彻底放松了,出现了奇怪的生理反应。他眯缝着眼,抬了抬手道:“不用,也是老毛病了。宝林,我想了想,去见王组长有点唐突。你不是说折进去的都是些领头雁吗?想想这些人当年出点小事也在情在理,没有那个胆,没有那一笔笔小钱的刺激,就不可能生出日后的大胆识,就富不起来。我忽然想起来马呼伦说过的一句话,大概意思是说马齿树几千号人都愿意为他拼命。出了个犹大,说不定更能激起人们对耶酥的爱心。我看,可以让人民说说话,或许比咱们去说管用。”

两个人还没把扭转被动局面的具体办法想出来,便看见了公安局长关五德那张苦菜花一样的瘦脸闪了进来。

关五德闪闪布满血丝的眼睛,结结巴巴说:“咋、咋看看,这种整法不对味儿。”

李金堂脸上已经挂上了几丝淡淡的笑容,接着道:“是不是看守所盛不下了?清松叫你抓你就抓,看守所住不下,就让隔壁的学校停课。最后呢,怎么抓的,还得怎么放。只是白白劳累了你关五德。公安局不是有权批准全县范围的游行、静坐、请愿申请吗?宝林,你看咱们是不是也给他们端盘刺猬尝尝?”

王宝林拍拍大腿,“这法子绝!一物降一物。我明天就布置这件事。龙泉手工业十小龙全游进县城,看看他们有没有降龙水。五德,这可是关乎龙泉兴衰的大事,该顶的你一定要顶住。我看这申请到了你手里,你就照批,也不用向上请示了,要力保这件事的突发性。”

李金堂接道:“事后上边追查,你关五德恐怕要担个独断专行、无组织原则、欺君罔上的罪名了。”

关五德一脸苦笑,仰着头说道:“杀个头不过碗大的疤,五德愿为龙泉赴汤蹈火。只怕咱们这边还投摆好阵势,人家就把你这个主帅给擒了。”

李金堂笑道:“真有这么凶险吗?那你就详细说说。”

关五德道:“前几天,刘清松让我集中全力在全县搜捕一个叫小山子的年轻人,我弄不清他的用意,就派了得力人找这个给申玉豹当过几天陪读的小伙子。小山子叫李小山,今年高考落榜后,在县城找点活儿做,后来就进了申玉豹的公司。我原以为这小山子多难找,是多么重要的人物。原来小山子又回学校复读了。刘清松前天听说找到了小山子,又对我说:他有重大杀人嫌疑,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申玉豹就是他杀的,探视这个嫌疑犯的任何人,你都要向县委和调查组报告。我问他的根据,刘请松说,他有作案时间,更有作案动机。昨天早上,沉默了一天的小山子终于说话了。出事那天晚上,他确实和申玉豹在一起。他还说那天晚上申玉豹遭人打劫了,回家后立逼他回家,送给他一台高级音响一块手表还有两万块钱。他还承认炸塌那幢楼的土炸药包是他制作的。我一听就知道难办了,指控他个图财害命,他可真有口难辩。可是,这样一个还没完全长开的小山子绝对不可能杀人呀,干了大半辈子公安,跟谁我都敢打这个赌。小山子当然一口咬定他没有杀人。出事的时候,这小山子又在回家的路上,没人能证明他案发时不在现场。我就暗暗替这个小山子捏了一把汗。刘清松和白剑今天上午专程到看守所见了小山子。你们猜刘清松又作了啥指示?他肯定地说:你们不要误认为这是一般的谋财害命,这显而易见是蓄谋已久的谋杀,这个小山子只是个杀手,背后还有主使人!他严令我们在五天内把这个所谓的谋杀案审个水落石出。这时候,我还不太清楚刘清松要干啥。下午,钱全中的尸体运回了局里。解剖的结果是服剧毒氰化钾致死。死者身上没明显的搏斗痕迹,法医做出了自杀的结论。钱全中是杀害吴玉芳的主犯,通缉令已发出去一周了,他的自杀有动机。晚上,刘清松和白剑又去了局里。看完验尸报告后他又说:现场你们查仔细没有?白龙潭是第一现场的依据是什么?你们依照什么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他说的确实又有点道理,我只好派老赵带两个人连夜又去了白龙潭。差不多一个小时前,我才把这两件事和申玉豹留下的证言放在一起考虑。这一想,就吓得尿了一裤子。推个自行车就来了。”

过了很久,屋里还是静得出奇。

李金堂变得空洞无物的眼睛直直地盯在天花板上。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喃喃道:“清松这回既要罢我的官,又要要我这条命。”

一向稳重的王宝林也乱了方寸,拉住关五德道:“你干了几十年的公安,就不能想点法?”

关五德道,“这两个人肯定是自杀,公安部来人查,也是这个结论。刘清松是在做别的文章。小山子已经洗不清自己,要是钱全中的事稍存点疑点,譬如说他被逼自杀,调查组就可以责成县局甚至省厅立案查申玉豹证言提的一百零八万。”

王宝林骂道:“又阴又损!查就让他查,莫须有的一百零八万,还怕他查吗?”

李金堂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坐着,像是铁了必要坐化去另一个世界似的,一动不动。

小李子和闻香兰并肩走进了审讯室。闻香兰低声说道:“他还是个孩子,你用这种车轮战对付他,也太残忍点。”

小李子道:“除了这个,就得用刑。这种特殊人物,没有上峰明确指示,动他一指头,咱们吃不了兜着走。还是开始吧。”

闻香兰没再反对,摊开了笔录本。

小李子把睡着的小山子抱到椅子上,大喊一声,“李小山——”

小山子睁开眼睛,开口就说:“我没杀人,也没人让我杀人,你们审十年八年,我还是这句话。”

小李子笑道:“骨头怪硬。你不说,这一关怕过不去。你有作案时间,又有音响、手表和钱这些物证,一直硬下去,罪也减不了,还要多受罪。”

正在问着,刘清松和白剑一起走进了审讯室。刘清松问道:“有没有突破?”

小李子把审讯笔录递过去答道:“已经连续审问二十小时,每句话都记下来了,请刘书记过目。”

刘清松翻了几页,脸色就暗了,“还挺顽固的。你们应该开动脑筋,想想办法。”

小李子站得笔直,“办法都想尽了,他就是不承认。”

刘清松冷冰冰道:“这点办法都想不出来,还能叫刑警。”把审讯笔录交给白剑道:“他承认替申玉豹给欧阳洪梅送过东西,我看这是个新线索。上一次他说申垂豹遭人打劫后,也是从城隍庙街方向跑过来。你看咱们是不是去那问问情况?”

白剑没有回答,看看耷拉着头睡着的小山子,转身朝门外走。

小李子眼珠子一转,“刘书记,你给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没想劲这小山子会这样难攻。对这种非常的人,寻常的审法不管用,你看能不能……”

刘清松铁了心要利用小山子的口供,扔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字。也出了审讯室。

白剑一直沉默着。刘清松叹着气说:“钱全中也用不着通缉了,即便他是自杀,恐怕也是有人逼他。按验尸报告提供的死亡时间推算,钱全中自杀前四十八小时内,他和李金堂有过单独接触,我这么说不是推理。”

白剑早就对刘清松的推理将信将疑,扭头问道:“我听听你得到的证据。”

刘清松在黑暗中笑出了白牙,“今晚我让你亲耳听到这个证据。申玉豹死的前一天,春英把钱全中的妻子任娜认成了干闺女,这天早上,李金堂亲自坐皇冠去接钱全中全家。李金堂有两个女儿,为什么还要认个干女儿?”

白剑不由得停了脚步,“清松,这件事你咋知道得这样仔细?”

刘清松道:“朱新泉的妻子是钱全中女儿钱玉的班主任。钱全中全家被请到李金堂家很突然,钱玉旷了半天课。下午,任娜带着女儿去学校补假,就把这一天的事炫耀出去了。听说白兄前一段还去争取过欧阳小姐,是不是欧阳小姐有什么顾虑?”

白剑这一段时间一直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再见见欧阳洪梅。一听刘清松讲出李金堂的反常举动,心里也就把钱全中的死和李金堂联系起来考虑了。这么一想,又替欧阳洪梅担心起来:这一百零八万会不会和她也有关呢?笑笑道:“你这个县太爷这一回算是当到家了。啥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欧阳小姐要比那个小山子难对付几倍,今天我倒要见识见识你的公关能力。”

欧阳洪梅正在家里听《命运交响曲》,领着两位不速之客进屋后,她把闭了的灯都打开了,盘腿坐在地毯上,低着眼皮说道:“我也不敢问是什么风吹来了两位钦差。如果是开堂审案,派个衙役传一声,民女也不敢不去。如果是微服私访,我是不是可以有个挑肥拣瘦的说话自由?”

刘清松面部肌肉候地一紧,说道:“随便聊聊,都是老熟人,随便聊聊。”

欧阳洪梅猛地一睁眼睛,似笑非笑望着刘清松道:“说句犯上的话,刘大人此说言不由衷。刘书记审清了两个命案,得了刘青天的美称,那时功德圆满,或许能有那么点来我民女随便聊聊的雅兴。如今你们尚方宝剑在手,民女不敢找不自在。要是有什么话间洪梅,讲就是了。”

刘清松暗自咬着牙,嘴里却笑着说:“痛决,痛快!我们登门拜访,是想请欧阳团长印证几个细节。”

欧阳洪梅一抬手,“慢!这位白钦差是不是对我的衣帽架特别感兴趣呀?哦,不对,你不是个健忘的人,这个衣帽架你早熟悉了的。有那么一段你也曾是这里面的常客。你研究的怕是那顶礼帽和刀鞘吧。那是玉豹的遗物,不是打劫他的战利品,更不是谋杀他的战利品。我和玉豹恋爱在龙泉尽人皆知,玉豹可以在我这里存放一千万,留下一顶礼帽也用得着立案侦察?”

白剑讪讪地收回了目光,刘清松看欧阳洪梅堵住了自己的嘴,一时没合适的话题,随口说着,“欧阳团长消息真灵通。”

欧阳洪梅紧接道:“千万不要审问我这些消息的来源。龙泉县三岁小孩都知道申玉豹叫一个嘴上还没长毛的高考落榜生杀死了。他小小年纪起的杀人胆是从某个人那里借来的。昨天又有一个人死了,怕还是被人害的,眼下我还不知道这个杀人的人有几岁。有人讲是个八岁的男孩把他推进潭里淹死了,我不大信。说不大信还是有一点信。小山子十七岁,有力气炸塌一座楼,八岁的孩子推人落水的气力总是有的吧。只可借了一个小山子,咋就不知进退,卷进这样一桩大案要案中呢!多好一个小伙子,就这么给毁掉了。你们看看,我这个人话有多多,你们要印证什么细节,尽管说吧。”

白剑忍不住了,痛心疾首地说道:“我和刘书记是来帮助你。你冷言冷话说这些干什么。”

欧阳洪梅格格格地笑将起来,捂着肚子揉揉,看着刘清松道:“刘书记,正好你这个千载难逢的大清官在这里,民女就请你断断,到底是我是神经病啊,还是他是神经病。我作为国家一级演员,几个月前又在H省县花山现地风光过,自认为生活得很充实。自从见了这位悲天悯人的白菩萨,我的生存状况在他的照妖镜里一下子变得惨不忍睹。我的生活不但惨不忍睹,我这个人还罪孽深重。他一见面就说要拯救我于水深火热,吓得我总做噩梦,后来再也不敢见他了。这不,白大人一开山就是帮助、拯救的。你说说,我是不是已经被苦水泡成了一个白痴?我真的就退化成了一个婴儿,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不了吗?”

没等刘清松回答,白剑猛地站起身,嘟嚷一句:“不可理喻。”拉开门独自走了。

刘清松跟着站了起来,笑着道:“告辞,告辞。”

拐进城隍庙街,刘清松心里暗自庆幸:亏得申玉豹搅散了这对搭档,要不然,对付这个女人都要花一半精力。紧走几步追上白剑说:“听口气,她对白兄还有一肚子意见哩。”

白剑咬牙切齿说:“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想看我败走龙泉的笑话,能那么容易?下意识都在为李金堂洗刷,可真是无可救药了。”

刘清松心中暗喜:他终于下决心了。走到一个路灯下,刘清松抬腕看看表,夸张地惊叫一声:“糟了,我派人请了钱全中的爱人到松鹤宾馆谈话,时间已经到了。”

白剑长吁一口气道,“清松兄,见不见这个任娜,都一样。这两条人命都和他有关,明天我专门为这一百零八万写个材料,附上申玉豹的证言交给王组长。”

刘清松追了一步说:“李金堂单独会见钱全中的事,最好用任娜的嘴说出来。你的报告附上这次谈话录音,更有说服力。这件事必须尽快。最近几天,去医院看李金堂的人骤然多起来。白天的情况还可以掌握,晚上发生的事就不清楚了。今天,就有三十多个骑摩托的人带着东西去医院,这些人都不是城里的。总之,我觉得要尽快立案,李金堂并没睡大觉。”

任娜面对着桌子上的全家福呆呆地坐了一夜。泪水把一双依然漂亮的丹凤眼梳得干枯而空洞。她怎么也不相信平日里总是一团和气、从未发过脾气的丈夫会杀人。她一遍又一遍地自语着:他是个连鸡都杀不死的人呀!前几天,有好心人告诉她钱全中已被通缉的消息,她还破口大骂,说钱全中肯定是遭人诬谄。前天下午,她看到了丈夫泡得像吹进几升气的尸体,才相信自己平静而幸福的生活真的结束了。她也不相信钱全中会自杀。因此,当刘清松提出钱全中不是畏罪自杀后,任娜马上说:“他肯定是被人害死的。他肯定没杀过人。”谈话结束时,任娜已经明白刘清松的意思。要她说出钱全中的死与李金堂有关之类的话。她几乎没加思索地回答:“全中是被人害死的,不可能与李叔有关。李叔是接我们过去吃饭,他俩一直说说笑笑。不可能,不可能。”刘清松最后说道:“你认认真真回忆回忆,钱全中在离家前留没留下什么话,想明白了你再来找调查组。任娜同志,你要冷静地面对现实,钱全中条不死一只鸡,并不能证明他不会杀人。钱全中最少是杀死吴玉芳的重大嫌疑人,已有同案人指证当时他在现场,申玉豹出事前曾交给公安部门一份证言,明确指出吴玉芳是钱全中一板凳砸死的。同时,钱全中可能是龙泉县有史以来最大一起贪污案的知情人,法律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你要冷静下来,积极配合调查组的工作。只有这样才能查清楚钱全中的问题。”连鸡都杀不死的人,怎么可能去杀人。任娜在这个推论里思想,就对刘清松产生了极度的不信任。任娜反复看着钱全中留下的条子,又一次摇了摇头:李叔不会害他,李叔就要提拔他当外贸局的副局长了,要是李叔要害他,他留的条子为啥还叫我遇事去找李叔呢?

朝霞挤进窗棂,把任娜的影子印在桌面上,阴影渐渐爬上了桌子里边的扑满。任娜下意识地伸手拿起了扑满,几声清脆的叮当,惊得任娜身子抖了一下。他不可能自杀,拿错李淑家一个扑满,他还特别留句话要我还上,怎么可能去自杀?她想起了李金堂十几年来对他们家施予的种种恩情。如果不是李叔,我能从一个乡村的民办教师一步步变成国家工商管理干部吗?

任娜带上扑满和钱全中留的纸条,出了家门。她要去医院找李金堂。

李金堂已经一天两夜没合眼了。在这几十个小时寂静无望的等待中,他仿佛能听到死亡之神的呼唤声。天又亮了,天又亮了。他眯缝着双眼看看窗外,一只床雀正在对面的房檐上一步步朝下滑落。他悲哀地想:看样子它也过不了这个冬季了。这个冬天为什么这样寒冷?他们立了案,我该怎样面对?把一切都讲了吗?讲讲我的英英武武,讲讲我的怕,讲讲我的心里话,讲完了也就该结束了。讲完了,这一生一世就成了一场虚幻的梦。沉默是金。沉默果真能变黄金吗?墙倒众人推,何况这并不是莫须有。冷啊,真冷!

关五德一大早又来了,像是很能体谅李金堂此时的心境,不愿对自己追随了多年的老人来个雪上加霜,默默地坐着抽烟。

李金堂突然说了一句粗话:“该死球朝上,有啥话你尽管说吧。”

关五德擤擤鼻子、眨巴眨巴眼睛,“昨晚刘清松和白剑又去了,暗示要对小山子行刑。小李子不敢做主,问我该怎么办。这种非常手段,龙泉多年都没用了,小山子那个胳膊嫩腿,能受得住?”

李金堂勉强笑笑,“五德,你顶到这个时候,我还能怪你吗?如果没有大的转机,这小山子免不了一死。等撤了你的职,他受的罪只会更多。没想到刘清松也会刀刀见血呀!”

关五德又说:“那些申请我已经批了,你就别再拦住了。闹一闹,拖一拖,也让他们焦焦心。这样伸着脖子挨刀,也太窝囊了。”

李金堂叹口气道:“你和宝林的好意,我早心领了。这种整法,只能在必胜的前提下才能用。且不说能不能控制住局面,我们败了,秋后一算账,这七八个村可就彻底垮掉了。弄得不好,我们就是千古罪人。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清松为的只是我。再为我捅出大乱子,我死不瞑目。”

任娜一进门,跪在地上就大关起来,“李叔,干妈,你们要给我做主呀——”

李金堂一见任娜来了,又喊着让他做主,精神为之一振,把身子坐直了说:“快起来,快起来坐下说。真是个苦命的孩子。李叔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看你作难。”

任娜放声哭了一阵,又说道:“这好好的日子,咋就变成了这样!全中怎么会杀人?他咋能会是自杀。李叔,你一定要找到那个害死全中的人呀——”

李金堂心里一紧,干咂几下嘴说:“全中走之前,没给你留下什么?”

任娜从椅子上站起来,“昨晚刘书记也问了,他留啥,他啥也没留……”

李金堂欠了欠身子打断道:“刘清松找过你?全中果真啥话也没留?”

任娜掏出纸条和扑满说:“昨晚他把我叫到调查组问情况,问我全中出事前都接触了啥人,留没留下什么文字东西。听话音,好像全中的死跟你到我家还有关系。这不是胡扯吗?留啥,就留这么个纸条,说要出趟远门,说家里有啥难处要我我你。还心细得很,要我把小玉拿错的扑满还给干妈。”

春英说:“你记错了吧,小玉在家吃饭,看见扑满稀奇,你李叔还和她讲了小孩用扑满攒零钱的好处,咱们出去买东西,他们爷俩在家说话。这个扑满是我顺路在杂货店买的送了小玉。你忘了,当时有做成佛爷的和这种猪八戒的,小玉就要了和我家一样的这个猪八戒。”

李金堂这时已把条子仔细看了几遍,拿着扑满看看,嘴里说:“全中是个仔细的人,让你还这个扑满,肯定有他的用意。”摇了摇,只听见几个硬币的叮当,抬头又问道:“任娜,你再朝前想想,全中跟你说没说过啥话?”

任娜道:“话咋没说,都是些家里的平常话。若说是话,也只有这么个话,记得一两个月前,他在你家吃饭回来,说你准备提拔他。别的就没有了。”

李金堂又把心放宽了一寸,“有这回事,城锁离开外贸局,这个位置一直空着,全中又是外贸口的人,资历、水平也不差,我原打算明年春天把他提拔起来。”又摇了摇扑满,心里道:他让把这个东西还我,可见没起叛我之心,难道他真给我留有什么东西?又把扑满放到耳边摇摇,发现声音有些异样。心里又想:他在这里面藏着什么呢?他要给我,定不是害我的东西。他又举着扑满看看,嘴里说:“李全死那年,我认识的全中,一直把他当个儿看。他这么走了,能不给我留句话?一句话没留,我留这扑满何用。”顺手把扑满摔在地板上。

关五德看见那个四方的白纸在地板上打几个滚,停在自己脚前。弯腰拣起来,拆开一看,惊叫道:“是一封信,写给你和我的。”

李金堂闭着眼睛一咬牙,“念!”

关五德念道:“李副书记和关局长,玉豹早上死了,给我触动很大。吴玉芳是我一板凳砸死的。她先挨了打,又让开水烫了,不死也残,也受罪。想着玉豹的前途,我干了这件傻事。李书记李叔介绍我跟玉豹经商,是为我好,我却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后来,玉豹对我很信任。夏天里,我又做了一件对不起李叔和玉豹的事。玉豹进京做生意时,我从保险柜里看见了玉豹的一张存折,起了贪心,想法取了这笔钱。从玉豹公司出来后,我带着这一百零七万去广州,碰见一个熟人,就把这些钱拿给他开了伙。一个月前,我去广州找他分红,满世界都找不到他了。杀人偿命,这我知道。我去做生意,是想用这钱再生点钱,然后设法逃出去。没想到又叫人骗了。我不想进监狱,也觉得没脸再见你们了。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李叔这些年待我像亲生儿子,我几辈子也不会忘。我对不起任娜、小玉。这些就不提了。希望李叔看全中的面子,照看照看她们母女,帮任娜再选个老实本分的丈夫。全中绝笔。”

任娜尖叫一声,哭昏了过去。关五德和春英慌忙抱起任娜掐着喊着。李金堂擦了一把眼泪,穿了衣服下了床,走过去双手捧住刚刚醒过来的任娜的脸道:“闺女,别哭了,别哭伤了身子。香艳香红嫁的远,我和你干妈也显孤寂,往后,你就是俺门的亲闺女。”

任娜又哭一声:“全中啥时候变成这样个人了——”

李金堂拿过来钱全中的遗书又看了看,心里道:虽然编得有漏洞,但也能经得起推敲,一个自杀者的绝命书,谁还能怀疑?有了这个东西,差不多也把我洗干净了。清松和白剑都是聪明人,眼下就让他们看见这个东西,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全中有这份替我开脱的心,也算他知道我是个啥人。有了这个东西。不好好用一用,也太辜负了全中的良苦用心。任娜已经讲了点什么?不管她讲不讲,刘清松都不会再等了。这个东西应该在最有用的时候拿出去。他弯腰把散落在地面上的硬币一个个拣起来,又把钱全中的遗书照原样叠好,弯着腰说道:“任娜,全中这样走了也好,你要节哀,多想想今后的日子该昨过。你和他结婚十多年了,还不知道他?做这事都是一时糊涂。个人的事要从长计议,要紧的是不能影响小钱玉。爸爸没了,也要让她享尽家庭亲情的温暖。既然全中也说找把他当儿子看,我也该有个当父亲当爷爷的样子。小钱玉这孩子我早就喜欢,今后她上学的费用就由我和你干妈包了,咱们一起努力,把钱玉培养成有用之才。”

任娜感激地看了李金堂一眼,又掉了几颗眼泪。李金堂又道:“你可不要推辞。”

任娜抽咽着点头说道:“我听干爹的。没有你们,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咋办。”

李金堂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任娜,今天的事,你谁也不要说。我不说你也知道,干爹最近遇到点麻烦,还得仰仗大家一齐努力才能迈过这个槛儿。”

任娜也是聪明人,一见钱全中真的杀了人,一听李金堂说这样的话,忙说:“我知道有人要整干爹,只可惜我一个女人帮不了你啥忙。”

李金堂拍拍任娜的头说:“你能有这个心,干爹就高兴。等会儿,你和你干妈回家,顺路再买个这样的扑满,把这封信和钢蹦再装进去。你呢,就装作啥也不知道,对谁都一口咬定全中不会杀人,更不会自杀。刘清松再找你,你昨晚咋说还咋说。你就在家等着。是时候了,你就拿着这个扑满和这个纸条去找调查组的王组长。”

春英和任娜刚刚离开,王宝林坐着马中朝的摩托赶来了。王宝林一进门就喊起来:“金堂,你要再犹豫,我就要单干了。这不是欺负龙泉没人吗?闹的鸡飞狗跳,到底想干什么?”

李金堂伸了个懒腰,大笑起来,“你要扔下我不管,咱们不成了伸出两只拳头打人了?宝林,我想你这一路拳准备打出啥精彩的套路。”

王宝林没细察李金堂精神状态的变化,气鼓鼓地道:“你出了个好主意,这几天却又不管不问了。管他哩,先闹一闹再说。人家连匿名信、严刑逼供这种法子都敢用,咱怕啥。砍他几板斧,大不了是个两败俱伤。”

李金堂这时亮出了底牌,“我准备马上出院。宝林,这回就用两只拳头打吧。不能只砍他几板斧,要一鼓作气把他们砍出龙泉。我看下一步分兵两路,我明你暗,一仗也能走输赢了。”

王宝林一听李金堂改了口,大为诧异,疑问道:“你到底想出了啥高招?有没有恁大把握?你说说,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李金堂抖掉身上的大衣,眼睛凝视着窗外,“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能下这种决心。四十年来,我自觉无愧龙泉,就让龙泉八十几万父老乡亲评价评价我吧。如不走这步险棋,根本没有反败为胜的希望。稍作退让,他们的指控就变成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后半辈子也没脸在龙泉行走了。”慢慢转过身子,把手搭在王宝林的肩上,“从干校养牛算起,你我合作二十多年了,应该奏出一段华彩乐章,哪怕是绝唱,也再所不惜。闹,要有明确的目的和章法。我看要亮出这样的口号:不能重演文革的悲剧;不能动摇经济建设这个中心;翻历史旧账,是为了更坚定不移地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把这些意思换成农民的话讲出来。”

王宝林道:“显得太有组织性也不好,还应该在形式上表现出群众的情绪。中朝想个点子,我觉得可用。呼伦最近一两个月内有要到武汉、广州等地洽谈马齿树苇编工艺品销往国外的事。中朝准备替父亲坐牢。老马当年挪用的钱,满打满算只有一万零七八百,抓了老马,马齿树很可能要损失一百万。中朝这么做,正好给他们出个难题。玉石王的王家全当年用的钱,也只有一万来块,他们准备了五十万现金,要把家全买出来。”

李金堂笑了,“这种点子好哇,搭的经济台,唱的人情戏,也合农民的朴素情感。不过,只让些出了事的地方闹,舆论上的文章怕不好做。十佳经济村和手工业十小龙,带头人出了事的并不多嘛,让这二十个地方都动起来。另外,清松下令停了旧城改造工作,也与深化改革、搞活经济的方针相抵触,城里也应该有响应才好。中朝,抓你爹时,手续齐备不齐备?”

马中朝被问得一愣,“啥手续?让我爹看了那本账和德五叔写的揭发信,就把人带走了。”

李金堂冷笑几声,“清松也太粗心了!他这一粗心,马齿树的文章就更好做了。呼伦是省劳动模范、县人大代表,清松咋就忘了这一茬?不开人大会罢免呼伦人大代表资格就抓了他,至少可说他们个不合法律程序吧?马齿树可以明确要求释放他们被非法抓走的人大代表马呼伦。”

王宝林舞着拳头,跺着脚:“服了,你是比咱王宝林高。这些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这一彪军又要从哪里杀出去呢?”

李金堂没正面回答,笑着说道:“还没想好。十来天没在外面行走,不知你管辖的电视台咱们还能不能玩得转。”

王宝林拍着胸口道:“一点没问题。小汪已经压了六条子咱们不利的新闻,刘清松刚才在会上已经准备撤了他。对了,忘了告诉你,今天上午的常委会,刘清松又比从前强硬了许多,看来要动真的了。咱们也要快。”

李金堂自语着:“恐怕要立案了,我也只能这样成全他。宝林,时间紧迫,你赶紧回去安排,明天能动起来最好。你顺便去告诉小汪,让他坐镇电视台,晚上我要在那里亮个相。晚上六点钟,再设法通知全县,组织收看今晚的电视。”

王宝林又坐上马中朝的摩托走了。

李金堂沉默了好久,长叹了一声:“唉——这步棋走出去,结果就难以预料了。五德,这个小山子怕躲不过皮肉之苦了。刘清松不是说过抗拒从严吗?不要伤他筋骨,多弄一些看得见的伤,晚上我要带他去电视台。”关五德下意识地朝后仰了一下,没说话。李金堂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回去想点办法,最好不要让你手下的人自己出面,他们爱的委屈己经够多了。下午你带一个中队的人去把电视台控制起来,免得生出别的枝节。另外,你让汪局长调集所有力量,确保今晚能搞现场直播。晚上七点,你带辆警车来接我。”关五德正要出门,李金堂又喊住了他,“你马上派几个便衣来医院。刘清松要是下午就突然一手,全盘计划都会落空。事到如今,可不能再出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