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秋雁万万想不到在处理他俩关系上一向谨小慎微的刘清松会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走进她的办公室。“我找庞副县长单独谈点工作。”声音很大,显然是说给全楼层的县长副县长、几个委的主任副主任和几十个办事员听的。那意思很明白:在我这个县委第一书记没走出这间办公室之前,你们谁都别走进这间办公室找不自在。其实,这个意思这层楼上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也不会有一个人故意在这个时候闯进去,哪怕手上正有一封插着三根鸡毛十万火急的信等着庞副县长签发。刘清松只是把门虚掩上,而不是把它锁死。这个细节又给庞秋雁留下无限的悬念,一颗心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隐隐地生出一种心理期待,具体期待点什么,又不怎么清晰,反正这个男人的反常总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庞秋雁细心地发现这个男人脸上泛着难得一见的潮红,那潮红差一点掩盖了刚刚刮过脸才会有的铁青色。这张脸是为自己刮的。这个判断一生出来,心理期待很快转化为一种生理的企盼,变成一种指向明白无误的生理冲动。这种触电般的冲动,引得体温迅速升高,庞秋雁立刻感到双颊热辣辣的。来龙泉后,男女欢合的牙祭也不常打了。庞秋雁想起春节那个蜜周和刘清松呆在一起的那些美妙瞬间、销魂时分,心理深处又滋生出一片幽幽的怨、淡淡的惆怅、轻轻的恨、浓浓的甜蜜和丝丝缕缕的期待。这轻轻的恨呢,就长在刘清松的一个决定中,他俩本可以在柳城刘清松一位出国的朋友家里呆到初六,刘清松却执意初五回龙泉筹备那个现场会,这恨的轻是因为决定的残酷程度的低,它不过剥夺了一个夜晚的欢愉。庞秋雁还想起了那句“小别胜新婚”的流行语。再要回味刘清松讲的那个高低压测试法,已经来不及了。其实,庞秋雁这些心理和生理的活动和变化,都发生在刘清松说完那句话,从门口走到她跟前的那一刹那之间。

刘清松的下一个举动更是让庞秋雁面壁十年、呕血十石也想象不出。刘清松扳起庞秋雁的脸,毫不犹豫地吻了起来,庞秋雁惊得从坐椅上站立起来。不敢回吻,盯在那扇虚掩的门上的独眼,恐惧得像是看见一只扑面而来的凶猛的动物。她把刘清松推开,压低嗓子说:“天呢!你真是疯了,还是昏了?”刘清松笑道:“我说过要慰劳慰劳你这位有功之臣嘛,大小是个七品县太爷,不能说一言九鼎,也应该掷地有声。”庞秋雁朝桌子对面的椅子努努嘴。刘清松拉住庞秋雁的胳膊,耳语一句:“你是不是怕我强奸了你!”庞秋雁顺势拉住刘清松,绕过宽大的办公桌,把这头发了情的公牛按在椅子上,自己再走过去坐下,用手按了按胸部,吐出一口长气。

刘清松顺口念了一句戏文,“你呀你,苗而不秀,原是支银样蜡枪头。我的省委党校哲学班的高材生,辩证法念了几年,却没吃透它的精髓,这叫作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庞秋雁情潮未退,思绪飞扬,一不留神就捉回了刚才溜走的高低压检验法。春节回柳城,庞秋雁骗过丈夫、孩子去找刘清松打牙祭,急火烧、文火煨,火候到了,却不让刘清松上桌动筷子,脸一变成了审判官:“年底你为什么对一个破县级的春节晚会那么感兴趣?据我所知,你光排练场就去了六回。那个跳《大板城的姑娘》的幼儿园女教师还专门向你请教把落地长裙踢多高合适,演出那天,你和她握手握了三十一秒八。先坦白再说咱这台戏。”刘清松心里很受用,一个女人若是心里没被这个男人盛满,眼不会这般细记忆也不会有这般惊人,一个起码也要日理几十上百机的女副县长,能这般半痴半疯半寒酸地闹,那更是铁打的爱情了,可嘴还是要斗,“应该是六回半,那半回只看了幼儿园孩子跳的《黑猫警长捉老鼠王》,还和女教练员说了三句半话,内容保密。”背上挨了一拳,又夸张地小叫着:“谋杀——未来亲夫了。你这么机灵的女人,就想不出办法验验?”庞秋雁说道:“心里的账,除非动刀割开,谁能看那么清楚,我想不出用什么法子去验你的忠诚。”刘清松说:“低压高压检验法,试久别的男人女人,一试一个准。”庞秋雁来了兴趣,“咋个试法?”刘清松说:“水箱满了,压力大,一碰就喷出来,像个闪电,若是没有这高压,水定是被别人用了。日子隔好久,打个闪电怎行?接着,你又要下连阴雨,地太渴了,一场雷阵雨可解不了渴。刚放过水,不打个半个时辰气,压不出来剩下的半箱子。女人若是要了高压不要低压,准是喝了别人的水。”

庞秋雁脑子里闪过那天的对话和对话后的绝顶风光,忍不住吃吃笑出来,“你猜猜我刚才在想啥?还是我说吧,要是今天条件好,你的高压能电死我,我的低压能累死你。不过,我对你今天的表现已经十二万分满意,这才像个男人。”

刘清松摇摇头道:“难怪孔老夫子感叹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你看你的心,五分钟就来个十八变。好啦好啦,咱闹也闹够了,也该说点正经事。”庞秋雁拉下脸道:“这话可不中听。谈这些就不是正经事?不是为了你,我才不稀罕提一职来龙泉这个鬼地方。都是党的人,在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刘清松忙换着方向顺着毛儿捋,“你作出的牺牲我明白,一笔一画在心窝里刻着呢,到时候连本带利一起还。这次你广州打赢一个大战役,战略形势大为改观。你听没听见上上下下给你立的口碑,棒极了,说你有穆桂英的帅才,说你有诸葛亮的智慧,总而言之,你这一脚一踢出去,你就在龙泉站住了。站住了,什么都好办了。你一站住,我就有伯乐荐马之功,一切闲言碎语扫之一空。下一步呢,就是扩大阵地。”庞秋雁得意地冷笑着,“就龙泉这些土包子,我还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硬邦邦的成绩摆在那儿,哪个猫儿狗儿敢吱声!咱一不贪污,二不腐败。你我这关系可是既严肃又认真的,是往婚姻的城堡奔的,和那些喝蓝带(代)酒听古代戏抱隔代人的三代领导风马牛不相及。谁要说咱们这也叫腐败,我和他拼命。再干几件漂亮事,咱们龙泉之行就算功德圆满。”

刘清松像是怕扫了庞秋雁的兴,把极其严肃的提醒用油腔滑调包装了讲出来,“我说同志姐儿,万里长征刚刚走完了第一步,以后的路更漫长、更伟大、更艰巨。主要岗位的人事任免,没有决定权,一切都等于零。要改变这一点,难乎其难。去年十二月,我就提出把人事局的小李提到组织部副部长的岗位上,开了六次会讨论,就是形不成决议,在常委会里,我基本上还是个孤家寡人。”庞秋雁接道:“朱新泉不是多次向你我以示友好吗?再说,不深介人事,不是你的既定方针吗?”刘清松脑袋微微动动,像是点头又像摇头,“秘书出身的人,城府都深。在政治风云的中心呆久了,哪里会轻抛一片心?我想,只能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老路。你要回的两百多万,眼红的太多,上午开会我拍了板:只能用在石墨矿和麦饭石矿上。这两天我准备上山,呆上半个月,回来后成立龙泉矿业开发有限公司,不仅仅限于卖原料,慢慢向加工过渡,再带上几个附带的厂。譬如说,办一个麦饭石矿泉水厂利润就不会小。石墨矿的金贝子,是个有头脑的人,下一步我准备让他出任公司的总经理。干这件事,估计阻力不会太大。前几天,白剑的文章也发出来了,地委对龙泉搞实业很支持,抓紧了,估计能抱个金娃娃。嗨,要是在别的县,这事办起来事半功倍,龙泉怕要事倍功半了。”

庞秋雁深情地说道:“你的战略眼光,我从不怀疑,我反正吊你这棵歪脖子树上了。我搞政治,是枣核核解板子,不是大材料,只希望将来能夫贵妻荣。你不要把龙泉看得水太深了。唉,那个姓白的记者不是想摸摸老虎屁股吗?咱给他指个穴位,让他用银针扎去,扎住死穴呢,皆大欢喜,扎醒了老虎,隔咱还远着呢。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不是我说你,你是阳谋有余而阴谋不足。你那么推崇《资治通鉴》,不要专挑精粮吃。”刘清松投过去感激的一瞥,“道理我都懂,政治该有政治的评判标准,袁世凯能窃国,也是大英雄。可是,操作起来难呢!在龙泉,不能和李金堂正面冲突,两败俱伤就算败。李金堂是把龙泉当自己的王国治理享受的,将来就是退了,基础还在。我们耗不起,一耗耗个三五年,年龄没优势,回到柳城,一个正县级算个什么?那个白记者,能折腾个啥响动?他是想走立言不朽的路。这谈何容易!鲁迅有篇短文《立论》你还记得吧?那个说孩子将来要死的,挨了一顿饱打。白剑想翻旧账,无非也是用的借古讽今的法子,赶个时候扬扬名。御史这种人,国体缺不得,可上下心里都不喜欢。白剑弄臭一个县,就是弄臭一个地区,又能弄出多少新鲜思想?李金堂这些年经营龙泉,很有功劳。所以,白剑要翻旧账,我也不拦也不主动贴上去,最好还是看一看,等一等再作决定。好在白剑是北京的记者,要不然我就会敲他的破锣了。唉——搞咱们这一行,能有个地方吐吐真心话,真是件幸福的事。”庞秋雁道:“原来你对什么都胸有成竹了。我也不主张你跟李金堂发生大冲突,咱跟他一个卖萝卜一个卖白菜。不过,我总感觉到我们和他总有一天要势同水火。我倒是一点都不怵他,甚至还希望跟他较量较量。我也说句心里话,要是白剑或者什么人把他朝井里推,我会拣好一块大石头等着投。不为别的,他太霸道了,一辆皇冠,当然应该给你坐,这是身份和名分的大是大非问题。李金堂一个副职,在县里不过是个如夫人,黑了天多享用几天老爷就可以了,吃酒席也要坐正位,这就乱了章法了。”说得两人都笑了起来。

刘清松说:“我不在乎这种形式。”

庞秋雁愤愤地说:“你不在乎我在乎!他这是朝你脸上撒尿,找机会我一定把他尿回来。”

李金堂很快送给庞秋雁一个尿回来的机会。

多年来,龙泉官场上的老人积累了一种经验:李金堂犯了老毛病一住院,接着就会有一场政治风暴。李金堂的老毛病有点古怪,犯病时胸部和两个小腿肚的肌肉兀自跳个不停,严重时两条腿走路直打飘,上衣里像是揣了几只小兔子。又因脉相正常、饭量如旧、头脑仍然清晰,中西医借助各种手段诊治,最终都无法确诊为何种病,提出的治疗意见都是观察静养。关于这个病,民间形成两种传说。一说,李金堂此病首发于大洪水中,是因那次洪水死人太多,忧心操劳过度所致,以后犯病,皆是龙泉历史发展的关口,此病可视作龙泉朝野大动荡的晴雨表;一说,李金堂每次发完病,接着就有龙泉党政要员丢乌纱帽,李金堂是天煞星转世,命的硬度无人可比,胸部肌肉狂跳,是已经动心杀人的先兆,从土改到“文化大革命”,都有人直接间接死于他手,复出后遇上大洪水,杀心收敛,杀气无处排泄,自己难免也要承受一些痛苦。

刘清松带工作组上山整顿石墨矿和麦饭石矿的当天,李金堂住进了县医院高干病房。两天里,前往医院探视病情的官员、百姓上千人次。李金堂在家里从不受礼,却不拒绝别人到医院带一些礼物探视。李金堂认为,但凡人住进了医院,就是到鬼门关挂了一个号,此时才见人的真情。第三天下午,李金堂认为病已好了,决定出院回家休养。

照例,决定出院后,谢绝探视,行前,李金堂躺在病床上听妻子春英、公务员小常、司机小金念一遍所收钱物清单。傍黑时,小常拿起整理了三个多小时的单子念道:“雀巢奶粉一百八十三袋,咖啡九十八听,太阳神口服液、田七口服液、复方阿胶浆等十四种滋补液八百七十六盒,冰糖燕窝二十八盒,健力宝等八种饮料六十二箱,东北参和西洋参十六盒零二十一支,雪莲一支,505神功元气袋二十七个,狗皮褥子一张。”李金堂挥了一下手,“慢着!狗皮褥子是不是山脚下胡杨村的老猎户张拐子送的?他现在全家承包了几十亩山地,好像种的是广洋大枣。”公务员小常惊奇道:“李书记真神了,你又没看见人,就猜出了!那张拐子做好这张狗皮褥子已有三年了,他说一直等着李书记有病。这话可说得不中听。”李金堂笑道:“张拐子算是一个有心人,竟知道我家的规矩。只是下胡杨离县城四十多里,他怎会知道我病了呢?”春英说:“人家要送这一张狗皮褥子,可费事了。为这事,他让小妞儿在县城当了三年保姆,给钱多少不论,只要在咱住的那条街上就中。”李金堂怅然叹道:“我李金堂有何德行,难为他如此牵挂。那一年他们村里见他大枣丰收,红了眼,要撕毁合同,还唆使人砍了十来棵枣树,我算给他做了一回主。农民胆子最大,活不下去就反;农民胆子又最小,能吃饱啥气都能忍。中央连续七、八年的一号文件都讲农民问题,道理就在这里。好啦,继续念。”

公务员小常翻了一页念道:“老母鸡十八只,鸽子十六只,白糖一千四百袋,葡萄糖七十四袋,鸡蛋最少有一千斤吧。”李金堂坐了起来,连声说:“好,好。三年前我住院,鸡蛋只收了六七百斤,白糖八百多袋,老母鸡只有四只,证明三年来农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一倍多。这几年我下去的机会少,没认下几个农民新朋友。送我的礼物翻了番,证明他们的收入也翻了番。好了,我把这些东西安置一下。”小金急忙说:“还有钱呢!”李金堂睃了妻子一眼,“谁让你收钱的?”春英委屈道:“不收行吗?人家都风风火火跑来,说要急着上班,又不知买什么合你的胃口,放了百儿八十在这里,调头就走。”李金堂低下眼皮说:“你们记账没有?”春英说道:“除了有几十个乡里来的,贵贱不说姓名,别的问急了都说了,小常记着细账呢。”李金堂拿着礼单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嘲笑起来,“这个金灿兰是谁,家里是不是开着印钞厂?我小病一场,就送来三千,真大方呀。”眼风一抡,盯住司机小金说:“你应该知道这个金灿兰为什么要送这三千元吧?要不然你春英姨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收。”小金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低头说道:“我错了。金灿兰是我堂姐,师范毕业后分到五垛山乡教小学,孩子三岁了,无法上幼儿园,跟着她听二年级的课。姐夫在城里计生委工作,人老实得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没有办法,求到我了。平日里又不敢对你说。”李金堂暂时没有表态,“这个武克文又有什么事要办呢?小常。”公务员小常说道:“李书记,这个武克文是我初中的同学,在太山庙下街开一家饭店,生意挺红火的。他早想找个机会孝敬孝敬你,可全龙泉人哪个不知李书记你的规矩,机会就找不来。他听我说你只有在住院时才收点人情,就送来了这点钱。”

“没有别的了?”

“没有别的了。”李金堂伸出指头点了一下小常的脑门,“那我就把这五千元交到常委会上,就说有个饭店老板没有任何目的,只是表示一点心情,一出手就是五千,请税务局去查查他的账目,你看怎么样?”小常急了,“李书记,我可是吹过牛的,保证不惊动你李书记就能把他的事摆平了。其实,说不惊动你也是假的。我说只要李书记连续三个星期天到他那个饭店吃顿饭,小金把你的皇冠朝饭店旁那家酱油厂门口一停,武克文就能把饭店右边属于酱油厂的四十多平米闲地低价买过来。”

李金堂心情大好:“这几顿饭我吃,咱可说好了,我一点也不过问这件事,只去吃这几顿饭。这五千块钱嘛,不退了,交到县委办公室,算你给办公室拉的赞助。要是我吃饭吃出一个奇迹,你们办公室陈主任一高兴,说不定提你当个接待科科长。”小常差一点高兴得跳起来。李金堂脸一拉,“要是过了夏天,武克文还没扩建饭店,我就派你到五垛山小学当公务员。小金,你堂姐的三千元肯定是借来的,你还给她,就说她的事我知道了,她已经在山区作了几年贡献,应该照顾到她的具体困难。狗皮褥子我收了,老母鸡留两只,咖啡留四听,雀巢奶粉留两袋,雪莲留下,把鸽子全放了。小金,饮料带四箱给小车班,再给你爷带人参十支、西洋参四盒、奶粉、营养液各带四包四盒。小常,你妈有血亏症,你带人参十支,阿胶浆十盒,剩下的鸡也送给她吃了吧。剩下的东西,人参和各种营养液送到老干办,鸡蛋、奶粉什么的,一半留给医院处理,一半送给县直幼儿园。这些东西,大都是孩子的父母送的,转送给孩子们吃,也算物归原主。”

当天晚上,县里实力派人物紧接着在李金堂的小院里陆续登台了。李金堂出院,必有大动作,谁都不敢忘记这一点。这一回,县里看上去风平浪静,无法判断出李金堂拿谁开刀,因此,来请示汇报工作的就特别的多,目的是探口风。李金堂多半只做个听众,不露口风,更加重了一种神秘威严。

这一次,李金堂只是在等一个人。他一到家就给政府那边举足轻重的县长王宝林去了电话,要求王宝林下一段配合做件事,让王宝林通知连城锁在定好的时间去见他。

外贸局长连城锁进了屋,李金堂对春英说:“你把院门插上吧,再来人你就说我已经睡了。”

连城锁一看这种独对的场面,多少有点受宠若惊了。十几年来,他好不容易挤到这个龙泉的政治核心的小圈子里,可是并没做出什么骄人的成绩,心里总是不踏实。连城锁对独对的奥妙尚领悟不深,加了个开场白,“李书记,这几天我在忙一件事,没去医院看你。”李金堂轻轻摆了一下手,“你干的是正经事,我都知道了,你和我也用不着客套。庞副县长要回的四辆车,你准备怎么处理?”连城锁直截了当说:“你那辆车该换了,这两天我已经给这四辆车上了户口。县委配的皇冠让给他刘清松,你坐外贸局给你的白林肯,谁也说不出什么。”

李金堂不置可否,换了一个话题,“最近你对刘书记的行动有什么高见?说出来我听听。”连城锁说道:“刘书记和庞副县长最近接触频繁,前两天,刘书记去了庞副县长的办公室,锁着门谈了好久。刘书记死了老婆,听说庞副县长也要闹离婚。将来这龙泉,不成了他俩的夫妻店了?”李金堂用十分不满的口气说道:“什么锁了门!胡扯淡,门是掩着的,掩着和锁着能一样吗?天又冷,办公室里又没暖气,开着门说话喝过堂风呀!你们呢,都什么年代了,脑子里尽转这些下三滥的办法。这个庞秋雁,我倒是小看了她!我和王县长商量让她去要账,本想给她出个难题,煞煞她在柳城攒下的傲气,没想她去一个星期,竟把钱和车都要来了。你不要小看了这件事!它只能说明龙泉的干部,也包括你的无能!”李金堂像一头狮子一样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着,走了好几个来回,停下来自言自语说:“清松后生可畏呀!头脑清楚,目标明确,还知道避敌锋芒,不简单,不简单。招招都是要害。有了庞秋雁要来的这笔钱,他就能进入一个良性循环。如今这县城,弄得不知他王宝林,只知个庞秋雁。你是不是有责任呢?前前后后去广州要了五次账,每次你都去了,虽然不全是你的责任,可你总是没把事情办成!明年县长该换届了,这样下去,庞秋雁必将取而代之。这事宝林看得也清楚。庞秋雁当了县长,就是当然县常委,党政一体了,这个家当然要由人家来当啰。亏你还能想出个夫妻店,证明你还没睡着。你有什么高招,请亮亮吧。”

连城锁听得一身冷汗,吞吐着,“我,我听你的。”

李金堂笑道:“我能有什么高招!谁厉害谁说了算,谁打的天下谁坐。庞副县长不是只有一辆破吉普吗?她要来的林肯,当然归她坐。”连城锁吃惊地看着李金堂,“这怎么行!这车可不能乱坐,群众经常根据车来看人哩。你坐着皇冠,我们心里就踏实些。她庞秋雁坐了林肯,不是把你给比下去了吗?”李金堂拍拍连城锁的肩膀,坐下说道:“我等你来,就是想先做通你的工作。这车嘛,按规矩省委书记也不能坐林肯。可是中国有中国的国情,处长坐奔驰、部长坐皇冠的多得是。这辆林肯一定要庞副县长坐。当然,要是把这辆价值八十万的白林肯配给庞秋雁,谁也不敢做这个主。可是,在刘清松回县以前,一定要庞秋雁坐上这辆林肯。道理你慢慢会明白的。这件事只有你办才合适,因为这几辆车现在归你外贸局所有,等刘清松把矿业有限公司成立起来,你就管不了啦。不是还有两辆桑塔纳和一辆伏尔加吗?这样处理,两辆桑塔纳,一辆给人大石主任,一辆给政协张主席,伏尔加归你自己。这件事只能由你一个人办,我只能让王县长做点工作。”连城锁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庞秋雁要回二百多万,四辆车,要是还坐她的破吉普,我们就没招了。她一坐上白林肯,这四百万块钱和车好像就变成她自己的东西了。妙!妙!”李金堂说:“三天,你能不能把车送到她手里?”连城锁道:“没问题,牌照已经安好了。记得在广州看车时,庞副县长就十分喜欢这辆林肯,还打开车门坐了坐。噢,对啦,前两天的一个下午,她还打电话问过这辆车呢。我想着她肚里没有这么多曲里拐弯。”

李金堂又站起来说:“城锁,这件事对你有风险。我把丑话先说了,一旦出了什么麻烦,还得委屈一下你。譬如刘清松回来追查这件事,你要背这口黑锅。当然,你肯定会说这车是庞秋雁自己要的,最坏也是个两败俱伤。石主任、张主席,还有我,都是龙泉老人,将来会给你补偿,这一点我就不多说了。”连城锁知道必须这么做,也就横下一条心说:“我怕他个毬,四辆车送了三大家的领导,又不是我连城锁当果子吃了!我留一辆伏尔加,又是工作需要,大不了把我免职。”李金堂拍拍巴掌,“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就是真把你免了职,我还会把你扶上来。喝几杯怎么样?春英,炒几个菜!”

庞秋雁早就在打这辆林肯的主意了。这四辆车开回龙泉后,庞秋雁曾想过煽动刘清松要这辆白林肯。又一想,刘清松去年没接皇冠,要了林肯,不是显得前恭后倨吗?可是,龙泉这样没规矩,不定哪天李金堂坐上林肯,谁又能奈何了他!真要出现这种情况,而李金堂又把皇冠让给刘清松,庞秋雁真的觉得无脸见人了。叫人家接连强奸了两回嘛!自己开口要这辆车,似乎也有点不妥。所以,她对连城锁的到来,隐隐地生出一些对林肯的企盼。

连城锁很像一个下级,规规矩矩坐在庞秋雁的对面,有些结巴、有些憨态地说:“庞县长,我来请示一件事。就是怎么处理那几辆车。”一听到那个车字,庞秋雁像吃了一支兴奋剂,腰板下意识地挺直了,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车?你想怎么处理?”连城锁已作了充分准备,滔滔不绝起来,“就是你要回来的那几辆车。这回跟你到广州,算是开了眼界了,对你也特别服,口服心也服。如果没有你,这几百万一分也要不回来。你对外贸可算是有救命之恩。如今还有要债公司,要回一块,自己留两毛,要是这样算,这四百万该提给你八十万。当然,这是说笑了。我只是想,要是你把县太爷当腻了,成立一家要债公司,肯定能成百万富翁。”庞秋雁很受用,嘴里却说:“这是大家的功劳,我要是真办了讨债公司,办公室主任肯定留给你。你别说那么多了,你想怎么处理这几辆车?”

连城锁说:“你坐那辆破吉普,太失身份了。这几辆车闲着也是闲着。我想用白林肯换了你这辆吉普。”庞秋雁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说道:“这不合适吧?刘书记坐桑塔纳,李副书记坐皇冠,王县长坐伏尔加,我坐个林肯,真不合适。”连城锁说:“有啥不合适!车是你要回来的,你不坐谁坐?咱龙泉就兴这个,贡献和待遇挂钩。再说呢,这白林肯又恁秀气,县领导就你一个女的,你不坐,谁坐了也觉得别扭。剩下的三辆车,两辆桑塔纳已经送给人大和政协了,伏尔加归我。你要是不接,我也坐不成伏尔加。”庞秋雁打趣说:“原来你存的是私心呀!要了你这辆车,我可不敢,要是……”连城锁紧接道:“要是庞县长确实为难,对外就说借外贸局的。”庞秋雁笑了,“这样的话,倒是可以考虑。你知道,我那辆车总是抛锚,很耽误事的。”连城锁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司机我都给你安排了,就用我的司机小牛,这家伙机灵,技术又好。他给你开车,更像是你借我们的车了。等个半年,没什么事,你把他调过来就是。”

庞秋雁十分舒心地笑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替刘清松出这口恶气,很亲切地说:“老连,谢谢你了。我的司机给我开了几个月老爷车,技术也不错,人也老实,又熟了,让他开也是一样。我不能把你的所爱都夺过来吧?老连,要是有人嚼舌头,我可说是借的哟。”

半个小时后,县长王宝林突然有兴致到了庞秋雁办公室聊天。没聊几句,竟聊到车上了。庞秋雁多个心眼,问道:“老王,要是我坐的车突然变得比你的好了,你会怎么想?”王宝林笑着说:“我绝对不忌妒。龙泉坐车,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前几天我见申玉豹,他也准备买皇冠哩。你要换什么车?”庞秋雁说:“眼下还不知道,有个单位说是送辆车给政府,指名要换我的吉普,怕你们这儿的规矩多,还没答应。”王宝林给庞秋雁又吃了一颗定心丸:“龙泉一个财政穷县,搞论资排辈,要挫伤积极性。所以,就实行多劳多得。李书记那辆皇冠,是柳城他的一个老部下给他的,前任任书记和现在的刘书记都没说什么。”庞秋雁追问道:“不是说为这事还开过常委会吗?”王宝林答道:“那是李书记的好意,把车算成县委的车,又怕引起误解,就开了会。”

庞秋雁心安理得了。

李金堂看见庞秋雁坐着林肯车出现在县委大院,心理深层还是生出一股辨不出方位的钝疼。他站在一簇枣红色金丝绒窗帘旁,目光穿过玻璃,从几根轻动着的刚刚绽出串串芽儿的柳条上滑过去,落在那辆白得耀眼的车上。庞秋雁很缓慢地钻出白色林肯,又在车旁伫立良久。李金堂马上就想起了欧阳洪梅,立即作出了比较:欧阳和这样一辆车更般配。

配备女副县长的摸底工作铺开后,李金堂曾想到过推荐欧阳洪梅。毫无疑问,欧阳肯定会是一个称职的副县长。如果欧阳也来到最前台,那会是一片怎样的风景呵!他半开玩笑地对欧阳洪梅说:“如果给你个副县长干,你会不会放弃你的舞台?”欧阳洪梅也没当真,“太小了太小了,给我一个副省长,我倒真有可能带艺从政。”

“官要一级一级做。”

“我是一个等不得的人。”李金堂最终没有亮出底牌。没过多久,庞秋雁经地委当书记举荐,来到龙泉。此时,李金堂品味着浓浓的悔恨。这种悔恨产生于他对这个女人深深的歉疚。自己的苍老终究不可避免,可她还很年轻呵!戏唱到这一步,也算登峰造极了,她把后半生用在重复的带徒弟的劳作中,难道不是一种浪费?很快地,这种对欧阳洪梅的歉疚,转化成了对庞秋雁的仇视。如果把这个女人挤出龙泉,不是还可以动员欧阳出来做事吗?李金堂眼下做事的目的更明确了。

这辆名车已经在庞秋雁胯下了。刘清松回来会不会睁只眼闭只眼呢?不是没这种可能。要是这样,这辆白林肯无非只能抵消一些庞秋雁蒸蒸日上的声誉。大不了舆论会说庞秋雁不像出生婴儿一样纯洁,为龙泉出力还照顾了自己的私欲,不廉洁、有那么一点贪。这种舆论顶多只能搔搔庞秋雁的痒,或许她要的正是这种效果,人们会从她这种无遮无拦的占有中感受到她当仁不让的魄力,生出对权威的那种敬畏。李金堂感到了这辆车的烫手。

文章还得靠人去做!文章能显得精彩、显得跌宕,需要写得一波三折。这一波三折的效果需要必然和偶然的力量。这种力量需要谋略、需要通俗说法里的阳谋阴谋、需要机会!这种机会需要千锤百炼而获得的火眼金睛才能看得见。李金堂开始睁开了他的第三只眼。

他拿起电话要通了地委纪律检查委员会,询问中央对超标准用进口高级轿车有没有什么新规定。那边当年当过他的秘书如今已升任科长的忘年交回答道:“这个问题中央重申多次,进口风仍愈演愈烈,不能控制。你们要买车,最好迟几个月,每年第一季度照例都紧一阵,没必要赶在风头上。碰到枪口上,吃不了兜着走。上面正强调四菜一汤了,老领导让胃歇上个把月吧。我正起草一个包括举报查处的文件,过两天下发。”李金堂感谢几句,没做详细解释,把电话压了。把庞秋雁送到枪口上,谈何容易!李金堂又不愿采用连城锁把事办妥后献上的苦肉计。连城锁为了表达自己赴汤蹈火的赤胆忠心,自告奋勇献了一计:组织一批匿名信揭发庞秋雁和连城锁借要债之便大搞以权谋私。李金堂评价三个字:“没出息!”如果这种暗箭冷枪能一击中的,李金堂那高贵而博大的心胸完全可以盛得下这种古色古香、有着鲜明民族特色的战法。问题是女皇武则天早死了,这种由她充当始作俑者的政治格斗术留下了一座座冤狱、一排排墓碑、一堆堆白骨,早把人们吓怕了,这批匿名信要不了多久就会批转到龙泉,最令人振奋的结局,可能是把庞秋雁的林肯换成一辆桑塔纳或者伏尔加。李金堂既然已经起了心,没八成把握把对手置于死地,决不会贸然出手。可以说,三十几年来,他在龙泉的政治地位固若金汤,得力于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获全胜的风格。机会要靠人去创造,一个成熟的政治家绝对不会只去撞大运。

十一点多钟,李金堂给自己的老领导、行署专员秦江挂了一个电话。秦江属于年龄过线却仍在岗的人,仕途早到了穷途末路,心境恰似黄叶纷飞的暮秋,很有那么一点怀旧情绪。几十年来,他在几沉几浮中目历了李金堂的几沉几浮,心中感慨良多。当年同在一个干校,作为地区副书记的秦江,得到过同为下野改造对象李金堂的照顾。正是在那一段岁月里,秦江承认了李金堂认识中国比自己高明。秦江知道,如果李金堂只知进不知退,如今地位很可能超过副省级。现在他才明白李金堂的退蕴藏着奥妙无穷的玄机。李金堂经营一县,境况就完全不同了,便是退到四线五线去,太上皇的权威也不会丧失。眼见作为一路诸侯呼风唤雨的日子朝不保夕,秦江不得不考虑晚年了。妻子没有生育,后面就没有天伦之乐的憩园可供下榻。离休后若留柳城,孤苦无靠的前景堪虑。颐养天年的最好去处,恐怕就是龙泉了。因此,不管在意识和潜意识之中,秦江都十分乐意为李金堂苦心经营的龙泉王国贡献点余热。加上当年李金堂让贤的盛情,秦江为了李金堂的事,完全可以适度地出卖原则。

问了必要的寒暖和身体后,李金堂叹道:“如今人老不中用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呀,照此下去,你来龙泉,杏花山别墅无望了。”秦江一听李金堂发此悲音,有点意外,问道:“清松志向不小,是个明白人呀。”李金堂笑说:“龙凤飞舞,其乐无穷,一场龙卷风刮起来哪里是歇处?庞副县长更是咄咄逼人,出手就结了陈年悬案,如今连林肯牌都坐上了。我听说这车和什么劳斯莱斯在国外只有贵族才有资格乘坐。”秦江立刻想了办法,“把她调回柳城怎么样?”李金堂答道:“那倒不必,秋雁县长做得有滋有味,提升呢,政绩不够,你为难;平调呢,像是人家有什么过失,当书记会不高兴。我李金堂再难,也不敢给老领导增加麻烦。如果条件成熟,老领导要照顾龙泉大局,莫要手软就是了。”秦江那边说:“金堂啊,好久不见了,有些事电话里谈着不便。正好有个会,你来柳城一叙。”李金堂警觉道:“什么会议?”秦江说:“中央决定增加贫困地区教育经费,分到地区每年也只有四百万,僧多粥少呀。地委已形成决议,把这四百万集中使用。后天开个主管教育的副书记、副县长会议,确定出两个贫困县。”李金堂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急忙问道:“通知没有?”秦江说:“这种好事,消息走漏得早,打烂头不说,我和地委主要领导这几天还能睡觉吗?当书记说明天上午通知,明天下午报到,也省得个别人弄虚作假。你可以多一天准备,多带点危房的照片。每年两百万,连续五年就是一千万,可以修几所不小的学校。我这个老龙泉,今天又违反组织纪律了。”李金堂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机会攫住了,连感谢的话都没说,按照自己的思路讲着:“老领导,咱们过些时候去杏花山选个地方,别墅还是可以修的嘛。有一件事请你关照一下,会议通知明天设法只通知到县委办公室。”秦江误以为李金堂不想让庞秋雁参加,将来分去一半争来每年两百万之功劳,笑着道:“我还没老糊涂嘛,有你来也就够了。只通知县委,来几个人由你们自己定。”李金堂也不解释,闲扯几句放了电话。

这个机会一定得用。可怎样用才能达到一石三鸟的奇效呢?李金堂思考了一个多小时,觉得应该先做要一千万的大文章。

几分钟后,李金堂召来了陈远冰,吩咐说:“十五分钟,只给你十五分钟,把教委江主任、广电局汪局长通知到我这里来。”陈远冰疑惑地说:“就要吃午饭了。”李金堂威严地看了陈远冰一眼:“吃饭有多重要?让汪局长带个摄像师、带个解说员一起来,用最好的摄像师。对啦,你再叫朱部长找文化局的一个笔杆子一起来。另外,想尽一切办法,拿下庞秋雁的司机。越快越好。”

十五分钟后,宣传部长朱新泉、教委主任江晓天、广播电视局局长汪成荣、文化局创作员尹常青、电视台的连锦和白虹陆续赶到李金堂的办公室。李金堂看看表,集合这样一群人只用了二十分钟,又看看喘着气、擦着汗的江主任、汪局长,满意地笑了,“有你们这种速度,龙泉什么事办不成?陈主任,把小会议室打开,再去馆子里弄几斤小笼包子,咱们边吃边开会。”

朱新泉从未遇见过李金堂搞这种急就章,心里绷紧一根弦,仔细观察李金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李金堂一口气吃下几个包子,喝了一口紫菜鸡蛋汤,关切地看着白虹说:“小白,听说你的工作蛮不错嘛,弄出个点歌台,一下子抓住了青年人。你吃呀,吃呀。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跟我说,李叔一定会给你提供最好的工作学习条件。”白虹矜持地笑着,“什么都好,领导和同事们都很关心支持我的工作。”连锦听到那个“李叔”,心里顿时荡过一丝暖意,在他的记忆里,李金堂从未对属下晚辈主动表示出这种亲情的关怀,怀着赌场胜利者的心情,小心地插一句:“不是李书记这个大伯乐,白虹这个小千里马哪有出头之日。”李金堂爽朗地笑了,“是金子总会放光的。今天有一件重要任务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完成。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我给你们十六个小时,也就是到明天早上六点钟,制作出一部二十分钟的电视片,希望你们谁也不要和我讲价钱,明早六点钟,我准时到电视台审这部片子。题目我想了一个,叫《我要读书》,副标题叫《龙泉县中小学危旧房掠影》,有好题目咱们再换。要钱我给钱,要车我给车,这部片子是今天龙泉十万火急的主要矛盾。大家谈一谈吧。”

没有一个人接话,都把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李金堂。

朱新泉试着猜李金堂这篇急就章的主题,这种时候最能显示与别人的不同,如果领导已经决定了,剩下的只是操作,天才和蠢材就如金线混牛毛,分不出贵贱了。他发现李金堂说的主标题和副标题所指的不一致,小心说道:“这部片子要是哭穷,是不是把片名改成《救救孩子》?我还不知李副书记拍这部片子做什么,说个感觉。”李金堂说:“改得好!这部片子能拍多惨就拍多惨,一幢楼一辆汽车都不要出现!场景主要放在五垛、四龙、土丘三个乡的小学,搞几个一个教室四五个班级轮番上课的长镜头,把前年四龙乡砸死一个教师、砸伤十五个学生的事加进去。总之,你们想办法。我只要一个效果:明早我审片,能把我的眼泪弄得长淌,恨不得自己扒房卖地办教育。总的概况由江主任提供材料,选点也由你定。画面由汪局长负责,朱部长和尹秀才负责解说词。小白责任重大,能不能叫我这个老头子哭出来,就看你的表演和嘴上功夫了。”

大家又匆匆议了一会儿,摄像组一行五人出发了。直到最后,朱新泉仍不知道李金堂拍这部片子的目的。李金堂见朱新泉要走,叫住他说:“老朱,刘书记在山上的情况怎么样?”朱新泉吃了一惊,旋即以平静的口气答道:“那次常委会后就没见着他,估计会顺利吧。”李金堂若有所思地说:“他应该打回个电话呀,那里条件太差。”朱新泉脱口接道:“前天刮大风,把到四龙的电话线刮断了。噢噢,昨天我有事打电话给郑秋风乡长,才知道电话不通了。”李金堂看着墙上的一个黑斑点,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小声小气地说道:“一开春,工作上的头绪千宗万桩,让人感到力不从心呢!这次住院,不免生出退隐之心,咳,老啰。新泉,我带你带了多年,你要做好随时接班的准备呀。”朱新泉惊得浑身一抖,赶忙说:“新泉能有今天,全靠你了。你身体这么好,干十年仍是游刃有余,可别这么说。有你在,我才觉着有主心骨。我再修行二十年,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宣传部长。”李金堂转过身子,一只大手搭在朱新泉肩上,“我说的是实话,放眼龙泉,也只有你有能力接我的班。龙泉几十万人,这个家不好当。下午再开个会,我想这几天带上你和政府那边有关的人,到乡里几个学校搞一次现场办公,解决一下几个学校的实际问题。你先去歇一会儿。”

朱新泉走后,李金堂又对陈远冰说:“等会儿上班,你请庞副县长来开个会,商量一下明后天现场办公的事。教委江主任拍片去了,通知他们来个副主任;把财政局严副局长也叫来。”安排完工作,他躺在会议室的沙发上睡了。三十来分钟睡眠,竟做了七八个梦,后一梦洗去前一梦,最后一梦有些血腥气,他和欧阳洪梅正开着那辆白林肯兜风,庞秋雁突然间披头散发张开双臂拦车,一脚下去把油门踩住了,把庞秋雁撞个血肉模糊挂在一棵老槐树上。李金堂大叫一声:“完了!”

“什么完了?”

李金堂睁开眼,看见庞秋雁穿着一身西装套裙立在猩红的地毯上,支吾着,“要开会就梦见开会,梦里的会完了,这个会还没开场。这个会不是那个会,那个会不是这个会,这个会又是那个会,那个会又是这个会。人会做梦,不知其它动物可会做。坐,坐。这龙泉从今天起才叫改革开放了。”庞秋雁笑着坐下,“李书记这话该怎么听?”李金堂也笑,“副县长带头春天穿裙子,还不把龙泉刮出一阵龙卷风?据说美国总统夫人穿了什么,一时间全美国女人十个就有九个买什么。这就叫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女人总是喜欢别人恭维,庞秋雁很高兴,回个奉承说:“开过会的,都说喜欢和李副书记一起开,长学问。等会儿的会什么内容?”

李金堂说:“现在讲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你我分管教育,我想咱们今年务点实,搞几天现场办公,真正替下面解决点实际问题,落实经费、补充师资、倾听一下乡里中小学师生的呼声。”庞秋雁接道:“早该这么办了,全县四十余所中学,师资缺乏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八十的校舍需要增盖维修。一百多所小学,情况更糟,百分之六十的小学有危房。我有个想法,小学暂时维持现状,把各乡的初中学校进行一下合并,这样才能集中运用师资。”李金堂知道这个女人的计划远不止这些,敷衍着,“是啊是啊。四处起火,又没多少水,再干两年,把你我都烤焦了。严副局长来了,咱们看看水缸里还剩多少水。”

会议开得很简短,可以用来救火的资金还剩八十万,又不能一次用光了,商量的结果,这次用去三十万,到八所乡村中学现场办公,第一天去杏花山乡的杏花山初级中学和伏牛乡的菩提寺初级中学。财政局的严副局长一面收放着茶几上摆得满当当的文件,一面和右边坐着的教委副主任景自来打趣:“不好意思啦,这回只能点点眼药啦。”景自来顺手捣严副局长一拳,“不是李副书记和庞副县长坐镇压你,我们连踢带打,能不能挤出你一泡知了尿还难说。明天你可别忘了带大印,最好给我们现金支票。”严副局长拉上文件袋的拉链,“这还用得着老兄你提醒?有李副书记、庞副县长监督,我敢耍花枪?我这个副字还想不想取呀!”景自来哼一声,“难说!去年教师节,刘书记批了字,你给个转账支票,又是过期的,找你你还赖账,折腾几天,节过了,发纪念品的三万元一分不少还在你账上。我不提醒你行吗?我怕你拿个空眼药瓶子。”严副局长脸憋得通红,刚要分辩,李金堂说话了:“此一时,彼一时,严副局长爱喝二两小酒,拿错了支票本也有可能。这回我当这个保人,现场办公答应的钱一律用现金支票。每个学校平均三四万呢,比毛毛雨还大,怎能说是点眼药!三四万,盖六间房没问题,自来,你就别不知足了。”

庞秋雁竭力抑制住早已汹涌澎湃的心情,很想加入这种有趣的插科打诨,显示一下自己的机敏、聪慧、泼辣、坦荡、平易近人,又怕这种微醺的状态传染了嘴上的把门人,漏了心事,忘了形状,逼迫自己站了起来说:“李副书记,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对了,明天从哪里出发呢?”李金堂假装思想一会儿,才说道:“咱们不是先去杏花山吗?是向东走。那就在电视台东面广场集合,八点钟准时出发。我明早到电视台看个片子,到时间你们进去催我一下。”

庞秋雁走出县委办公楼,坐进白林肯里,对司机说:“到十二里河柳林里去。”她要在那一片刚刚吐了新绿的秀丽的柳林里排解一下自己的好心情。她第一次感受到好心情也需要排解。能和李金堂一起出外进行三天现场办公,真是天赐的良机呀!她想着林肯和皇冠出行后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包括当事人和旁观者的繁杂心态,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念道:“清松,我为你扳回了一局。你的女人就要尿到李金堂脸上了。这一泡急尿憋得太久太久,一尿就要尿他三天!”

散会后,李金堂给欧阳洪梅挂个电话,晚上要去城隍庙街88号吃火锅。欧阳洪梅那边笑一阵,“让你的狗腿子把东西买齐,送到剧团门房齐大爷那里。天一黑我就开吃,来晚了你自认倒霉。”李金堂安排好采购事,又把陈远冰叫到办公室,“今晚你住到值班室值班,等地委电话通知。通知可能明天上午来,我怕来早了。不管地委还是行署通知里有没有主管教育副县长参加,你在电话记录里一定要写上。要是通知来得早呢,你先压一会儿,你自己骑摩托车把电话记录给我送到杏花山初中,中午我们在那里吃饭,掐好时间,吃饭时送到。路过电视台,把那盒录像带带上,就说是电视台和教委刚刚送来的片子。庞县长的司机……”陈远冰立马说:“摆平了,让他往东,他不会往西。”李金堂笑笑说:“做大事一定要注意细节。这个司机要用好。怎么用,写在这里了。”摸出个纸片递给陈远冰。陈远冰展开一看:“这么简单啊?我以为……”李金堂冷笑一声:“把所有简单都做好了,也就不简单了。”又把纸片拿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