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一日日地变长了。梨花还没谢尽,桃花已接着开了。李金堂隔着窗玻璃,有一眼无一眼地辨着满院春色不经意的变迁。他在等申玉豹,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瞧你干的好事!”李金堂锁好房门,没等申玉豹坐下,口气严厉地训将起来,“事情让你越办越糟!这么多年,你连守时都没做到过,太让我失望了!我说让他知难而退,还没来得及布置,你倒先动手了。你这叫什么打法?”申玉豹在单人沙发里,把一只腿挂在沙发扶手上,叼着烟卷,大口大口吞吐着烟雾,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一言不发地听着。李金堂果然火起,瞪着眼吼一声:“你给我坐直了,连点礼貌也不讲吗?这是为了解救你才找你来的。你们这样胆大包天,竟把国家中华通讯社记者给打了。乱弹琴,真是乱弹琴!”申玉豹只是把腿放下,面部表情充满着委屈、痛苦,口气却显得桀骜不驯地说道:“人是我带人打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李金堂显然没料到申玉豹会这么和他说话,微微怔了怔,冷笑几声,“只要他揪住这件事不放,这件事就是龙泉、柳城地区、甚至H省的一大丑闻。到时候,会有十家甚至几十家报纸、电台、电视台派记者来龙泉追踪采访,挖出白剑为什么挨打的真相。全国十多亿人都会知道白剑因为揭了你申玉豹的短,差点被你带人打死。”申玉豹脸上并没有出现李金堂期待的惧怕,而是把半截烟扔在地板上,一脚踏了,仰着脸说:“谁朝我头上屙屎尿尿,都不中。他想跟我过不去,我就不让他好过。全国的记者都来龙泉,我怕什么?人不是我打的,我只是用脚踩踩他的长爪子、臭爪子,还能吃了我?”李金堂惊讶地瞅了瞅申玉豹,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人,追问一句:“你是主谋,能跑得了?”

申玉豹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个胆,梗着脖颈坦然说道:“这些年我做的事,哪一件不是听你安排做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大不了到时候我把什么都抖出来。李金堂身子兀自抖动了一下,身体朝后仰仰,“玉豹,我是为你好。去年秋天的事,说它过去,它就过去了;说它没过去,它就没过去!公安局的一审材料被人盗走了。你老丈人砸锅卖铁也要为女儿申冤。白剑写了一篇不疼不痒的文章,又没指名道姓,你坐不住了,派人打了人家。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再这么闹下去,这事我就管不了了。”申玉豹眼神倏然间散乱了,拿香烟的手不停地痉挛着,“我没干,这不是我干的……我只是一时生气,打她一个耳光就出去了……再进去的时候……”一眨眼的工夫,申玉豹的表情沧海变良田了,散乱的目光渐渐聚到一点,嘴角的肌肉跳着跳着跳出几丝阴毒的狞笑,“哼!哼哼哼!我怕什么!十多年前,我不过是一个叫花子一样的农民,肚子只能填个半饱,钱呀,地位呀,女人呀,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上国际法庭,官司打到联合国,我也不怕。我没杀人,我怕什么!我用皮鞋踩了白剑的爪子,能给我喂颗花生米?我打我老婆一个耳光,龙泉的男人,谁没打过老婆?我不怕!这些年,我什么都玩过了,也玩够了!一个农民,用十几年时间玩了大把的女人玩了大把的钱,也该知足了。所以,随便让他们告吧,随便让他们查吧。嘿嘿。嗨嗨。”这番话说得自足自满、狡猾无赖,还有那么一点讨价还价,还有那么一点拼命精神,还有那么一点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豪气,这些东西糅到一起,竟使这番话显出了一种气度,不凡的气概!李金堂愣怔住了。申玉豹正在他前面两步远的沙发里抬头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着火焰,充满着困兽之斗的恐怖,充满着征服欲、破坏欲,充满着自虐的勇气。那个在大洪水中,用全部的形体乞怜生命的可怜的申玉豹哪里去了?那个首次做玉雕生意,被别人骗个精光,最后被西安公安机关遣送回龙泉的小叫花子哪里去了?那个为了得到五万元贷款,恨不得叫李金堂三百声亲爹的憨实、可靠、让人一见就备生怜悯之心的农村青年哪里去了?这些肖像都悄然走进已经陈旧得有些发黄、甚至已散发出丝丝霉气的历史的书页后面了。握有上千万资金的富人,曾经拥有六百个工人的大厂主,一个龙泉最大个体公司的总裁,一个可以在前来求职的男女大学毕业生面前颐指气使的新贵,这才是现在的申玉豹。在一个人的各种欲望陆续得到超过原来期望值的满足过程中,当事人心理乃至生理上会发生什么样的奇迹,李金堂心里很清楚。李金堂从申玉豹今天的表现中,得出一个新鲜的结论:作为一只胳膊,申玉豹已经显得太茁壮了。如果胳膊粗壮得使腰身显出了纤细,那就太煞风景了。李金堂心里多少有点后悔当年寻找并培育了申玉豹这样一个同盟者。一种苍老的悲哀和无名的忧郁顿时掠过李金堂的心头。变了,什么都变了。申玉豹也能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了。不过,这种苍老的悲哀和无名的忧郁并没在胸中停留,而是像一个闪电般地一亮就消失了。几十年来所亲历的惊心动魄的政治风云,个人际遇中的大热大冷大润大涩,刚从心上滚过几个浪头,李金堂旋即从脸部浸出一层宽厚仁慈的笑容,“玉豹老弟!瞧你说的什么泄气话!大风大浪不是都过来了吗?我今天叫你过来,主要是给你提个醒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么做是有备无患嘛。你说你知足了,这话我不爱听。有的人说要活到老学到老,孔夫子也说早晨明白一个道理,晚上死了也知足了,何况咱们这些凡人。这种念头太没志气了。”说罢,亲自为申玉豹沏了一杯热茶。

申玉豹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愉快,在沙发上换了一个坐姿,小呷一口热茶,吐飞一片信阳毛尖,“呸!钱挣得再多,有屁用,连个户口都买不来,咋日弄,人家看咱还是个农民,一个土地主。想办件事还得到处求拜人!”李金堂想起卖户口的事,眉头皱一下,忽然间又笑了,“你呀,猛张飞,性子急。饭要一口一口吃才会发福发胖,一天一个样那叫浮肿!我早有一个长远打算,逐步把你的荣昌贸易公司国有化。解放初期,我们搞公司合营,很成功嘛。这样一来,你的什么理想也都能逐步实现。所以我总是鼓励你眼朝远处看。前些年,你的经营有很大风险性,也有诸多的弊端,没有一个长久的计划,就没法应变。按马克思、恩格斯《资本论》的观点,你现在完成的只是资本的原始积累,以后要动脑筋用钱生钱、用钱生其它。你搞驼毛、羽绒加工不是个常法,做点假,吃消费者一个反应,等人家反应过来,你就没饭吃了,还有可能遇到麻烦。我把全中介绍给你当助手,为的就是帮你完成一个转变,日后我还准备物色几个得力的人给你。你不要误会了。早年,我在欧阳家做过几年伙计,也曾做了好久当大资本家的美梦。后来,赶了一个革命的时代,就没机会圆这个梦。现在又可以当资本家了,我却没了多余的精力。其实,我帮你聚财,也是圆我的梦。帮你做成了,也算了了我一个心愿。”

申玉豹心中的皱褶完全被熨平了,当即表示:“我是你一手扶起来的,不听你的听谁的。反正你咋说我就咋干吧。”李金堂满意地拍拍申玉豹的肩膀,“我咋会坑你呢?打仗要讲究个打法。你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最后呢,东边日头西边雨,捂住这头捂不住那头。凡事多用点心有好处。当然,你还年轻,有点闪失也是正常的,人无完人嘛。可是,事情闹出来了,就要备下手纸、砖头瓦片,擦屁股。你们下手也太狠了。这个白剑真让我有点头疼,不是一个能轻易治住的角色。他明知打他是有人事先布置,却说成是自己管闲事。这种事竟能忍,可见是块干大事的材料。不过,事有利弊,他忍了,就好给你开脱。你马上回去物色一对夫妇,让他们承认那天是他们因为家务事,怒恼了,错打了白剑。我已去看过白剑,不像有内伤。行政拘留十五天,赔个五百块钱,这事就摆平了。”

申玉豹听得感动,连声应下这件事。李金堂坐下沉默良久,突然问道:“听说白剑挨打前,是从县委后院出来的,你知不知道这件事?”申玉豹答道:“白剑在刘书记家吃的晚饭。那天上午我就派人跟踪他了。我的人等他进了刘书记的家,去告诉我,然后我们就在青石板巷子口等着。”李金堂以手当梳,理着头发自言自语说:“果然如此。清松算是记下我的夺妻之恨了,以后的事情恐怕越来越难办了。”

申玉豹没听明白,正想问问,有人在节骨眼上敲门,他忙弹起来去把门打开。电视台的连锦手里拿着一份稿子进了李金堂的办公室,笑着给申玉豹点点头,坐到李金堂的对面,一本正经地说道:“李书记,我有个想法来给你汇报汇报。”李金堂刚刚按下一桩事,心情不错,用柔和的眼光看看连锦,笑着道:“不要拘束,你说吧。”

连锦把手中的稿子放在一边,清清嗓子说:“李书记,上次搞那个电视片,粗糙些,面也太窄,主题单一。我想应该下大气力,拍一部反映龙泉改革开放十年来方方面面成绩和变化的系列电视片。这十几年,龙泉换了五任县委书记,并没影响龙泉的繁荣与发展。我以为这里面有三条红线贯穿始终。第一条红线是龙泉坚决贯彻、落实、执行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各项方针政策,第二条红线是十余年来龙泉一直坚持的以农业为基础、大力发展手工业县优势、大力发展个体企业和乡镇企业的发展战略,第三条红线是十余年来龙泉相对稳定的各级干部队伍对龙泉各项工作的持续持久的有力领导和指导。有这三条红线统帅,龙泉在政治建设、经济建设以及科技、教育、卫生等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柳城地委之所以提出外学温州内学龙泉的号召,盖因龙泉在大洪水过后在各个方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想法我已经写成一个文字东西,请李书记过目。”李金堂听得笑容可掬,心里道,正好可做这篇文章,遂评价说:“《红楼梦》里,琏二奶奶看丫环红儿,只听红儿把几个奶奶的很复杂的事表达得一清二白,就有了定论。你刚才这番话,说得简洁明白,主题突出,很难得呀。我就不用看你的这份材料了。你可以把材料先交给你们汪局长看看,我让宣传部朱部长和汪局长商量出个意见,然后交到常委会讨论。你这个想法很及时,我们一定要学会实事求是地宣传自己,为后人留下一部经得起推敲、经得起时间磨砺的历史。你想用电视这种现代传播媒体做这项工作,点子不错。电视上正在播一部写黄河的电视片,我看了两集,不愿意再看了。为什么?不是这部片子拍得不漂亮,也不是编导人员没想法,只是觉得他们把黄河说成这样,听着心里难受!历史这个东西,不是你想说白就白想说黑就黑的。哺育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的黄河,能是你这么骂一骂就骂断流的吗?孟姜女哭长城,没把长城哭倒,长城不倒,也没使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失传。这就是历史。总有人想把历史拉过来,完全用现实的尺子比量比量,这就很片面。古时用十六进位,现在是十进位,只看数字就弄不明白历史的真面目。中央台也在播这种片子,看来龙泉近来发生的事不是孤立的。所以,我才说你这个想法很及时,也很健康。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时间久了,人们总会忘记原先发生过的一些事,甚至是重要的事。再有呢,有十件事,办好了九件,那没办好的一件,日后反倒叫很多人记住了,九件好事都忘记了。这很不公平。所以,我支持你拍这部从大洪水到现在龙泉变迁的真实历史。文人有毛病,有的毛病很大。譬如说,康乾盛世,经济、文化、教育各方面的成就,在文人笔下很少反映,形象地反映,偏偏揪住几件文字狱不放,搞得后人只知道乾隆皇上只是个迫害文人的暴君了。其实,喜欢用些过激手段治天下的雍正,也是难得的一位好皇帝。我独爱看《红楼梦》,是因它表现得全面,虽没直接写这个盛世经济实力如何强盛,但从贾府屋里摆的、碗里盛的、手里玩的,就可以嗅出这股强大的力量。那里面写的茄子的吃法,大多数人认为是暴露贵族如何骄奢淫逸,我不这么看,不仅仅这么看。难道它不能让后人嗅出这时候的物质财富是多么丰富吗?如今报上有时登些小文章,攻击人家美国人动不动就扔八成新的汽车,从中呢,我能看见美国人的富裕。如果全中国人都能常吃到《红楼梦》中那种茄子做的菜,有什么不好?但中国现在不行,吃不起这些东西。你看,你看,我扯得太远了。总之,你的想法不错,我愿意做你的后台老板。”

连锦收住笔,活动活动累得酸疼的手腕,由衷地说:“李书记要做学问,肯定也是大家。有你具体指导,我对这个片子就有把握了。”李金堂笑道:“多读些书有好处,精读一两本书更有好处。小连呀,你是不是党员?”连锦激动得满脸通红,嗫嚅着:“我进步太慢,上个月才转的正,马上就过二十五岁生日了。”李金堂默默点点头,“很好,蛮年轻嘛。如今有想法、有才华的年轻人不少,可像你这样有思想、又成熟的年轻人不多。想不想换个单位?应该给你更重一些的担子挑挑。等你拍好了这部片子再说吧。”李金堂早注意到申玉豹脸上的焦躁不安,笑笑道:“玉豹,你以后也该多读点书。你回去把原先关于你公司的资料片准备一下,你在小连这部片子里还要扮重要角色哩。”

申玉豹心里莫名地对连锦生出了些许妒意,心里道:“妈那×小白脸,这个马屁可拍得响,一个炸雷样的,一下子就把你的官道照个雪亮。你不是就你妈的长了一张巧嘴吗?看你那细脖子,一只手就能捏断了!你逞什么能?不是你投胎投对了肚皮,成了城里人,给老子当个跟班,老子还嫌你那胳膊腿细哩!”本想刺一刺这个小白脸,又一想:“这狗日的,一见大官嘴上就挂个二两香油瓶,老家伙吃舒服了,赏他到税务局当个副局长,或者到银行当个副行长,反过来就能卡住老子的脖子。”正不知该怎么说话,连锦一巴掌朝他的马屁处拍来:“申经理是李书记亲自升起的一面旗子,是龙泉个体企业的排头兵,这部片子自然少不了。申经理发了财又不忘办社会福利,上次一下子给医院捐了三万元,顶我五六年的工资,这事影响很大。”申玉豹一听连锦拍他是虚拍李金堂是实,用隔山打牛手法,冷笑道:“你甭提说那件事!我正后悔哩。你们记者的笔,媒婆的嘴,黑能说白白能说黑。今日用着了,喇叭吹得山响,生意稍一背,日怪的,腿比兔子还快哩。”连锦没想到会遭这一顿抢白,疑心申玉豹没长屁股,两条腿接着脖子长,高拍低拍,都要挨他踢,想想也不好发作,只是讪讪地笑笑。

李金堂见他俩话不投机,打圆场道:“小连,玉豹外冷内热,喜说些风凉话的,熟了也就惯了。魏晋时候,朋友间谈话很讲究这些,不会挖苦,不会讽刺,没有幽默感,朋友们见了面都逃之夭夭了。为啥?觉着没有味儿,不够刺激。今天我客串了一回教师爷,好好卖了一回学问。你们有空读读《世说新语》,很过瘾的。玉豹呢,当然也有不对,白记者是白记者,连记者是连记者,你搞株连九族,把人都逼上了梁山,你就只好孤家寡人了。”连锦今天可算长了见识,赶紧接道:“听李书记半天话,等于读个博士。以前我也浏览过不少中外书籍,大学还是读的中文,没想到书应该这样去读。看来,这读书还得从头学起了。你看看,申经理心情不好,我都没看出来。申经理也不用生白剑的气了,眼不见,心不烦,白剑已经回北京了。”

李金堂和申玉豹都吃了一惊,几乎是异口同声问道:“白剑回北京,你咋知道的?”

“昨晚我送他上的车,”连锦尚未弄清李金堂对白剑的态度,搞个移花接木抬高一下身价,一看两人脸色,又补了几句:“昨天台长要我们去看看他,把他挨打的事报道一下。他不干,发了一顿火,突然决定回北京,他妹妹也拦不住,只好任他的性了,一瘸一拐走了。”

李金堂若有所思一会,说:“白剑有个好妹妹呀。”连锦这回理直气壮地说:“是的。”李金堂又在椅子上复了位,一眼瞥见了办公桌上蒙的玻璃板里面映着自己两鬓里有了白发,叹道:“民歌唱得好哇: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白胡子老头不中用了。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呀。”说罢,起了身子,打开了紧闭的玻璃窗子。早晨时雾很大,浓得流不动,如今又被太阳烧烤得受不住,化作一缕一缕,飞快地朝天空升腾着。

朱新泉带着一篇稿子进了李金堂的办公室。这篇《艰难的崛起——龙泉个体企业印象》作为对白剑那篇文章的回应,已经四易其稿了。这一稿修改后,朱新泉让夏仁加班抄了出来。对这篇稿子,朱新泉颇感为难,为难在刘清松对白剑的稿子已作了肯定。李金堂让他写稿子,他又不能不写。好在有夏仁可以随便使唤,叫他抄几遍他就乖乖地抄几遍,谁让他接了《柳城日报》的电话不及时报告,让这样一株大毒草出笼的。将来没自己的笔迹,刘清松问起来,又可以把夏仁当替罪羊赶到祭坛上。刘清松到柳城开会尚未回来,朱新泉在走廊里行走就显得坦坦然然。

连锦忙站起来和朱新泉打了招呼,随手把自己的稿子装进了口袋。朱新泉拍拍申玉豹道:“玉豹,县里又要为你说话了。秦专员已经和报社打了招呼,后天上《柳城日报》头条。”把稿子交给李金堂,说:“夏仁去了招待所,白记者又不见了。”李金堂看着稿子,抬起头道:“白剑回北京了。夏仁又当爹又当妈不容易,出了点差错不要揪住不放,他也不是故意的。再说,就是夏仁汇报了,也不一定就能把那篇文章挡住不发。”朱新泉眼睛一亮,说道:“李书记,白剑已经走了,你看……”李金堂像是一下猜透了朱新泉的心思,打断道:“这篇文章一定要发。白记者文章中的观点,很有普遍性。真理只有在辩论中才会越辩越明。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不能得过且过,要发扬鲁迅先生提倡的痛打落水狗精神。我们针对的不是白记者个人,是针对一种带普遍性的偏激观点。不但要发这篇文章,而且要以县委的名义发。党领导一切,这样文章就更有分量了,也更有说服力了。下午开个常委会,把这件事定下来。”朱新泉嘴上答应着,心里道:“开会的艺术真有得讲究,若是刘清松在,会上一定会吵架的。”李金堂把稿子交给朱新泉,“你让打字室中午加班打印了,下午会上用。这个地方我加了几句,突出了玉豹的荣昌公司。一个荣昌公司,每年上缴的利税,顶龙泉一个中型国营工厂。”

申玉豹这下可以得胜还朝了,面对缕缕上升直消散在阳光里的白雾,心中竟破天荒有了类似诗人的冲动,默念一句:太阳一出来,雾就散了。连锦的心情倒成了晴转阴,心中也在嘀咕:白虹怎么会是白剑的妹妹呢。申玉豹这会儿心情好,追了两步涎着一脸怪笑问连锦:“老弟,你是咋抓住了那只白鹁鸽的?那眼睛,两包露水样地亮啊!狗日的,要不是白剑是她哥,嘻嘻,我有的是钱,要月亮,也能买把梯子摘了下来。”连锦一听这种下流的口气,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里道:趁几个臭钱,神气什么劲儿!现在捧你的臭脚是迫不得已,有朝一日等你撞到我手里,有你好受的!扭过头正色道:“申大经理,你也是在龙泉场面上行走的有身份的人,说话可要留点口德。哥哥是哥哥,妹妹是妹妹。现在白虹是我的未婚妻!我可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申玉豹狎邪地掩嘴一笑,“算我的不是。你不知道,我这人有个怪毛病,一见到城里的漂亮妞儿,就想,就想,就想那个她们。我是个乡下人,说话粗鲁,你将就着听。乡下人,冷也好热也好高也好低也好贵也好贱也好穷也好富也好只要能活下去就好,没法讲究啥自尊不自尊的。要是你觉得亏得慌,我老婆随便你怎么说怎么弄,反正她死都死毬了。现在的女朋友,早先也不是个正经货,觉着不够本,连她搭上也中。”连锦极其厌恶地瞥了申玉豹一眼,没答理他,加快了脚步。申玉豹像一颗嚼了一会儿的泡泡糖一样粘了上去,伸着大脑袋,小声说道:“老弟,你放过枪没有?还常常脱靶吧?得练。”连锦没听清楚,一扭头,看见申玉豹正猥亵下流地朝他笑,脸倏地红了。申玉豹放肆地大笑起来,“我也在打游击,你也在打游击,交流交流嘛。你要是要药用,我这有进口货,催春的、保险的都有,能让你快活死,又稳稳当当不招麻达。”

连锦怒不可遏,停下步子,咬牙切齿地说:“申玉豹,没想你这个人素质恁差!”瞪了申玉豹一眼,转身折进一条小巷,不愿再和申玉豹同道了。

申玉豹带着浑身的通坦、浑身的快感,继续沿着青松路往前走。踩着自己出的钱铺成的宽阔明朗的大街,戏弄像连锦这样在电视上频频露面、平日里趾高气扬满大街行走的城里的上等人,申玉豹感觉无比的好。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混凝土结成的路面,而是“小泽征尔”她们这几个经他金钱魔术完成农转非质变性飞跃的女人的肚皮。在这样一种松软的快感里,用一种下流的口气戏耍着城里人脆得一碰就碎的自尊,这是怎样的风光呵!这一天,完全可以看作申玉豹人生道路上一块硕大无朋的纪念碑。在李金堂面前卑躬屈膝太久了,今天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下了。倏然间,他记起了李金堂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也曾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以前怎么就没留意这一点呢?这个在龙泉县可以呼风唤雨的神话般的武夫,原先被罩在一个金光四射的器皿里,在申玉豹的心目中,他像神一样的威严,凛然不可侵犯。他是权力的化身,是法律的化身,是一切一切的主宰。天哪!从来都把他当守护神一样看待的,今天他竟也露出了胆怯!申玉豹完全被这种全新的感觉和第一次发现攫住了。连锦是小白鸽白虹的男朋友,白虹又是冷面杀手白剑的亲妹妹。白剑能让李金堂头疼,白虹自然也能让白剑头疼,小白脸连锦当然会叫小白鸽头疼。今天戏弄了连锦,不就等于耍弄了李金堂吗?这个联想很快让申玉豹得出一个吓他一跳的结论:李金堂也怕我申玉豹!他为什么怕我呢?是钱,决不是什么其它东西!我蹲了大狱,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脑子里演电影一样闪过这样一串场景:去年他从拘留所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了李金堂家里,给李金堂下了一跪,感谢李金堂的搭救之恩。他哪里是在救我,是救他的一百多万哩!而我却给他下了一跪,真是丢人呢!李金堂比我更怕这个白剑,白剑回不回来,就不再关我屁事了。有一些事情他暂时想不通,譬如李金堂没做生意,没有干过坑蒙拐骗的勾当,从哪里弄来这一百多万。

不知不觉,申玉豹走到了县影剧院门前。抬头朝宣传橱窗望去,欧阳洪梅抑郁深邃的目光正在朝他注视。申玉豹稍有迟疑,还是迈步走向橱窗,隔着玻璃,和照片上的欧阳洪梅对视良久。想起自己从前一见到这个女人就浑身直打哆嗦、语无伦次、自惭形秽、走起路来怎么注意都是一顺儿,申玉豹心里又难受起来。又呆立了良久,申玉豹在心里小声咕哝着:“没啥毬特别的,一个鼻子两眼,不比别个女人多长了一张×!我咋就那样怵她呢?”

一种小兽在申玉豹胸中慢慢生长着。一种全新的欲望慢慢地在申玉豹心里苏醒了。

欧阳洪梅在剧团指导演员排练时,听说了白剑挨打的消息,心里顿时滚过一阵绞痛。她喊了一声“停”,低头默想了一下道:“下午就练到这儿。几个主角回去多琢磨一下唱词的意思,揣摸揣摸主人公的心理。不要小看了念白,它虽然少,却大都在戏眼处,吐字要清,要辅助四肢身体、眼角眉梢的动作,最重要的是要配以眼神,传神之物尽在阿堵中,这阿堵就是眼睛。乐队在几段唱的要紧处,要支起耳朵听,主角唱得入了戏,这些地方很可能处理得或急或缓,你们要跟得上,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出神了。几段武戏下午排得不好。我知道你们有情绪,汗出得多,费内衣,剧团的澡堂子又不能天天开,随时都能洗,伙食补贴也不够,这些我会想法解决的。不过,功要勤练,本事学来是自己的。没听人说吗?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大家都知道。等到了演出时在舞台上出丑,丢的是你们自己的人。明年全省要搞戏剧汇演,生旦净末丑,舞美,唱腔设计等十几个项目都有奖。接下来还要搞职称评定,有没有奖就起决定作用了。散了吧。李玲,你留下。”众演员千姿百态作鸟兽散了。演《十五贯》中“娄阿鼠”名噪龙泉的男演员用侧幕围出一个脑袋,嬉皮笑脸拖着长腔喊道:“团长——我的准夫人你要借用多久?”欧阳洪梅扬扬手笑骂道:“去去去!这儿没你的事。李玲是我的徒弟,用用她还用跟你商量吗?”“娄阿鼠”空翻两个跟斗就要下台,欧阳洪梅喊了一声:“回来!”“娄阿鼠”又是一路跟斗翻将回来,涎着脸皮说道:“团长,叫小的回来何事?”欧阳洪梅板起面孔说:“你们两个都听着!你们的实力我都清楚,明年省里汇演,有夺冠希望。千万不要把自己的前途当儿戏。你们好也罢闹也罢,我都不管。要是哪一天我发现李玲怀了孕,我会毫不客气地把你们逐出师门。节骨眼上,马虎不得。”李玲以泼辣俏皮在剧团闻名,此时也听得羞红了脸。“娄阿鼠”伸出长舌头舔舔干唇,阴阳怪气道:“团长,你要让她管好她撩人的阿堵。没有作好准备,见到我只能闭眼。”李玲伸手要去揪耳朵,“娄阿鼠”一个后空翻躲将过去,一路侧空翻滚下台去。李玲气骂道:“你个没良心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欧阳洪梅在舞台上低头踱着步。小李玲眨巴眨巴迷人的眼睛猜着师傅的心事。欧阳洪梅抬起头说道:“玲儿,果真白记者被人打了?”李玲没正面回答,装一副横眉冷目的样子道:“这人也太不识抬举了。”欧阳洪梅自言自语着:“也不知他伤得要紧不要紧。唉,我这是何苦呀。事情过去了一二十年,连个消息也没传递过。那次又先有误会,后来我又有些失态。该不会真的把我看成了交际花吧?他不来见我,肯定是知道了我是一朵红罂粟。玲儿,你去院子里折几枝桃花和梨花过来,再代我去看看他。”李玲噘着小嘴不愿动,眨着眼问道:“团长,要我去也不难,只是我想知道你和他从前到底是什么关系。要是你当年甩了他呢,你主动约他,他不来,就是给脸不要脸。要是他当年甩了你呢,他挨了打就该背时!要是因为别的神秘原因,我就再去跑一趟。”说着这段话,眼珠子已转出百般爱千般恨万种风情,最后丢出一缕小女孩的天真、好奇和娇态出来。欧阳洪梅似不忍拂了小李玲的心愿,又像被这千钧之重的隐衷憋得不吐不快,顿时露了泪光点点不胜娇羞的少女之态,轻轻吐着些如一缕春风似的心事:“人是个怪物,不管日后活入天堂、活入地狱,不管是在中年盛景还是在凄凉无望的晚年,总是忘不掉第一个闯进自己心底里的异性。有的初恋平静,有的初恋热烈,有的初恋惊心动魄,有的初恋凄恻惨烈。我的呢?我本来没有,应该算不上的,是我想啊念呀,想了十几个冬夏,念了十几个春秋,才有那么一缕轻风拂过的感觉,才有那么一抹淡云飘摇的模样。我的身体发育得也早,记得十三岁多一点就来了月经。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要算漂亮的,早就能感受到男人们种种一言难尽的目光了。可是我等啊盼呀的,竟没和一个男人撞出那种可以把你生命照得雪亮、照得五彩缤纷、照得惨不忍睹的火花。一晃,我就十八岁了。那一天,我竟看见了他!平生第一次,我对一个男性产生了那种强烈而异样的感觉,那感觉就像用指尖触到了电门,就像一不小心咬碎了满口花椒,那种麻呀酥呀痒呀的,至今一回想我就觉得浑身颤栗。是的,我承认开始的一瞬间,我并没有感觉出来它对我的一生是如此重要,直到当天我回到知青点睡在床上,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生理冲动,我才暗叫不好:我爱上了这个人。当时,有好几个知青点都派人参加了那次赛诗会,我不知他的名字,更不知他是哪个知青点的。这就是我的初恋了。后来,后来我的生活就急转直下了。”说到这里,纯粹少女的表情倏然间隐退了,眼睛里透出的只是些饱经沧桑了,“要是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面也罢了,把它化作一个念,生生不已深藏在自己心底,也能过一辈子。偏偏又让我遇见了他。他显然对他当年曾麻醉了一个女孩的心这件事一无所知。他眼里只是我的现在,没有历史。所以我不能怪他不接受我的邀请。来了,又能说些什么,说了人家未必就信,还不骂我是个疯子?我又想,它命里该是个蛹,就不要给它安上五彩的翅膀让它去飞。可是,夜静独处的时候,一想起他就近在咫尺,这心里那个不甘呀,就甭提了。等你阅历多一些,你就能体会到我心境的复杂。我已经又想了这么多日子,见了他会发生什么,我自己也拿不准,所以我不能去看他。可如今他挨打受了伤,我能就这样无动于衷吗?”李玲擦着眼泪说:“团长洪梅姐,我去,我马上就去折花。洪梅姐,你讲得太好了太美了太迷人了。我该怎么说呢?我真的都懂了。你这种犹豫,真还不好比方,像是哈姆雷特的那种犹豫。你就这么问呀问呀的,问着问着,头发就问白完了,它还是一缕风,它还是一抹淡淡的云。按我的脾性,别说念想了十几年,认准了他是我的那一半,又来了生理冲动,念上十来天,跑去强奸了他我都敢。要么全有,要么全无,省得牵肠挂肚的磨人。”欧阳洪梅用嘉许的目光看着高徒,赞叹道:“再登台,你的戏又会长了。你的悟性很高。”

不一会儿,李玲抱了一二十枝桃花和梨花回来了,娇喘吁吁指着梨花道:“洪梅姐,这梨花已经开败完了,桃花还在含苞哩,不如不要这梨花了。这桃花不正象征着你的十八岁么?”欧阳洪梅沉吟道:“都要吧,梨花败了更好,我如今不正应了那句残花败柳吗?我是啥样,包也包不住。正放的梨花,洁白无瑕,十八岁那年秋天,我就不配了。”李玲发现欧阳洪梅面带异样,不敢多问,只是说:“我去找一张做布景的金光彩纸包了。”欧阳洪梅解下了刚才为了示范方便束头发用的白丝手帕,扎好桃花梨花,“你快去快回。”等李玲走了几步,又叮嘱道:“话别说多了,就是去看看,问候一下,没别的。”李玲笑道:“知道了。刚才讲的都是隐私,受法律保护。”

欧阳洪梅在舞台上立坐不安地等待着,想起《红楼梦》里宝玉和黛玉送旧手帕的事,兀自又感到脸热了起来。不知哪个男演员扯着嗓子在后院吼了两句流传在杏花山一带的情歌:“难挨那个光景唉——是春夜那个长,小妹那个苦心唉——只是盼那个郎”,惊得欧阳洪梅脑袋左右拧转了两转。等得度日如年似的,不由得踱出舞台侧门张望,一群在院子里小憩觅食的灰鸽子扑棱棱从地上飞起,在房顶上打个旋儿,带着一个悠长的哨响远去了。

李玲怀抱着花束回来了,很有点丧气地说:“那个妙清说他前天晚上对他妹妹和电视台的连记者发了一顿脾气,带着伤回北京了。”欧阳洪梅呆傻在门口。李玲又补几句:“妙清说白大哥那天夜里回去时说的是遭人暗算的,用麻袋包了他的身子打,不知为什么后来传成了他管别人闲事叫人打了。我想管闲事顶多挨一两拳,不至于擦伤就用了半瓶紫药水。”欧阳洪梅神色大变,眼神迷乱起来,取下手帕,把梨枝桃枝朝地上一摔,也不跟李玲解释什么,怒气冲冲出了院子。

回到家里,欧阳洪梅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硬生生地说:“你马上来一趟。我不管你还有什么要紧事。对,马上来。什么事?我要死了,这还不关紧?”放下话筒,欧阳洪梅喘了一会儿气,瘫坐在沙发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串泪珠无声地从两个眼角汩出,滚入双鬓。

能有胆子打白剑的,除了李金堂还能有谁?难道他真的要把所有和我欧阳洪梅有关系的男人都斩尽杀绝吗?这实在太霸道了!

因为这次受害者是白剑,是欧阳洪梅珍藏了多年、已经变成无法替代的一片风景的初恋,欧阳洪梅的内心出现了大幅度的倾斜,很容易找回了多年以前对李金堂这个男人发自肺腑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