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堂权衡再三,决定还是应该继续打申玉豹这张牌。一是因为他自信能把握住申玉豹,只用适当的时候,把那一百零八万转移到自己名下,这个申玉豹仍旧是一件用着顺手的兵器。一是因为刘清松正在积蓄力量,准备在龙泉搞大的改革,为了不使自己这个改革家莫名其妙成了保守派,需要作好应战准备,申玉豹这枚棋子下一步还用得着。李金堂脑子里还闪过这样一个想法:去见见曹改焕,确认一下自己和申玉豹的关系。想法只是想法,这样做其实也未必能证明得了。如果真是这样,这老女人也许早就跟儿子点破了。几十年过去了,还是糊涂点好。

李金堂思索很久,准备以改革家的面孔出现和刘清松一争高低。他把自己的试验田选在贸易商场。贸易商场和县百货大楼,都是李金堂挤走任怀秋后,独断上马的两个大项目,建筑面积都是八千平方米,耗资都是二百五十万。两个大楼建成后,李金堂提出一个经营方案:县百货大楼仍搞国营性质,贸易商场要搞租赁。这步棋走得很巧妙。李金堂执意要把贸易商场搞成龙泉商业界的特区,别出新裁,搞一次公开竞拍,当年所收租金,竟是百货大楼税率的三点七倍。申玉豹以其雄厚的经济实力,租下了贸易商场底楼大厅中央,做家电生意。这次改革,使李金堂在柳城一时又成了风云人物。李金堂下一个试验,是准备把贸易商场的租赁制,再改革成股份制。这样,李金堂就可以在这块实验田里完成一贯改革家的完美形象。

刘清松上山蹲点十天,一个大构想在龙泉也是路人皆知了。他立志要办起龙泉的实业,以此带动工业,进而实现龙泉的全面改革计划。他力主下一步成立龙泉矿业有限公司。

李金堂深知龙泉的家底,决定抢先一步走商场改股份制这步棋。在他看来,这一方面可以体现出龙泉商业改革的连续性,另一方面还可以和刘清松竞争社会闲散资金,如市场不错,仅此一着,就可以使刘清松的计划搁浅。因为龙泉潭子太小,石头少,垒到了商场的墙上,矿业公司就只能干等。为了使这次改革吸引住龙泉个体企业的大户,李金堂提出将来贸易商场的董事长可享受商业局副局长待遇。

一次在家县委常委碰头会上,李金堂吹出这次改革方案风声后,就开始等待申玉豹去找他。那时,先许下让申玉豹出任董事长的愿,然后相机提出香艳在省城办了大公司,让申玉豹把那一百零八万取出来。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申玉豹来找。

申玉豹最近几天颇感沉闷。原因似乎很简单,他知道了三妞从前那一段惨不忍听的身世。从前,他何尝不知道三妞的风流,心里想着城里人都这样,没想到三妞竟因为卖淫差点叫枪毙了。可是,自从和三妞同居,他无论如何也挑剔不出三妞的毛病。申玉豹找不出理由一脚把三妞踢开,这几日都懒得去公司,整天在细柳巷自己的小院呆着。

这个青砖小院坐落在细柳巷北端,一幢三上三下的小楼,两间平房连着小楼的楼梯,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卫生间兼洗澡间,青砖围墙围了两棵桐树和一棵柳树。三妞早发现申玉豹的变化,也不敢上班,终日守在家里,想找机会问出原因。申玉豹一时又舍不得三妞,想不通就把驴脸吊着,想通了,也不分时候,抱住三妞就剥衣服。三妞似乎感到了危机,自己偷偷把避孕药换成维生素,巴望能怀孕了拴住这个男人。

这一日,申玉豹疯了一样把三妞折腾个够,赤着身子叹道:“日他娘,你这女人越弄越上瘾,离不了可咋办。”三妞试着开玩笑说:“要不要给你买点壮阳药。”申玉豹听了就恼起来,“你妈的,你以为老子真稀奇你?不是我红口白牙说过有话,我早……”

这时候传来了敲门声。三妞穿好衣服,跳下床,扭头说一句:“俺也不是嫁不出去,也没赖你!你快穿衣服吧,公司的事你也该去看看。”

朱新泉脚站在屋门口,撩开门帘道:“啥时候了还睡。”三妞沏着茶解释说:“玉豹病了几天了。”申玉豹伸着懒腰,趿着拖鞋道:“坐,坐,啥风把你给吹来了。”朱新泉朝沙发里一仰,“玉豹,我来给你报喜呀!县里要在贸易商场搞股份制,谁总股份过半,出任董事长。这回还考虑了政治待遇,董事长挂商业局副局长,也可以转户口。”申玉豹心里盘算着,嘴也没停,“算毬啦,这种梦我再也不做了。户口?户口算个屁!只要有钱,要不要户口有什么关系。副局长?别到时候又来个只准女人入股,又让我空喜欢。”朱新泉一看提到户口捋倒了毛,忙解释说:“玉豹,不一样!这贸易商场的董事长只有一个,眼下,你最有条件竞争,你可别使性子把机会错过了。”申玉豹叹口气道:“这是件大事,你们常委会不知要吵多少回架才能定下来。你要是能办了这事,把我申玉豹弄到局长的位置上,我给你弄三五万入股玩一玩。听人说沿海已经开始卖官了,办不成也不要紧。”

朱新泉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站起身子道:“上次事没办成,有些意外,你不去李副书记那里走动,怕也是个因素。这一回,你可要提前打点打点。这几年已不比前几年,有钱的人也多了起来。只要李副书记点个头,这事八成成了。”

送走朱新泉,申玉豹心里暗自得意。钱真是无比无比的好!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天下就成我们这种人的天下了。到那时,最笨的人才会去当官哩。找李金堂?不能去找,这些年受他的气已经够多了。县里真正有钱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都是靠贷款撑面子。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求我申玉豹。不是说刘清松准备搞龙泉矿业有限公司吗?我何必要整天吊在李金堂这棵歪脖树上。等一等再说吧。

电视机正在播放一部外国电影,一个男人正单腿跪地向一个金发女郎求婚。申玉豹莫名其妙骂了起来,“真没出息,就这个烂眼,用得着下跪!好像天下的女人都死尽死绝了!”三妞织着毛衣,嘴里说:“那是人家的风俗习惯。如今中国也开始兴了。”申玉豹找茬道:“是不是觉得我没有单腿下跪呀?觉着亏了,你另找呀?”三妞咕哝一句:“说一句平常话,像吃了枪药一样。”申玉豹用遥控器换个台,里面正在播放新闻,画面是两个国外的国家元首带着自己的夫人在一起喝酒。申玉豹瞥一眼身边的三妞,心里道:这两个女人肯定没当过妓女,我咋就瞎了眼了呢?心里一灰,扔下遥控器,进屋换了一身笔挺的灰西服,带个皮夹子又出来了。三妞站起身说:“你要到哪里去?我也去。”申玉豹瞪大眼睛,狠巴巴地说:“我心烦,出去散心,你管得着吗?我告诉你,咱们没扯结婚证,说了就了的。你可别惹恼了我。”三妞咬咬嘴唇,勾着头坐下了。

申玉豹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着,在邮局门口,一个戴着白帽的姑娘,像一片黄叶,从自行车上飘落在他的眼前,笑吟吟地看着他。申玉豹看了一会,才迟疑地说:“你,你是吴兰吧?”吴兰点点头,看看申玉豹左右,“总经理,我爹已经搬到府前街了,他开了一家铁器店。”申玉豹口吃地说:“好,好,看样子你也不错。”吴兰忸怩半天又说:“我爹一直想见见你。”申玉豹嘴角一扯一扯,“我,我住细柳巷,好找。”吴兰掩嘴一笑,“俺知道,你不是和那个好问酒吧的歌手在谈吗?俺认识的。”申玉豹支吾一声,“你,你消息蛮快。”吴兰叹一声,“总经理,有句话俺不知该说不该说。城里女孩子,会演戏的多,你可要当心。以你的身份地位,真不该找三妞这样的,香香她们还笑你哩。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我小姑子一个单位的。”申玉豹赶忙逃走了。心里暗暗骂着:我一定要找个好的找个好的!妈妈的,你们也敢笑话我?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影剧院门前。望着橱窗里欧阳洪梅的大照片,申玉豹呆住了。她不是早离婚了吗?申玉豹只感到脑袋嗡嗡作响。她也是个单身女人,以前咋就想不到呢?李金堂,李金堂是她什么人,我不怕,不怕他!

申玉豹从舞台的侧门走了进去。舞台上,十几个男女演员正在练功,都穿着紧身衣。申玉豹毫不客气地用眼睛把一个个女演员都摸了一个遍,看看没有欧阳洪梅,多少感到有点失望,又多少有点庆幸。他在舞台上下慢慢走动着,一个念头渐渐清晰了:这才是能配得上我申玉豹的女人。回想起这几年和欧阳洪梅有限的几次接触,申玉豹不免有点气馁。这个女人似乎从来没有把他当个正经人物来看。他注意到舞台上很多设施都破旧了,没有几个像样的大彩灯,演员身上的练功服也很破旧。申玉豹心里有了主意:舍不下娃子打不到狼,便宜没好货,出出血吧。别泄气,没听老人是咋说的?好女怕缠,我要不惜一切把这个女人缠下来。

第五天的下午,申玉豹带着一辆解放牌卡车进了影剧院的后院,车上装满了从省城买回来的大幕、灯具、戏装和练功服。刚刚午睡起来的一群青年演员马上把申玉豹围住了,有认识他的就问:“申经理,这东西要不要钱?”

申玉豹一本正经地说:“我常来听你们的戏,总想瞅个机会表表心意。这五万多块钱的东西我一分钱不收,只用你们欧阳团长来点收一下,东西就是你们的。你们先把东西抬下来,等欧阳团长来了好点收。”众人一片欢呼雀跃,七手八脚搬着,不一会儿,院子就摆成一个杂货铺了。几个女演员看着五六个印着洋文的精致纸箱,忍不住走过去伸手摸了又摸。申玉豹拆开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件鲜红的健美服,煞有介事地说:“正宗日本货,像原装日本彩电一样难搞。听说是美国一个叫什么达的女演员设计的,名头很大。省城进货不多,我送了两瓶茅台,人家才卖给我八十套,一件一百多块呢。”几个姑娘拿了衣服在身上比来比去,有人说道:“又是姓公,穿一穿像打牙祭,没什么意思。”“娄阿鼠”看见女朋友李玲出了院子,嘴又痒了,走上前去说:“你们谁敢当众脱了换上,我替申大经理作主,把这套衣服送你私有。机会难得呀。”申玉豹没表态,看着这些演员胡闹。一个身材丰满的姑娘说:“你以为我不敢!你们说话可要算话。”说着,抓住毛衣就脱,动作之麻利,匪夷所思。申玉豹阻止的时候,姑娘的毛衣、衬衣已翻到头顶,上身只剩下个乳罩。“娄阿鼠”嘴里哼唱一句唱词:“她为你,她为你浑身搓得白如银。”姑娘把毛衣又穿好了,伸手打了“娄阿鼠”一巴掌,转身对申玉豹说:“你是不是不愿意给?这算什么?人家大城市还有女人当人体模特哩,一丝不挂给人看着画画。你们谁没游过泳?我里面又不是空军,和比基尼一模一样。偷油的老鼠悄悄地上桌,我是人正不怕影子斜。当模特为艺术,也为钱嘛。”申玉豹听得心花怒放,笑着说道:“不是我舍不得,是怕你在这儿换,风吹受凉了,叫人怪心疼的。你已经把我震住了,回房换上,出来叫大家瞅一眼,这衣服就归你了。”姑娘乐滋滋地回房去了。这边,“娄阿鼠”用着假嗓子女声女气又唱一句:“奴哪知,奴哪知他,他,他他还是个怜香惜玉的人。”院子里笑开了一口大锅。胖姑娘穿着健美服踩着台步走进人群,做出几个健美动作,喊了一声,“看够没有,看够了姑娘我就穿衣服了。”说罢,套上毛衣,套上裤子,伸手在申玉豹面前打个响指,“够意思,够气派,这才像个真大亨。”人群变得鸦雀无声,姑娘们一看真的喇叭是铜锅是铁,暗自嗟叹错失了良机,似乎又在期待点什么。“娄阿鼠”意犹未尽,弯腰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套蓝白条条的,像小贩一样叫着:“大甩卖了,大甩卖了,三点式比基尼还差一点,谁脱了这一点……”说了一半,像个漏了气的气球,倏地蔫成一摊,躲到申玉豹后边去了。

李玲带着欧阳洪梅走进了院子。申玉豹一见欧阳洪梅,把早先准备好的话完全忘了。欧阳洪梅面带矜持的微笑,大大方方握住申玉豹的手说:“申总经理,十分感谢你对剧团的大力支持。我代表剧团全体演员和工作人员,收下你这一份珍贵的厚礼。我决定,从今天起,剧院大门免费向你开放三年,一排一号不再卖票,以表达我们真诚的谢意。”满院子的人都拍起了巴掌。申玉豹吭吭哧哧说,“繁荣嘛,戏曲嘛,分内的事嘛,这有啥说的。”欧阳洪梅突然用探究的、傲慢的目光上下打量申玉豹一番,抿嘴一笑,摇着头说:“我真搞不懂,你怎么一出手就给了剧团五万多。剧团可没有什么油水可捞。我听人说,你在西安,为了把一个乡下人口袋里的三百元搞到手,你连羊圈都睡过。你要是喝醉了,或者还在做着什么梦,现在醒过来还来得及。”申玉豹急忙辩解道:“请不要误会我打你们剧团什么主意。你们都知道,上一回,我刚给医院捐了三万。”欧阳洪梅认真说道:“这两件事没法比。你给医院捐钱,是想换个多情丈夫、大孝子的名声。剧团什么也不能给你,能给你的,只是免费请你看戏。发大洪水那年,你穷得发疯,后来你有了钱,也从没有无缘无故挥金如土过。”申玉豹脑袋像一间没门的屋,装了一屋的话,话却出不来,憋得面红耳赤道:“我,我喜欢戏,小时候就喜欢,是个戏迷。你唱的戏,什么《陈三两》、《玉堂春》,什么《杜十娘》、《白蛇传》,还有什么娥冤,我都喜欢看。连你们排的《赵豁子离婚》、《王二嫂改嫁》这些小戏我也看。我就是想尽尽心。”

欧阳洪梅眨眨忧郁的眼睛,突然间格格笑了起来,对申玉豹说:“一会儿请你到我办公室里喝杯茶,我知道你有很多想法,对,是想法。我先把这些东西安置了。我很想听听你这个很会赚钱的脑袋里转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男演员把灯具、大幕抬进去。托申大亨的福,我把这衣服全部发给大家,完全私有。”又是一片掌声。欧阳洪梅喊道:“李玲,你也来,给申经理沏茶。请吧,申总。”

申玉豹跟着欧阳洪梅和李玲进了那间虽然设备简陋,却能显出雅致的办公室。欧阳洪梅随便在藤椅上坐出个姿势,就把三妞比成一堆豆腐渣了,申玉豹惊诧这女人和女人的区别,暗骂自己耽误了不少时间。欧阳洪梅撑着下巴说:“请坐吧,茶水给你沏好了。我总是忘不了你是个商人,怕你日后后悔了,搅得大家都不安生。你给剧团买这些东西,为我们办了一件雪里送炭的大好事,我很感谢。咱们是不是留个白纸黑字,省得将来扯不清楚。你要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反悔,要是不后悔,我就这么写了:为振兴龙泉戏剧事业,申玉豹代表他的荣昌贸易公司,无偿也无其它任何附带条件地向县曲剧团捐赠大幕、灯具、服装等价值五万元的物品。”申玉豹喝口茶水说:“中。就这么写。”

欧阳洪梅说:“玲儿,拿墨汁、宣纸过来。申总经理办这种雅事,不能用钢笔草草打发了。”说话间,李玲就把纸墨摆好,取了笔筒里一支小羊毫,放在一只碟子里用温水泡了,递过去。欧阳洪梅不一会儿就用行草把上面的意思写了下来,把笔递向申玉豹道:“请在捐赠人后面签上你的大名。”申玉豹古装戏看得不少,记得这种场面都是小姐写什么思春话叫丫环传递的,见自己也入了戏,不禁心旷神怡,激动得犹如接了幽会情书一般,抖着手腕写了“申玉豹”三个字。这两年就这三字写得最多,所用签字笔和这小羊毫相差无几,字还写得有筋有骨,甚至还隐隐透出一股霸道之气。欧阳洪梅显然有点感到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扯到一边晾着,心里顿时觉着就这么打发了申玉豹多有不忍,心念一动,嘴里说道:“申玉豹,这件事本来已经了结了。不过,领你这份厚礼,也该还你点什么。你想让我做件什么事,我一定照办,要不,我欧阳洪梅总觉欠了你一份人情。”心道:有李玲在场,料他不至提出什么无耻的鬼要求。脸上挂着满不在乎和高高在上的神色,似乎在说:我撑着你,看你咋办?

申玉豹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峰回路转了,本以为这是个水滴石穿的难事哩。一想,就想起了电视上外国人求婚的场面,红着脸道:“如果今晚有空,我想到你的府上和你一起喝杯咖啡。”他知道,对有些女人完全可以得陇望蜀,对眼前这个女人只好步步为营。欧阳洪梅心里一紧,脸上现出怒容,旋即又格格格地笑了起来:“我以为你要我为你摘个月亮呢!看来你并不十分贪婪嘛。只是我不大明白,以你的财力,可以买下全县的饮食业,为何偏爱我的一杯咖啡?只怕我家寒酸,冲了你的财运。今晚七点整,我在城隍庙街88号家里等你,过时不候。”

申玉豹喜出望外,连声说:“准时准时,一定准时。只是,只是我希望只有你一个人在家……”欧阳洪梅马上站了起来,满脸恼怒,大声说道:“你到底还是个不成大器的暴发户,只知道得寸进尺!快十年了,我都是一个人过,你应该知道的。如果你以为你送了这些东西就可以侮辱我……们,你马上给我拿上你的狗屁东西滚出去。”申玉豹连连赔着不是:“我没别的意思,真没别的意思。我这个人笨,没学会说话,不会说话。”欧阳洪梅喘了几口气,艰难地笑笑:“我的脾气也不好。李玲,给申经理开门。”

申玉豹刚一离开,李玲忙用后背把门靠锁上,火急火燎地说:“洪梅姐,你疯了,咋敢答应他到家里去。这个申玉豹,什么事干不出来。他送这些东西,黄鼠狼给鸡拜年嘛。你没看他的眼睛,从来就没离开过你的脸。”欧阳洪梅背靠在藤椅上,仰脸看着房顶,“你最后那句话错了,他顶多浏览浏览我的脸,不过他的眼睛确实粘在我身上,没离开过。到了申玉豹这种年纪,男人们都不看女人的脸了,只看女人脖子以下大腿以上,实用!什么东西,也敢起这种心!”小李玲关切地过去扶住欧阳洪梅的胳膊说:“你不能这样冒险。你不但不能接待他,而且要设法治一治他。对了,我叔他们家养了一条狼狗,我先牵了藏起来,引他到院子里,你也到外边藏起来,叫小娄子再把门锁了,这条狼狗还不把他吓个半死?洪梅姐,人们都传他老婆就是他杀的,你不能不防啊。”

欧阳洪梅朝桌上拍了一掌:“别说了!你们不要管这事,不要插手。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他。申玉豹竟也动了这个念头,哼哼,哼哼,这多有意思呀!多早晚我要让你知道知道!玲儿,你不要管,听见没有?”

……

申玉豹又一次踩在青松路宽畅的路面上,脑子里闪过报纸上提起和外国人经商失误时最常用的一个词“交学费”。那五万块钱“学费”交得多么及时啊!没有这笔“学费”,哪里敢动欧阳洪梅的念头,走到电影院旁,他选择到贸易商场买这只今晚这个节目必不可少的戒指。

申玉豹聘的小吴经理一看见他,忙从柜台里面钻出来,小跟班一样迎了上去,嘴里说:“这个月彩电销得不错,还有几个人问黑白电视机,要大的,咱们没有。这可能也是个潮流,进一批,定能赚住钱的。”申玉豹看也没看一眼自己的家电柜台,径直朝楼梯口走,吩咐说:“进货的事,你以后找钱副总经理就中,超过十万,再给我打招呼。啥都要管,我忙得过来吗?你他妈的给我找几个修彩电冰箱手头高的,如今买主都刁,都求保险,开个维修部,兼管咱卖出去的货物‘三包’。要不,坏了要送柳城修,大多数人嫌这样麻烦,凑合着过哩,能不买就不买了。先和柳城那些厂家维修点联系一下,在龙泉设个分点。办成了,这维修部利润三七开,你七我三。”小经理感激涕零答道:“多谢总经理点拨,我这就着手去办。”

说话间,二楼到了。首饰专柜的小老板娘一见申玉豹朝她的柜子走来,挤眉弄眼地招呼起来,“哟——什么风把你这个大老板给吹来了,你还是一个人在县城里漂啊,孤零零,看着心里就疼得慌,人不是那水上萍,总该有个窝才好,才安稳。”申玉豹肘子支着柜台,也挤着眼叹道:“唉,只剩个你,世上会疼人的女人断种了,真想借你去下一窝呢。”少妇发现申玉豹真像是来买戒指的,索性续着玩笑开下去,“所以嘛,我常对你说相见恨晚,只怕我这过水的东西入不了你的眼!你呀,就别拿我这破补衬烂线的寻开心现眼了。这一枚好,24K白金,镶上等翡翠戒面,呱呱叫,进来一年多,就等你这个买主哩。看下谁家闺女了?说说看,别担心我会去跳楼。”申玉豹接过戒指顺手在女人胖胖白白的手腕上捏一把,“就是这一枚,谁家的姑娘可得保密,你开个价吧。”少妇伸出舌头舔舔嘴唇,“熟人熟脸的,别人两千,你给一千八吧。八克重哩。”申玉豹掂掂戒指,又放牙缝里咬咬。“呸!有六克就不错了。官价一盎司四百美元,黑市兑换一比六点五,一克顶十一美元多一点,就算十二美元,折合四百七拾人民币,这点激光充色的翡翠,两百元撑死了。还相见恨晚哩,毬!”拿起女人的手,掰弄掰弄,选了个小指头戴上了。少妇丢个媚眼,“你申大经理拔根汗毛比我腰还粗。别说我现在还有这么个小饭碗喝着清汤寡水的饭,就是流落街头了,伸伸手,你不也得给个千儿八百的。你用我这手指试戴,证明你心里还有咱不是?这份情日后找机会用别的还。我让出一百,一千七,别让你日后说我这刀快。”申玉豹取了戒指放在小盒子里,“先记个账,到楼下找他收钱。那个咱俩的事嘛,下辈子再说,我和你家掌柜的好歹也算半个兄弟嘛。”老板娘娇嗔一声,伸出肉手轻拍了申玉豹一掌,“你坏死了,一想就邪到那种事上了。”申玉豹夸奖道:“日鬼的精!生意一做成,连鸡巴个腥味儿也不让闻了。老子手下要有二十个你这种女人,挣座金山也容易。”

下了楼看看表,申玉豹叫个三轮回了细柳巷。三妞一见申玉豹,喜出望外,蹿过来搂住亲一口,“我还怕你赶不回来,你果真就回来了。你回来了,这生日过得才有意思。”申玉豹心里暗自叫起苦来。三妞过生日的事,是他半个月前主动提出要过的,弄个快刀斩乱麻,也太不仗义了,也没说去不去,先支吾着,让三妞侍候洗了澡,吹了头。三妞见申玉豹这样经心,双颊泛着潮红,有一下没一下地帮申玉豹擦着皮鞋,品味着这从未有过的幸福。申玉豹刮完了脸,喊一声:“快把皮鞋拿过来,要来不及了。”三妞疑惑地看看墙上的石英钟,“你急啥?说好的,八点钟到好问酒吧过。”申玉豹本想发作,一想今晚的事吉凶未卜,也想给三妞留下最后一个好印象,哄骗道:“三妞,有笔生意要赶着去谈,我争取八点钟赶到酒吧。要想玩个痛快、清静,给你们田经理说,今晚我把酒吧包了。”三妞将信将疑,看着申玉豹慌慌张张出了院子。

七点差一分,申玉豹走到城隍庙街88号门前的石榴树下,敲响了院门。欧阳洪梅拉开门闩,看着表淡淡地说:“你的时间观念不错。咖啡已经煮好了。”申玉豹闪进院子,“天大的事,下刀子也不敢耽搁。”欧阳洪梅犹豫了片刻,只是把院门虚掩上了。

老房子里面竟能装饰得如此舒服,让申玉豹大开眼界。三间大房通着,门经过改造,外面一扇门朝外开,里面一道门已改成日本的横拉式,屋内的摆设有很多申玉豹叫不上名字,中间一块像是会客用的,有个很矮的方方正正的黑色桌子放在绿色地毯上面的一张两米左右见方的丝织毯子上,桌子上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申玉豹没去坐放在后墙处的几个沙发,显得很在行地盘腿坐在矮桌子边上的一个蒲团上。抬头一看,墙上挂了几幅女人的裸体画,申玉豹早知道这些外国人画的东西叫艺术,也就没表示出任何惊讶。左边显然是吃饭的地方,右边一间房叫一个屏风挡住了,申玉豹猜想着屏风那边卧室里的风景一定很有看头。因为没有吃饭,申玉豹端起咖啡,一口就吞了一小半。欧阳洪梅脸上流露出了一丝窃笑,巴不得申玉豹一口就把剩下的咖啡喝光了。申玉豹捕捉到了这个笑,很快弄明白这是个小把戏,只要把咖啡喝完,就得走人,左右瞅瞅,“有没有吃的东西?”欧阳洪梅微微耸耸肩道:“下午你要提出要我请你吃顿饭就好了。你快把咖啡喝了,外面的馆子都开着门哩。”申玉豹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白手帕揩揩嘴唇,轻咳一声道:“迟一阵早一阵,多一顿少一顿,都不碍事。我这胃,赶毛驴车时吃过苦的。”欧阳洪梅忍不住接了一句:“所以,你就想尽骗人的法子发财,你怕再挨饿。”申玉豹端了一下咖啡杯子,又放下了,“骗人?这话不中听。我原来靠力气挣钱,后来就靠脑袋挣钱,也就是书上说的用智慧。”欧阳洪梅扑哧笑了出来,“智慧?你用棉花当驼毛当羽绒,也叫智慧?我倒真想听听你是怎么把骗人当成智慧的。”

申玉豹有些害羞地笑笑,“这些你都知道了。不知怎么回事,在别的女人面前,我很会讲话的,一和你坐在这里,就、就变得内秀起来。你想听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呀……”欧阳洪梅气笑了,“那我可得慢慢发现发现。”申玉豹道:“做什么,都靠个缘分,办这个驼毛加工厂,也是缘分。骗人这事,我干过的。不过,救人的事我也干过。当年在大洪水中,我救过一个姑娘,她醒过来以为我要……还是文明点,所以好心不见得就有好报。”欧阳洪梅装出吃惊的样子,“前些天我倒听人说你在大洪水中跟一个人合伙抢劫杀人,后来那个人被机枪打死了,直叫打成一个人肉筛子。”申玉豹低头咬了咬牙,“我知道谁给你说的。反正我救过人,第二个姑娘没救下来,她用三棱刀自杀了。不过,我很感谢那次大洪水,感谢那个劳改释放犯,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发财就是设法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挪到自己口袋里。”申玉豹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小口。

欧阳洪梅只想快一点把这尊神请出去,或者吓出去,胡乱接道:“怪不得你有勇气向你的妻子下手。”申玉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揪揪自己的头发,“不是我干的,我没有杀过人!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烦过玉芳……也和女工们……那是解闷,解闷。我……没干!”欧阳洪梅吃了一惊,这种痛苦不是装出来的,笑了笑说:“我随便问一问,不是你干的就算了。你高尚也罢,卑鄙也罢,都不关我的事。你还是说说你的工厂吧。”申玉豹沉默了好一阵儿,才缓过劲来,“本来,我想安安分分做点小本生意,第一回就叫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姑娘给骗了,花三百块钱买她们一个戒指,准备补给玉芳当个结婚礼物。路上碰见搞珠宝生意的林苟生,叫他一看,说是个玻璃的。林苟生是咱县出的一个能人,你不会认识他,他坐过十年牢,又在西北流浪多年。我不相信,林苟生从皮包里一摸就摸出七八个,个个都和我买的一样。我佩服老林,他受苦多,心却不黑,卖这些玻璃戒指,总要说:‘这是假的,不过可以当成真的戴着玩’。后来,我就从林苟生那里两块钱一只买一些,然后带上出去骗别人。做这个也赚了一点钱。那一天在西安火车站遇到一个推销驼毛上衣的,硬要用衣服和我换戒指。我一闻那衣服有股淡淡的尿臊气,不想换。他就翻出衣领上的商标给我看,说这是正宗美国货,驼毛是美国什么得克萨斯州沙漠里的骆驼毛,一件三百多。我就换了一件。回到龙泉,我就在驼毛上想挣钱的法子。那一天,邻居家晒被子,我从那旧被子上闻到一股尿臊气,灵机一动,就收购了不少烂套子,做成了我的第一批驼毛。后来,我的驼毛羽绒就真真假假都有了。遍地都是钱,就看敢不敢去挣,撑死胆大的。”欧阳洪梅看看表,申玉豹已经坐一个多小时了,半明半暗地下了逐客令:“想不到还挺曲折。希望你今天没有觉着白来。我这个听众很忠实,把你的革命家史听完了。”

申玉豹得意地举起了咖啡杯子,“我并没违约,咱们说好是喝一杯咖啡的,我这里还有小半杯呢!”欧阳洪梅知道麻烦来了,强压下怒火,一字一顿说道:“申玉豹,你的无耻也很出众。阴谋也玩得不错。你是商人,玩这种小计谋我玩不过你。你靠这些已经变成千万富翁了嘛。你用不着再在这杯咖啡上面做什么文章了。我知道你信奉的是等价交换。你开个价吧,我一定洗耳恭听。你用不着拐弯抹角的,你想的什么,眼睛早说了!”

申玉豹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发起火来更加迷人,既然人家把话说白了,自己也不能草鸡了。他从容地掏出那个紫红色小盒子,推放到欧阳洪梅面前的桌面上,端起杯子一口喝完了咖啡,“欧阳,你这个姓很好听,很早很早,我私下就是这么叫你的。不是你在剧团当团长,剧院塌了,剧团人无米下锅,要散伙了,关我屁事!确实是这个理!我就是开的印钞厂,五万多块钱总要费我的纸、费我的墨、磨损我的机器吧?我没有发疯就不会把钱当树叶抛撒。是的,为的全是你。记得李金堂有回讲个典故,他很有学问啦,说古时候有个国王肯花千金买美人一笑。我想啊想,这国王一辈子肯定干了不少事,为啥只留下这个千金买笑让人记住了呢?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总是他觉得值吧。所以我花五万元为了喝你一杯咖啡也值。认识你也有七八年了吧。前面的四五年,你根本没把我当一回事,四五年,拢共看我个十来眼吧,每一眼我都记着哩。是啊,那时候我是个什么东西。多少年了,商人算个狗屎,刑法里还有个投机倒把罪,所以我只是李金堂们场子里一个小角色,还不如《十五贯》里的娄阿鼠惹人注意。这几年,终于在正屋里为我们这些人腾出一点场子踢腾了,我就有了和你同桌吃饭的机会,你不能不看我了,你总不能一面向我就闭眼吧,你总不能不跟我说话,你总不能一见我就装哑巴吧。可是,你总是用那种眼光看我,一和我说话,我就又感到我不起眼了。你不知道,有段时间我是多恨你呀,恨得咬牙切齿,恨得真想拿刀杀了你!我那时不知道我这些仇恨就是对你的爱。他妈的这个爱字文绉绉的,不过瘾,其实是想你。从这个时候起,我和女人就不是解闷了。你也是结过婚的人,我就不讲究了,你别笑我。在这之前,甚至在不久以前,我忽而把你当作神,忽而把你当作女人,有时候我都搞不明白了。那时我想,你不注意我,是因为我还没有挤进你们这群人,我就想尽了法子想挤进这一群人中。我想买个户口进城,最后没买成,最近我才知道是李金堂,可能是吧,搞的鬼。你知道我干了什么?我给四个女工买了户口,有三个是我的姘头。她们一头扎进城里,就再也不瞅我一眼了。城里的女人不是没有朝我飞媚眼的,可我知道她们瞅的是钱。所以我就包了个三妞。不过,我把我当个男人把你当个女人联系起来,还是最近的事。你替那个北京来的小白脸喝了酒,我一下子弄明白了。这些日子,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呀都是你的手你的眼睛你的头发你的身子……可真是把我想坏了想坏了。可我又想不出接近你的法子,就终日里和三妞厮混,想你一回,就把她按倒一回。想想也真有点对她不起。好了,你终于给我吐吐这番话的机会。这枚戒指,一点小意思,请你收下。”

欧阳洪梅听着申玉豹咕咕哝哝的倾诉,时而恼怒,时而悲愤,时而羞愧,时而感到莫名其妙,时而感到浑身颤栗,世上竟有这样恬不知耻的男人!突然间,她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笑足笑够了,伸手拿起戒指看,“你这番痴情很让我感动。别用两块钱买个假的哄我。”申玉豹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笑,嚷嚷着,“下午刚买的,一千七百块。她不敢卖给我假的。”欧阳洪梅把玩着戒指,吃吃笑道:“是啊,她卖了假戒指给你,你明天会派人把她剁成肉酱当罐头卖了。你敢用麻袋包了白剑打个半死,什么你不敢干!”申玉豹咬着牙道:“李金堂……嘿嘿。”欧阳洪梅阴毒地盯了申玉豹一眼,把戒指戴在中指上对着灯光翻来覆去看着,“我明白,你什么都知道。也是,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你胆子真够大的,真不知道你从哪里找到这么多的勇气。唉,你能把你的勇气分给我点该有多好哇。我劝你赶快改变主意,他会悄悄地干掉你!”

申玉豹怔了一下,旋即答道:“没有金刚钻,也不敢揽这个瓷器活儿!别人都怕李金堂,我申玉豹不怕。”欧阳洪梅不屑地睃了他一眼,“这话是假的,哄哄那些刚能下蛋的小母鸡还差不多。用不用我提醒你一下?看来是该提醒提醒!你曾经两次给他下过跪,第一次你用他给你贷到的五十万很快暴富起来,你跪下来要认他当干爹,他没答应;第二次,你们全家三口都因杀害你老婆的嫌疑,被赵春山拘留审问,他救了你们全家,出来后你给他磕了三个头。别逞这种能,小心丢了性命。”申玉豹认真地答道:“我没忘了这些。俗话说,此一时,彼一时。先前,我为了吃个馍,差点给一个劳改释放犯下跪。古时候有个大将军,年轻时还钻过人的裤裆呢!李金堂在我那里存了一百多万,那钱肯定来路不明,你说到底谁怕谁?”

欧阳洪梅吃了一惊,这件事从来没听李金堂说过,取下戒指说:“这么说我真该刮目相看你了。你胸怀大志,大志不够形容你的野心,应该是鸿鹄之志,又老练又有板有眼,将来还不把你的恩人仇人一个一个都宰了?这么一说,我真该好好对待你了。那车东西已归剧团了,我就值这一枚小小的戒指吗?”申玉豹眼睛瓷地一亮,目光如炬,“不不不,这只是一点小意思。我来喝咖啡,总不能空手吧?”欧阳洪梅站了起来,“还有大意思,这还差不多。我就喜欢看你财大气粗的样子。这个小意思也该有点意思。来来来,咱们来听个响吧。”

申玉豹跟着欧阳洪梅绕过屏风,进了卧室。欧阳洪梅拉开一扇门,走进宽大的卫生间和洗澡间,把抽水马桶的盖子揭开了,“你刚才不是讲了千金买笑的典故吗?我想把这小意思换成一个响听听,你不介意吧?”申玉豹没经见过这种女人,面部闪过一个神经质的笑,“只要你高兴,咋弄都中。”欧阳洪梅果真把戒指扔进抽水马桶,一手扶住开关歪着头道:“要是后悔了,你用手把它捞出来,带上你的狗屁小意思马上给我滚蛋。想和我亲近,价码很高,我丑话说前头,免得你太后悔。”申玉豹提高了嗓音道:“我说的话也不是放屁!”欧阳洪梅扳动了开关,戒指伴着砉砉的水声,冲出了卫生间。欧阳洪梅像是突然间改变了主意,在屏风那里猛然停住了,猛地一转身,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脸说:“你说我值不值一百万?要说不值,你还滚你的蛋。”申玉豹仍不退缩,梗着脖子说:“能得到你这样的女人,倾家荡产也值。”

欧阳洪梅突然间狂笑不止,直笑得热泪长淌,戛然止住笑声,指着申玉豹的鼻子喊着:“我要不了那么多!去,你去外面给我写张一百万的欠条,欧阳洪梅今晚属于你。你去写,我这就脱衣服上床。”申玉豹毫无反应,眼睁睁看着欧阳洪梅脱了外套又脱了毛衣。这一瞬间,积攒了多年的对她的情欲忽然间崩成了碎片,不敢再面对这场撼人心魄的场面,像是被阉割了一般。申玉豹根本没有想到伸手阻拦,双膝一软,竟跪在地毯上了,低着头咕哝着:“玉豹不会办事,不会说话。别这样,求你别这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弄岔了,弄岔了。”

欧阳洪梅再也撑不住,瘫坐在床沿上,吃力地披上外套,慢慢站起来,擦了一把眼泪,痛快淋漓地大声骂了起来,“你给我滚起来!滚起来——谅你也没长这么硬这么贵的骨头!申玉豹,你再长十只耳朵给我好好听着!是的,是有很多贱女人,只要男人一摸,就像贱猫一样摇尾巴,一听到金的银的响,马上就嗷嗷嗷地叫春。你他妈的只配见识这种女人!我告诉你,申玉豹!下五辈子你都要牢牢记住:我欧阳洪梅不是那种女人,再投生一千一万次也不是!你对我知道多少?你对一个女艺人,你对一个中国女艺人的内心知道多少?你他妈的竟敢这样看我。你这个杀人犯、抢劫犯、骗子加流氓!我欧阳洪梅再堕落十倍,再堕落十年,照样有资格看不起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以为你那些肮脏的钱什么都能买到吗?你给我滚,马上给我滚!!!滚——”

申玉豹终于听明白女人责骂的那些罪名和他今日来的动机相去不止三舍之地,不清楚怎么会出现这种结果,正想为自己那些高尚的动机辩解几句,忽然听到了两记很响亮的敲门声,敲得有点怒不可遏。欧阳洪梅脸上顿时现出灿烂的大获全胜的笑容,恶作剧的念头陡然生出一个,压低了嗓音道:“你该知道是谁来了。你害怕了吗?他伸伸手就把你掐死了。你总算没有大恶。怎么样,用不用到我床下边躲一躲?我保证能把谎话说得天衣无缝。我保证把今天发生的事像保护国家机密一样藏得只有你我知道。”申玉豹心里道:“日他妈要来个拿贼拿赃呀。我钻床底下?这不是朝我头上浇大粪吗?这个娘们毒着呢!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怕你?反正早晚有这一天。谁抓谁的奸还不一定呢!”他大笑起来,“你听听,他在砸门了。你不要急着开,叫他听见不太好吧?你真的以为你多么高贵吗?几分钟前,我还认为你高贵得让我摸都不敢摸。你问我是谁,我现在要问问你是谁!你,用你们知识人的知识话,也该说是个十足的婊子!我一直在想,还用你们的知识话说,你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委身于他,要不然他会毁了你的一切,前程呀美貌呀什么的,你才怕他!现在我知道我全错了,真的错了。你是死心塌地这么做的,你天生就是个贱货,只配做这种大恶人的姘头。我听有人说过,你完全是为了唱戏才这么做的。我信,我真的信,你不知道你唱得有多好啊。为把这么好的声音唱出来,杀人放火也该原谅的。我真的疼你,疼得我心尖疼,觉得你唱完了戏,过的就不是个日子,多想帮帮你呀。我死了老婆,不过我要再一次告诉你,绝对不是我干的。你离了婚,我娶了你,和你一起打天下,我想的就是这些。现在看,你他妈的完全自觉自愿,比他妈的妓女还下贱,妓女陪人睡觉还要钱,要钱是尊重自己的劳动,你连自己的劳动都不尊重,不是更下贱又是什么?你好好想想,他现在得势,奶奶的呼风唤雨,威风凛凛,老了呢?他要退休,编到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老干部局里,自身难保,哪里还能顾着你!他要是真的疼你,为啥他娘的十几年都不离婚?从前,我总认为他家里那个女人可怜,现在看你比那个女人更可怜。你们都是可怜虫。要说我是个混蛋,他更是个大混蛋。你看你那皮肤白的,你看他那脸庞红的,他把你的血吸干了。我想娶了你,和你养个好儿子,我有的是钱让他受世界上最好的教育。我想出钱把你唱过的戏都灌成磁带,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的戏唱得有多好。你他娘的就是不懂这些。好了,我该走了。”

申玉豹推开里门,猛地把外面的门推开,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娄阿鼠”摆出一个架势,大喊一声:“想走,只怕没那么容易!”李玲跑进屋子,扶住欧阳洪梅。

欧阳洪梅扶住门框,有气无力地说道:“让他走,让他走。”申玉豹没想到会是剧团的两个演员,很想再对欧阳洪梅说点什么,犹豫着没动。“娄阿鼠”呵斥道:“你是不是骨头贱?找一顿打?”

申玉豹说了一句:“我还会来的。”转身走出院子。外面,一男一女两个老者看了申玉豹一眼,急忙进了院子。申玉豹伫立在石榴树下,望了一会天上的星星,想起三妞还在等他过生日,心中不禁一酸,转身朝好问酒吧的方向走去。

欧阳洪梅看见胡眉和张富贵,马上从床上坐起来,勉强笑着说:“没什么事,天不早了,你们回去歇着吧。”

张富贵和胡眉夫妇五六年随欧阳春和慕慧娟从省城迁到龙泉。六二年,他们突然间被安排到四马桥村落户,说是上面号召全国要缩减三千万城镇人口。年前,欧阳洪梅逼着李金堂为他们落实政策,这才返回了县城,住在剧团院子里的两间平房里。胡眉一看有人在场,没说别的,流着泪劝道:“小姐,听我一声劝,成个家吧。自古都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