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苟生一听说三妞和申玉豹搞在一起,晚上竟住进了细柳巷申玉豹的新家,顿时感到像是一根人生的主要支柱坍塌了。三妞这不是在朝火坑里跳吗?申玉豹是个什么人三妞能不知道?有朝一日,申玉豹把她玩够了,一脚踢了她,她就毁了。林苟生不得不把联合白剑复仇的大事放在一边,专心思考劝三妞回头的事情。

这一天下午,林苟生终于在好问酒吧等到了来上班的三妞。三妞笑吟吟地先问候了一句:“干爹,你回来了。”林苟生堆出一脸干笑,说道:“早回来了。”四小姐在一旁说道:“三姐,这几天大叔天天在这里等你,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大叔还让我传话,叫你来见他一位北京来的朋友,我把话传到了,不知你为啥没来看。”三妞甜甜地叫了一声,“干爹,小四确实给我说了,本来要去的,谁想唱完歌出了件急事,也没给你打招呼就走了。这几天又感冒了,嗓子疼,没法唱歌,在家歇着。你找我有啥事?”四小姐嬉笑一声,“你干爹一个多月没见你了,想你呗。”林苟生打了四小姐一巴掌,“去忙你的去!我找你三姐有正经事说。”三妞看见林苟生一脸肃穆,不知出了啥事,跟着林苟生进了八号包间。

林苟生把屏风扯直了两扇,坐下来劈头问一句:“三妞,你拍拍胸口说,干爹待你咋样?”

三妞答道:“那还用说,比我亲爹还亲哩。我妈自从嫁到别处就再无音讯,哥又在住监狱,这世上你是亲人哩。”

“那你有啥事还要瞒着我?”

“我瞒你啥事了?”

林苟生嘴角的肥肉抽动着,“你和申玉豹的事为啥不跟我说?这样大的事我都不知道,还是你亲人哩!”

三妞扑哧一声笑了,“干爹,你去北京的时候,我哪里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个申玉豹。过了年你从北京回龙泉,咱们这不是第一次见面吗?我咋就瞒你了呢?”

林苟生一时语塞了。

三妞露出一副娇憨相,说道:“干爹,你想知道这事,我就给你说说。这个申玉豹,是咱县的一个大老板,都说他是全县的首富,具体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去年秋天,这申玉豹死了老婆,就把在石佛寺镇上的公司搬到县里来了,又在细柳巷买了房子。年前,他来了酒吧,一连听了七八晚上的歌。有一天,他忽然间向俺求婚,俺想了一天就应了他,就是这件事。这玉豹是个能上台面的正经人,和县里的头头脑脑都有关系。干爹,你咋了?脸色咋恁不好?”

林苟生盯着三妞手上的戒指看了一会儿,禁不住伸手捉住三妞的手细看了,又撩了三妞右耳边的头发,身子朝后一仰,连连摇头。三妞讪讪地缩回了手,迟迟疑疑地说:“干爹,你送的宝石戒指,我,我收得好好的,镶翠金耳坠也在哩。玉豹送的这些,我,我戴个新鲜。”

林苟生怪笑几声,没说话。

三妞咬咬指头道:“干爹,你别生气,三妞没糊涂,谁对我好,我都记着哩。”

林苟生冷冰冰说道:“申玉豹啥角色,坑蒙拐骗弄了几百万,求婚竟用这种三流货色,可见他安的什么心。”

三妞说:“其实玉豹不是个小气鬼,他还没对俺说婚姻事,就送了这耳坠的,还说我不答应,这套首饰就算留个纪念的。昨个他又说了,结婚的时候,再到广州给俺订做一副。”

林苟生终于按捺不住了,直起腰身说道:“三妞,这申玉豹是个啥人你弄明白了没有?他是个骗子!你要趁早跟他断了。你知道他做的是啥生意?”

“不知道。”

“他做的是假冒商品生意!”

“那为啥还要让他上电视?”

“我给你说不清楚。他这种整法,早晚要蹲大狱的。”

三妞挑挑眉梢,捏着手上的戒指说:“蹲大狱有什么了不起的,干爹你不是也蹲过十年吗?假冒生意谁不做,干爹你不是也在卖假古董吗?我不管他做啥,只要对我好就中。”

林苟生急了,拍了一下茶几说:“他是在玩你你知道不知道?他对你好?他能对你好吗?你知道他老婆是咋死的吗?说不定就是他杀的!三妞,听干爹一次,赶紧跟他断了吧,这样做危险可大哩。你要什么干爹都给你,这个申玉豹你千万不要沾。”

三妞也变了脸,眼睛慢慢眯着,上下睃睃林苟生,“申玉豹咋就沾不得?你说说,我听听。”

林苟生也没留意三妞脸色的变化,低头扳着指头算着说:“他做的生意不地道,一不能沾;他有杀害自己妻子的嫌疑,二不能沾;他在石佛寺加工厂欺男霸女,最近听说还给三个姘头买了户口进城,日后保不准会出啥事,三不能沾;他根本没起娶你的心思,四不能沾。三妞哇,你听干爹一回吧,干爹错看不了。”

三妞咯咯咯地笑得身子颤作一团,“这些我都知道,我要和他好,谁能管?你能管吗?我是个啥东西?金枝玉叶吗?我要什么你都能给吗?说得真轻巧!干爹,我不想把这层纸捅破了,你不要逼我。我二十多了,我知道该咋办。你劝我和申玉豹断了,就没一点私心?好像跟了他跟跳火坑一样。不是李副书记救我,我早死几回了。我总得嫁个人吧?是不是你也想娶我?申玉豹也想娶我的呀!你怎么会想娶我哩,认我当个干女儿,不过避避人眼。弄得跟我的真爹一样,管我这管我那,不过是可怜我,我都知道。玉豹说要娶我,你知道吗?没人对我说过这话。为了这,啥罪我都愿意受。申玉豹以前找没找女人,关我啥事?能有我睡的男人多吗?干爹,你要是觉得这一年多在我身上花钱太多,你开个价我还……”

林苟生气急败坏骂一句:“混账!”腾地站起来,扬起了巴掌,“你咋这样不长进!我要是你爹——”

三妞高高挺起胸,仰脸看着林苟生的巴掌,“你打呀?!可惜你不是我爹!这种打那些年我没少挨,打我的都是想包占我的人。觉得给的太多,我又跟了别人,就打我出气。”

林苟生慢慢地放下手,像一袋烂红薯一样瘫坐在椅子上。三妞用迷醉一样的眼神看着林苟生,取下戒指和项链放在手掌里,举在林苟生面前道:“你看看,你看看,干爹,你看看,玉豹说娶我才送给我这些的。我知道它们不值几个钱,可我看它们价值连城!你不懂这些,干爹。玉豹和我是在恋爱,你明白吗?干爹,你是个好人,这我知道。要不,这一年多,你也不会只要了我一回。干爹,一年前我在你眼里,不还是个过一夜值一千元的妓女吗?我在进步,我如今正在热恋。你咋啦?你不高兴?”

林苟生像个木偶一样呆望着忽然间泪流满面的三妞。三妞擦了擦眼泪,掏出小圆镜看一眼,吃吃笑一声,低头在林苟生的大脑门上吻了一口,整整衣服说道:“干爹,三妞啥都懂得,不会上当的。客人已经来些了,我得去化化妆。”

望着袅袅婷婷而去的三妞,林苟生在心里道:傻妞啊,申玉豹能是一盏省油的灯吗?嘴里却说不出任何话了。为了那一夜,他失去了教导三妞的资格。

两年前那个秋天在林苟生脑海里重现了。

三妞从柳城学唱歌回到龙泉,整个身心还笼罩在一片死亡带来的阴影里。去柳城学歌之前,李金堂和欧阳洪梅接见了她。欧阳洪梅给了她多少零花钱,她已经记不得了,还清楚地记得李金堂送给她的八个字:“忘掉历史,重新做人。”可这个人怎样重新去做,三妞心里并没有底。

到酒吧唱了一个月,她得到了平生第一次的工资——一千元。第二个月,客人骤然增多起来。知情者是想来目睹一眼被李金堂救下的小妓女的芳容;受流言蛊惑者是想来看一眼李金堂嫖过的女人到底风骚到什么程度,在他们看来,能独占欧阳洪梅的李金堂能在刀口下救下一个女人,这女人一定有李金堂割舍不下的奇处。不管是哪类客人,哪怕和三妞有旧,也都不敢再抱什么和三妞鸳梦重温的奢望了。因此,三妞在好问酒吧成了红歌星,并没引出任何事端。

林苟生知道龙泉好问酒吧有个三妞,是在丰源茶馆的一间雅座单间里,他那天正在验老七交给他带到广州去卖的几件古玩。林苟生放下放大镜,伸了个懒腰,说道:“价钱就依你。咱老林做事不会亏朋友的,明说了,你出这个价,掉进去了。可做这一行的,又没就地要价,漫天给钱的规矩,老弟你就抱个屈吧,日后得到啥好货,到古堡二○三找我。”老七道:“俺是无本生意,难为林爷说出这番暖心话,你这朋友我交定了。”林苟生收起古玩,怅然叹了一口气道:“可惜龙泉没有啥好玩的地方,要不,你我兄弟也好找个去处乐一乐。”老七转转眼珠道:“林爷,有你开的这条金光道,日后兄弟们日子也都好过了。龙泉也是啥乐子都有了,你老想不想解解乏,出出火?”林苟生怪怪地一笑,“哟,这龙泉也真的开放了。只怕这龙泉也没啥像样的人物。还是等我到广州再逍遥吧。”说着,伸了个懒腰。

老七挪一条板凳骑上去,压低了嗓子道:“若不是最近出了个人物,我也不敢提说这事。林爷什么人物没见过?可如今这个人物,林爷保准没见识过。”林苟生眼睛瓷地一亮,“你说说看。”老七眉飞色舞起来,“这是一个十五岁就下水的妮子。本来是入不了林爷眼的,如今有了奇遇,怕就有点意思了。听说赶上一次严打,本来要毙了的,不知为啥,突然间啥事也没有了。”林苟生冷笑着:“这好解释,不是权就是钱起了作用。能让人用权或者钱把她从枪口下救出来,肯定有一身叫人舍不得的神奇。”老七嘿嘿笑着,“林爷解得有理。这女子如今竟做了歌星,前几天我去好问酒吧踩点,嗨,那几嗓子,那几个媚眼,差点叫我误了正经事。一打听,才知道剧团的欧阳团长送她到省城学唱了一年的歌。”

林苟生一听欧阳洪梅的名字,脸色就不好看了,自言自语着,“这么说是从良了。欧阳为啥要送她去学歌呢?该不是为李金堂留的吧?民族唱法听腻了,这回又培养个通俗唱法,下一步怕是要培养个美声唱法!李金堂真是李金堂,能让欧阳给他培养三千后宫,不简单。你说这女子叫什么名字?”老七说:“林爷高人,你刚才说的,这城里也有这种耳闻的,只是大家都不信。你想想,这用男人女人的,吃着顺口,谁不想吃独食?我猜呢,怕是三妞和欧阳有什么瓜葛,这才吹了床头风叫李金堂救了三妞,又送她学歌的。”

林苟生半天不说话,一个狮子甩头问道:“人你熟不熟?”老七说:“我自己不熟,可兄弟们总有人熟的。”林苟生捏着腮帮又想了一会儿,“咱们还是先去听听歌。那边呢,见了人问我叫贾先生。”老七笑道:“这个明白,这个明白,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哩。若这三妞真和李皇上攀上了,说不定真有麻烦。”林苟生瞪眼咬牙骂一句:“屁皇上!井底之蛙而已。”

有了这种心理,林苟生在床上对三妞一点都没客气。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收场,还在三妞高耸的乳房上留下一片牙痕。林苟生打开上床前忙里偷闲塞进皮鞋里的腰包,冷冷说道:“条子给你说的啥价?”三妞怪笑着看着天花板,懒洋洋地说:“随便!”林苟生不由得咦了一声,翻了身子支起腮帮子问:“真的假的?”三妞似笑非笑,“不就这么回事,哼,又找的第二职业,还能咋?”林苟生数了十张百元大钞甩在三妞的乳沟里,长吁一口气道:“你穿了走吧。”三妞麻木地数着钱,嘴里咕哝一句:“贾先生蛮阔嘛,出手就是一吊,够意思!”也吁了一口气,“顶我唱一个月的歌。”林苟生又催促道:“你快走吧。”三妞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笑了笑:“你怕啥?这种单元房,看样子像是一个家,一个门洞都没住旁人,着啥急。”林苟生只好改口说:“我不习惯和一个女人睡通宵。”三妞把钱塞进自己的衣服里,伸出手拂着林苟生的胸毛,“我不会睡通宵的。你的活儿很不错,像你这把年纪的人,能让我还想的,也就两三个。你还想不想浮浮二水?”林苟生连连摇头。三妞一撅嘴,“小气鬼,我这回不收费,纯粹是想乐一乐。这一年跟住监一样,把这些乐子都忘了,你今天算是帮我回忆起了一部分。我呢,也是好久没做了,生,也想复习复习。日他妈,生就是这种命,躲都躲不过。一连两天,不是从前的姐妹来,就是从前的朋友来,都要我见见你。我就知道一准是这种事,可还是不由自主来了。人咋都抗不过命。你干吗这样看着我?该硬的不硬,眼神却硬得像刀一样。”林苟生不由得坐了起来,感叹一句,“少见,少见,你咋能这样无所谓?”

三妞自己挤了挤双乳,咧咧嘴,“不是李副书记救下我,我的尸首早沤烂了。”林苟生淫荡地笑笑,伸出食指弹弹三妞右边的乳头,“三妞哇,你说实话,我和李金堂年纪差不多,你说说,到底是我的功夫好些,还是他的好些?”三妞朝后面闪了几寸远,眼睛瞪得溜圆,正色道:“你可别瞎说!你我是啥人?别脏了人家。”林苟生脸色顷刻就挂不住了,颤着声问一句:“你和李副书记没、没啥关系?”

三妞笑道:“人家是几十万人的父母官,我是啥?捡破烂的,千人骑的婊子,扯得上吗?”林苟生追问一句:“他,他为什么要救你?”三妞摇摇头道:“具体为啥我不知道。李副书记救我,还是公安局关局长对我说的。说是李副书记说龙泉出个十五岁就卖淫的妞子丢县里的人,这才不杀我,我只见过他一次,他送给我八个字:忘掉历史,重新做人。你看,这人真不能重做,该是啥就是啥,李副书记和欧阳老师为我重新做人,费多大劲,你们轻轻一拉,我又下水了。想想真太对不住他们了。可是……贾先生,你咋啦?是不是心脏病?快拿救心丸,你要是死了,这事就包不住,这回怕没人能救我了。”林苟生伸手打了自己一耳光,喃喃道:“我不如也,我不如也。”

林苟生想起这一夜,心里就如刀绞一般的疼。任三妞跟了申玉豹吧,自己这两年的心血也就白费了,三妞肯定会走上绝路。劝她吧,自己确实又没这个资格。林苟生在八号包间呆坐到乐声响了,还不知该怎么办。

小四走了进来,关切地问:“林大叔,你吃点啥?”林苟生僵尸一般坐着,没反应。四小姐朝里面走两步,又道:“天要下雨,女儿要嫁人,人家要走,你当爹的有啥法?可别气坏了身子骨。还是吃点什么吧。”林苟生道:“眼不见,心不烦,小四,你给我整四个凉菜,给我两瓶五粮液,我回去找人喝酒去。”

四小姐把东西备好,把林苟生送到酒吧门口,又叮嘱一句,“可别喝多了。”林苟生走了一截,忍不住开一瓶,仰脖灌了一气,仰天喊一嗓子,“救救她吧——”

白剑早上刚刚洗漱完,服务员妙清就慌慌张张敲门进来了,嘴里叫着:“不好了,林大叔不知为啥喝成了一摊泥。”白剑随妙清走出古堡大厅,只见林苟生正伏在大理石阶前酣睡,地上吐着一片秽物,两只空酒瓶尚在手里紧紧抓着。

白剑把林苟生侍候睡下,妙清已经端来一碗热姜汤,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白剑拆开信封,见上面写着:

白大哥,你要真是当年的知青大哥,这两天你抽空回太阳村看看。玉芳姐的尸骨还放在申家营申玉豹家的老宅里。老天咋就不开眼呢!

雪梅

白剑细想了一会儿,终于弄明白写信人就是吴天六的干女儿。在太阳村的时候,白剑常去赵河边的槐树林里看些禁书,十一二岁的张雪梅总是像个尾巴一样跟着他。白剑到北京读书时,还送给她两本《十万个为什么》。白剑临时决定去一趟申家营,看看吴玉芳的尸骨。再不去见吴天六,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日后就更难解释了。白剑对妙清说道:“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林老板不碍事,麻烦你照顾一下。”说罢,也不等妙清答话,转身出了门,走两步,又折回来道:“县上要是有人问,就说我回八里庙了。”妙清丢给他一个善解人意的眼神,点点头,算是回答。

远远地望见赵河堤岸上的槐林,白剑兀自激动起来。太阳刚刚跃出东面的杏花山顶,光线穿过清晨的空气,染着一股浓烈的麦叶上晨露散发出的植物的清香。微风抚着刚刚盖严黄土地的绿油油的麦子,一峰一谷地向西铺排,衍出一道道叫人心醉的绿灰色的光晕。间或听到一声涩涩的蛙鸣,便看见一两只活物从路边刚刚露了头的青草地上跃入麦地里。那条蜿蜒着的白沙河堤渐渐显出了轮廓,忽高忽矮忽胖忽瘦甩出几个粗犷的弯儿,向着东南方延伸,一个又一个浅灰色的村庄,像一只只羔羊,安卧在赵河的臂弯里。白剑激动得涨红了脸。爬上河步口的漫坡,清冷的河水如一条长带飘在白剑眼前。石板桥的另一端,大路分了岔,一个斜向西北,一个通向西南。白剑支好车子,走向那个倚着一棵老槐树抽烟的老汉。白剑微弯着身子,大声问道:“大爷,到申家营怎么走?”老汉紧着黑棉袄外面的草绳,手朝右边一指,“朝西北,走两里,东面村子就是。咦——哟哟哟哟——嗨!”声音在寥廓的天际响到尾音处,十几头大大小小的绵羊朝着老汉撒开蹄子奔来,蹬出十几道白色的沙线。

申玉豹家的老宅,也就是当年申宝天的藏宝院,在申家营的旧房中,还能依稀透出一些虎威,坐北朝南,青砖青瓦,似乎还能讲述出当年申宝栓风光岁月的轮廓。放了一颗马后炮式的大卫星后,申家营额外上缴了六万斤公粮,大食堂刚散,申家营饿死了石佛寺镇的第一个人。以后的半年多,申家营又饿死了老少六十二口,再列全镇之冠。从此,申宝栓在申家营的地位每况愈下,最后忧愤成疾,在又一次运动的风口浪尖上,死于肝癌。这座老宅在十几年前的大洪水中,遭过没顶之苦,却又是全营仅存的五座房之一。

开门的人装束很像旧时的武师,五十来岁,大眼浓眉,声音洪亮:“你找谁?”说话间已将白剑上下打量过了。白剑掏出记者证,汉子换上一脸笑,“雪姑娘说你一定会来,玉林他们都不信,说来可就来了。走,到玉龙家,他已经给你备好房间哩。”白剑道:“大叔,雪梅捎信儿让我来,看看玉芳的尸骨。”红脸汉子摆摆手说:“不用看,只剩下骨头了,看着让人心寒。”白剑只好来个客随主便,等着汉子锁了大门,问道:“大叔,听口音你不像本地人。”汉子迈着外八字步说道:“我是河北沧州人,玉龙叫我来教他两个孩子练武,夜里呢,就帮太阳村吴六哥看他女儿的尸首。申玉豹在这里臭了半边营,都盼着早一天翻了这个案子,晚间排着班儿陪我看尸呢。听说你能通天,这下就有指望了。”白剑支吾道:“大家一起努力,正气总能压倒邪气的。”

申家营玉字辈近些年出了三绝,申玉豹对钱痴绝,申玉龙治玉艺绝,申玉全对赌迷绝。申玉豹名头在外,自不必说。玉龙治玉功夫早已名满龙泉,每年玉雕节,都能展出一两件绝品征服海内外客商。如今,他已有《千年龟》、《松鹤流水》和《双鹰扑兔》三件作品被当成国宝收藏在国内三家博物院,行家评他治玉水平已接近明代大家陆子冈的鼎盛期,早两年已被吸收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申玉全又被戏称“赌博专业户”,不靠地吃饭,不靠玉雕车吃饭,只吃一双能把各种赌技玩到出神入化的手。全国专业赌徒成千上万,申玉全能称一绝,是他从不滥赌,坚持每月只赌一次,坚持不以赌艺聚财。

白剑对申玉龙已有耳闻,夏仁早向他介绍过,见了面自然就谈玉雕。谁知申玉龙根本不感兴趣,淡淡地说:“我已经金盆洗手两年了。”中午吃饭,白剑才弄清了事情原委。

申玉龙的父亲,就是当年把李金堂送进龙泉政治舞台的申宝天。申宝天的祖父申德元出外学治玉八年,申家开始发达了。申宝天到了中年,申家的治玉业已遍布石佛寺乡,有作坊十余个。自申德元开始,申家三代人都染上了置地的瘾,广置良田的过程似乎已经满足了他们的全部欲望。至于租子怎么交,交多少,随佃户喜欢。旱了涝了,只用说一声,租子就能减一两成。积下的钱财,一半用于搜集古玩,一半用于兴办教育,周济贫苦人家。所以,申家三代人在石佛寺方圆几十里,都有极好口碑。

土改的时候,怎样对待申宝天,县委会就有两种意见。一种是:申宝天有良田百顷,全县解放那年却有三万五千人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只能靠扛长工、打短工维持生活。这样的大地主不杀掉,拿什么证明广大劳苦人民当了家做了主人?另一种是:申宝天和他的祖上置这么多地,纯粹是一种消遣,讲的是一种排场。他家主要经营手工艺品。再说,申宝天家土地的数量虽多,经调查,剥削率却很低,没有什么民愤。龙泉工业不发达,出个欧阳恭良,大量资产还不在龙泉,申宝天虽不能算个资本家,可也能算个开明绅士吧?最后,秦江县长说:“上报地区。”

于是,一个地县两级组成的工作组就到了申家营。李金堂是这个工作组的书记员,货真价实的小角色。工作组不开会,书记员就无事可做。调查阶段,失了业的李金堂整日里在温湿的春天里闲逛,听了很多关于申宝天的趣事。譬如,他招考长工只有一道吃饭关,只要吃下一扁担白蒸馍和三海碗猪肉炖粉条,就能录用。譬如,他选丫环、女佣只要远近闻名的丑姑娘。后来,李金堂盯上了申宝栓和曹改焕,一个连考三次长工都名落孙山,一个曾是申宝天太太的贴身丫环。曹改焕因把太太的补药换成巴豆汤,被申宝天逐出家门,申家营的舆论界认为丑丫头曹改焕是想泄伤了太太钻个空门头当夫人。李金堂不这么看。他去了茅草屋和申宝栓交了朋友,又去见了丑姑娘曹改焕,答应替曹改焕报仇。曹改焕不信李金堂会帮她,李金堂说他喜欢曹改焕这种苦孩子,说他若不是娶了妻子,就会娶了曹改焕。曹改焕还是不信,想看见李干部是咋喜欢她的。李金堂啥也不说,动手脱光了曹改焕的衣服。没想到曹改焕只是脸长得难看,身子却细白滑嫩、凹凸有致。李金堂认认真真要了曹改焕。曹改焕这回信了,答应一切都听李金堂的。

开会了,李金堂兢兢业业搞记录。又是两种声音相持不下。于是就有了静默的空间和时间。于是就有了李金堂的舞台和节目。李金堂多少有点激动,“这几天我找了四十七个人了解情况,提出点不成熟的意见供各位领导参考。每年三月,申宝天都要招考长工,宰杀四五头猪,蒸十几笼人头大小的馍。炖好了猪肉粉条,取来一条新扁担,摆出三只大海碗,考试就开始了。开始我没有想到这样一层,就是那些老长工到哪里去了,因为申宝天家业再大,也不能年年只进不出。这四十七个人中,有五个当过长工的,如今有腰疼、腿疼这样那样的毛病。病根在哪里呢?”李金堂停了下来,低着眼皮盘算着下边该怎么说,只用听听满屋的呼吸声,他就知道这番话已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他轻咳一声接着说:“申宝天招丫环女佣,总是轰动十里八村,看大戏一样。各位领导可能也听说了,她夫人当主考官,总选最丑的姑娘。一九四四年春天,他家招六个丫环和女佣,来了十八个丑姑娘。他家招丫环女佣,五年一次,据说是宣统年间留下的家规。一个丫环给太太煎药,误放了一些巴豆,申宝天动用扁担把她赶出门外。剥削率看怎么算,剥削率高和低和有没有剥削不是一回事。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反映着对党和人民的感情。老百姓都知道,共产党是要彻底铲除压迫和剥削的。申宝天可以买几十顷地作为一种消遣,申宝天可以借考长工的机会欣赏贫雇农的饥饿程度,申宝天可以看尽龙泉丑色,像看猴一样看这些姑娘!这比打骂欺压更可怕——穿着善人的外衣嘛。这是给人鸦片烟抽,把百姓的力气耗干!那个丫环想到了死,她没有去死是听说解放军就要打来了,陈谢大军已经过了黄河。她说她活着就是等共产党为她申冤的。我这种看法对不对,请各位领导批评。”

于是,两派的意见迅速统一了。于是,有了申家营控诉申宝天的大会。于是,申宝天就不可活。于是,李金堂就在龙泉政界开始扮演主要角色。在李金堂的搓合下,申宝栓和曹改焕这两个苦人儿结了婚。

申玉龙少年时就成了孤儿。“文化大革命”后期,玉雕业开始复苏,申玉龙开始当学徒。三年后,申玉龙治玉的眼光和技术石佛寺乡已无人可比,终于有个姑娘嫁给了他。又过十年,他成了石佛寺富甲一方的人物。忽一日,妻子早上起床开了门,门上插了一把匕首,匕首穿透一张黄纸,黄纸上写到:三天内送两万元塞进河埠口南边歪脖槐树的树洞里。申玉龙送了钱,当即宣布金盆洗手。第二年,他请来了河北沧州的韩教师,教授两个儿子练武。

白剑连声叹息一番,说道:“你当时该报警的。”申玉龙淡淡笑道:“没有用,这种事太多了。再说,我也看明白了,要么我学申玉豹,要么我就洗手不干。你听没听说过一首护商符?”白剑不解地问:“什么符?”申玉龙解释说:“和《红楼梦》里面的‘护官符’相似。‘金不金,认个县长做干亲;龙泉县,七二行,你不拜官行遭大殃;家中空着保险柜,请个局长免你税;想换老婆睡,拜罢乡里拜大队。’你都看见了,玉芳妹子死半年多了,申玉豹照样在城里人五人六当人物,又上电视又登报的,还买了私房养了个妓女。我们自愿护尸首,不过是良心还在嘀咕,气总也出不顺。掏心窝子给你说呢,这么做不过是尽尽心而已。天六叔他们到北京告状,去了三次,状子还没递进去,再过个夏天,尸首烂成水了,人也告疲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俗话说,久病无孝子。这告状,理也是一样的。”

白剑突然就有了要写文章的冲动,说道:“申大哥,家里有没有写字的桌子?”申玉龙道:“给你安排的房里有一张写字台,早几年给老大买的,书读不进去,把一张好端端的桌子也给废了。我呢,最近总做噩梦,常常梦见爹死的场面,那时我不到四岁,照理不该记这么清。想来想去,恐怕是我在怕个啥东西。不瞒你说,我还有点钱,存也不是,放也不是,换成黄货更不是,左右为难,咋个放法都有一个怕字。朗朗乾坤,清平世界的,我怎么会变得这样胆小起来了?白兄弟,你说这是为什么?”白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申玉龙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想说,说也没用,或许是玉芳死这类事经见得多了,就害怕起来了。”白剑听着这种话,像听进一个个铅坨子,坠得心都要跳不动了,一股热血又在胸中左冲右突激荡着,憋不住地吐出几句豪壮的话:“申大哥,我知道你在激将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会尽我最大努力。‘聚金银,认个县长做干亲;在小县,搞经商,你不拜官员遭大殃;要填家里保险柜,攀个局长免你税;若想花常开,地县乡村一齐拜,’申大哥,我这么改你说的‘护商符’,不知变没变味道?”申玉龙喜得两眼放光,连声说:“改得好,改得好!《龙江颂》里那句台词咋说来着?噢——巴掌山挡住了我的双眼。还是你站得高哇。那‘龙泉县’、‘换老婆’什么的,不过是一只乌鸦,你一改,就成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了。”白剑说:“我想写篇文章,来个投石问路。题目刚才想了一个,叫《从“护商符”看商品经济》。文章选政论文的气势,杂文的笔法,再把你的那些怕、玉芳姐的冤、申玉豹的飞扬跋扈改头换面穿插进去,弄成一个四不像,投到《柳城日报》试试。捅破了云,才能见着天。要是泥牛入海了,你可别怪我。当记者的,也就这点能耐。官商成一家,恐怕弊大于利,已经有点怨声载道了。这可能要捅了马蜂窝。”

申玉龙大声喊道:“老二,老二,你快到镇上买点稿纸和墨水回来。对啦,再买俩两百瓦的灯泡。”白剑拉开公文包的拉链,“你看看,什么都齐备,我用的是圆珠笔。你换上两百瓦的灯泡,明早肯定把我烤成人排了。”

初春的北方,后半夜仍十分寒冷。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写文章,真是件苦差事。申玉龙吃过晚饭,就给白剑的房间生了一盆炭火。白剑写了几百字,感到四肢乏力,昏昏欲睡,站起来又感到两腿发软。大惊之下,忙冲出里屋,到院里吸了一阵凉气,头脑才逐渐清醒起来。申玉龙找了半边营,也没找到一只电炉,只好说:“白兄弟,干脆睡了吧。一时大意,差点搭上你的性命。”白剑执意要坐一夜把文章写出来,歇了一会儿又回屋里坐下。最后,申玉龙妻子桂香出去找了三个热水袋,用褥子裹在白剑怀里和腿上,这才安心回楼上睡下。

白剑写完这篇两三千字的文章,一看表,已经三点半钟了,脚手麻木,又无睡意,轻手轻脚出了屋在院子里踱步。太白星已落到树杈中了,把东方半个天穹映出一层灰黄,一片片疏疏密密的大小星星悬在辽远的天际,眨出一缕缕绵长的冷光。整个世界都睡死了,静得枯燥,静得让无眠人显得孤寂。白剑转过身子,看见楼门上悬一块银色的钩子,走近两步,那钩子也在后移,这才明白是一弯耗尽了气力的下弦月。蓦地,一声响亮的鸡鸣刺破了静寂,把白剑惊得一抖,第二声却又久久不出。正在感受这春夜的滋味儿,突然间听见了惊慌失措的人声:“抓贼呀——抓贼呀——”随即,村子开了锅一般,鸡鸣狗吠人喊,蟋蟀和青蛙也跟着叫喊。白剑拉开院门门栓,申玉龙已从楼梯口闪了过来,一只袄袖还是空的,“哪里喊有贼?哎哟,你还没睡呀。”白剑朝西南方一指,“是不是经常有贼?”申玉龙开了院门,“申家营有两年没遭贼了,玉石车每家都有,也就没人养鸡了。”

一个黑影蹿过来,声音走了调儿,“玉龙哥,玉、玉龙哥,韩教师叫人打了,有人来盗尸。”

几个人赶到申玉豹家的老宅,韩教师正提着马灯在停放棺材的堂屋查看。白剑关切地问:“韩大叔,伤得重吗?”韩教师一提马灯,露出一个大青眼窝,“不碍事的,他挨的更惨些,我那一掏心拳,够他睡半个月的。可惜昨天多喝了二两酒,睡得死,听见动静出来,他已经到了院子,要不然,他能跑得了!”申玉龙叫道:“还不快开灯。”韩教师拎马灯进了东里屋,“这人是个行家,早把电线掐了。咦——这柜子门咋会开了?这是个空柜子,他来这里找什么?棺材盖没有打开,有点奇怪。”

白剑脑子飞快地旋转着。这屋里一定留有什么罪证,他们是来寻找这些东西。是不是他们知道我来了申家营?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东西不能再丢了,说不定哪件东西将来就是罪证。他说:“韩教师一个人,顾不过来,你们应该派人一起守,人手不够,太阳村还有人嘛。”申玉龙蹲在门外,“我可是跟吴六叔拍过胸脯的,竟出了这种事!说好了,太阳村负责上访,申家营负责保护现场……这……今晚轮谁值班?”一个黑影答道:“玉全!”韩教师说:“昨晚我和玉全喝的酒,他说头疼,我想着没啥事,就让他回去睡了。”申玉龙猛地站起来,“韩大叔,你们喝酒,中间有没有人来过?”韩教师想了想道:“像是有个,有个女的喊过他,玉全应了一声说知道了,我俩又喝了一会儿。”申玉龙一把夺过马灯,气急败坏地道:“你上当了大叔!你中了人家的美人计。走,找玉全去。”

申玉龙一脚踢开申玉全的房门,大叫一声:“玉全,你给我滚出来。”一片悉嗦声响过,一个瘦小的男子从门帘里拱了出来。白剑看见申玉龙抬腿一踢,瘦男人飞倒在堂屋的墙角里。“那个臭不要脸的,你给我滚出来!”

申玉全跪在地上挪两步,抱住申玉龙的腿央求着,“玉龙哥,玉龙哥,是我的错,你饶了她吧。”申玉龙一抬脚,又把申玉全踢倒了,“你爹死时,把你托给我,没想到你这么不成器!你想女人,这两年给你提亲你为啥躲着不见?你号称神赌,号称从没失过手,赢了钱你弄这事!什么好东西,国宝一样舍不得丢!”

门帘一闪,一个长着凹兜脸的女子披散着头发,打了一个哈欠,歪头靠在墙上,慢吞吞地从下襟往上系着扣子,两只肥硕的乳房都露了一大半,眯眯眼眨巴眨巴说道:“玉龙哥,你又有学问又有本事,话咋说得这样难听!我不明白,我咋就臭不要脸了?虽说玉全也算我的本家弟弟,可早出了五服,我和他谈恋爱,《婚姻法》都同意,你比《婚姻法》还大呀?你意思是说玉全赢的钱都给了我是不是?你问问玉全,我和他好这么久,是吃过他一只冰糖疙瘩呀还是穿过他的一针一线?丢不丢下我,玉全说了算,你又不是他爹,管恁宽干啥。”申玉龙和一干男人都被说愣了。等了片刻,后面先传出了女人的声音:“能说这种话,脸跟茅厕上的石板一样又臭又厚。”

“玉全真是的,瞎了眼竟迷上了这样一个烂货。”

“一笔写不出两个申,这事传出去,还不顶风臭五十里?申家营出了个姐弟乱伦的事,风光呀!”

“还不是仗着她有个有钱的哥!有个哥到城里卖去呀。”

“玉龙,你爹在世时,还定有族规呢!伤风败俗就要跪瓦片,乱伦要填井的。”只见那女子伸手朝鼻子上猛击一拳,就势朝地上一滚,杀猪一般叫将起来:“救命啊——打死人啦——救命啊——打死人啦——”

白剑生怕这女子犯了众怒,真出了大事,向前挤了挤说:“申大哥,可不能冲动。她说在谈恋爱,又和玉全出了五服,可不能动什么族规。你是不是申玉豹的妹妹?你起来吧,没人动你一指头。”申玉玲从地上爬起来,很夸张地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小眯眯眼在白剑身上睃来睃去,厚嘴唇一翕一翕,露出两颗大板牙和两颗虎牙,直勾勾看着白剑说道:“哟,这是谁家来的富亲戚呀,洋腔撇得赶上电视台了。人又长得斯斯文文漂漂亮亮,又会这样心疼人。我是申玉豹的妹妹申玉玲。唉,这位大哥,叫你评评这个理,我二十八九的大闺女,早过结婚线了,玉全二十四五的小伙子,要是早婚,娃儿也该上学了,男欢女爱,干柴烈火,滚了一堆儿犯了哪家王法?又是跪瓦片,又是填井的,吓唬谁呀?大哥,这人呢都是笑贫忌富的,闲言碎语能把人淹死不成?你知道我哥,肯定是哥的朋友。你要不是有的人的姑父舅舅的,空了到我们新家坐坐,就在村头靠公路那边,红砖两层楼。”白剑想起那阴森恐怖的棺材,不禁接口道:“你家又盖了新房?”申玉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呀!有的人呢,扒一辈子坷垃头儿,起不了一间房;有的人呢,房子当浮财分给了穷人,心里有恨。这不,气儿都朝俺家撒了。老宅如今我嫂子当了阴宅,不盖不行啊。不过,我倒愿意住新房,堂屋放个棺材多霉呀,好在那房原本就不是我家的,霉也霉不住咱不是。我娘看得开,尿罐子屎盆子尽管倒,倒得越多俺越发粗越发壮。还有事吗?没事我回家歇了。”说着,一个哈欠喷将出来,两手扯着衣领伸懒腰,拽出一抹白花花的酥胸。

“申玉玲!”一直黑着脸站着的申玉龙喊了一声,“你爹还在戳牛屁股,该知道出水才见两腿泥!赵河水你也喝了几十年,总该明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夹枪弄棒剌刮人也好,你仗势欺人不怕犯众怒也罢,今天算是白记者救你一回。我呢,把话拿到天窗外面说,从今以后,你和玉全的事我申玉龙肯定不过问一个字儿。你嫂子的冤昭不了,苍天总会下六月雪,人常说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你一个姑娘家,也别把路都堵死了,说不定你也有求申家营老少爷们儿的时候。我只问你一件事,希望你摸着心口说。”申玉玲鼻子哼哼,“这话中听。我嫂子有弥天大冤,六月雪也冻不到我头上。姑嫂骂架厮打,惊动不了天条,冤有头债有主,栽不到……你,你,你问吧。”

白剑敏感地捕捉到了申玉玲的失言,这一点确凿无疑:申玉玲是吴玉芳一案的知情者。白剑禁不住诱惑,问道:“你嫂子死前是不是和你打过架?”申玉玲神色大变,支吾着:“没有,没有。架,架打过的,我俩不和,常斗嘴,她脾气不好,我这手也狂贱,我总是打不过她。玉龙哥,你问啥事快问吧。”申玉龙说:“你哥和他手下的人最近几天回来过没有?”申玉玲果真手按在胸口上,答道:“没有回来。我哥其实心里有我嫂子,嫂子死了,他很伤心,还说过这是我和娘气的。房子盖起后,他送过一回钱就再也没回过申家营,年下他也没蹦回个脚尖尖,说是在城里买了个院子,姘了个歌女过哩。我哥是个死心眼,他恨我和娘。去年秋里县里卖户口,他花几万块把几个姘头送去当了城里人,我连知都不知道。我知道他恨死了我,恨死了我……我说这些干吗?俺要回去了。”说着,抹着眼泪挤出人群。

申玉龙拍拍申玉全的头,“你起来吧。看来这不是个调虎离山美人计。真是这样,你娃子一辈子能安宁?白兄弟,申玉豹怕太阳村的人砸他的黑砖,一回来总是前呼后拥一大群,怕是另有原因。”白剑问道:“申玉豹的驼毛加工厂是不是在镇子上?”申玉龙道:“是的。你想看看?”白剑点点头。人群里,突然传出一声男人的嚎啕——申玉全知道有人盗尸,禁不住哭将起来。

第二天上午,吴天六、吴玉林、张雪梅来到了太阳村。故人相见,免不了一场欢喜一场悲,一叙就是大半天。

旧事一翻过去,就是棘手的现实。张雪梅刚说一句:“大哥,玉芳姐的事就全靠你了,”就捂着脸呜咽起来。白剑不敢把包子皮撑得太大,怕将来包不住漏了无法收拾,只是说:“你放心,我一定尽力帮助你们。我一个记者,力量也有限,咱们还是齐心协力让法律部门重新立案。听说你们的状子递不进去,是不是没找对地方?我可以帮你们。”话音还在绕梁,吴玉林恶声恶气地说道:“用不着劳你大驾,中南海的门也朝百姓开着,只怕是进去了你也摸不清那些曲曲弯弯吧。”白剑哪里辨不出这话里的火药味儿,可又弄不清为什么事竟把这一方炸药给点着了。细想呢,前些日子他们在医院弄神弄鬼,用心良苦,自己认出了他们,却又没去相认,此举实在有忘本之嫌。太阳村人忠厚而又多礼,该不会是为这事怪罪的吧?想到这里,白剑解释说:“那日在医院,见你们做得天衣无缝,就没认你们。我这次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暴露了我们的关系,只怕有害无益。现在好了,事情有了眉目,就可以一步一步办。”接着,屋里就响个冷笑,“你是大忙人,今天认我们,前生已经多烧了三炷香。好些人,人一阔,脸就变,变了谁也没法。当年你们知青点的四眼,为了一个招工指标,在六叔面前把头都磕烂了,如今当了审判员,递个烟给他,眼睁睁看着滚在楼板上,手伸也不伸一下,再后来,门也不让进了。你还能答应帮我们找北京的大衙门,也算当年我们没瞎眼吧。”白剑终于挂不住那张平静的脸了。张雪梅气冲冲站起来说:“玉林哥,你说的什么鬼话!白大哥不是答应了吗?你还要什么?他是总书记还是公安部长?你这种整法,你再断九个指头,玉芳姐仍是个孤鬼冤魂,人都叫你得罪完了。”吴玉林依然冷笑着,“你的白大哥的信用很好。你说了多少年的信,也没见收到一封呀!那一日在医院,你看见他成了大记者,喜得忘了形,好像他动个小拇指,这冤案就翻定了。结果呢?咱要一步一步走,咱们要依靠政府、依靠法律部门,这种官腔谁不会打!雪梅,谁也靠不住!”张雪梅憋得满脸绯红,起身出了屋,扔了几句话在门口上,“吴玉林,你那心胸放不下一根针!玉芳不是我姐,你又会怎么办?你要是真以为你帮我们家打赢了这场官司,我就会嫁给你,劝你尽早死了这条心。”屋里的气氛更加尴尬了。

白剑隐约觉出吴玉林的气有些根据,主动换了一个话题,“吴六叔,有人夜里来盗东西,证明他们心虚了。申家营这边,你们也要常来看看,就是墙上一个斑点,也不要让人毁了,说不定就是血迹。雪梅刚才说的一件事可能是玉芳死的关键。玉芳为什么要说:‘要是肚里没这个孽种,我就把他的老底揭出来,让他发个鬼财’?是不是玉芳知道了申玉豹的什么秘密,他才下决心杀人灭口呢?当然,这只能是一种推测。我准备到申玉豹的驼毛加工厂看看,或许能找到一些证据。”

下午,白剑去了石佛寺街。申玉豹的工厂空空荡荡,只剩下几个守房子的人。看大门的老者说:“放长假了,工人们都回家候通知。说是原料买不来,驼毛和羽毛缺了。可不是嘛,那骆驼毛和鸭毛鹅毛都不像羊毛,可以一茬一茬剪。”

白剑的心又灰了一层,查这两个案子,前景都不会太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