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洪梅在等待李金堂的时候,忽然间就想到了魏世宗的那几本日记。十几年来,她偶然间也要想一想那个魏世宗。那段不短不长的交往,毕竟开放过爱情的花朵。魏世宗当年突然被抓,还有那几本突然出现的日记,会不会是个阴谋?这个念头从前也曾在欧阳洪梅脑子里闪现过,都没有形成合乎情理的推断,因为一这么想,她就会一同想起魏世宗记下的令人作呕的文字。

如今,白剑又遭人暗算了,欧阳洪梅的思绪就朝着一条狭窄的轨道滑进去。是的,都是他事先布置好的。那么,当年我看到那些日记之前,他肯定先看见了。恶心,真恶心!这难道也算争风吃醋吗?白剑来查账,你李金堂慌什么?既然你不怕查,为什么还要派人向他扔黑砖?

李金堂神色惊惶地出现时,欧阳洪梅还钻在这样一个牛角尖里:李金堂是这件事的主使者,她自己对白剑的挨打负有责任。

李金堂看看欧阳洪梅,伸手探探欧阳的额头,“不冷不热的,这又是为啥?”欧阳洪梅推开李金堂,厌恶地说:“你离我远一点。”李金堂收住脸上的笑,“到底出了啥事?”欧阳洪梅哼了一声:“你想不出来?中华通讯社的大记者在龙泉地面上叫人打了,我咋没听你说呢?该不是有人因为我,拿这个白记者出气吧?是啊,我是你的私有财产嘛。我想问问你,究竟是不是因为我你才这么做的。”李金堂听得直摇头,“你想到哪里去了。酒场的事,那天不是都解释清楚了吗?这件事事先我确实不知道。”欧阳洪梅冷笑道:“碰过我的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桂雁生名义上被提拔了,到四龙乡当副乡长,十年没动窝。他还算个明白人,知道这辈子回不了县城了,干脆在四龙山里成了家过日子。四洼村的董天柱支书,当年强暴过我,你知道了,请他吃了几回饭,回去后就吓得疯疯癫癫,赵河涨水把他带走了,尸首都没找到。魏世宗就要和我结婚了,忽然间就成了打砸抢分子,带着一份不光彩的鉴定回到柳城,十几年抬不起头。你不知道?龙泉县八十四万人,八十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没有那么个胆,敢把中华通讯社的记者打个半死,还用麻袋蒙住头。这几个倒霉的男人都与我这个女人有关,这太可怕了。反正我把这笔债记到我自己头上了。”

李金堂苦笑一下道:“信不信都由你,这事是申玉豹带人干的,昨天上午我还找过他。白剑在《柳城日报》上面发了一篇文章,点了吴玉芳的死类似的事,玉豹看到了,就带人打了白剑。唉——我知道你我的事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怕这个结果,可又总在想这个结果。”李金堂停顿一下,看见欧阳洪梅脸上的怒气没消分毫,心里暗想:这么说她是不肯信,咬咬牙说:“金堂做的事,从没瞒过你。那个混账董天柱,可以说是叫我吓的,他这么走了,还算知趣,放在‘文革’前,我不会让他这么死的。说别的就冤枉我了。我说过,哪天你不高兴了,拿把扫帚扫我出去就是。一听电话,我就猜到可能是为这个白剑。我把报纸给你带来了,你可以看看。桂雁生是他自己不愿回来,组织部两次决定调他回来当林业局局长,是他自己不愿意。你可以打个电话问问组织部的温部长。魏世宗的事,我想你也猜得差不多了。你不知道,你亲口告诉我你爱上了一个人,要嫁给他,和他双双飞到柳城去,我这心里有多难受。我一心一意巴望你能幸福,你能成一个大艺术家。自从我听你在四洼唱第一声《陈三两》,我就这么想了,十几年都没变过。两落两起,我才知道你对我的珍贵。我是变得狠了,算路深了。逼的,都是逼出来的!你不知道我第二次在干校的两年多都想些啥。我一直不想直白地对你说。我想,以你的天分,以你的阅历,只用一心一意做给你看就足够了。在干校做的活,我十七八岁时就干够了。没干够,我不会跟孔先生去你家当伙计。我参加革命是为了啥?就是为了活成人上人。可是,我拼命经营十几年,说垮就垮了。我心不甘。老天爷开眼,让我这辈子遇上了你。那些年我在想,把什么都拿去吧,给我留下个小梅梅。可是,等我再有力量去找你,你却恋上个魏世宗。从毛巾厂出来,我在车里想啊想啊,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把你从魏世宗手里夺过来。他是你选的男人,我只能尊重你的选择。回到家,我有几天没上班,只是一个人喝闷酒。是的,我想过用暴力把你夺回来。多少年来,我都把自己看成一只虎。我骂过这个魏世宗,在心里骂的。我心想:你一个小小的技术员,也敢狗胆包天碰我的人!可是,我不能这么理直气壮对他说。我没有这个权利。我不是没想过和你走在一起,完成世俗的结合。只是我不敢这么样冒险。我是一个求全的人。不说这些了。那一天,温泉和新泉拖我出去喝酒,我喝醉了,骂了魏世宗。那时,温泉和新泉都抽调在清理打砸抢办公室工作,我正好主管这件事。几天后,温泉给我抱来了魏世宗的几本日记,汇报了魏世宗在‘文革’初期参加‘井冈山’兵团的活动。日记我只读了一本,我觉得他不像个男人。直接劝你,怕劝不住,我就叫人把日记送回他的宿舍放好,等你自己去看。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嫁给他。这么做,至少免了他两年徒刑,难道给他一份鉴定,他还觉着屈吗?小梅梅,我只有在你面前才会变成个真人,我没有秘密向你隐瞒。白剑认识你在前,你就是我的妻子,我能对他做什么?近来你变多了,变了。”说罢,移着双腿朝门口走。

欧阳洪梅放下报纸,身体下意识地向前一探,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金堂——”看见李金堂停住了脚步,嘴里却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什么都没隐瞒,没有。做到这一点不易,他却做得很好。欧阳洪梅甚至从这一番话里感受到了通体的舒坦。不管李金堂对别人做了什么,难道不都能表达对她欧阳洪梅的爱吗?“金堂——”她又喊一句,“我可能有点神经质。不过,我这么样生气,也不是撒泼耍赖。你在我面前并没完全开放,还有不少秘密。我一直弄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袒护这个申玉豹。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说说吧!即便他是你的一个私生子,也不要紧。”

李金堂苦笑一下,没有立即回答。自己和申玉豹到底是什么关系,确实不好回答。欧阳洪梅抿嘴一笑,“是不是碰到伤疤了?你瞒不了我!李金堂能替一个有杀妻嫌疑的新贵践踏做人准则,其中定有一个天大的机密。难道你还怕我告发你不成?”李金堂只感到脑袋轰地一响,接着就看见了十几年前那场洪水中发生的一切。

申玉豹一只手托着一块门板,另一只手拼命向西边划着。门板上趴着赤条条的妹妹玉玲。曹改焕一手紧紧抓住女儿的脚腕,另一只手紧紧搂着赤裸裸身子下面的半截木电线杆。水还在猛涨,他们一家三口决定向西边一里开外处的高土岗转移。申玉豹游完这五六百米,已经精疲力竭,他扶着母亲登上土岗的边缘,就看见北面更黑更暗像一堵墙样的东西倒了过来。“快往上跑——”他奋力推了妹妹一把,水中不知什么东西把他绊倒了。再爬起来,已迟了一步,一个浪头把他冲向东南,第二个浪头一下子把他盖进三四米深的水底。又一个水库决堤了。申玉豹再次浮出水面,换口气,回头朝西边一望,土岗早看不见了,他只好随着洪峰向东南泄去。雨夜显得深远而浩茫,整个世界完全被洪水控制了。他感到死神正一步步地向他逼近,划水的手臂动起来越来越迟缓,不像在划水,倒更像在泥浆中摸爬。身子越来越沉,下半截已不听使唤。沉下去,再挣扎出来,然后再沉下去。要死了,就要死了,他想着。再一次沉下去时,他碰到一根细柱了,忙攀住往上,刚露出头,手里抓的已是树梢了。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一个黑黑的圆东西从他身边漂过,他奋力扑了上去,才知是个麦秸垛。喘了几口气,觉着屁股下面有一片蠕动着的冰凉,伸手朝下一抓,手里有一条两三尺长的黑物正在扭动,他惊叫一声:“蛇!”蛇就被他扔进水里了。借助天水间泛出的微光,他看见麦秸垛顶还有许多活物,有蛇,有老鼠,似乎还有一只猫。求生的本能让这些本是天敌的动物暂时在麦秸垛顶和平相处着。申玉豹看见麦秸垛正对着一个树冠模样的东西撞过去,他攀住一根树枝跃上树干,麦秸垛顷刻间被树干撞得粉碎,旋即就从水面上消逝了。这是一棵比较大的松树,申玉豹攀住树梢,双脚很快在水里找到了可以依托的树杈。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亮了一些,雨点不再那么大也不再那么稠了。这时,他看清了这个树冠的规模,深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到死亡的恐惧正在丝丝退去。有这么大的树,附近定有村庄,有村庄就有房屋,就有粮食,他迅速作着判断。游了大半夜,饥饿和睡意迅速填满了恐惧刚刚腾出的空间。突然间,他看见水面上有个人头向上一蹿。“救……”一声微弱的呼救被他听见了。他没有丝毫犹豫,从树梢跳下,奋力朝那个人游去。“抓住——”他朝那又浮出水面的头颅喊着。那人实在没有力量,伸了一下手又沉了下去。申玉豹快划几下,从背后挟住了那人,一只手顺着水流向前划去。前面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凸出物和一个大树冠,游近一看,凸出的是一个房顶。他把那人朝房坡上拖了一截,实在支撑不住,扑倒在那人身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申玉豹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支起身子一看,惊得他忙朝房坡上爬了几尺远。一个发育得十分成熟的女人的裸体倒趴在房坡上,一只脚腕上还挂着一条粉红色的内裤。申玉豹看见这个姑娘的长发已有一截浸在水里,很想把她再朝上面拉一拉。犹豫了好一会儿,他伸出手抓住姑娘的脚腕朝上面拖着。快到房脊的时候,姑娘彻底清醒了,看见自己赤身裸体正被一个差不多也是赤身裸体的男人朝房顶拉,惊叫一声,另一只脚朝申玉豹的肩膀蹬去。申玉豹一屁股坐在房脊上,姑娘几个翻滚滚进水里。申玉豹又忙挪着身子下去准备救人。姑娘的头从水里露了出来,两只手紧紧抠着房瓦。申玉豹看见姑娘警惕的目光,心里腾地火起,破口大骂道:“你妈×,这是在逃命!老子刚才不救你,你早他妈的淹死了。想活命,快把手伸给我。”姑娘这回乖乖地伸出了手。两人重新爬上房脊,姑娘这回真的一丝不挂了,粉红的裤头挂在房檐上了。姑娘紧夹着双腿,双膝抵着胸口,仍用警惕而充满恐惧的目光不时地瞟着申玉豹。申玉豹手搭凉棚向东边张望一下,白了姑娘一眼,“看啥看!你怕老子趁火打劫占你便宜,老子还觉得你是个累赘呢!……在水里你把老子手臂都掐出血了,一上来就翻脸不认人。你在这儿听天由命吧。我走。”说着从房坡上走下,跳进水中。姑娘惊得站起来,喊了一声:“大哥——”申玉豹把房檐上的红内裤取下来甩向房坡,“喊大哥也迟了。我不就是生得丑点吗?你妈的,个个都瞅我不顺眼。你听着,水还在涨,要是天黑水还落不下,你游到那棵大树上,呆在房顶,房子一泡塌,你就没命了。”说罢,申玉豹朝东方遥远处一块裸着的一大片青灰色游去。他判断着那可能是一块高地。谁知一进水里,就由不得他了。没游多远,他就滑进一道激流里,一冲就是好几里,拼了命游出激流,那片灰地已经看不见了。四周的水面上到处漂着尸体,申玉豹马上后悔起来,边游着边在心里骂道:“淹死你个没良心的骚娘们才好哩。”又望一眼茫茫无际的洪水,心里又道:“今天凶多吉少,真不如刚才日了她,这辈子他妈妈的还没挨过女人哩。我日死你祖先你个臭婊子!”游了一会,他看见远处有个光头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移动,心中大为惊奇,“我的水性够好了,这人竟能在大洪水里踩着水如走平地!”拼着死力划了十几下,身子竟也能站直了。原来这片水面下是个土岗子。那个满脸胡子的光头汉子正在水里用绳子编一个大木排。

“兄弟,好水性!”光头目光如电,看了一眼申玉豹,“你是我看见的第一个活人。洪水来得好快呀。”申玉豹看见木排上有几件衣服,衣服上面有一个大纸包,纸包的裂缝处正有几只白馍在探头探脑,不由得朝木排走了两步,咽了几次口水,眼睛里伸出了小手,在那白蒸馍上摸来摸去。光头乜斜一眼申玉豹,已经明白申玉豹肚里饥了,也不搭话,把绳子打个结,用一把明晃晃的三棱刮刀割断了,直起腰身说道:“长生不老救命丹,一粒要值几千元。”申玉豹把目光从白蒸馍上扯下来,怔怔地看着光头。光头咧嘴笑了,露出一个大虎牙,“噢,你不懂比方。好年景时,红薯是粗粮,要是遇上坏年成,榆树皮能当仙丹吃。一千元一个,不贵吧?”这个巨大的数字把申玉豹吓了一跳,申玉豹后退一步,“够我娶个老婆,吃一个日后还你一百斤麦子中不中?”光头突然间狂笑不止,笑够了才说:“今天碰见你,也用五百年修行哩。咱先不说这像女人奶子样的白蒸馍。你听我讲个事给你听听。几天前,我就想到了这场大洪水。这场雨下得日怪,停停下下下下停停,小半月都没歇息过。前两天睡觉,做毬个梦更是日怪,也是下雨,下的白花花的袁大头。我想,我该发这个财了。前天下午我就出了城,什么都没带,称了六斤馍,买了两根大绳,拿了这把刀。当年修水库,我在最大一个工地上当会计,别人去听‘最高指示’,我就在账上下功夫。我信钱。后来,我到一个采石场干了三年,这采石场出口有挺机关枪。好啦,我不和你拐弯抹角地费时间了。我劳改过,因为我不肯吐出那两万来块钱。在采石场我干得不错,想早点出来享享这两万块的福,‘老三篇’我能倒着背,七年减成五年,五年又减成三年,前年我就出来了。你想想,这样的水库能顶得住这种大雨?出来后,我带着家伙上山去挖钱。日他奶奶的,一日疏忽,没像当年老财们一样装瓦罐,全他妈的沤烂了!要不,我还用得着今天来受这个洋罪。我用了一天时间,选中了这个土岗。这儿好哇,靠着赵河东岸,上面有个伐木场,正北方呢,刚好是县城。城北的城墙解放后拆了一半,那一半就挡不住这大洪水了。城里这半边,银行、商店,啥都有。你说,这不是遍地的钱等着咱去拣吗?”申玉豹多少听明白了,怯怯地问:“你扎木排不是救人?”光头笑了笑,“你还没成家吧?救人?是要救的,是大姑娘咱救,俊俏小媳妇呢,咱也救,今天都成小寡妇了。你救她一命,她侍候你一辈子,任你打来任你骑。这下该说说这馍了。你要跟我干呢,我正好缺个帮手,白馍你只管吃,听我的话做事,别想着日后卖了我,弄的东西三七开,你三我七。”贪污犯把三棱刮刀在申玉豹面前晃晃,“不干呢,你走你的金光道,我钻我的槐树林。”说罢从报纸里面的塑料袋里拿出一只馒头大嚼起来。锥子雨又下了起来,光头叼着馒头把报纸干脆撕了扔掉。

申玉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睛四下抡抡白茫茫一片的洪水,心里盘算着:先填饱了肚子再说,到时瞅个空,跳水走了,他能怎么着?无师自通似地冒了几句很在行的话:“命是拣来的,这时不捞一把,等啥时候?三七开,你可别变卦,我跟你干。卖了你?不也卖了我。”光头摸了一个馒头扔给申玉豹。申玉豹三四口就把它吞了,蹲下,不客气地自己又拿了一个小口小口嚼着。水面上罩上了一层纱一样的水雾。贪污犯眯着眼看着天色,以命令的口气说:“尸首泡了半夜,该漂起来了。眼要机灵点,别打瞌睡,等捞足了,枕住女人的金奶子睡个够。朝深水里推。”申玉豹站在木排上,望着浩淼的大水,脸上露出凄惨的笑容。他想起了上初中时学过的一个词:随波逐流。

“娘的,撑住,撑住,用竹竿戳住地。照你这种干法,晚上真到汉江放排了。看见那棵树了吧,靠过去,看看挂住什么货没有。”

“漂过来一个,是个老头——”

“截住。”

贪污犯捋下老头的手表,拿起来看看,又听听,手舞足蹈起来,“开市大吉,开市大吉,老字号英纳格金壳马蹄表,八百块钱就算便宜卖了。”他把手表装进一个特制的帆布袋里,看看木排上嘴脸歪斜的尸体,一脚踢过去,“下辈子别忘了再为老子积攒一个,你好好安息吧。”申玉豹惊呆了:挣钱原来这般容易。如果光头讲信用,这一分钟他就挣到了两百四十元!申玉豹精神为之一振,眼珠子贼溜溜地在水面上转过来转过去。贪污犯把申玉豹的变化捕捉到了,大加赞赏道:“小兄弟学得快呀!我一眼就看出你是线上的人,你的眼是小些,可是聚光,你想啥,它会说。”

一个庞大的漂浮物游来了,申玉豹弯腰捉住一看,里面是些布料,很想留着将来做身好衣服。光头用撑竿毫不吝惜地把布料推走了,看见申玉豹还有点流连,老奸巨猾地说:“这东西又沉又不值钱。记住,找小巧的、值钱的物件,手表、现金,还有压在箱子底的首饰。就是这些东西把咱俩压沉了,到阴间,阎王爷也没咱腰粗。”没过多长时间,帆布袋像吃了激素,很快越长越胖了。申玉豹每看一眼这个袋子,心里就怦怦怦地跳一阵儿。他们把木排划到一片树林里,贪污犯一件一件摸着挂在树梢上的衣服,把现金和粮票装起来,其它东西胡乱扔在木排上。从一件女人衣服里掏扔出来的东西,吓了申玉豹一跳:一个折着的信封带着几只没开封的避孕套。申玉豹一手扶着撑竿,弯下腰拣起了那封信,好奇地掏了出来。有些字迹已有些模糊,大致还辨得清楚。

我最最亲亲的心肝儿:

千万不要再折磨我了!你立逼着我一刀结束过去的一切,我何尝不想这样。我早受够了!她是一个政治偏执狂,我害怕说梦话出什么差错,已经严重神经衰弱了。我早就对这场运动厌倦了,对她也彻底绝望了。生活给我开了个大玩笑,我竟娶了一个窃听器。自从看见你子君一样的秀发和眼睛,我就比涓生疯狂十倍地爱上了你。你知道吗?自从我和你灵与肉都合二为一后,我再没让她碰过我。我天天都在盼你呀,盼呀盼呀。生活在这个人人都戴假面具的时代,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现在终于有了你,有了你我就有了一切。你就是那黎明的曙光、林中的响箭、黑暗王国的一丝光明。给我一点滋润吧!我把防止灾难降临在你头上的东西都准备了。今天她冒雨去整别人的黑材料,晚上不回来。你来吧来吧,来吧,我用整个心灵等你等你,等你……

……

“你看毬啥?”光头说,“快划!”申玉豹把信扔进水里,嘟囔一句:“唉——老天真不公平,有热被窝睡,还送他野食吃!”木排出了树林漂向像个村庄一样的地方。只有一个屋顶裸在水面上。“大哥——救救我——”一个女人的声音飘了过来。申玉豹弯腰望去,看见一个赤裸着上体的女人在一棵杨树冠中随着水流摇动着。木排被另外两棵树挡住了,划不过去。光头嘴角的肌肉抽搐着,“你下去,把她弄过来。”

姑娘爬上木排,马上蜷成一个肉团,嘤嘤地哭泣着。申玉豹拣起木排上光头的一件衣服扔给姑娘。光头背对着申玉豹蹲下了。姑娘哀求着,“大叔,大叔,你别……你救俺一命,俺会报答你的。大哥,大哥。”求救的目光越过光头的肩膀,直射申玉豹。劳改释放犯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抓起三棱刮刀,用手摸着上面的水珠子,自言自语说:“我有过一个老婆,后来和我离婚了。兄弟,什么都有第一回。机会来了,就看你敢不敢抓了。”申玉豹感到了恐惧。这地方是个低洼区,水流得极缓。如果没有这个姑娘,申玉豹听了这番话,肯定马上跳水了,东南方一两百米处就有树木和房顶,跑得了。可是,那姑娘的目光却牵得他不能动弹。三个人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木排失去了控制,在水上摇摆起来。姑娘没等申玉豹表明态度,自己选择了跳水。贪污犯一扑,就把姑娘捉住了,笑着对申玉豹说:“别傻了,什么东西都有你的,包括这个姑娘。你朝那个树林划,我等不及了。”申玉豹愣神的工夫,光头已把姑娘扑倒在木排上,接着就传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劳改释放犯惊跳起来。申玉豹看见那把三棱刮刀已经扎在姑娘坚挺的乳房中间,姑娘的两只手紧握着刀柄。申玉豹再不敢迟疑,抱起那些馒头,纵身跳进水里,向远处的几个房顶游去。光头反应过来了,“兄弟,你别走。”知道无济于事,拔出刮刀舞着,“你他妈的,狗娘养的,我饶不了你!手表上有你的指纹,算你妈的命大。”

申玉豹骑在房顶上,紧紧抱住那袋馒头,看着融入天水一色的木排和光头,嚎啕大哭起来。又吃了两个馒头,仰头喝了几口雨水,申玉豹再一次听到了死神的召唤。雨还没有停,洪水没有露出一点要消退的迹象,北面八百里伏牛山的头顶上,黑黄的雨云仍在激烈地翻滚着。一种声音传来了,申玉豹支起耳朵听出是马达的声音,猛地从房顶上站起,含着热泪挥舞着包馒头的衣服。水面上一艘快艇由远而近了。

申玉豹爬上快艇,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给他打伞的年轻人。中年人严肃而悲恸地问:“你是哪个公社的?”申玉豹慌忙坐起来答道:“石佛寺的”,“你们村逃出来多少人?”申玉豹摇摇头,两行眼泪滚了下来,嗫嚅着,“大水来之前,有人去了西岗上,我和我妈我妹子离开申家营,差不多还有一百多人上了房。后来我就不知道了。”中年男人眼里闪出慈父一样的光亮,伸手轻轻按按申玉豹的头顶,带着怀旧和内疚的心情说道:“申家营是个洼地,又临着河,这场大水不知要断送我多少老熟人。党和政府愧对你们呵,没有提前通知你们疏散。这笔账早晚要算一算的。无休止地开会争吵,无视前几年修那些水库的质量,一提这些水库可能出问题,就上纲上线,说我别有用心,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扬言要把我再送回牛棚去。耽误了两天时间,白送多少人性命!如果没有这些水库,哪里会有今天龙泉的大劫难啊!这笔账一定要算一算。千古罪人,这些千古罪人。我李金堂愧对龙泉,愧对你们呢!”申玉豹一直在瞅着快艇甲板上架着的一挺机枪,那拖了几尺长的黄锃锃的子弹看得他心惊胆战。

又有一个中年人走上甲板,“李副主任,早上我已经安排了快艇和人手在银行附近巡逻,那里不会出大问题。”李金堂默默地点点头,“你们再通知各受灾公社,让他们安排人力,保护好各公社的信用社和政府机要室、档案室。听说监狱昨晚把在押犯人都放了?这件事不要追究责任。犯人也是人。你们设法通知各灾民点,发出让在押犯到各灾民点报到的布告。严令各救灾分队,凡遇趁火打劫的人,无论行为轻重,一律就地正法。非常时期,如果姑息迁就,必将影响民心,必将影响救灾工作的全局。”申玉豹听得冷汗直冒。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远处水面上的那个木排,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李金堂侧过脸问道:“小伙子,你怎么了?”申玉豹用手指着木排,“他,他抹手表,杀……人……”

李金堂绷着脸,嘴里说着:“这是第五起了。小张,开枪。”年轻人把雨伞交给李金堂,很熟练地爬到甲板上。一串爆响过后,光头已不存在了。快艇靠近木排,没发现任何犯罪的证据。李金堂眼光冷飕飕地刺了过来。申玉豹惊得灵魂出窍,说一声,“他有个口袋,”纵身跳入水中,约有一两分钟,申玉豹露出水面,双手举起了那个帆布袋。李金堂弯腰摸了口袋,发现口袋用一根细绳系在木排上。割断了绳子,从口袋里倒出几十只手表和一堆纸币、粮票。李金堂端起机枪,对准躺在木排上光头的尸体扣动了扳机,直把子弹打光了。申玉豹连惊带怕,昏了过去。

李金堂蹲下去,伸出手掐住申玉豹的人中穴,看见申玉豹眼皮动了动,厉声喝问:“叫什么名字?”申玉豹只好睁开眼睛,一脸恐惧,颤声答道:“申玉豹。”

“你父亲叫什么?”

“申宝栓。”

“你妈叫曹改焕?”

“是的。”

李金堂轻哦一声,“你还有没有兄弟?”

“只有一个妹妹。”

“你五一年出生?”

“是的。”

李金堂绷紧的脸慢慢松弛了,眉宇间凝聚着的杀机随即缕缕散去,仍黑着脸说:“我认识你爹妈。你太丢他们的人了!亏得我知道他们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要不然……小伙子,好好做人吧。”李金堂又仔细看看申玉豹,觉得这个年轻人的模样自己有些熟悉,哪里熟悉,又说不上来。这个时候,李金堂还不知道自己惟一的儿子为救三个犯人,已经牺牲了。

申玉豹再次见到李金堂,是在八年后一个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的上午。李金堂已经认不得申玉豹了,他无法把当年在大洪水中目光中含着怯弱卑琐的黑瘦的农村青年和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满脸泛着油光、眸子里闪烁着显而易见的贪欲和狡黠、脸上能浮出操练了无数次已经变成生理反应的媚笑、显然已经小小发达了的、感觉上自信得有点狂妄的汉子联系起来。申玉豹滔滔不绝讲了他父亲、母亲曾给他讲了无数遍的申家沐浴过的李金堂的恩情。这番明白无误的、并不高明的谎言,并没有引起李金堂的反感,反倒激起了他探究的兴趣。李金堂认真打量着申玉豹,眼神很慈爱。他感到自己已经喜欢上这个年轻人了。这么快就喜欢上一个年轻人,还是第一回。真是奇怪。真是时势造英雄啊!改革开放也就三五年时间,一个那么不起眼的小东西,竟出落成了一个人物的坯子,那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道理看来真的颠扑不破。李金堂接过春英沏好的茶水,亲手递给申玉豹,亲热地说:“玉豹,慢点说,慢点说,不要急,不要急。我和你父亲母亲的事都成了过去,还是说说你自己的事吧。”申玉豹进门时两手空空,这时从西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大牛皮信封,用双手恭恭敬敬递给李金堂道:“李书记,李叔。上上个月,我就从外贸局连副局长嘴里知道二妹子香红要嫁给地区钱局长的大儿子了。这两千块钱小礼,请你收下。我知道迟了一点。不过按咱龙泉的风俗,添箱的事可以补添的。”李金堂微笑着接下了。春英对此深感意外。大女儿香艳远嫁省城省委钟秘书长的二儿子,二女儿这次嫁给柳城地区人事局钱局长的大公子,李金堂只收直系亲戚送的礼,别人送的礼都已经退还了,为什么要收第一次来家这个年轻人的两千块钱呢?这一段,李金堂在龙泉的权威,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挑战者是重新杀回龙泉做县委第一书记的任怀秋。任怀秋作为龙泉的地下党员,龙泉县城第一次解放时就浮出了水面,端坐在陈谢大军某部举行入城式的主席台上。县城再次失陷后,任怀秋蹲了八个月大狱,差点被还乡团杀了头。凭借这些资本,任怀秋在解放的第三年,就当上了龙泉县委第一副书记,若干年里,一直是李金堂的上级。“四清”前夕,任怀秋升任地委组织部部长。文革结束后,任怀秋大病未好,有三四年没出来工作。病好后,他选择了到龙泉任职的道路。经过两年多的明争暗斗,李金堂没占丝毫上风。任怀秋仗着资历深厚,甚至直截了当点过李金堂和欧阳洪梅的关系,要李金堂保持革命的晚节。这两年,李金堂终于发现了任怀秋的惟一的弱点:保守。李金堂看准社会大势后,凭借秦江的影响力,强行在龙泉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革。这个时候,他需要出现多个典型。申玉豹能担当此任吗?李金堂决定试一试。申玉豹毕竟是故人之子,自然带着三分亲。何况,自己已经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那个叫曹改焕的女人是这个小伙子的娘,自己更应该帮帮他们,就算还一笔孽债吧。李金堂连个谢字都没说,把信封随便朝茶几上一扔,微微朝前探了探身子,“玉豹,看样子你如今混得不错。是连城锁叫你来的吧?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李叔能帮得上忙,我一定帮。”申玉豹大喜过望,欠了欠屁股,上身坐得笔挺,“是这样的,我办了个驼毛羽绒加工厂。如今这钱呀,不是我吹牛,挣起来跟扫树叶一样。前几年日他妈可惨了。我岳父给了我五百块钱做本钱,买了十只玻璃戒指,赔光了。后来,我也弄了些玻璃戒指拿出去当翡翠戒指卖,也挣点钱,后来在西安栽了个大跟斗,让人给遣送回来了。摔打多了,也就悟出点道理。如今做生意,正是好时候。全弄真的,赚不了大钱,全弄假的,弄不好要出事。赚大钱在真真假假之间了。这一通,就真通了。你就说这茅台、五粮液吧,一瓶一两百,做假的准能发大财。懂得真真假假就好办了。买来茅台瓶子,把十来元一瓶的董酒装进去;买来五粮液的瓶子,把四块多一瓶的尖庄装进去,除非是品酒师和酒仙酒鬼能品出来,常人谁能识破?茅台和董酒香型一样,都用一条赤水河的水;五粮液和尖庄香型一样,干脆是一个厂出的。所以,这生意就能做长了。利润呢?百分之千,百分之几千。我这么说,不是说我在做假酒,我要干了这种事,打死我也不敢来见你。我只是打个比方。吃的东西,马虎不得,弄不好就出了人命,人命关天。这种风险,我不会冒的。用的东西就不一样了。去年我到广州,十五块钱买块布料,说是不怕火烧,用打火机烤了,果真没事,回来做成了裤子,洗了一水,粘个火星就是一个洞。啥原因?布上涂了东西不怕火,水把东西洗掉了,又和普通的布一样了。全国有多少人抽烟?抽烟人都怕烧裤子,有了不怕火的布,抽烟的人都想弄成一条裤子穿。知道这布不耐火,不过笑一笑,骂一声了事。上当的人总不会断种,行话说,老的骗怕了,小的又长大了,这种事咱也不干。为啥?说得太实,怕不怕火,一烧就知道了。我细琢磨一下,在虚的上面做点文章好。譬如说暖和不暖和,说暖和就暖和,说不暖和就不暖和。这样,我就选了做驼毛和羽绒。这生意一做,真行。如今是货物供不应求。上个月有个外国人买了一批货,前两天又来电报要。我想把规模扩大一些。流动资金又不够了。”李金堂听出来点眉目了,申玉豹这是吃人们一个感觉,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一块钱,回本要多少时间,利有多大?”申玉豹说:“李叔是个行家。照现在的订货单子,这么说吧,一块钱一年能净赚十块钱。”李金堂听得连连点头。挤走任怀秋,需要各个领域的硬件。任怀秋上任后,几次对包产到户提出非议,对个体经济更是冷眼相待。如果能尽快扶植一个能在全地区叫响的农民企业家,就能给任怀秋致命一击。要是龙泉铁板一块,李金堂树这个典型要便当得多,只用全力保证一两个个体户的低息或是无息贷款就足够了。如今打的是内战,这种办法就行不通了。申玉豹的经营方针,让李金堂看到了速成一个百万富翁的希望。他兴奋地说:“年轻时,我家里也苦,在欧阳家的一家绸缎庄里当过三年相公,对经营这一行,略知一二。如今这几年,物质财富确实增长很快,也有很多人很快富了起来。你有想法,人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只要你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李叔都支持你。你不但要挣钱,眼界要再放开阔一些,将来准备成就成一方人物,光宗耀祖。当年我给你爹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惜他死早了。他是个外粗内秀的人。你说这钱这么好挣,我有点不大信。记得马克思说过,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润,资本家敢把身家性命都投进去。你说一块钱一年可净赚十块钱,一个月就是百分之百的利润。你可别算错了账,一年一块钱赚不回十块钱可怎么办?”申玉豹急了,“李叔,多的我不敢说,你给一万,一年后我要挣不回五万,我把申字倒着写了。”李金堂道:“你要多少钱?”申玉豹说:“能给我贷来十万就中。”李金堂站起来说:“我给你贷五十万,明年要是你连本都赔进去了,你可知道有什么果子给你吃。”

第二年春天,申玉豹果真用这五十万赚回了整整三百万,成了龙泉个体经济的龙头人物。申玉豹的成功,又成为任怀秋和李金堂间政治斗争的转折点。李金堂利用地区小报宣传申玉豹的机会,把龙泉县领导班子已达白热化的矛盾公之于众,任怀秋自然扮着改革道路上绊脚石的角色。那年秋天,任怀秋气得三次大吐血,不得不退回柳城休养。紧接着,李金堂“重建龙泉手工业”的计划也得到实现,全县新添绸机十万张,大小玉雕厂五十余个。这场旷日持久的龙虎之斗,李金堂大获全胜,成了柳城地区赫赫有名的改革家。

任怀秋病重住院期间,李金堂以龙泉县委第一副书记兼县长的身份,主持龙泉全面工作。地委组织部提出方案让李金堂出任龙泉县委书记,征求李金堂意见时,李金堂却说:“任书记在龙泉虽无大功,却也无过,这样安排,恐怕让群众误会任书记犯了什么错误。”这件事一搁就是三年,任怀秋病愈后,自己主动提出离开龙泉,组织上安排他当了柳城主管农业的副专员。地委组织部再次提出给李金堂扶正时,李金堂又说:“中央正提出干部年轻化,提我上来不合适。我在龙泉几十年,各方面都熟,愿意把这么多年摸索出的经验贡献给更年轻的同志,让他们尽快成熟。”和任怀秋的几年较量,李金堂真正成熟起来了。回想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所有和他年龄相仿的县委第一书记,都和他产生过不可调和的矛盾,比较而言,他更希望和比他年轻很多的第一把手共事。又隔近一年,李金堂等来了小他十二岁的刘清松。

申玉豹像他的父亲申宝栓一样,成为李金堂走向政治生涯黄金时期的大功臣。

李金堂和申玉豹的这层关系,欧阳洪梅十分谙熟。这么解释他对申玉豹的无原则的爱护,等于说谎。欧阳洪梅早就说过:“申玉豹只是你棋盘上的一只棋子,遇到难局,你会毫不犹豫弃掉他。他能成为龙泉首富,不过是因为你分给了他这样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却是任何一个平庸的演员都能胜任的。”

李金堂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欧阳洪梅自己和申玉豹的金钱交易。

李金堂转身回到大沙发上坐下,试着解释说:“阿拉伯世界,流传着这样一则寓言。说有个国王,后宫紧挨着属于他的金库。国王白天里清醒,知道金库里的黄金属于他。到了晚上,国王就糊涂,常把金库当成别人的。每当夜深人静,国王就溜出寝宫,到金库取一些金砖放在枕头下才能入睡。第二天起来,他一开金口准是说:把昨天夜里真主赐下的金砖放到金库去。这个国王怎么样?”欧阳洪梅笑道:“不怎么样。这个故事和申玉豹有关吗?”李金堂说:“从前我也要笑话这个国王,认为他不明白国王的含义,不知道遍地黄金都属于他这个事实。后来,经的事多了,我才领悟这国王其实是个悲剧人物,实际上,他是怕,怕他变得一贫如洗。‘文革’以前,我自认为比这个国王高明,一心一意为龙泉做事。我以为这么做就是为自己。第一次进干校,我就能理解这个国王了。是的,金库的黄金是属于国王,而且永远属于国王。可是,真主也无法保证这些黄金会永远属于这一个国王。如果这个国王从龙座上下来,金库钥匙也会被迫交出去。你知道,我曾经想成为像你祖父那样的富人。多年来,社会没给我提供任何暴富的机会。玉豹致富的速度,让我感到心惊肉跳。这种魔术,看起来很刺激。所以……”

欧阳洪梅取来紫砂茶壶,沏着茶水笑道:“所以你就想经常玩玩这种魔术。不,是想经常看看这种魔术。你呀,有时候的心理,匪夷所思,叫我无法琢磨透。申玉豹能替你圆了一个富翁梦?鬼才相信!”李金堂一看欧阳洪梅这样作了解释,暂时咽下了和申玉豹交易的真相。他接过茶壶,吸吮一小口,“我太求全了,这不好。玉豹这种整法,会走向死路的。他再出啥事,我就不管了。”

真的不管他了吗?话一出口,李金堂又犹豫起来。存在他名下的一百零八万,该怎么处理?把一百零八万交给申玉豹,实在是个错误。

申玉豹在一年内把五十万变成三百万,给李金堂带来很大震动。一个心思活动起来:我要不做这个官,会不会在商场上干一番超过当年欧阳恭良的事业呢?任怀秋第一次吐血后,李金堂召见了申玉豹。李金堂道:“玉豹,这一年,你干得不错。李叔都看眼红了。”申玉豹误以为李金堂在索要好处费,忙道:“李叔,玉豹没忘记你的大恩,我给你备了几万,怕你不收,没敢对你说。”李金堂变脸道:“这是啥话!把你扶起来,是我的职责。快不要提这件事。”申玉豹不知道李金堂葫芦里卖什么药,不敢再说什么。任怀秋第二次吐血,李金堂又叫来了申玉豹。这次,他说了具体的事。“玉豹,”李金堂问道,“李叔在你的公司里入一股,你看好不好?如今是商品经济了,干部又实行离退休制度,再过十数八年,不找点事做怕要闹出毛病的。”申玉豹一听,心中暗喜:这回就和他绑一起了,嘴里忙道:“中,中,中!不管李叔给个啥数,一年下来,本不动,给你跟本一样多的息,你看咋样?”李金堂笑了,“这样做,我一点风险都没有,不合适,不合适。”申玉豹执意要这么办,李金堂也没再争执。申玉豹提出把钱拿去,李金堂又犹豫起来:“不急,不急。我也没多少钱,你也不用怕负担太重。就是一点多年的积蓄,还有一点变卖古玩的钱。数量嘛,不会超过十万。”任怀秋第三次吐血后,李金堂下决心通过申玉豹圆圆当年当小伙计时的梦了。

那一个秋日,李金堂又叫来了申玉豹。这时,在感情上,李金堂已经把申玉豹当成亲人了。可惜申玉豹的长相与自己相关不大,否则真会去申家营问问那个人老珠黄的女人:玉豹是不是我的儿子?可是,问个水落石出就好吗?还是难得糊涂吧。李金堂指着床下的一个箱子和麻袋道:“记得是在这两个东西里放着。这些年我也用不着它们,你帮我数数吧。”这些钱远远超出了十万。申玉豹数了大半天,报出一个数目,“李叔,不多不少,恰好是八十八万。”李金堂惊得跳了起来:“啥?八十八万?你不会数错吧?”申玉豹拿起一沓十元钱道:“错不了,一捆一千元,总共八百八十捆。”站起来捶捶腰,“这钱可放有十几年了吧,一股子霉气。李叔,你咋不把这钱存到银行哩。我要十年前有这笔钱,做生意干毬,利息就够我吃喝了。”

李金堂被这个巨数吓呆了。如果早知是这个数目,绝对不该让第二个人知道。这第二个人是自己的亲爹都不行!可是,眼下申玉豹已经看见了这些钱,再改变主意他会怎么想?要是再问他要该分的利润,他又会怎么想?权衡半天,李金堂终于想到一个自认可行的万全之计。他清清嗓子道:“玉豹,辛苦你了。我爷爷当年收藏了不少古董,‘文革’前,我怕这些东西散失了,就交给省里一个朋友保管。‘文革’结束后,我去拎回了这只皮箱,没想到他已经把它们变卖了。”说着说着,发现这么解释无法自圆其说,干脆道:“这么大个数,入股分红对你的压力太大。不如这样吧,先拿去存在你名下,平时留着让它生息,你要做大宗生意,用上这笔钱,这才算我入股吧。上次谈的分红法,你太亏了,能比银行利息高一点,也行了。”申玉豹一看这笔钱数目巨大,不敢再充英雄,接着提个方案说:“李叔,眼下我正好要做一笔生意,这钱我拿去先用,生意做成后,我给你连本带利存起来。”李金堂只好说:“折子还是存你名下,这样方便。”

两个月后,申玉豹交给李金堂一张一百零八万元的存折。申玉豹想,用二十万买李金堂这棵大树乘凉,不亏。

时隔五六年后,申玉豹竟不听使唤了,这让李金堂料之不及。申玉豹是这一百零八万的知情者,又是一百零八万的名义上的所有者,李金堂感到头疼了。

这八十八万,来历非凡呀!

大洪水过后,李金堂第一次以副职的身份主持龙泉全县的抗洪救灾工作。县革委会主任因对龙泉境内七座水库的修建负有责任,已被停职。县银行在大洪水中毁坏了,源源不断的救灾款拨到龙泉,就放在古堡二层李金堂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李金堂拥有使用这些钱的最终决定权。大洪水冲垮了十个公社的办公室,那里的救灾款发放,全由李金堂率工作组前去办理。不久,李金堂就发现了普遍存在的冒领救济款问题。再后来,在钱的问题上,李金堂就事必躬亲了。

李金堂贪污第一笔钱纯属偶然。那一天,他率工作组去孔明公社,发现该公社又虚报了灾民人数。他把报表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把三千九百用笔划去,“上个月是三千六百户,这三百户从哪里冒出的?是不是孔明又单独遭了灾?”扣发这三百户的救济款,李金堂顺手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当天晚上,李金堂把这一万八千元带回了自己的家。

当天晚上,女儿香艳发高烧住进了医院,李金堂因要开电话会,就拿出一千元交给春英,让她去医院付医疗费。第二天上班,李金堂把剩下的一万七千元留在家里,准备在凑够一万八千元后再还。谁知一忙碌,竟把这件事给忘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并没有人提起这笔钱。

大洪水带走了欧阳洪梅的全部财产,到了初秋,欧阳洪梅过冬的衣服还没着落。欧阳洪梅在一次见面时,吞吞吐吐提出一个请求:“能不能帮我找几件旧衣服过冬?发给我的一套棉衣是男式的,还没有外套。最好能找一件红颜色的,我喜欢。”李金堂感到心里作痛,借到柳城开会的机会,给欧阳洪梅带回了一千元的衣服,其中有四件是红的。欧阳洪梅接过新衣服,有点疑惑。李金堂解释说:“这一批衣服是上海捐赠的,那里的人收入高。”

这两件事给李金堂很大触动。参加革命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什么才叫廉洁?舍掉自己的亲骨肉去救别人家的孩子才叫取义吗?难道真应该为了原则,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衣衫破旧地抛头露面吗?龙泉不可能是我李金堂的龙泉呀!他内心里曾经固若金汤的观念开始崩溃了。之后,再扣下现金,李金堂开始有意识地朝自己公文包里装了。

冬月里,李金堂又一次住进了医院,这已是他这个秋冬第四次住院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第一次有了生命将尽的感觉。就这么死在岗位上值吗?这一回,县医院张院长要他到地区医院作一全面检查,他没有拒绝。

秦江到医院看望他,两个患难与共二十余年的老朋友尽发悲音。秦江说:“你这么干,我也这么干,到底值不值呀?”李金堂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秦江又说:“这次我们这批老人复出,上面阻力很大呀。我总觉着劫难未尽。好久没见全娃和香红香艳了,方便时,让他们多来看看我。”李金堂长吁一声:“全儿不在了,不在了。他救了三个囚犯,其中一个已经被判了死刑。你见不着他了。”秦江面挂老泪,自言自语说:“全娃死得值吗?你说说,你说说。我真后悔没留个后代。省里段书记当年不是病死的,你知道吗?”李金堂摇摇头。秦江道:“这次出来工作,才知道段书记是自杀的,还留了一份长长的遗书,里面尽写的实话。他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自己革自己的命。最近风声不妙,冬天看来没完呀。你要好自为之,身体这种样子,再去一趟干校,就彻底垮了。”

病好回龙泉后,李金堂再也不过问虚报受灾人口的事情了。他预感到了一种悄然而来的不祥,本性迷失了。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用白条子从自己手里取了六回钱。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只能体味再次坠落的滋味,根本无法想象日后仍有出头的机会。取这些钱,他只是为了将来不去讨饭,决不自杀。

日子就那么过去了,这笔钱在李金堂不同的历史时期,像万花筒一样变换着自己的形象。第二次去干校,这些钱是一种支撑,支撑他熬了三年。第二次复出,这笔钱成了像鼻烟壶一样的玩物,帮他收获回忆往事时的会心一笑。看到申玉豹暴富后,这笔钱又成了一条接通他少年富贵之梦的甬道。

现在,欧阳洪梅审问他和申玉豹的关系时,这笔钱很可能已经变成了随时可以把他送上西天的炸药包。不能把真相告诉她,眼下还不行。

需要认真对付的,是这个申玉豹。当年把申玉豹看成一台自动取币机,怕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当时要他把这一百零八万存在自己名下,还有今天这个怕吗?多想了一层,竟然带来这么大的后遗症,太不可思议了。儿子牺牲后,移情申玉豹,也是个天大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