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那段痛不欲生的生活还常常化作噩梦伴在欧阳洪梅左右,挥之不去。在那些难挨的时光里,欧阳洪梅很多次把李金堂恨得咬牙切齿。

这种恨开始的时候竟生长在对爱的期待里,很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在那样蜜甜的日子里,心底里会生出恨的萌芽,那个时候的欧阳洪梅始终想不明白。

后来,她知道了恨有不同的种类,就像春天的花一样品种繁多。再后来,她又知道爱恨又可以相互转化。再再后来,她知道恨像个蓝精灵,有时不知从哪里来,有时又不知到了哪里去。

那个漫长而短暂的春天,留在她记忆里的很多很多,又很少很少。多的是那种隐秘而骚动,少的是那种恬淡而坦然。那短暂的春天里,李金堂是一位无可挑剔的伟丈夫。那个漫长的春天,李金堂只是一个无法把握的游魂。再次复出的李金堂,已经作出了今生今世经营龙泉的决定,利用春耕备播的间隙,一寸一寸地熟悉他既得的版图。欧阳洪梅总是长时间地独处,感觉少妇的闺怨。初夏悄无声息地来临了,也带来了雨季。这雨把生活下得越来越瘦、越来越单一、越来越沉闷,最后下得只剩下了雨、雨,还是雨。连日的阴雨,把欧阳洪梅的生活挤压得只剩下院子上方那一片明亮了。伴着雨声,心里只剩个等待,等待着李金堂的到来。只要他来了,这生活就是再单调到连雨也没有,欧阳洪梅还会拥有一份充实的希望。李金堂什么时候走出家庭,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没考虑是基于不用考虑不用她考虑李金堂会去考虑。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相爱了,有房屋有粮有戏有书法,这还不够吗?生活只剩下了等待,生活就变得像一张冷雨浸过烈火烤过的脆纸。几天都没见李金堂的人影,欧阳洪梅心里对这个男人生出了第一缕恨。或许这个恨字还不能单独立户,前面应该缀着一个硕大的怨字。而这怨叫怨,不如称作等待落空后的临时填充物。有一天傍晚,李金堂穿着黑雨衣,像个幽魂一样被那夹雨的风吹进了院子。人瘦了、眼红了、胡子长了、头发乱了,人形变得简直不敢相认了。欧阳洪梅辨出这个游魂就是那个十几天来爱与恨浇铸的等待后,像疯子一样抱住那个如茅草疙瘩一样的头颅狂吻起来,那一缕怨恨马上就像半盆子肥皂泡沫一样随着哗哗的雨水流走了,空下的那方空间瞬时被奔腾而来的情欲充满了。李金堂爱怜地拍拍她潮红的脸,愧疚地说:“小梅梅,很对不起你,我还不能久呆。全县收下的麦子大半没打,打出来的一小半已经长芽了,不想点办法,全县五十七万人吃啥?晚上还要开会争吵,我得豁出去了。赵河已经爆满两天,清凉河已有几处决了堤。我感到要出大事,要出大事。龙泉经不起这样的雨,我一定要说服他们组织群众早点转移,再打倒我也要这样做。五八年我不该拆了一半城墙,不该不听孔先生的劝阻。我要说服他们布置东城群众组织起来,那几年修的七座水库都不保险,有三个就修在县城的头顶上啊。小梅梅,我心里怕极了。你什么也不要带,晚上搬到西城剧团那边和女演员住一起吧,住一起吧。”说罢,又被夹着大雨的风刮走了。欧阳洪梅呆坐了一会儿,收拾几件换洗衣裳,连门也没锁,伞也没拿,匆忙冲出家门。路过街道办事处李大妈家,欧阳洪梅闯进去,对着发愣的老太太,颤着声音说:“大、大妈,水库保不住,快向西城转移。这城要被冲掉一半。”扔下一家依然发愣的男女,又冲进雨里。

当天夜里,大洪水来了,半个龙泉城毁掉了,欧阳洪梅家的院子也不存在了。

以后的半年,欧阳洪梅还是很少见到李金堂,李金堂没日没夜地领导着全县的救灾。两人就是见面了,也没多少时间,有时有了时间,又没有了空间。一场大洪水把一切都改变了。欧阳洪梅隔了许多年想起那个隆冬,还能感到骨头发疼。一场大雪接一场大雪下着,欧阳洪梅整日里躲在被窝里祈盼着指挥全县五十几万灾民过冬的李金堂无病无灾。那个秋冬里,李金堂几次累出大病住进了医院。这种时候成了欧阳洪梅最难挨的时光。她不能正大光明去医院探观李金堂。只有在这种时候,欧阳洪梅才会体味出她和李金堂这种关系的尴尬,和这种尴尬滋生出来的无法排解的怨怒。两个多月过去了,李金堂没露过面,正月初一上午,欧阳洪梅正一个人在宿舍里打发难挨的孤寂,一个陌生的男人推门进来了,塞给她一个纸条说:“李副主任又倒了,十五天前去了地区干校,他让你多多珍重。”欧阳洪梅展开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我从医院直接来了干校,尚无行动自由。这种状况不会太久。记住我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咬紧牙关活下去。金堂无能,无法帮你了。”这个时候,欧阳洪梅尚且不知政治的险恶,对李金堂这些话不以为然,心里道:“哼!太小题大做了,没有你,我更清静些。二十天前你都出了院,十五天前去的干校,五天时间,也不来看看我。自私,太自私!”

一个月后,剧团被勒令解散了,罪名是右倾翻案风刮出来的,剧团演员和职工哪儿来哪儿去。桃花灿烂的一天,李大妈全家赶来为欧阳洪梅送行,她就要回到四洼的知青点了。李大妈含着眼泪死死抓住欧阳洪梅的手,拉着哭腔说道:“小姐,这日月到底是咋转的呀,咋总是好人遭罪。欧阳姑娘,你就叫我喊你一声小姐吧。那年春天,如不是你爷爷救了俺们娘儿俩,我早叫人贩子买去当窑姐了。我在你家的印染厂当了三年工人,解放后这才成了工人阶级,后来竟然当了管人的官儿。小姐,那天不是你去报信儿,我们全家又没了。冬娃,燕妞儿,快跪下磕头谢你欧阳姑姑救命之恩。”欧阳洪梅看见两个小孩真的跪下了,挣脱着手道:“大妈,大妈,快别这样,我就是多说一句话,咋能受得起这种大礼。”李大妈下死力扭住欧阳洪梅的胳膊,喊叫着:“磕,还不快磕,一人磕五个,爸妈你们俩还有奶,一人五个,磕!”两个小孩果真一人磕了五个头,完成了任务,嬉笑着去了桃树底下拣那被风吹落的红色花瓣。欧阳洪梅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嘴角一搐一搐的。李大妈突然就流出了眼泪,把欧阳洪梅的一只手放在两只巴掌里轻轻地摸了又摸,颤着哭声道:“孩子,孩子,大树倒了,你要护着自己呀,啊?孩子,这话本不该给你说白的,可是,可是,你终还是个孩子呀,想不到这人世的险恶,你看看你那眼,孩子呀,清灵得还和燕妞儿一样哩。大妈就知道你没遭过一天罪,大妈就敢说李书记是个好人。他是个待你好的好人呀!孩子,大妈别的就不说了,出门要找个伴儿,夜里门户可要看紧些。大妈真不忍把话说破了呀。李书记刚直,这次起来得罪了不少人哩。小姐,若是政策宽那么一头发丝儿,大妈也好把你揉成一根针塞过去呀。再不济,大妈一家五口,一人省一口,也够你吃了。孩子,你早没了亲人,遇到啥事,就把大妈当成亲娘叫一声,叫一声心里就暖一分,就不至叫冻成冰凌棍儿。小姐,你要不嫌弃,就把大妈的家当成自己的家吧,啊?多早晚你回来,遭了多大罪,受了多大屈回来,大妈家的新棚子房就有你的热被窝,大妈家的六丈锅里就有你一碗热稀饭。”说着说着,已泪涕俱下,泣不成声,擤一把鼻涕揩一把泪,扯着发丝一样细长易断的哭腔喊着:“小姐呀,世道再难,不管出了啥事,万万不能走少奶奶那条路呀,啊?大妈还等着看你登台唱戏哩……”

欧阳洪梅尽管听得伤感得头皮发凉,但还是没能想象出来前面的路到底有什么沟儿坎儿等着她迈,到底有什么陷阱候着她去陷。不就是回四洼吗?一年前我就在那里自自在在地生活呀!这些话她没说给李大妈听。

欧阳洪梅并不知道关于她和李金堂的桃色新闻经过多人的创作和润色,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她像一勺子水,被人从四洼知青点的水缸里舀到县剧团的水缸里,县剧团散伙了,这勺水没用了,这回又舀回四洼的水缸。欧阳洪梅差不多这样看自己这一年的经历。

大洪水洗劫后的四洼,显得满目疮痍。因四洼地势稍高,东面又有个土岗,死于大洪水的男女只有十八人,仍显得人丁兴旺。仔细一辨,牛羊这些大牲畜已属珍稀,鸡鸭有一些,还都刚刚褪了茸毛,满村子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生活照旧,太阳照常升起,只是感到一股子寂寞和清苦。青春的游戏依旧,或许是因了劫后余生的缘故,这种挥霍就显示出了掠夺式的贪婪。欧阳洪梅平静地接受着四洼的一切。对李金堂的那份遥远的思念,使她从一种对比和回忆中获得了一种充实、自豪和满足。

有些东西真的改变了。欧阳洪梅在不经意的小地方发现了这一点。那些有了伴侣的男知青从前和她接触无遮无拦,百无禁忌,如今个个都变得不苟言笑起来。便是如此,她还是从那些女伴警惕的眼风里捕捉到了冷若冰霜、尖若刀剑的敌意,心里不禁发笑:一杯杯白开水还真当成琼浆玉液哩。也就主动疏远了他们。到田里干活,欧阳仍是中心,只是那些早急得抓耳挠腮的男知青把请唱改成了点唱。“欧阳欧阳,情啊爱呀不解恨,唱唱那个露滴牡丹开才好。”

“欧阳大小姐,弄个‘拉拉你的手,亲亲你的口,咱俩一起苇子坑里走’,给咱们难兄难弟解解乏。”

“听老年人讲,有个小调叫《十八摸》,欧阳肯定会摸,叫她摸一摸。”欧阳洪梅觉着太鄙俗,就一两天不开口说话。

“五一”到了,知青点开了茶话会。送走了公社干部,董天柱回来看知青表演节目。样板戏唱了几段,大家都说没滋没味。有人说搞击鼓传花,谁逮住花,谁就上个绝的、解乏的、开心的。几个前些日子遭了欧阳洪梅抢白的男知青,借机整治欧阳洪梅,接连两次让欧阳洪梅逮了花,欧阳洪梅唱了一首民歌《编花篮》、一首电影《上甘岭》里的插曲。鼓声再息时,红花又到了欧阳洪梅手中。女知青们先说话了:“欧阳欧阳,今天你运气真好,连中三元,你怕是要三喜临门了。”有人喊说:“不能让她自选,她有一肚子唱不完的歌。”

“给她点个难的,开开心。”一个精瘦男知青站起来道:“你们都不要难为欧阳,我出个谜,要是她猜不出,我就不搞这个英雄救美人了。欧阳,这猜谜是智力游戏,一点也不俗,你要是猜不出,只能让他们点着唱了。”女知青帮腔喊着:“欧阳,就他,语文从没及格过,能难得住你?应下来,别让这些小男人小瞧了咱们娘子军。”欧阳洪梅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精瘦知青一本正经地说:“欧阳猜不出,你们可以帮她。都听好了,谜底是个日常用具,一点也不难猜:‘离地三尺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村人去提水,常有和尚来洗头’。”话音刚落,已有男人偷笑起来。先有尝过禁果的女知青红着脸把头勾下了,有人小声骂道:“用这种法子整人,该撕他的嘴!”欧阳洪梅没过去撕嘴,脸气得发青,牙缝里滚出两个字:“卑鄙!”会场竟静了。精瘦青年绷着脸,也不生气,说了一声:“算你猜对了一半,只要前半截全错,要了后半截全对。”满屋子人哄堂大笑起来。欧阳洪梅含着眼泪,骂了一句“下流”,起身离开会场。有人讥笑精瘦知青:“人家骂得对,你是下流,人家攀高枝,自然是上流了。”又是一番哄笑。精瘦青年冷冷说道:“我就是看不惯她一副圣女派头。”

董天柱看了这一幕,心里有了计较。

转眼就要麦收了。欧阳洪梅在好心女知青的劝说下尝试着重新和多数人打成一片。麦田里,只要是能唱出口的小调,她都咬着牙唱了。有一天上午,欧阳洪梅正在唱,董天柱带两个背着长枪的基干民兵跟着一个陌生的中年人来到现场。董天柱道:“刘副主任,这个欧阳洪梅唱‘四旧’,群众早有反映,以前我早找她谈过,她狡辩说要我拿出证据。去年李金堂这个胡汉三杀了回来,保护了她。今天你看见个现行,你说咋办就咋办吧。”中年人背着手来回走着,“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右倾翻案风的余毒。这是个大案要案。把她关起来交待问题,麦子不要收了,政治第一,组织群众学习两天文件,提高政治觉悟,和牛鬼蛇神划清界限。”

欧阳洪梅被隔离起来了,关在大队部隔壁的一间空房里交待问题。第三天晚上,天下着小雨,董天柱手里拿着一叠纸走了进来,朝门外喊道:“给我把门看好,这里关着要犯,不准让人走近。”欧阳洪梅感到一种危险正在步步逼近,退到那条板凳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董天柱。董天柱在桌子那边的马扎上坐了下来,放下手中的纸,笑着道:“你别怕,你想想看,我咋能害你哩。我今天来的目的是想救你,你要看明白了。”欧阳洪梅慢慢坐在板凳上,没有说话。董天柱脱了衬衣,眯着眼看着煤油灯灯光里的欧阳洪梅,龇龇牙说道:“一本《艳阳天》,我不知翻看多少遍,也没全看,只看那个焦淑红,我日他妈,真是迷上了。自从你来到四洼,我就不看这本书了。你比这个焦淑红可不知强到哪里去了。前年老子向你求婚,你装疯卖傻给老子来那一手,让老子在四洼的知青面前丢尽了脸面。这件事我不跟你计较了,日他妈,我就是对你恨不起来。当然啦,那时候你是梧桐树上的金凤凰,也不好动你,你要找人杀我,起码有十个八个二杆子愿意干。为啥?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啊。不是说男人死在美人的石榴裙下,做鬼也风流吗?书真是个好东西,可惜我读得少了点。我就等啊等啊,日他妈把李金堂给等来了。我真后悔,要是前年我胆子大一点,硬把你搞了,说不定你也就答应嫁给我了。还是李金堂厉害,想干啥就能弄成。我想着这一辈子,和你再也无缘了,嘿,李金堂又倒了,这回怕是爬不起来了。他倒了,你要留在县城,你这块肉也轮不到我吃。我一个大队支书到县城,算毬个啥。嘿!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转了一圈,又把你这棵小白杨栽到我董天柱这一亩三分地里了。好哇。你妈的,要是你回来就和那些男知青睡,怕是又没我的好事了。这群烂货有不少敢玩命的,为睡个女人真丢了命,那就划不来了。偏偏你又要为李金堂守节,把他们全得罪了。也不怪你,你自小娇生惯养,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的,自然不知道墙倒要靠众人推的道理。你太吃尖了,太吃尖了不好,容易犯众怒,众怒难犯,这个道理咱懂你不懂。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他把桌上的一叠纸拿一下又放下了,“这是知青们写的揭发材料,你没想到吧?女知青我也睡过几个了,有仨已经回城当了工人,还有俩我今年准备让她们走。白馍吃惯了,四洼的红薯稀饭难喝,所以啥法儿都能使出来,不就是一张×吗……你可以说我下流。日他妈生在这穷农村了,不是下流能是上流?好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我今天来是给你商量一件事的。要是再提啥毬焦淑红嫁不嫁给萧长春,已经没啥毬意思了。没听人说吗?大闺女的奶是金奶,新小媳妇的奶是银奶,一当娘就成狗奶了。前年你是金奶,我董天柱摸一下下一跪都不亏。如今你叫李金堂搞了一年,姑娘不姑娘,媳妇不媳妇,成个四不像,也就不值钱了。你就是现在愿意嫁给我,我也不想娶了。好歹我董天柱也是一方人物,拾李金堂扔下的破鞋整天穿着,人家还不笑弯了我的脊梁骨?我不说你破鞋了,粗俗。这个事嘛,其实很好商量。”董天柱停下来,抓了两张写满了字的纸就着油灯烧燃了,“看见了吧?你还挺灵光,到底叫李金堂薰了半年,知道坦白从严,抗拒从宽,一口咬死只唱这一回。可是,你看看这叠东西,三十多个人都揭发你唱了三四年,你能跑得了?那天叫你猜谜的写得最多,竟写你唱过《十八摸》,日鬼的心黑,打死你也不会学这种曲子,只有走街串巷的草台班子,才会靠这弄点赏钱。他恨你,肯定是你没让他闻到腥味,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理儿嘛。人恶起来,虎狼哪里能比。我要是都把它们烧了呢?我去公社汇报时就说,前些时候,群众反映有误差,你唱的都是能唱的好听曲儿,只是不是样板戏,因为大灾之后麦子丰收了,高兴,年轻人忘了形,一不小心溜出一段,正好公社刘副主任听到了。我还能替你开脱,就说你本来不愿唱,政治觉悟蛮高,是大家一致要求听个鲜,你才唱的。由主动到被动,错误又减了一等。公社呢,大不了让我回来批评批评你,教育教育大家,这事就过去了。其实,你唱得好听着哩,这次回来像是唱得格外好了,人长得也更那个了。上头不让唱,也有不让唱的道理。底下偷着唱了,还真能把大好形势唱丢了?反正我不信。你这么聪明,该明白这是个啥事吧。”

欧阳洪梅知道躲不过今晚了,但还是希望能出现奇迹,怪怪地一笑道:“董支书,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啥事。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个很正派很正派的好支书。”董天柱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办完我们的事,我照样正派。李金堂睡完了你,坐在主席台上,你能说他不正派?今晚你顺从我,让我了了这个心愿,我当着面把这叠烂东西烧了,明天你就能回去住了,这事就算了。大热的天,把你关这么久,我还心疼哩。以后嘛,我叫你陪我,你别推三阻四,我保证第一个让你离开四洼。舍得舍不得是一回事。凡是仙物,都有一股邪气,不能久吃。李金堂一沾你,不是倒了吗?”欧阳洪梅听出来董天柱害怕李金堂,赶紧抓住这根稻草,“你知道我是李金堂的人,你就不怕他日后找你算账?”董天柱听得一怔,旋即笑了起来,“我不信他能三落三起。你把我的火煽起来了,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说罢,走过来就把欧阳洪梅抓住了,“你还是乖乖地脱吧,省得费事。”欧阳洪梅挣扎起来,忍不住大声喊道:“救命啊,救命!”董天柱一拳打翻了欧阳洪梅,又一手把她提起,“你喊吧,这样怪有味道的。天下着雨,大队部又在村边上,没人来救你。”欧阳洪梅抓住董天柱的胳膊一口咬住了。董天柱再打一拳。欧阳洪梅又大喊一声:“门外的大哥,你救救我呀——”董天柱突然间笑了,“你让来富救你?他能救你吗?他老婆刚刚成了我的人,要不凭他那熊样能当民兵排长?他老婆日怪得紧,和我那个了,三天不让他近身。我搞了你,说不定迷上了,他就能天天睡老婆了。这个账他能算清的。”欧阳洪梅又挨一拳,再也不作反抗了。董天柱大感意外,还是没有住手,把欧阳洪梅放到板凳上强奸了。欧阳洪梅像条死鱼一样一动不动。董天柱提上裤子,伸手摸一把,放鼻子下嗅嗅,“狗日的真是狐狸精,三天没洗澡,还有点甜香味哩。”董天柱想了一会儿,大声骂道:“来富,你妈的偷听个屁,进来。”来富进来了。董天柱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平,我睡了你的女人,这个女人是我的了,还你一次,省得日后你嚼舌根子。”来富没动,有点怯,看也不敢看像死在板凳上的欧阳洪梅。董天柱生气了,骂道:“你尽你妈的下软蛋,城里这些女知青,哪一个你都想,送你个你又不要。”来富鼓足一股劲,走过去,还没挨住欧阳洪梅的身子,就轰然一声泄了。董天柱骂来富出去,一手端着油灯,一手拿着那叠揭发材料,点着了说道:“你看着!我董天柱说话算话,把这东西烧了,明天让你回去。可别想着告我强奸你。前面我都说过了,这事不帮你压下,就不是我一个人睡你了。你要告我强奸,我立马又能弄这么多材料,整死你。怪得很,你那眼睛不敢多看。过两天我就去给你要个招工名额让你走。县革委郑党干副主任咱熟。你也别想着自杀,你在这屋里死了叫畏罪自杀。好好活着,你让我董天柱了了多年一个愿,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这一夜,欧阳洪梅伴着沥沥雨声,心里对李金堂生出了咬牙切齿的痛恨!不正是这个男人把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吗?如果没有李金堂,董天柱敢这样欺凌她吗?她没有想到死。

半个月后,欧阳洪梅被通知到县文化馆戏剧室报到。这个结果让知青点的女知青好生艳羡。县文化馆的职员都是干部,在人们眼里,自然比工人高了一级。欧阳洪梅提着行李回到县城,在李大妈怀里哭了大半夜。李大妈也不劝她,只是陪着流泪,粗糙而苍老的手在欧阳洪梅的后背上摸呀摸呀。还用问吗?不用了。

戏剧室只有两个人。室主任是剧团的老编剧,一见欧阳就说:“回来了就好,能回来就好。要是县里没有了你,以后这想唱戏也唱不起来了,我写着也没劲头。你总算归队了。熬一熬,等一等吧,群众总是要看戏的。”欧阳洪梅笑了一下,算是回答。老编剧指着在角落那张办公桌前坐着的瘦小青年说:“该给你们介绍一下,小桂,桂雁生,一个月前调来的,写了一些快板书。这是欧阳洪梅,去年当过演员,戏唱得好。”桂雁生站了起来,弯成一只虾米,朝欧阳洪梅点点头,讪笑着:“我看过你的戏,认得的。实际上我只写过两三个顺口溜,只在厂里演过。把我弄到这儿,我还不知道该干些啥,能干些啥哩。”欧阳洪梅还是笑了一下,瞥了桂雁生一眼,没记住这个男人有什么特征。老编剧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道:“洪梅,你家房子冲毁了,你还没地方住吧?”欧阳洪梅答道:“我暂时住在李大妈家。”老编剧道:“小桂,把你隔壁那间小屋腾出来,东西挪到办公室,就让欧阳暂时住下。吃饭嘛,买个小煤油炉自己煮。饭总是要吃的。”

这样,欧阳洪梅和桂雁生就成了邻居。住了十来天,欧阳洪梅对桂雁生的历史知道得十分有限,只知道他家在农村,后来招工进了工厂,二十七了,还没成家。桂雁生从不主动和欧阳洪梅说话,总是欧阳问一句他答一句。有一次,桂雁生主动来到欧阳洪梅的屋里,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出去买点下面的菜,用不用帮你捎一把?”欧阳洪梅就觉得桂雁生实诚、善良。

日子好像安静了下来,安静得只剩下面条和小白菜,安静得有点怪怪的。没安静几天,一个人的出现几乎把欧阳洪梅逼得走她母亲的老路。

那是一个陌生的老青年,脸白胖,总有散不尽的笑意挂着,一副白框眼镜挂在矮鼻子上,玻璃藏掉了一些眼睛的秘密,一进来就很随便地坐在欧阳洪梅的小床上。欧阳洪梅想不起熟人里有他,就说:“你是谁?”老青年再把欧阳洪梅仔细打量了一遍道:“卸了妆更好些,去年我看了一场你演的《红灯记》,那时我在粮食局当局长,轮不到我上台接见演员,所以你不认识我。到文化馆还习惯吧?”欧阳洪梅点点头。老青年道:“这些天一直忙着布置全县的大批判,就没来看你。今天来,是通知你参加一个大型会议。中南五省要在武汉开个样板戏经验交流会,地区给县里一个名额,我就把你报上了,后天到地区行署报到,来回路费报销,每天补助八毛钱。上午把这事已通知你们馆长。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呢?”欧阳洪梅就笑了一下。老青年很随便地拉了欧阳洪梅的手,“你坐下,坐下说。”欧阳洪梅绷着脸,朝门口退了一步。老青年脸上露出了诧异和不快,“你不知道我是谁呀?我是县革委副主任郑党干,是把你从四洼知青点提拔成国家干部的大恩人。你就这么个态度对待我呀?今天我又是来给你报喜的,你把脸拉得二尺半,我就不高兴。”欧阳洪梅一脸哭笑不得,又往里边挪了一步,挤出一点笑容道:“郑副主任,我不知道是你。”郑党干笑出一颗金牙,“这就对了。我就喜欢女人笑。”说着,又拉住了欧阳的手,“你坐下,坐下说。”欧阳洪梅又抽出了手,朝后退了半步。郑党干站了起来,“你是咋啦?全县几千知青,我为啥选中了你?你别给你脸不要脸的。又不是啥×正经货,李金堂睡过,四洼十几个男知青睡过,你给我装什么迷瞪僧呀!要是身上来了,说一声,装正经我就不高兴!”欧阳洪梅只感到脑袋嗡了一声,整个人都木了。郑党干过去掩了门,过来捧住欧阳洪梅的脸亲吻起来。欧阳洪梅情急之下,猛推了郑党干一把。郑党干跌坐在一把椅子上。郑党干勃然大怒,扇了欧阳洪梅一个耳光,“你竟敢上头上脸呀你!李金堂睡得我就睡不得?我总还比他年轻些吧?他当的副主任是副主任,我当的就不是副主任?李金堂把你从四洼弄到剧团当演员,你跟他睡,我把你从四洼弄到文化馆当干部,碰都不能碰你,搞这种厚此薄彼,太不仗义了!过我手的女人,奶子能装满十口大蒸笼,还没遇到一个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主儿!李金堂为了你恢复一个剧团,是大气魄。你要想唱戏,我郑党干也能把剧团搭起来,提拔你当演员队队长。我从来不追女人,她们一不笑,我碰都懒得碰!为啥?没味道,咋说这是两人一起做的事。这会你还去开,亮出你这龙泉第一金嗓子,在中南五省大比武中给咱龙泉扬扬名。忘了给你说了,研讨会有个内容,选出最佳阵容,把八个样板戏都演一遍,别的不说,我看你能争来演那个铁梅和阿庆嫂。趁这个机会出去好好想想你该咋办。你该明白,我能把你提拔成国家干部,就能把你贬成工人、贬成知青、贬成农民。听说你还唱过一回旧戏,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想通了,告诉我,要笑着说,懂吗?我不喜欢看你现在这种脸色。”

欧阳洪梅想到了死。除了一死,似乎再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她不愿做一个在男人手中移交的玩物,那就只好去死。

可是,她又太爱唱戏了。戏才是她的第一生命。如果能在武汉的大舞台上亮出自己的嗓子,那也就死而无憾了。要死就死在中国的第一大河里,一颗耀眼的流星划破天际,然后坠落在一条大河里,真好。欧阳洪梅去了武汉,果真挤进最佳阵容,演了一场《红灯记》、一场《沙家浜》。剩下的,只是选择一个时间、一个地点,慢慢走进缓缓东去的大波,一切苦难都终结了。

会议期间,一个后来和她同台演郭建光的男演员似乎在尝试着接近她。“郭建光”长得英俊潇洒,一双眼睛会说话。男人长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有点奇怪。“郭建光”用眼睛对她说:“我对你的行为有点好奇。”

“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欧阳洪梅执意要听到个答案。

“你好像并不急着赶回去。”“郭建光”笑着说,“我正好也不急着赶回去。你好像特别喜欢这条大江,我正好也特别喜欢水。你好像背上你的全部家当出门的,我正好也常常把每一次远行当成弹奏绝唱《广陵散》。你去的地方,你要去的地方,我似乎都愿意去。”

“那你就跟着我吧。”欧阳洪梅冷笑道,“我去的地方对你可能很不合适。”

“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很美丽很美丽的去处。”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长江朝这个城市外边走。“郭建光”很爱说话,“世人知道西湖是天堂,其实这里的东湖比天堂也不差。很多人对美已经迟钝了,但愿你不属于这一群人。你不想去看看吗?东湖的落日很迷人,我怕你看了会改变主意。”

“你以为一个人的主意就那么容易改变吗?”欧阳洪梅赌气道,“我偏要去看看东湖的落日。”

欧阳洪梅伫立在微风中,摇曳的柳丝下,忘情地看着波光粼粼湖面上那盘红日。“郭建光”道:“看见了吗?湖水在燃烧,在燃烧。”欧阳洪梅冷冷说道:“那是你的错觉,湖水永远是死寂的。”“郭建光”取出一架照相机,“你不反对和这一片死寂合张影吧?”欧阳洪梅没有说话,没有动。“郭建光”低下头对着焦距道:“那是温度不够,你看,你看不见,你在这取景框中,正和这湖水一起燃烧哩。”欧阳洪梅没有反驳。

“你不是要看看这条大江吗?”

欧阳洪梅没有回答。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条江的美并不在它流过城市的这些地段,这是妈妈告诉我的,它的华彩乐章在三峡。我从那里路过多次,我想,我想过多次在长江三峡的激流里死去的情形。”

欧阳洪梅不禁一颤。

“你不知道那里的水有多干净!死在这样的水里,该有多好啊。你这么喜欢这条江,不去看看这样一段洁净,不觉得亏得慌吗?我有朋友在航道局,两天就能赶到那里,明天正好有艘挖泥船起航去重庆检修。你不反对吧?你是那么喜欢这条江,你不会反对,是吗?”

欧阳洪梅没有反对。船过巫峡,“郭建光”和欧阳洪梅下了船。船长鸣了一声汽笛,探出头喊道:“新城,三天后有船下来,别让神女勾走了你的魂。”欧阳洪梅这才知道“郭建光”是带她来看神女峰的。两人在小码头上买了干粮,沿着一条难走的山路走着。傍黑的时候,两人爬上一块平台。

“郭建光”指着平台的北边说道:“这就是我最后选定看长江最佳的地方。你抬起头朝江北面看,那就是神女了。等会月亮出来,你就会体会到她在这里一站不知多少年的力量。”

过了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一条细长的白带就在神女的脚下飘过,那就是滔滔东去的长江了。神女变得越来越清晰,慢慢地动了起来。欧阳洪梅感到内心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激流在涌动着,在这种景色里,她有些不能自持了。朝北面走出十几步,纵身朝下一跳,一切都完结了。她显得十分冲动,望一眼远处那细长的白带,望一眼岸上不知伫立了多少年的神女。涛声隆隆,间或有一声猿啼一样的声响,更使这片夜景显得孤寂而悠长。欧阳洪梅跪着朝南边挪了两下,扯住“郭建光”的衣袖,颤着声道:“我怕——”

“郭建光”像是为了安抚她,伸出手搭在欧阳洪梅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悠悠地说着:“一个人来这里做那件事,才真的可怕。那一晚,也是这同样的景色,我爬上了这个平台,准备从这里一纵身,结束缠绕我的所有的痛苦。我下了一万次决心要跳,真的,我甚至抖着身子爬过去,探出头看了一眼下面滔滔东去的大水。那一年父亲死了,死于这几年刚刚发明的坐土飞机整人法。我在一个煤矿挖煤,没日没夜地挖呀挖的,整个世界都像煤一样黑呀。后来我也感到怕,感到怕,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结果呢,你已经看到了,我还活着,还能演高大的英雄郭建光,还能和你一起同赏这美丽的夜景……”欧阳洪梅喘着气,颤抖着身子道:“你别说,你别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是一个资本家、大资本家的孙女……我爱上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几个月前他倒台了,去了干校……我又回去当知青,一切都变了,都变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有那么大的仇恨,仇恨,是仇恨。在他们眼里,我成了一片人人都嫌弃的破抹布,成了一只没了底的破鞋。我被人轮奸过,然后就把我移交给县革委副主任……他要让我回去后答复他。我父亲病死了,母亲自杀了……我想跟他们去……团聚。这世上再没有一个疼我的亲人了,再没有了。我坚持不下去,真的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不想再坚持了,毫无意义,生命毫无意义,一切都毫无意义……”“郭建光”道:“坚持吧,坚持吧,几亿人都在坚持。你说这景色美不美?”

“美,美死了,所以我才怕。”

“你不觉得这么走遗憾吗?走了,你就再也看不见这种风景了。你不知道你自己长得多美呀。你自己就是一片风景,干吗要亲手把它毁了呢?谁也毁不掉这种风景,所以几亿人都在坚持。”

欧阳洪梅再仔细地看了一眼浸泡在月色里的美景,旋即被一个念头攫住了:我要在这一片风景里饱尝一次做女人的全部欢愉,我不能就这么走,不能,这么走我到那边能有什么可回忆的瞬间呢?和金堂一起的那些幸福,早叫苦难锈蚀得面目全非了。我才二十岁呀,难道这是天意?苍天呢,你可怜洪梅是不是?你怕她到那边只会做噩梦是不是?是的,所以你就把这样一个好心人派来为我送行,送给我一回完美。她拉住“郭建光”的手说:“别嫌我肮脏。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给我一点点,我走起来也就会感到富有。你不是说我美吗?你不是骗我的吧。给我一次,给我一次,完完全全给我一次,我会记你一辈子的……”“郭建光”用四指压住了她的嘴,“你别说了,别说了,我都懂。这也是一种坚持。是一种抗争。我也没有多少气力独自坚持了。我们就一起坚持,用一切能看见的美坚持住。黑暗呢,到处都是煤的颜色……”

两个人滚过几十平方米的草地,像是受了一次生命的洗礼,躺在那里沐浴着月亮柔和的冷光。欧阳洪梅伸手摸住几个粘在头发里的草籽,对着月亮看着,看着,脸上自自然然地浮出了一抹充满活力的笑容,自言自语说着:“抗争,抗争,抗争……”“郭建光”喃喃说道:“还是那一年,妈妈割了手腕,妹妹跳进了长江……那一天,我就像今天一样躺在这里,久久地看着那早化成了石头的神女。突然间,我仿佛听到了她的耳语:‘我等了多少年你知道吗?我经历了多少刀剑风霜雷鸣你知道吗?身边就是长江,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跳?那是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我要等下去,等下去。’我真的感到羞耻了。只用一跳,什么都能完结,这太容易了。我就骂自己:你是个懦夫,只会挑最容易的事去做,连几万万年前的一个弱女子都不如。你想做什么,我决不拦你,因为我不能拦你一生一世,再说那又是最容易的事,你什么时候都能做成。报到那天,我就发现了你眼睛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妹妹死前的半个月,眼睛里这种东西一直在倾诉,可惜那时我听不懂,所以我就明白了你的心事。我只是想带你来听听神女的耳语。因为我想,妹妹要是听过了神女的耳语,肯定不会再做那件最容易做的事了。她漂亮,能歌善舞,充满朝气,她一定能听到神女的耳语。”

欧阳洪梅从草丛里站起来,整整零乱的衣裙。

“郭建光”惊坐起来:“你,你没听见?”

“听见了,”欧阳洪梅答道,“谢谢你,我要回去。”

……

回到龙泉县文化馆的当天晚上,欧阳洪梅敲开了桂雁生的房间。

“桂大哥,”欧阳洪梅开口就问,“你愿不愿意娶我这样一个女人做妻子?”

桂雁生没敢回答。

“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我也知道。”欧阳洪梅接着说,“桂大哥,你帮帮我吧。我很作难……你就帮帮我吧。你会答应的,你会的。”

欧阳洪梅只能选择这种方式抗争。

郑党干得知欧阳洪梅和桂雁生结了婚,很快作出强烈反应。旋即,桂雁生回到原来的工厂继续开旧车床,欧阳洪梅到了县毛巾厂二车间当一名普通工人。欧阳洪梅没有被处理到四洼,因为郑党干让她在工人的位置上再好好想想。

桂雁生回到工厂,才明白自己的窄肩膀无力扛起欧阳洪梅这样一个女人。新婚一个月,他就和欧阳洪梅分居了。他不愿意再次回到贫瘠的土地上。又过了一个月,县文化馆通知欧阳洪梅搬出那间小屋。

又过半个多月,郑党干下台了。

欧阳洪梅很快和桂雁生办理了离婚手续。

和桂雁生离婚不久,欧阳洪梅遇上了农业局的技术员魏世宗。欧阳洪梅第一次像平常人一样恋爱着,生活着。这个迟到的春天,给欧阳洪梅带来了无限的慰藉,无限的温暖。魏世宗家在柳城,大学毕业后分到龙泉县农业局当技术员,妻子在七○年死于难产,以后的七、八年一直鳏居。欧阳洪梅这时一心想离开龙泉,魏世宗马上回柳城联系了地区刚刚恢复的农科所。因为魏世宗不愿让欧阳洪梅到柳城当个普通工人,毁了欧阳的艺术前程,执意要为欧阳联系到柳城的剧团,然后两人一起离开龙泉,欧阳洪梅感念魏世宗一片爱心,自己也不愿放弃自小就酷爱的戏剧,只好留在龙泉那家破败的毛巾厂的单身宿舍,等候柳城曲剧团的通知,准备参加来年春天的演员考试。李金堂在欧阳洪梅的生活里已经变成一个传说。

初秋的一天,李金堂突然间出现在欧阳洪梅那间低矮狭窄的单身宿舍。政治生涯中的两次大起大落,碾碎了他在这个领域的所有梦想。复出之后,他知道今生今世再也无法离开龙泉了。政治上的大起大落,让他学会了更加珍惜生活。刚刚在龙泉又站稳脚跟,李金堂就想起了欧阳洪梅。一个声音在心底里鼓荡着:不能失去她。两人面对面默视了良久,李金堂伸出大手,颤抖着摸摸欧阳洪梅的头发,叹口气说:“小梅梅,我对不起你,这几年让你受苦了。”欧阳洪梅咬着指头,毫无表情地看着李金堂,她想变得狠一些,表现得坚强一些,对这个男人冷酷一些,可是,眼泪先扑簌簌流了出来,身子下意识朝旁边一闪。李金堂脱了大衣,坐在一把破椅子上,眼睛把屋子细看一遍,“这些年大形势就是这样,个人的能力太有限了。我那时已经失去了行动自由,成了龙泉县右倾翻案风的根子。”欧阳洪梅擦了眼泪,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我谁也不怪。你没有错,你做得都对。我并没有怨过你。这是命。”李金堂叹口气,“总算过去了。几年时间,龙泉各个方面都不成样子了,半年多了,总算理顺了关系。我早知道你在这里,竟一直抽不出空来看看你,实在太不应该了。”欧阳洪梅哆嗦了一下,最终没把手抽出来,任凭李金堂握住,淡淡说道:“我也早知道你回来了。你要操龙泉几十万人的心,大家都说,龙泉不能没有你;也只有你能收拾了这个烂摊子。我过得挺好,真的,挺好,很平静。”李金堂慈爱地看着欧阳洪梅,用了一下力,把欧阳拉近一些,“你和桂雁生离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那年你和他结婚,也是迫不得已,他怎么能配得上你,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隔呀。你不用跟我说,我也知道,你嫁给桂雁生是郑党干逼的,好在他还知道个怕字,没敢太为难你。郑党干已经被抓起来了,‘文革’期间他至少与六次血案有关,最不可恕的是他组织人斗死了公安局赵局长,我主张杀了他。”欧阳洪梅身子抖了一下,李金堂继续说:“一切都过去了,你应该继续唱戏。我得好好给你安排安排,好好安排安排。几年过去了,我又老了许多。本来……你知道,我想先把两个女儿嫁出去。然后,然后……”欧阳洪梅插话说:“我知道,你也很不容易,回来了,就不能轻易让人挤出去。”李金堂听得鼻尖一酸,顺手把欧阳洪梅揽在怀里,忘情地亲吻起来。开始的几秒钟,欧阳洪梅像个木偶一样任李金堂摆布着,当她发现自己又横躺在李金堂强有力的臂弯里移向简单却十分整洁的小床后,惊叫一声,挣脱了下来,红着脸,喘着气道:“李副书记,李副主任,我就要结婚了,就要离开龙泉了。我,我我不想再唱戏了。其实,当个工人也挺好的……”李金堂这回变成一个木偶,呆坐了很久很久,慢慢抬起头问道:“你爱上了他?”欧阳洪梅点点头。“他爱你吗?”欧阳没有吱声。“他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单位的?”

“他叫魏世宗,是农业局的技术员,七、八年前死了妻子。”

“没听说有这个人。他的人品怎么样?”李金堂追问着。

欧阳洪梅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他对我好就够了。他爱他的妻子,曾经是个好丈夫。在省农业学院学习时,他当过学生会的组织部长。我想离开龙泉,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要和他一起回柳城,他父母亲在那里。他确实不错,忠厚、老实,到地区农科所会做出成绩的,人也长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别的心都早死了。我不想呆在龙泉,一想起这几年的日子,我就恶心得要吐。我不愿意让许多人知道我的过去。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了这几年。你去了干校,我就完了,完了,我几次想到过死,我恨死这个地方了。我想忘掉这些年,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像一个普通女人一样生活,当贤妻良母。这些年我把梦做得太多了。不能再做下去了。我得走。”李金堂默默地站了起来,讪讪地搓了搓手,结结巴巴说:“是呵,是呵。这些年沧海桑田,我应付起来都感到力不从心,何况你一个弱女子。哪天有空,你给我讲讲你的这些年好吗?我想知道谁欺负过你。这里面有董天柱吧?小梅梅,你能有个好的归宿,是我的心愿,我李金堂会倾尽心血帮助你的。”欧阳洪梅含着眼泪送走了李金堂。

平平静静过了近一个月。有一天,欧阳洪梅忽然想起魏世宗有三四天没露面了,忍不住去了农业局。魏世宗不在。隔了一天,欧阳洪梅带上钥匙去了,打开了魏世宗的宿舍,想看这次出去留没留下什么话。屋内的东西井井有条地放着,有一些变化,生活用具都在,不像回了柳城。欧阳洪梅在屋里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想把放在桌上的东西收拾收拾。掀开一张报纸,她看见一个摊开放的笔记本,瞥一眼,原来是魏世宗的日记。忍不住翻看几页,立马看个面红耳赤。日记里详细记录了魏世宗和一个叫彩云的女人一次做爱过程。欧阳洪梅定了定神,这才注意到这是半年前发生的事情。又翻了几页,这个笔记本已经用完了。欧阳洪梅立即被一个念头攫住:他在日记里会怎么写我呢?低头看看抽屉,没有锁上,拉开一看,里面躺着一个红绸子包。里面包着六本日记。欧阳洪梅一本接一本地翻了下去。那些插了书签的地方,记载着十四年里,魏世宗和九个女人的详尽情感历程。第十个就是她自己。看了两页,欧阳洪梅已经泪眼婆娑了。她疯了似的把最后刚记了一半的日记本撕个粉碎,一把火烧掉了,在屋里等着魏世宗回来。

不知不觉,外面已经黑了下来。看大门的老头这时在门口探进一只花白的头:“姑娘,你该出去吃点饭。世宗回不来了。”欧阳洪梅问道:“他到哪里去了?”老头叹口气道:“上面不让说的。原以为你早知道的,你两顿不吃饭,才知你不知道的。世宗被抓了,说是打砸抢分子。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欧阳洪梅带着剩下的几本日记,去拘留所看了一次魏世宗,只说了一句话:“写我的归我了。”

几天后,李金堂再次走进欧阳洪梅的房间。他把一串钥匙放到欧阳洪梅手里说:“这是城隍庙街88号院的门钥匙。当年这条街的房产都属于你们欧阳家,解放后你爷爷只留了一个宅院,把剩下的房子都交给了政府。你们那个院子叫大洪水冲垮了,总不能让你没地方住吧。县委决定把这个院子归还给你。另外,县曲剧团已正式恢复,已调你去任副团长。你先帮助张团长招一批演员,然后过了春节你去省戏校进修。你要好好唱戏,珍惜你的天分。其它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魏世宗在‘文革’期间确有打砸抢行为,据群众反映,他婚前婚后生活作风都不检点。经过调查,认为他‘文革’期间的行为没有触犯刑法,已经把他放了。他要求放他回柳城,说是已经联系好了单位。你看是放他回去呢,还是继续留在农业局。”欧阳洪梅答道:“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