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秋雁打开房门,看见又黑又瘦的刘清松正倒在三人沙发里酣睡,口水漫过嘴角,流进稀稀疏疏的胡须里,只感到眼眶一热,禁不住哭喊了一声:“清松——”急走几步,跪在地毯上,用手帕揩着刘清松的嘴角。刘清松翻身坐了起来,看见庞秋雁在流泪,开玩笑道:“政治家不相信眼泪,还不快闸住了!”庞秋雁捣过去一拳,嗔骂道:“不知好歹,以后再不心疼你了!你看看,你看看,都瘦成啥样子了。四龙是什么好地方,一呆就是二十天,我把那麦饭石、石墨都恨死了。”

“这不是赶回来慰问你了吗?”刘清松说,“这些日子可把我憋坏了,弄得上下都寂寞,火气太大,你看看这嘴唇烂的。”庞秋雁伸出食指一点刘清松的脑门,“扯谎!要是为了泻火,你早把澡洗了,脸刮了。”刘清松道:“鬼精能哩!”伸手划了一下茶几,对着光看看,“你常来这里嘛,会不会给我出了情况?”庞秋雁道:“出了好几起情况了!你以为你的秋雁是十八呀是二十。这不是早和他分居了嘛,住这里,一图个眼不见心不烦,二可以嗅嗅你留下的气味,睡着踏实。看样子你这次收获不小嘛,快说说听听,忙我帮不上了,分享点红利,你不反对吧?”

刘清松捧着庞秋雁的脸,“这事还得靠你挂帅哩。眼下需要闹出点声势,把地区领导和龙泉百姓的眼光吸引住。我准备把龙泉的石墨、麦饭石、碱、铜、金矿合并成一个矿业有限公司。把这几个指头收拢一起,就有了一个拳头,也就有力量了。”庞秋雁道:“李金堂是啥态度?”刘清松笑道:“你是一朝经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知道我搞的是改革,哪里会反对。再一点,他的手也伸不了这么长。”庞秋雁眉头蹙着,喃喃自语道:“奇怪,李金堂竟能允许你在龙泉搞这种大动作?你可别麻痹大意,让他水淹七军。”

刘清松冷笑道:“李金堂清醒着哩,也作了一些布置。我在山上时,已经听说他准备在县贸易商场搞股份制,然后向其它行业推广。他的眼力不差,知道我搞的矿业公司,最终也要走股份制的路,用这种办法挖我的墙脚。这回他可错打了算盘,我要的只是个形式。”庞秋雁问道:“这话咋讲?”刘清松道:“我搞这个矿业托拉斯,基础仍是公有,属于渐进型改革,容易引起上下的注意。只用把这个架子搭起来,以后只要提到龙泉工业,这就是龙头,至于它的效益好不好,那是以后考虑的事。下一步,我还有个大动作,为龙泉建一座新城。矿业公司挂牌,是为建城计划铺路。”

庞秋雁担心地问:“你对建一座新城有把握吗?你别忘了,上次你建新村的计划是流了产的。你要考虑清楚了。”刘清松道:“有把握。深圳等特区能发展起来,主要原因是实行倾斜的政策。H省作为内陆省,要想弄出点特色,只能从县城着手。我已经摸清了龙泉的全部家底,个人存款已超过三亿,能建起一个新城的轮廓。把建街面房和卖户口结合起来,就能很快把全县的有钱人吸引到县城。同时,再在县城东边搞一个开发区,吸引省内外商人前来投资,要不了两年,龙泉就成了H省的特区。”庞秋雁笑了,“你这步棋肯定能骗过李金堂。形式有时就是内容,有了这座新城,龙泉就开始你刘清松的时代了。不对,不对,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龙泉呀,我真是小看了你。你建了一座龙泉新城,柳城下一次改市,你就是市长候选人。柳城地改市,肯定也需要大兴土木,不正好用上你这个人才?士别三日,真该刮目看你了。”

刘清松身子朝后一仰,长叹一声道:“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呀。这东风还得依靠你去借。借来这一缕东风,才能吹皱龙泉一潭死水。龙泉内部分化了,建城计划才能在常委会上通过。要不然,什么都等于零。”庞秋雁站了起来,深情地说:“清松,为了你的事业,秋雁啥都可以豁出去。你说吧,要我做啥事。”刘清松艰难地说:“秋雁,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从前,我总是自信凭自己的力量,就能达到目的,现在看,这未免有点一厢情愿了。我到龙泉一年多,可以说一个心腹也没培养出来。为啥?所有的人都在掂量,不但掂量我刘清松和他李金堂,还在掂量我俩背后的力量大小。李金堂这么霸道,一是因他有手段,二是因为谁都知道他和秦专员的关系,敢惹李金堂的人,未必敢得罪秦江。一年多来,地区主要领导,没到龙泉一次,在谁眼里,我刘清松都是孤家寡人,谁还敢把宝押在我身上?我想,借龙泉矿业有限公司挂牌的机会,改变一下我在龙泉的形象,让他们知道我背后也有大靠山。权衡再三,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请当书记去给矿业公司剪彩。”

庞秋雁呆呆地坐了下来。自己走进政界,是借当书记之力,这一内幕,柳城已没多少人知道了。自从和刘清松热恋后,她更是对这一敏感问题避之唯恐不及。到龙泉出任副县长,当书记虽然全力支持了,但庞秋雁知道老人作出这种决定很艰难。出了林肯轿车风波,她还能出任地区科委副主任,她明白当书记的用心。可是,既然选定了刘清松,就不能再这样摇摆不定。一个多月来,她很为处理这种关系发愁。前几天,她知道当书记身边出现一个常小云,才感到轻松了几分。关于和当书记那段也很美好的历史,虽然没对刘清松谈起过,但她心里清楚刘清松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只想着用行动证明现在自己的清白。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刘清松会提出这种要求。拒绝了,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不伤和清松的感情,可他的计划就又要流产了,搞政治的,这种挫折经受不起。贸然答应下来,就是事情办成了,清松会怎么想?再说,上次到龙泉,老头子已经在开玩笑表明自己的酸楚了,老头子这次会不会答应呢?难,实在太难。庞秋雁强笑一下,“真的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刘清松摇摇头。庞秋雁哀叹一声,“清松,自从和你有了这层关系,我可是天天都在为你守节呀。老头子待我是不错,把我,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看哩,可是,这毕竟没有血缘关系,走动得多了,难免会有些,有些感情成分。”刘清松也笑道:“信则不疑。只要把这尊神能请到剪彩仪式上,他对我究竟是啥态度,也考虑不了恁多了。”庞秋雁摇摇头,“这步棋太险。这种矿业公司挂牌,事情确实太小了。我去请他出山,他一眼就能看出我和你的关系。眼下是利,不定将来就不是弊。你考虑好了没有。”刘清松痛苦地咬咬嘴唇,“我考虑过,我也知道这是下策。我要走上来,只能借助这座新城。要不然,我无法在龙泉拿出看得见的实绩。只要能把新城的架子搭起来,我相信谁也挡不住我了。龙泉常委里面,除了一个王宝林,其他的人都可以争取。”庞秋雁心里滚过一阵酸楚:和他的事业相比,我在他心里的重量真是微乎其微,男人的心起大了,就是女人的灾难。禁不住抹了一把眼泪道:“你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后悔,这可是你逼我这么做的。我自然会把握分寸的。不过,这事很难,你也知道,我把握在对得起你这个度上去做,你看行吗?”刘清松不由得把庞秋雁紧紧搂在怀里,带着哭腔说道:“我知道你的心,知道。”

庞秋雁挣脱出来,笑骂道:“你这个人太自私了。不过呢,你要没这么大野心,我也看不上你。你准备什么时候举行这个剪彩仪式?”刘清松道:“最好在下星期二或星期三。”庞秋雁捋捋头发,“要搞咱就把动静搞大点。上次那个姓白的记者不是写过一篇吹你的短文章吗?我看这次就从龙泉由手工业县到工业县转变方面做这篇文章。把宣传部、报社都煽动起来,然后再去请老头子。这样,动静闹大了,老头子就不会疑心这只是你我的事了。说不定这回做的还是个无本生意。”刘清松暗叹这女人的应变能力,说道:“有你当后台老板,何愁成不了大事!你看还需要我准备什么?”庞秋雁想了想道:“老头子是个戏迷,你最好能请欧阳洪梅登台为他唱一场。这件事办起来恐怕有难度,欧阳可是李金堂的心腹爱将,能为你抬轿子?”刘清松不甘示弱,忙道:“你只管对老头子说有戏看,我总会想办法请她欧阳出山的。”

李金堂患了牙病,请了假在家休息。这个消息传来传去,传成李金堂老毛病又犯了,已经住进了医院。龙泉城乡不知底细的人,都开始活动起来。

马齿树村村支书马呼伦这一日早晨坐着儿子开的四轮拖拉机进了县城。他要打探一下新村改建的事会不会又有新的说法。朱新泉四清时在马呼伦家住了三个月,算是马呼伦的老朋友。马呼伦让儿子把拖拉机停在县委门口,自己径直去找朱新泉。

地委当书记已口头答应星期三来参加龙泉矿业有限公司挂牌仪式,朱新泉是这个消息的少有的几个知情者之一。上午一上班,刘清松已把任务交给了他,要他想尽一切办法,保证星期三能上演一台大戏。马呼伦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朱新泉正为唱戏的事作难。这台戏显而易见是为刘清松贴金的,能不能把欧阳洪梅请出来,关键在李金堂的一句话。欧阳洪梅不出场,年轻演员漏几句,忘几句台词,武生翻跟斗当场摔个屁股蹲儿,就出大事故了。一个有限公司挂牌,在全地区可只能算是芝麻粒儿大的事,能请动地委一号领导到场,可见刘清松和当书记的关系非同一般。那么,这场戏只能唱得让当书记拍巴掌了。李金堂说是患了牙病,是不是牙病谁能知道?该不是他也听到了当书记要来的风声,借故躲一躲吧?李金堂要真是这个态度,事情就难办了。

抬头看见马呼伦,朱新泉怔了半晌才说:“是马支书呀,你来城里逛逛?”马呼伦直通通地说:“唉,朱部长,这新村的事,县里该给个说法吧。”朱新泉道:“啥新村?”马呼伦道:“这初八开了现场会,后来就不听动静了,再后来又听说别处都停了。俺可是自己要盖的,现场会是你们要开的。如今呢,俺硬着头皮把村子建好了,俺想问县里要个说法。”朱新泉急着把马呼伦打发走,站起来说:“老马,新房盖好了你就住呗,还要个啥说法?如今县里工作重心又转移了,要搞矿业,你就别搅和了。”

马呼伦在朱新泉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出了县委大院。儿子马中朝忙迎了过来,“爹,咋样,县里谁来剪彩呀?”马呼伦气鼓鼓地说:“工作重心转移了,咱们瞎忙乎了一个多月,多糟踏了二三十万。原想着这一枪就响了,谁知又弄成个哑的。”马中朝挠着头说:“爹,别泄气,咱们再走走李副书记的门路看看咋样。”马呼伦叹道:“这县里,谁不知道咱这新村是刘书记抓的点,刘书记工作重心转了,咱去找李副书记中啥用?再说呢,我这几十年都没跟李副书记拉扯上,如今去求人家,人家会咋看?”马中朝说:“咱花几十万,修了几朵花,没人看一看可亏得慌。不如咱们再去找王县长探探口气,你看咋样?王县长不是俺远房表叔吗?他出面去剪个彩,你也好给村里人交待了,多花那几万修的街心花园啥子的,也算没白花。”

于是,爷儿俩又开着拖拉机去县政府。

此时,李金堂已经得到地委当书记要来给龙泉矿业有限公司剪彩的消息。矿业公司挂个牌,多大的事,把当书记请来做什么?地区主要领导,已有一年多没来龙泉了,这件事恐怕有名堂,刘清松对这个矿业公司真的已经胸有成竹了?石墨矿、麦饭石矿已亏损多年,把这几个单位强捏在一起,就能每年赚回一座金山?刘清松也没这个把握。既然没把握,他为啥还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请来了当书记,今后矿业公司就该对当书记有个交待了,刘清松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李金堂左想右想,想不明白刘清松请当书记来剪彩的必然性,心里有些郁闷,仰在沙发上假睡起来。

难道他只是要做个样子给龙泉人看?看龙泉怎样从手工业县一夜之间过渡到工业县吗?也许他就是想让龙泉人知道他刘清松上面有人!平白无故地,显摆这种关系做什么?他肯定会有大文章要做了!龙泉一个传统的手工业县从此有了拳头工业托拉斯,是可以做成一篇文章的。想到这里,李金堂想了解了解这个矿业公司内部的事情了。他坐起来对妻子春英说:“秋风家的媳妇昨天是不是来过?”春英道:“不知咋传的,传成你犯了老毛病,巧英带着孩子来了。”李金堂道:“你去他家一趟,让秋风来见我。”

春英一开院门,迎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三男两女在下野外贸局局长连城锁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开进李金堂的小院。李金堂破例出了堂屋迎接。连城锁自恃宠臣身份和做替罪羊挤走庞秋雁的伟功,一落座就开了一炮:“李书记,这金贝子任还没上,三把火已经烧起来了。这几个都是咱县搞石墨、搞麦饭石开发的大功臣,如今都叫晾一边了,卸磨杀驴让人心寒呢。”这话有那么点为自己抱屈的味道,有那么点兔死狐悲的嫌疑,李金堂听了很不受用,皱了皱眉头说道:“你也几十几的人了,就这么等不得?办事要有个先后,垒墙要有个错落。到底是什么事,你慢慢讲嘛,要是有理,你就能走遍天下。讲!”连城锁拉过两男一女说:“这是县麦饭石矿的童矿长、罗副矿长和任青供销科长,矿业公司升了格和局级平起平坐了,他们降的降免的免,就小童弄了个麦饭石开发分公司的业务经理,小罗和任青变成个白板了。”又拉过另外一男一女说:“小张原是金贝子的副手,工作上和金贝子有点矛盾,这回只管石墨矿井下业务,从天上到了地下。金玲儿原是石墨矿的会计,已经被金贝子连贬两次,这回干脆派她下井当检验员。弄半天是金贝子看她模样好,想占便宜,金玲儿不从,他金贝子打击报复。这两个矿是我和他们一手弄起来的,他们找我讨公道,我一个平头百姓,没法给他们公道。”金玲儿嘤嘤地哭了起来,“李书记,你可要给我做主呀!”童矿长气鼓鼓地道:“这金贝子有啥毬本事,不就是刘书记蹲点时常去找刘书记谈心嘛。这么一弄,哪里是成立现代化的托拉斯实体,干脆是明目张胆的吞并。”罗副矿长说:“拿鸡毛当令箭,说这是搞优化组合,符合中央精神,你还不好说什么。”张副矿长说:“金总经理开导我,这叫能上能下。”

李金堂听他们七嘴八舌说了好一会,心里想:还没开张,下边已经闹成这样,难道清松就不知道?又问了问两个矿上的基本情况,然后说道:“你们的事我都记下了,有机会我会给刘书记反映你们说的情况。金贝子给县委立了军令状,刘书记作保,今年要完成利税三百万,明年五百万,后年一千万。所以,县委就把人事权交给了金贝子。或许金总经理经过一段考察,还会重新调整你们的工作。我是一个念旧的人,这点你们连局长清楚。连局长因工作失误被免了职,这个位置到现在不是还空着吗?县委常委会定下的事,我这里不好给你们表什么态。我个人认为,你们都是有功之臣。这件事是刘书记蹲了点定的,金贝子也是他选的。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安心工作吧。至于金玲儿反映的问题,我看与改革不改革无关,回头你写个材料让连局长转给我。”送走第一批客人,李金堂一点也不感到轻松。矿业公司在人事制度上实行特殊,必定会影响到龙泉其它方面。看来,这一步让得太大了。

金矿的齐矿长和碱矿筹委会的马主任走进院子了。李金堂兀自一笑,心里道:又是矿业公司的事。两个客人落了座,齐矿长稍稍寒暄几句就开始诉着苦衷:“黄金开采可是国家专营,以前我们对县委、县政府负责,符合国家政策。如今让我们隶属金贝子的公司,感觉上有点不对劲儿,像是跟一个包工头干活。刘书记发了话,业务上要听公司的。这话嘛,有好话歹话,要是金贝子叫我搞黄金走私,我干不干呢?干了,违反党纪国法,不干呢,金贝子又有权把我给撸了。我真作难哩。”李金堂心里笑了:牵扯到了国家黄金开采政策,文章就好做了,低声沉吟着:“常委会上没听刘清松提说这件事。老齐,这件事你给刘书记反映过没有?”齐矿长答道:“我以为中央政策变了呢。这金矿是你一手办起来的,有事也只能找你反映。金贝子要金矿,后路留得宽呢,石墨和麦饭石就是一吨也卖不出去,这金矿除了直接上缴给省黄金开采总公司的,每年也能给县里留一百多万。他要让我对上谎报产量,这钱又能转到石墨和麦饭石上。他因成绩显著高升了,我怕是要到东大监蹲两年了。”李金堂心想:“话能这么说,滴水不漏就把事办了,是个可用之人,”当即表态:“金矿仍独立,只对省公司和县里负责。鸟在笼子里飞才叫养,笼子撑得天大,就不叫养了。任何一项改革,都要在基本国策的制约下进行。我喊你老齐,有点不大合适,你并不老嘛。以后心思不要仅仅放在金矿上,再熟悉熟悉别的方面,老开那一个掌子面,不行。你们金矿和石墨矿、麦饭石矿很近,没事多去走走。”齐矿长心领神会,默默点点头。马主任自然没听懂李金堂和齐矿长交流了什么事,吵嚷着:“麦饭石也好、石墨也好、黄金也好,成景不成景,总长出过几棵树,树上好赖结有青桃子,摘了去好歹能充个饥。我倒好,场子备好了,想大干一场哩,觉得该当个婆婆风光风光了,又给我娶个婆婆。这到时候,第一吨碱矿石是姓他的金呀还是姓我的马?我想不通。”李金堂哼一声道:“想不通你慢慢想吧。我这个副书记,一当当几十年,我咋就想通了?照你的想法,上面空个位儿都该轮到我,我如今不是该当联合国秘书长了。任何一次重大变革,都有人亏有人赚。你不是还当个碱业分公司经理吗?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不好。你和老齐不同,你连你的一亩三分地还没种哩,这时候撂挑子,候补多的是。”

送走第二批客人,李金堂心里道:怪不得秋风要回头,这个烂摊子不好整哩。一抬头,看见郑秋风已经进了院子。郑秋风也是经过龙泉官场三级跳,从这个小院跃过龙门的。这回重游故地,脸上却带着难言的羞愧。李金堂连座也不给他让,自己先说话了,“你真是稀客呀,没弄错的话,你三年都没踏进我这个门了。人说我李金堂在龙泉有四大金刚四小金刚,这八个人当中就有你吧?”郑秋风立在那里,不敢接腔。李金堂不客气地数落着:“三年前,我放你到四龙山里当乡长,你把好心当成驴肝肺,认为我待你不公,一气之下,连个照面也不打了。这下好了,你起码要在矿上呆三年。矿业有限公司的党委书记不好当啊。你的毛病在你太能干,不懂个张弛。你以为你给刘清松干几件漂亮事,他就会把你调回身边呀?你错了!我把你放到四龙,本想让你将来,也就是现在,接县办陈主任的班,你在四龙吃三年苦,谁也不会说什么。陈主任年底就到人大当第一副主任,一个机会叫你错过了。”郑秋风几乎要哭了,低着头说道:“李叔,我错了,让我回来吧,降一职我都愿意。”

李金堂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每个人都有弱点,摸准了他们的弱点,用起来就顺手了,秋风的弱点就在于他对自己的女人太痴迷、太看重了,而他又疑心重,老是在想这女人靠不住。实际上,这个女人又绝对靠得住,深明大理。可是,正是她太看重了秋风的前途,表现出太多的理解,秋风的疑心才更重。人就是这么说不清楚。秋风因为我让他和女人牛郎织女,心生忌恨,离开了我,如今他还是因为这个原因忌恨了刘清松,回到这里。很有意思。如果刘清松知道这些,让秋风当城关镇的一把手,他就会成为一只有力的臂膀。浪子回头金不换,龙泉三十出头这一茬人,像秋风这么全面的不多,能说会写,胆子大,点子多,不可不用。想到这里,李金堂睁开眼睛道:“巧英对你去公司有什么态度,要说实话。”郑秋风说道:“她倒挺高兴,觉得我能经经商磨练磨练也好。”李金堂笑道:“巧英把后院给你收拾得这么好,你应该在公司干一番事业嘛。”郑秋风道:“孩子马上要上学了,我这两年又在山上得了关节炎,回县里也好照顾照顾家里。”李金堂当即不客气地说:“第二个原因是说谎,四龙乡出麦饭石,喝那里的水根本不会得关节炎。你呀,有时候显得太聪明了。这两年你没来家里,我不怪你。我不反对你回来,陈主任的位置还留给你。可是,你让我现在怎么替你说话?你是刘清松看上的人,我提出来,他也未必能同意。”郑秋风央求道:“管他什么法子,只要管用,你指点一个就是。我知道刘清松是不会放我的。”

李金堂指着另一个沙发说:“你坐下吧。我问你点事,公司到位的资金到底有多少?”

“加上上次追回的两百多万,不足三百五十万。”

“你的权限有多大?”

“经营全由金贝子负责,所以我才觉得呆那里没意思,赶潮流实行总经理负责制,我只管组织。刘书记说看中的就是我在四龙乡的组织才能。金贝子办事猛,有时就显得霸道一些,容易得罪人,由我从中磨合磨合,公司就能正常运转。”

“刘清松眼力不错,可惜不知你很想独当一面。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开始生产?”

“金贝子性急,恨不得马上就全面动起来。我下山时,他还讲要在剪彩那天恢复生产,撑撑面子,叫我拦了。停工都停半年了,谁知矿井里有没有问题。我的意思是买两套进口设备,现在虽耽误点事,但可以确保长远。金贝子说边干边买。这事还没定下来。这么猛干,怕要出事的。”

李金堂笑了,“你要我教你办法,其实这办法很简单。金贝子本来就觉得多了你这个婆婆,你就让他当家吧,把全部的家都当了。你不是有关节炎吗?常回县上住住院,我给医院打招呼。所有的大事,你都不要插手,他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到时他们觉得你是个窝囊废,我就要回你这个窝囊废。金贝子实行总经理负责制,应了改革大潮流,就让他出出风头好了。”

摸清了矿业公司的底,李金堂一点都没有感到踏实。政治格斗中,反常的行为常常会让对手莫衷一是。刘清松到底要做一篇什么文章呢?李金堂想到了秦江专员。遇到一般的难处,李金堂决不会轻易动用这棵大树。如今已想得山穷水尽了,不动这条线,李金堂真的怕要病倒了。他要出来电话总机,说道:“请接行署秦专员。”如果秦江也答应来龙泉剪彩呢?再说服他不来,可就犯了官场大忌。李金堂对着话筒朗声说道:“老领导最近身体可好?哦,很好我就放心了。他们没请你来剪彩呀?”秦江那边说道:“矿业的事情,归工业局管嘛,解放以来不都是这么划分的?柳城什么时候有过地质矿业局?你说说?”李金堂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连声说:“是是是。”秦江说:“没把我这衙门放在眼里,我也犯不着吹这个喇叭。一个县里成立一个矿业公司,兴师动众,宣传部、报社、电视台,全惊动了,太不成话。那边戏都安排好了,找我去跑龙套。不去。我刚撂刘下清松打来的电话,跟他说星期三行署正副职都安排有活动。要堵就把路堵死。说什么这是从农业文明迈向工业文明的标志,拔得太高了吧?我在龙泉只懂抓农业,你也不怎么样,拣起个手工业,都是农业文明。你有啥事只管说吧。”李金堂一喜一忧,喜的是秦江态度明朗,没有丝毫暧昧,忧的是仍不知刘清松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看这个架势是要搞一个宣传攻势,“暂时没啥事,如今这年轻人,都重视舆论,我都看不懂这是啥打法。矿石一块没有,内部矛盾重重,危机四伏,咋看都是个短命鬼,老首长不来剪彩是好事,省得将来要你来擦屁股。”秦江笑道:“也不新鲜。前一阵子我去沿海考察了一段,都讲这种规格,讲这种排场,说这是叫舆论开路,吹上去了,叫他下来就不易,以后的事就好办了。有个市还出了这种新鲜事,几个年轻人开个皮包公司,市领导不明真相去捧了场,和这几个年轻人合了影,日后,这几个年轻人竟拿了这些照片,签了价值上千万的合同。你说说如今这事鲜不鲜。你呀,也不能老窝在龙泉,有机会也出去走走,不说长啥见识,至少也能增加点警惕性。”李金堂听了这番话,一下子把问题想透了:原来这是请来大神踢场子,戏在后头。又闲扯一阵,李金堂把电话压了。

眼下,阻止刘清松的宣传攻势已经不可能,接待的规格又不能降下来,当书记毕竟是柳城地区的第一把手,面子一定要给足。李金堂正在堂屋坐卧不宁,办公室主任陈远冰打来了电话,说已接到地委正式通知,星期三上午十点,当书记、地委宣传部陈部长、地委杨秘书长、报社王总编辑、电视台董台长、科委庞秋雁副主任等一行三十余人要来参加剪彩仪式,问李金堂该怎么安排接待。李金堂吼道:“慌个啥,今天星期一,明天星期二,还有两天嘛。”陈远冰那边说:“这庞秋雁是行署口的,又和矿业不搭界,我总觉得来者不善,所以才提早对你说一声,听你拿个大主意。”李金堂说:“我牙正疼,晚上你来家商量吧。”

正在这个时候,县长王宝林闪进了院门。只听王宝林说:“你们稍等,我先给李副书记说说。”独自一人进了院子。李金堂不由得站了起来。王宝林白天到家里来,这还是他当县长后的第一回。李金堂为了避免龙泉的官员和百姓一眼看出他和王宝林的关系,连电话两人都不常打,还要王宝林在常委会上常常对李金堂发表点温和的反对意见,树立起自己稳重的中间派形象,一年多来,他对王宝林的默契配合十分满意,一见王宝林自己坏了规矩,立时警觉起来,禁不住问道:“出了啥事?”王宝林笑道:“好事,我觉着能解眼下燃眉之急。”李金堂说:“你都知道了?”王宝林道:“知道了,他们是想把前面一页翻过去,星期三是开场前的铃儿。”李金堂点头微微一笑,“啥好事,说说看。”王宝林道:“刘清松搞猴子掰苞谷,咱们正好拣个便宜。马齿树新村建起来了,马呼伦早上去县委问咋弄,县委正在忙着矿业公司的事,他们去找了我。上午我已经去马齿树看了,村子修得跟花园一样。想不到在咱们眼皮子底下竟出了这么富的村子,听马呼伦说,他们村每年靠苇编和制塑料鞋底,能净挣两百万。”李金堂面露惊诧,“咋没听说过呢?凤凰乡也没见提说马齿树。要不是上次开那个现场会,我也不知道有这个村子。这么富的村子,应该早露点风声了。”王宝林道:“这就是咱们官僚,马呼伦太精能了。马齿树西靠赵河,有很好的码头,他们的货都是直接沿赵河运到襄樊的,县里当然不知道了。以后恐怕要把河道也管理起来,虽说赵河水浅,行不了大船,可每年出境的小船载货量也不少,管好了,财政每年至少可多收入几十上百万。这马呼伦可是个能人。他早在全村又实行集体核算了,因怕不合分田到户等现行政策,一直对外保密。他想着把新村建好了再宣布这个集体核算事实。”李金堂兴奋地叫道:“马呼伦还在县城吗?我要见他。”王宝林对外喊道:“老马,李副书记有请。”

马呼伦马中朝父子前后走了进来。寒暄过后,李金堂说道:“你们的情况,王县长已经谈了,很典型,是龙泉靠手工业致富的典型。对你们这样的典型,我们过去宣传得太少了。你们新村落成,是件大事,要好好宣传。”这算把谈话的基调定了下来。王宝林接道:“老马,你不是说这赵河里还养出了铁器村、玉雕村什么的,都给李副书记说说。还有呢,你们为啥又搞起了大集体,你们没有向上汇报你们的打算,到底怕什么?都说说。”李金堂笑道:“王县长,你问得太多了。老马,看样子,咱俩年纪差不多,今天见面,也算有缘,中午就在家里吃顿便饭,喝两盅。”马呼伦也是多年在官场、商场台面上走动的人,忙接道:“中,可中。有些话俺可憋了多年了,今天遇到明主,也该倒一倒。这一改革开放,我就憋着劲要争个全县第一。干了十多年,想着该出出头了。上回县上去开了现场会,俺估摸着是时候了,想把这一炮打红了,谁知道遇上一个昏君。”马中朝瞪了父亲一眼,“爹,李副书记和王县长要你谈工作,你胡叨叨个啥!”李金堂大笑道:“我就喜欢老马这种心直口快的人,在我家里,想说啥,随便说。”马呼伦咧咧嘴,“这赵河,这几年不知富了龙泉多少人,俺们靠它运货拉原料,石佛寺的大雾庄用它做绸子生意,孔明的梁寨用它做铁器生意。几年下来,都发了。当然,也有错误,少缴给国家不少税。为啥又搞成了大集体?简单。生意做大了,需要帮衬,需要人手,先是两三家合伙,后来越滚越大,就又合到一堆儿过了。”

李金堂听着听着,心里就亮堂起来,吃了午饭,李金堂许愿说:“马支书,你回去好好准备准备,我负责请地区领导去给你们剪彩。以你这些年干出的成绩,我看评个省级劳动模范早够格了。政治待遇也该提一提。这些事以后再说。”马呼伦父子满心欢喜,知趣地退场了。

“宝林,”李金堂问道,“你看这事咋办?”王宝林说:“咱各念各的经吧。公司挂牌的事,他们没跟我们这边打招呼,将来,我们搞个龙泉十佳村也不跟那边打招呼就是了。金贝子能不能抱个金娃娃,如今只有天知道,咱的马齿树、大雾庄、梁寨、乔奇营、四马桥、白沙岗、乌龙潭、永红庄、黑龙集、岗上王家里都藏有金元宝,堆到一堆,也能吓人一跳。”李金堂兴奋地站了起来,“咱俩又想到一起了。不过,我认为不能等,要抢在他们前面,开个龙泉手工业十小龙村经验交流会,请行署秦专员到会指导,顺便再让他给马齿树新村题个词。”王宝林眼睛瞪得溜圆,“这,这来得及吗?只剩下明天一天了。再说,秦专员那里有没有时间?抢在前面好是好,没时间了。”

李金堂对着电话机凝视一会,拿起话筒道:“请接行署秦专员。”抬头对王宝林说,“老秦能来,啥都能来得及。咱和他唱两台戏,一明一暗,一虚一实。”跟着秦江那边的电话通了,李金堂忙用急迫的语气说道:“老领导,金堂请你救急了。”秦江那边说:“啥事,只管说。”李金堂笑道:“宝林搞了个龙泉手工业十小龙经验交流会,很有些内容,想请你到会讲一讲。马齿树已经靠苇编富得流油,重新搞大集体,已建成一个花园式的新村,也想让你来题个词。”秦江说:“金堂啊,这仗你越打越精了。啥时候?”李金堂道:“明天。”秦江惊道:“太急了吧?”李金堂解释说:“金堂不会让老领导为难,不敢增加你们领导间的矛盾。记得上午你电话里说你不是安排了今后几天的活动吗?你从明天开始视察西川县春耕备播情况,正好出来散散心。”秦江那边笑了,“我的车迷了路,撞上了这个现场会,看见马齿树新村房子修得漂亮,还在那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又离开了,去了西川县。亏你才能想出这种鬼主意。好吧,我听你一回。我也快到站了,也该修修路。”李金堂接道:“可别忘了带上一两个笔头硬的记者。日后矿业公司真成了短命鬼,同一张报纸,也好来个立此存照,比试比试你们大领导间的眼力。”秦江那边大笑起来,“金堂呀金堂,有时候我真的为你窝在龙泉抱屈呀。这眼光我不如你,这周到我更不如你。这样最好,谁也说不出个什么。人家带几十人,我带几个就够了。明天下午我到马齿树,这是我视察的第二站。好久没见你了,能不能在马齿树也把你撞上?”李金堂说:“我牙痛在家休息,哪里能知道宝林搞了个交流会?宝林是个实干家,不会玩虚的,这次是去向全县农村十个村支书取致富经的,乡里没人参加,宣传口也没惊动。你去马齿树,说不定连四菜一汤也喝不上,只能吃一碗红烧肉。”两人在电话里大笑起来。

李金堂放下电话,微笑着说:“秦专员明天下午撞上了你的经验交流会,剩下的文章,咱俩分头去做。”抬腕看看表,“差不多还给你留了二十四小时,够了吧?”王宝林笑道:“你能用十六个小时做一部电视片,二十四个小时召集十个村支书,我还能办到。你是不是帮他们抬抬轿?”李金堂笑而不答,却说:“明晚那顿饭,别的菜无所谓,红烧肉的颜色一定要红,干辣椒要用整的,不管多大一碗,一定要做成九块,老秦讲究这个。”

朱新泉布置一天会场,又把唱戏的任务交代给县文化局,匆忙吃了几个包子,迈着方步去了李金堂的家。事情办到这种程度,需要跟李金堂通个气,最好能让他同意欧阳登台唱戏。

夜幕把李金堂的独家小院罩出一股浓浓的神秘气息。朱新泉在院门口差点撞上一个人,一看,是县委办公室主任陈远冰,两人谦让几句,并肩进了院子,又并肩进了堂屋。两人又把李金堂的牙病问候了。朱新泉推了一下陈远冰,“陈主任,你先汇报吧。”陈远冰是应李金堂之约来商量大事的,先说了又不走怕引起朱新泉疑心,忙说:“你讲的是意识形态,是大事,优先,优先。我要汇报的都是鸡毛蒜皮。还是你先讲。”李金堂心情极好,说笑道:“我可是在病休,你们到底是心疼我呀,还是嫌我的牙疼得轻?”朱新泉忙跟道:“当书记要来龙泉视察,这么大的事,还得要你来掌舵。”李金堂道:“这次病得真不是时候,接待工作准备得怎么样了?当书记和地委各部门领导要来,这是对龙泉工作的最大支持,一定要把这个仪式搞得庄重、隆重,剪彩仪式还是搬到影剧院举行为好。将来龙泉实业有了大发展,回头看这第一脚,也有个看头。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县城只有石墨矿的小办事处,没法搞这么大的活动。”朱新泉眼睛瓷地一亮,“这回我总算打对了个提前量。我下午已经通知影剧院作了准备,刘书记说这有点小题大做,还叫我来请示你哩。”李金堂摆摆手说,“清松过谦了,他这个点子好哇。现在我们是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将来一回头,就知道这给龙泉带来一个大转折,能是小事?既然你已经作了布置,我也就放心了。有些细节也该想到。影剧院能装一千多人,要是坐上三两百人,看着也寒碜,电视画面太难看。我看呢,通知县直各单位都派几个代表参加一下,壮壮声势。这件事老陈去办。”朱新泉大喜,心里想:当书记一露面,啥事你都开了绿灯,欧阳洪梅的戏,当书记能看了。如此想着,嘴里恭维着:“我这又长见识了。李书记,下午又接地委宣传部陈部长电话,说当书记想看看欧阳团长唱的戏。我怕时间仓促,剧团来不及准备,还没给地委回话,你看这事咋办?”

李金堂脸色黯了。想得真全面呀!刘清松这步棋看来真走对了,刚一出手,就有人押上身家性命,高!恐怕不是陈部长的意思,是你朱部长送的随喜吧?把我的人当礼品送出去,有魄力,有胆量。可是,这个台又不能拆。难道真的要再帮他们抬一抬?朱新泉心里一沉,自言自语说:“这事可麻烦,陈部长也是的,能不知道唱台大戏多难。”李金堂用一只手捂住了腮帮子。洪梅这几年出去演出的机会不多,这次地区来的都是要员,也该让她风光一次。当书记是个戏迷,能让他认识认识洪梅,对洪梅何尝不是一次机会,这样就值了。李金堂吸溜吸溜道:“这神经性牙痛真不是个好病,抽风一样,说疼就疼。你这话就不对了。上级既然发了话,下级有天大的困难也要想法克服不是?当书记想看戏,那是大好事。这戏呢,最好安排在晚上。这样,当书记就能有下午半天时间指导龙泉工作。六点半开演,看完戏,当书记和地区领导还可以回柳城家里休息。越高级的领导,时间越宝贵,想法子多占他们一些时间,是一门学问哩。至于剧团方面,我想没啥问题。那些保留剧目,哪一出都演过几十场、上百场的,明天上午开个单子让当书记点就是了。你唱一出领导不喜欢看的,又是做了无用功。”朱新泉所有的希望都实现了,忙起身告辞,准备赶到刘清松那里汇报。

陈远冰只是坐着喝茶,一言不发。李金堂看他两眼,问道:“咋啦?”陈远冰说:“不咋,你都吩咐清楚了,我照着办就是。”李金堂又问:“就没点想法?”陈远冰叹了一声,“想法能没有?地区来的领导名单有问题,行署专员、副专员一个没有,冷丁丁咋会出来个科委副主任庞秋雁!这不是胡汉三带着还乡团杀回来了吗?”

李金堂扑哧笑喷了一口茶水,“说得好!我琢磨,这事本来就是庞秋雁闹起来的,她当然要来看看这出戏。刘清松来龙泉一年多了,一直想闹出点大动静,这次请来了地委当书记,看来是准备大干一场了。当书记四品大员都愿意来为清松捧场,我们这些七八品的小芝麻官当然也要捧。矿业公司内部危机四伏,大家都来捧这个刚出世的娃,万一这娃夭折了,我看他们咋收场。”陈远冰听出了话音儿,也来了灵感,“我明白了,上次你帮庞秋雁抬了车,一抬就把她抬回柳城了。这回你说咋抬吧。”

李金堂冷笑一声,吩咐道:“刘清松这回是靠当书记为他自己立名立威,就帮他扬个够。你通知各乡,后天只留一个副职值班,其余的都来县里参加剪彩仪式。要是刘清松事先或事后问你为啥发这个通知,你就说当书记来一趟不容易,把各乡的领导叫来,当书记了解情况也方便。通知县师范学校后天停课,男学生填座位,找十几个模样俊的女学生台上台下服务。通知全县城各中小学和县直幼儿园,要求他们每个学校明天务必排练出两个以上的文艺节目,停课都不要紧。要是有人问,就说是听说当书记喜欢看儿童节目,怕他临时点看准备不及。”陈远冰忍不住瞪大两眼问一句,“把全县惊动了合适吗?”

“这还不够!”李金堂一拳砸在茶几上,“一定要让全城人牢记这件事。既然要抬,全城人民一起抬,把这个矿业公司抬到天上去。你再告诉县乡镇企业局、工业局、商业局,严令全县各工厂、企业的厂长、经理参加这个仪式。凡是全县盈利的工厂、企业,要派一正职一副职参加。再告诉县个体劳动者协会,让他们号召全县有名的个体户主参加。”陈远冰手舞足蹈起来,“妙,妙,妙!这手掌手背都是肉,爹妈只疼一个娃,这娃要是不出乱别的娃心里会恨,一旦掉井里,一人一块石头还不埋出一座山?县地毯厂每年缴税利一千万,也没这么排场过。玉豹这号人,嘴无遮拦,说不定会当场要礼品、要酒喝哩。金贝子得了这么大的风光,不出出血,一人一个冷眼,冻死他。”

李金堂吸吮一口茶水,嘴里轻轻哼着戏文:“寨门外三声炮敌来偷营,放宽心饮小酒我有伏兵。”陈远冰眼珠子转几转,叹了一声道:“只是金贝子要是真的用三年时间干成了这件大事,每年交县里几千万,这个头就帮他们开得太好了。想想这心里又有点不甘。”李金堂怔了片刻,哼出一声不屑,“他金贝子若能做到这一点,我李金堂离了休愿意给他公司看大门。你呀,有个毛病就是看不远。本来是件正大光明的事,弄着弄着就像是在搞什么阴谋。共产党没几个官是坏官,大部分都是为群众办事的。清松真能把龙泉的工业搞起来,这是功盖千秋的伟业,这轿就抬得不冤枉。你这么一想,就有那么点小肚鸡肠了。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没剩下几个保守派,清松不是,我也不是。刘清松来年因这一大政绩高升了,我给他放鞭炮。”陈远冰诺诺连声,不敢抬头。

李金堂沉默了好一会儿,自言自语说:“欧阳是个艺术家,生长在龙泉很可惜。老欧阳当年这步棋走急了,不该让儿子一家回原籍,要不然,欧阳早名扬全国了。这种机会是该让她露露脸。要露,就要露漂亮。老陈,明早你去告诉洪梅,让他们认真准备准备《陈三两》,就说我让她这么准备的。”陈远冰不解地问:“欧阳拿手戏很多,你又让朱新泉送单子让当书记点,咋只准备《陈三两》?”李金堂苦笑一下,“官场难行走,需要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了。当书记早年丧父母,和姐姐相依为命。他能到开封读大学,是他姐点灯织绸供的。后来,他姐姐的一只眼瞎了,当书记为他姐送的终。陈三两是个好姐姐,和当书记的姐姐差不多。当书记也是个老人了,老人都念旧,他不看《陈三两》这出看哪出?他看的是他姐呀。”陈远冰听个呆若木鸡。

李金堂站起来,进里屋拿出一个帆布包,交给陈远冰说:“这是一床狗皮褥子,明天吃晚饭时,你带上它亲自送到马齿树,交给秦专员。你就说这是五垛的一个老猎户送给我的。他有腰疼根儿,用这褥子比电热毯好。”陈远冰问道:“老县长明天来龙泉,咋一点风声也没有?”李金堂大笑起来,“你等着看好戏吧。县委那边要让你通知政府这边正副职参加后天活动,你就说王县长你已通知了。我后天上午上班,你跟刘清松讲一声。”

陈远冰正要起身告辞,只见李金堂突然间又变得愁容满面,盯着被门帘剪成一条一条的夜色喃喃自语道:“后天是十四号,谐音是‘要死’,广东人很信这个,日子没选好。又要请当书记看戏,这戏多半又唱《陈三两》。《陈三两》是个苦戏、哭戏,最后又铡个人,不吉利。我真为刘清松捏一把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