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玉豹和三妞的恋爱开始于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

刘清松到龙泉烧起的第一把火,促使以农民企业家身份名噪龙泉的申玉豹第一次走进了龙泉县城最豪华的娱乐场所好问酒吧。曾经是建筑系高材生的刘清松,在地委组织部这样的要害部门行走近十年,从一般职员熬到副部长,自然知道扬长避短的为官常识,来龙泉后,他自然要选择城乡建筑作为自己的主攻目标。李金堂难斗,这在整个柳城地区的政界,已不是什么秘密。刘清松选择龙泉作为自己政治生涯中的一个跳板,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作为地委组织部副部长,他对龙泉的干部情况并不陌生,也深知改变龙泉政界李金堂家天下的格局非一日之功。行署秦江专员和李金堂在龙泉共事多年,曾是识李金堂的伯乐,又曾受过李金堂让贤之情,其间牢不可破的友谊,也为柳城官场人物所熟知。“四清”前一年,省委段书记有意栽培李金堂,提出要从龙泉选一人升任柳城地委副书记。当时的迟专员倾向选拔更年轻的李金堂,风声传出后,龙泉一片议论,都在观望李金堂这回会不会把恩人的肩膀当台阶踩上去,爬上更高的楼层。大家都知道,秦江已在龙泉县县长的职位上呆了十三年,如这次被后进李金堂超出,也就标志着秦江的政治生命将在龙泉划上句号了。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李金堂走出了谁也想不到的一步棋,去找了省委段书记和行署迟专员,竭力举荐秦江到柳城任职。在李金堂看来,吃政治这碗饭,需要亲兄弟一样的人帮衬,这饭碗才能由瓷换银,由银换金,如果只看一时,踩了恩人的肩膀爬上去,前面就会变成一片荆棘了。这时,李金堂内心里还真没把地区这个台阶放在眼里,他认为生在一个朝气蓬勃的新朝代的幼年,只要有好的政绩,加上好的口碑,再完成朝中有人的准备工作,平步青云只是早晚的事。如果不是两年后的一场铺天盖地的政治风暴,事后的结局会印证李金堂的让贤是退一步进三步的明智之举。“文革”前一年,H省的政界要员都知道段书记已准备把省委组织部长的位置留给一个叫李金堂的年轻人,原因很简单:把自己这代人提脑袋打下的江山交给像李金堂这样的人,九泉之下也可睡得安稳。这一切可能,都因为“文革”开始三个月后段书记的自杀不再存在了。经过时间的过滤,这段秘史就在柳城政界演化成了一则李金堂让贤的传说,继而又成了地委变动龙泉县级领导的参照物和晴雨表。

刘清松来龙泉前,也曾认真温习了这段历史。不过,因为时间的介入,让他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李金堂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他几十年不离开龙泉,很可能是他潜意识里狭隘的农民意识在作怪。因此,他就获得了几多自信。他认为,对付李金堂这样的人,只要不动人事这根敏感的弦,就弹不出仇恨的音符。这样,在刘清松上任的最初几个月里,龙泉县、乡、村三级官员竟没有一人因为新到书记升迁或降职,以至于刘清松获得了“肉头”的绰号。刘清松的忍耐很有效果,当他提出由庞秋雁出任龙泉主管城建、外贸、教育的副县长时,竟没一人反对。在刘清松扬长避短的计划里,只用一个庞秋雁就足够了,因为他自信只要在城建这一方面有所建树,这次镀金就功德圆满了。有一个抓城建的副县长,这个计划就能不动声色地运转起来。

这年初秋,刘清松做好充分准备后,决定烧第一把火——改造横贯县城东西的主大街,把原先长两里宽二十几米的新华大街和长两里宽十几米的雪松巷,改造成宽五十米长二点五公里的大街。这个方案当然是由庞秋雁做好后提交县委常委讨论。李金堂看到这份报告,心里多多少少生出一点踏实感。一个总是沉默着不出手的对手,要比一上场就哇哇乱叫打出让人眼花缭乱花拳绣腿的对手难对付得多。这个刘清松憋了半年,踢的第一脚,竟是改建一条路,这让李金堂感到意外。修路是大好事,如果财政有这笔钱,谁都会想得到,关键是财政没这笔钱。李金堂对着报告看着,心里甚至对刘清松生出了些许同情。作为一名职业县级政治家,他一眼就看出刘清松是选了一道难题,当即在报告上批道:“这是全城人民盼望已久的好事,各方面应大力支持,财政支出问题应优先考虑。”转念一想:刘清松来龙泉毫无建树,何不借此对他以示亲近呢?又接着写道:“经费问题是否可用其它办法筹措解决,请刘书记定。建议改建后的大街称青松路,因全国各地用中山、新华太多。妥否,也请刘书记酌。”

刘清松等的就是这个话,当即在报告上批道:“同意李副书记意见。因县里财政困难,无力支付这笔钱,修路所需资金,建议用这种办法筹集:向全县乡村公开出售部分城镇市民户口,每个户口卖一万元,能卖五百个户口,便可望修成此路。这样做有三个好处,第一,探索出建造公共福利设施的新路子,符合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第二,吸引全县商贾云集县城,可望由此探索出一条商品化的道路;第三,可以以此探索一条缩小城乡差别的新途径。”

刘清松早用这几个月时间得出龙泉个人富集体穷的结论,对卖户口成竹在胸。县委其他常委一看李金堂主张这么办,都表示可以一试。于是,一个公开卖城市户口的方案便开始草拟了。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龙泉城乡,至少有上万人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自秦商鞅发明了户口制,两千年来时废时用,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制度已十分完善了。多少年来,迈上这个阶梯,只能走招工、提干、上大学这三条狭窄的小道,熄灭了多少人的梦想。如今又多了一条用钱开通的甬道,又有一群人为之狂热起来。

申玉豹就是其中的一个。

作为一名小县的百万富翁,近些年来,申玉豹已获得了许多荣誉。同时,他也收获了由于这些光荣派生出来的让他难堪的隐衷。开始的几年,人们称他是农民企业家,他会打心眼里得意,如今听到这个称谓,他就会觉着十分刺耳,十分不受用。他渐渐明白便是企业家也是有等级的这个道理,因此就尝试着摘掉头上“农民”这顶帽子。李金堂帮他平息了吴玉芳引出的风波后,申玉豹开始了行动。

他像英雄一样从拘留所凯旋的第三天,就把一份入党申请书递到了申家营所在的凉水井村支部。凉水井的村支书贺天胜一看申玉豹要入党,当天就骑车去了石佛寺镇,把申玉豹的入党申请书交给了他父亲、石佛寺镇党委书记贺兴壮。贺兴壮当年助李金堂打垮了林苟生,稳住了李金堂在县里的地位,第三年就变成了国家干部。李金堂第一次下野时,贺兴壮没落井下石,让郑党干免了职。李金堂第一次复出,就把贺兴壮提成了石佛寺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李金堂第二次去干校,贺兴壮也跟着倒了霉。李金堂第二次复出,又把贺兴壮提成了石佛寺镇党委书记。饮水思源,贺兴壮作为龙泉的一方诸侯,自然是李金堂的心腹。贺兴壮像是要考考儿子在政治上是否已经彻底成熟了,看了申请书后说:“玉豹要入党,你的意见该怎么办?”

贺天胜答道:“这恐怕得问问李副书记。李叔不叫他入,好办,搪塞他两句就中。要是叫他入,还有点作难。玉豹人缘差,这回他老婆又死个不明不白,节骨眼上硬把他弄进来,怕不合适。”贺兴壮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你看李副书记会不会叫他入?”贺天胜苦笑道:“就是认定李叔让他入,我不知该咋办,才来问爹讨个主意。这入党,要当场举手表决,不像无记名投票,没法做手脚。弄不好,李叔怪罪下来可不美气。”贺兴壮冷笑着不说话。贺天胜看得心里直发毛,问道:“爹,你笑啥?”贺兴壮道:“笑你没长进!这件事你李叔只会敲破锣,不过他会敲到点子上。”贺天胜惊诧道:“咋会哩!凉水井谁不知道申玉豹能有今天,全仰仗着李副书记。这次人命关天的大事,要不是李副书记帮他顶下来,他有点烂钱还不等于是纸。虽说如今也可以拿钱买这买那,可买人命不中。李叔在这难事上敢救玉豹,还能不让他入党?”

贺兴壮有心让儿子长见识,拿起电话说:“你把电话打过去,看李副书记啥态度?”贺天胜对着话筒说了这事,又听了好半天,放下电话直摇头,“怪事,怪事。爹,你咋就知道李叔不同意哩?”贺兴壮得意地笑笑,“你先说说你李叔咋说的。”贺天胜说:“他听了,大半天不开腔,我当他要说多少话哩,他说个知道了,又不说了,最后又加一句,说玉豹是一个方面的标兵,留在党外作用更大些。我弄不懂,咋进了党内作用就小了哩?”贺兴壮道:“这话回得有水平!玉豹要是问你,你也这样说。你们村的其他几个富户不都是党员了吗?留个玉豹在党外,证明你这个支书全面。”贺天胜挠挠头,“我这还是猜不透。”贺兴壮脸黑了,“今天你要把这个能学了!这为官,就好比当前窝后窝一群娃的娘,一碗水要端平了,亲子养子一样看,才是个好官。都是党员成了万元户,不扶持其他人,人家就骂你是个偏心的后娘。”贺天胜恍然大悟道:“妙,妙!都成清一色,这年终总结就不好写了。李叔到底是高人,原来是留个申玉豹在党外挣个好后娘的名声哇!”

贺兴壮面露些许鄙夷之色,“你只看到这一层,差得还远。其实哪个后娘都偏心,身上掉下肉才疼哩。李副书记若是真把玉豹当亲儿子看,早叫他入党了。这些年他连个招呼也没打过嘛。玉豹越有钱,你李叔越要防他。玉豹是个啥人?要是我,我也防。只是我不明白金堂为啥要下死力扶持他,这回又算救他一命。”

申玉豹入党受挫后,沉寂了没多久,就从宣传部朱新泉那里得到了县里要卖户口的消息。当即,申玉豹甩出两千元给了朱新泉道:“朱部长,无论如何,你这回要帮咱变个身份。”朱新泉推脱着,说:“用不着,用不着,凭你和李副书记的关系,县里这回卖一个户口,也是你的。你要怕出岔子,去和李副书记说说也中。”申玉豹硬塞了两千元过去,“是不是嫌少呀?这事我只依靠你了。这点小事,怕用不着惊动李副书记的。”

李金堂确实没把申玉豹当亲儿子看。申玉豹在他的棋盘上只能是中国象棋的一枚兵卒,拱到底线也只能是个兵。申玉豹主动提出入党要求,已让李金堂感到意外。如果不阻止申玉豹,他要像一枚国际象棋的兵,拱到底线摇身一变成了皇后,恐怕要铸成大错。吴玉芳的死牵连到申玉豹,更加重了李金堂的疑心,一个可以对自己妻子下毒手的男人,他的所有承诺都不再可靠了。尽管这个时候申玉豹尚未做出任何对不起李金堂的事情,李金堂为了那一百万也不得不在多方面对申玉豹加以限制了。公开卖户口的报告送到李金堂的办公桌上,他立刻就想到了申玉豹,他感觉到申玉豹会搭上刘清松开的这班车杀进城来。为了限制申玉豹进城再否定刘清松的卖户口集资方案,显然是不明智的蠢动。思索良久,他在送审报告中加了“仅限农村未婚女性”八个字。常委会正式讨论时,李金堂这样解释说:“卖城镇户口,是一次重大改革,一定要考虑周全,上能向上级组织解释其必要性,下也要对百姓负责。按现行政策,子女的户口随母亲,这样,这一万元就不是一次性投资了。眼下龙泉农村人家,能拿出一万元买户口的不多,要让他们感到这钱花得值。”刘清松听得佩服,当即表示同意李金堂的补充条件。县长王宝林一见李金堂这样说,也不敢再发表不同意见,拿眼睛直看朱新泉。朱新泉想起申玉豹给的两千元,有点坐不住了。可是,刘清松已经表态,自己在这时唱反调就不合时宜,也沉默着,等待时机。眼看就要形成决议了,朱新泉看见李金堂出了会议室,等了片刻,忙跟了出去。

李金堂正全神贯注朝便池角上一个瓷砖洞洞小便。只要在班上,他总是在这个位置朝那个只有两公分左右口径的黑洞小便,如果便液尽数注入洞中,又无沥淋到脚下的瓷砖上,他就会感到年轻、感到自己的生命力仍生机勃勃。近来会议少,他很少来此品味这种不能传于他人的快意,正要来个完美的收束,忽听背后有人喊了一声,剩下的就沥淋在白瓷砖上了。李金堂很不痛快地转过身,不满地看着朱新泉道:“什么事?”朱新泉说:“你看你加的条件前面是不是可以加个‘原则上’,这样或许更好些。”李金堂扣着裤扣微微笑道:“你是不是有任务?”朱新泉说:“玉豹前一段给我说,他想通过买户口改变一下形象,不想老是农民企业家这一张面孔,他本来要跟你说的,我拦了。再有呢,丁副书记的内侄,王县长的小舅子,组织部温部长的外甥都在城里有工作,这回也想彻底解决一下。另外,各局、乡也有不少正职副职有任务,和我也打过招呼。这次虽说限卖五百个户口,名额也不算少,只卖给农村女青年,恐筹不足修路所需的五百万。”李金堂看着窗外金黄的秋景,漫不经心地说:“记不得是洛阳白马寺还是金陵的安乐寺,画师张繇画过四条龙,引来香客无数,寺庙收入颇丰。后来,有人发现这四条龙没有眼睛,在寺里说了。方丈想求个完美,去求画师将眼睛补画上。画师说:不点有不点的道理,点之则飞去。方丈不信,觉得有了眼睛的龙更能吸引香客,执意要画师补画。画师画笔点到,四条龙破壁而去。从此,寺庙也破败了。玉豹牵扯的案子刚刚平息,走得急要摔跟斗的。加个‘原则上’,可能会把一件好事变成了坏事。会上我再解释一下。”朱新泉听个冷汗直冒,却又感到如服一粒仙丹,连忙说:“是的是的,是我考虑不周全。这样好,这样最好。”

申玉豹得到这个消息,登时发了狠。当天,他又给朱新泉带去三千元,“朱部长,我买四个,托你给办一办,全是姑娘,长得不比哪个城里女人差。”朱新泉问道:“是你的亲戚吗?哎,你给你妹妹玉玲买一个吧。”申玉豹脸色变得非常难堪,“就买四个,玉玲就算了,留在家里和我妈还能作个伴儿。”申玉豹留下四个姑娘的名字,怀着对城市刻骨铭心的仇恨回到石佛寺街边上自己的驼毛加工厂。

他要完成一辈子回想起来都会引以为自豪的壮举。

回石佛寺的路上,申玉豹仔细回顾了自己和女性的交往史。他决定借此机会告别这种混乱,然后踏上曲线进城的道路。妻子吴玉芳死了,法律并没限制他申玉豹再婚。以他的条件,不用登征婚广告,他也自信能娶到一位漂亮的城里姑娘。这样,他的儿子就会变成货真价实的城里人。以前为什么没有这样想呢?确实,在吴玉芳死之前,申玉豹从未考虑过和别的女人重新组建家庭。甚至在婚后的几年间,他都算得上一个忠诚的好丈夫。

那年夏天,李金堂提出要申玉豹到柳城宏远冷藏厂学习人家先进的管理经验。宏远冷藏厂也是一家个体企业,是地区个体企业一面鲜艳的旗帜。厂长春天东渡日本学习归来,决定下一步把冷藏厂改名为宏远冷藏实业有限公司,自己出任董事长兼总经理。申玉豹到柳城时,有限公司正准备挂牌。冷胖子董事长珍惜申玉豹是第一个来取外国经的同行,设家宴款待申玉豹。席间,女主人忙上忙下忙里忙外,像佣人一样殷勤。对比之下,申玉豹就觉得妻子玉芳没给自己长这种脸。酒过三巡,冷胖子讲了自己的创业史,讲到当年岳父大人如何资助、如何教导他经营,显得一往情深,感动得女主人眼圈发红。又一比,申玉豹更觉得玉芳太盛气凌人,仗着她爹当年用赶毛驴车挣的血汗钱供他缴过经商的学费,根本没把他申玉豹放在眼里。下午,冷胖子带着申玉豹到各个库参观。冷胖子一面口若悬河地介绍着刚从日本学来的松下管理法,一面洋洋得意地说着自己的发明创造:“女工是公司的脸,歪瓜裂枣的一概不能要。所以,柳城有人说我不是在招工,是在选美。人家松下公司,还想了个为工人出气的地方,弄了一间房,里头放了一些和总经理、分经理、监工真人一模一样的橡皮人,公司职员受了委屈,来这屋里想踢就踢,想打就打。这法子想得绝,真绝!我正托人在省城给我也做上十来个备着,慢慢用。我还找了个女秀才拟了个出气室守则,规定不准用刀,不准用针扎心窝子。我的心脏本来不好。这气一出,省得老惦记着挨你骂的人砸黑砖。这松下管理法的精华就是严厉和权威,总经理和董事长主宰着所有职员的命运。当然,另一方面要让他们感到暖和。”申玉豹听得入迷,正在想自己办厂四年照顾乡亲乡情,竟没开除一个工人,是个重大失误,突然间发现冷胖子在一个长着丹凤眼的女检验员大腿上摸了一把。申玉豹吃惊那个姑娘没有叫喊,只是巧妙地闪身一躲,继续工作,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一瞬间动摇了申玉豹做人的根本准则。

申玉豹回到厂里,立即制定了一个十分严厉的规章制度,其中以“除名”作结束词的条款就有十一条,最有创造性的一条写道:“违背申总经理意志,另行其事者,除名。”新规定实行三天,开除六个工人,厂风为之一振,当天的产量提高两成。夏仁闻讯后立即写了一篇报道。接下来,申玉豹为女工们发了真丝双绉连衣裙作为厂服。再到车间,申玉豹感到如入桃花丛中,只恨眼睛少生了两只。那一天,申玉豹看见坐在窗子旁工作的女工侧影很像县剧团唱苏三的欧阳洪梅,便走过去问了家短里长、问了个人寒暖。这女工一直笑着答话。申玉豹一咬牙,学着冷胖子的样子,在女工大腿上揪一把。女工没有躲闪,反倒笑得更甜。姑娘是个高考落榜生,肚里有些学问,嘴里说:“总经理,以往你严肃得像个爹,我一看心里就发慌,出去学习学习就是不一样,知道心疼我们工人了。其实,你老早就是我的偶像,你长得像日本一个人。”申玉豹没想到这姑娘竟说了这样一番话,不知下面该怎么进行,问道:“你说的日本人是不是叫松下?”姑娘笑道:“我说的是日本大指挥家小泽征尔,你的头发要再留长一点,就更像了。总经理,你要想找人说话,我下班了去你办公室。”

“小泽征尔”下了班,果真敲开了申玉豹的办公室。申玉豹想摸摸姑娘的裙子试试效果,刚伸出手,一个热乎乎的身子立刻扑进怀里,顷刻间嘴被什么东西封住了。他感到一条小蛇一样的东西想挤进牙缝,手就把姑娘推开了一点。“小泽征尔”面露惊异,“咦!总经理竟没学会接吻,真稀奇!你这儿有床,晚上我再来。”扔下有些不知所措的申玉豹,拉开门出去了。申玉豹在这间简易办公室里仔细品味着人生的这种第一次等待。天刚一黑定,姑娘像一只机灵的猫儿,闪进工厂大门,几个跳跃绕过空荡荡的车间,推开虚掩的门又一次扑进申玉豹怀里。只听姑娘颤着声说:“我教你——舌头!”他感到那条像蛇一样滑溜的舌头再一次游进了口腔,试着用嘴唇去捉,没捉得住,下嘴唇却叫姑娘吸得像根橡皮筋,等那舌尖再次漫过齿缝,他毫不犹豫咂吮住了,直吸得怀里的女人浑身抖着,唱着呻唤,这才放松了。“会了,会了。”姑娘闪在一旁,“我们说会话吧。”申玉豹只是感到这种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像夏日里的过街雨一样短暂,顿时对自己的婚姻感到一丝悲哀。结婚好几年了,玉芳基本上不和他亲嘴,又从来没有这样主动抱过他一回。影影绰绰中响了一片悉嗦之声,只听得姑娘自言自语道:“咱们改日再说话吧。”申玉豹没留意,姑娘的两只手又吊在他的脖子上,手一揽发现姑娘已经是赤条条的了,顿时觉得浑身热得要炸掉,急忙把怀里的人压倒在小床上。姑娘推开他,嗔怪道:“你还是总经理呢,一点都不文明,还像个农民,都把我摔疼了。你是这里的皇上,你怕个啥,咱们慢慢来……”

申玉豹滚到一旁后,越想越觉得这姑娘有点奇,忍不住问道:“你这样浪,难道是天生的不成?你这些讲究都是从哪里学的?”“小泽征尔”也不隐瞒,一五一十说着:“上高二的时候,我和语文老师好上了。这接吻呀什么的都是跟他学的。他长得像日本影星高仓健,可会玩了。要是时间允许,他总是把我摸得要化了才要,弄一回就像死一回生一回。高三的春天,终于叫师娘给抓住了。师娘是我们体育老师,人能劈成我仨。她也没喊没叫,一巴掌把语文老师打翻了,对我说:你是第四个受害者,他不会娶你的,你要明白,早点收心考大学去。我收个屁心,还剩两三个月,黄花菜早凉了。毕业后我就回来当了农民。”申玉豹在月光下龇出一口白牙,“怪不得,你拜过师的嘛。你还想不想这个老师?”“小泽征尔”说:“想顶个屁!我就是再好,他也不会跟母夜叉离婚,娶我一个农民。所以,我就想法到了你的工厂。你放心,我只想和你好,不想和你结婚。”申玉豹听个兴趣索然,拿着姑娘的红裤头,对着月光把玩,心里道:“日鬼的,这管理法名字起得也好,松下松下,一松就下。”

“小泽征尔”说话算话,在以后的一年多里,从未说过一句挑拨申玉豹夫妻关系的话,只是要求申玉豹适当的时候把她推荐到城里当合同工。赵春山在吴玉芳死后,曾传讯过这个女工。“小泽征尔”说起话来无遮无拦,“你们怀疑是情杀?申玉豹迷上了我,嫌他老婆浑身的玉米面子气,我呢又不愿意和他过露水夫妻,就帮他谋杀了亲妇。多美妙的推理!快赶上大侦探波罗了。明告诉你,我是申玉豹的情妇,不过只是因为他长得像日本一位音乐家。我和申玉豹睡觉,从不收他的钱,算不上卖淫,大不了算通奸。我又不愿吊死在他这一棵树上。至于他的钱嘛,我不稀罕。我这辈子,只是想嫁个城里的好男人,哪怕他穷得像教师,我也不在乎。”

申玉豹给朱新泉列名单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把“小泽征尔”列在第一位。带着四万块现金回到加工厂,申玉豹又有点后悔写上了“小泽征尔”的名字。这个毫无廉耻的女人虽然带给他过无限的欢愉,但也深深地伤过他的自尊心。他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做了两年某一个城里男人或是那个远在日本的音乐家的替身。

回到石佛寺的第二天,申玉豹开始实施自己无与伦比的报复计划。

第一个被申玉豹召见的,是名单上他惟一没有染指的女工。姑娘只有十九岁,长着一双兔子一样惊慌的豆豆眼,仿佛随时都怕周围出现什么凶险,点漆般的黑眼珠儿总是一刻不停地旋转着。姑娘名叫吴兰,十二岁上死了娘,和打了半辈子铁的父亲相依为命。秋天里,铁匠患了胆病,B超照出里面有大拇指大小的石头,开刀有可能留下后遗症,怕再也抡不动打铁锤了,到柳城大医院进行体外震动,需要五千元住院费,家里只有三千元存款。吴兰那双豆豆眼怯生生地在申玉豹的办公室里闪烁了。申玉豹知道了姑娘的来意,顿时起了趁火打劫之心。他曾经目睹过吴兰在院子里洗头的整个过程,饱览过一个十八岁少女的领口弥漫出的仙境一般的瑰丽。一年多来,申玉豹数十次被欲望攫住,最终都被那双惊慌的豆豆眼溶化到了平静。申玉豹自然知道这机会千载难逢,直截了当说:“钱我可以借给你,利息一厘不收。我想你也知道我很喜欢你,要是你今晚来取钱,这三千块就不用还了。”吴兰闷声不吭地走了,走到门口,扭转头来,倔强地看着申玉豹,泪眼婆娑地说:“总经理,你可以现在就宣布开除我,我错看了你!我是要保我爹一条命啊!”申玉豹心中颤栗着,嘴上却说:“要不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我说过的话,再无更改。”吴兰一咬嘴唇,扭头走了。申玉豹在办公室等到天亮,第一次食言,骑着摩托车带了四千元送到吴铁匠家里。

申玉豹把一万元推到吴兰面前,不敢看那双黑黑的豆豆眼,望着窗户说道:“县里要卖城里户口,只卖给姑娘,我决定给你买一个,名已经报上了。这钱我白送给你,不为别的,为你的一片孝心。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成了城里人后,你一定要嫁一个警察。当年我去西安做生意,遇到一个不讲理的警察,他把我在派出所院里的小杨树上,铐了整整一夜,蚊子咬得我快要急死了。你嫁给一个警察,一定要告诉他不要平白无故欺负外地去的生意人。”吴兰怯怯地问:“总经理,就为这个吗?”申玉豹咧嘴一笑,“你爹会打铁,你成了城里人,他把铁匠铺子搬到县城去,你们的日子就会越过越好。你一点也不比城里姑娘差。要是你愿意,明天你回村里开个证明交给我。”吴兰追问道:“你不要求我做什么?”申玉豹摇摇头,说出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日他妈,要钱有个屁用。我想了你,让你惊吓了一年多,也该这样提拔提拔你。”

第二个走进申玉豹办公室的女工叫杨翠玲。人长得丰满而不肥胖,在女工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几年来曾三次带头要求增加工资。三次交锋,申玉豹都作了让步。第三次作出增加工资的决定后,申玉豹约杨翠玲去了赵河西岸的槐树林。其时,槐花怒放,浓香四溢。杨翠玲刚一走近,就被申玉豹一拳打倒在青草茂密的河坡上。然后,申玉豹扑过去强奸了她。整个过程,杨翠玲都没停止反抗,被申玉豹踢打撕咬成一个血人。申玉豹像完成一件宏伟工程一样,四脚朝天躺在芦苇丛里,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臭婊子坏我多少事!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道人分三六九等。我躺在这里等你去报案。一听说你准备罢工,老子就想到要强奸你。你是要脸呀还是要法律为你报仇,供你选。”杨翠玲挣扎着去洗净满脸血污,呜呜哭了半晌,没有报案,也没有离开加工厂,从此沉默了一年多。

申玉豹还是拿出一万元,“你坐下。我想把你变成一个城里人。县里要卖户口,我托人给你报了一个名。我知道你恨我,恨就恨吧。我没有什么要求,希望你找个税务局的干部,将来能当局长那种的。君子报仇,三十年也不晚,谁都知道,我是龙泉偷税漏税的大户,到时候新账老账一起算,说不定真把我送进去住十年。我送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嫁个公安局长也不管用,我老婆的事你是知道的,法律现在管不了我。那年我确实控制不住,想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治你。给你买个户口,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回村里开个证明交给我,事办成后我通知你。”杨翠玲一直站着,直到最后也没有表态。

凉洼村的香香十八岁结婚、二十岁离婚、二十一岁进厂,是公认的厂花。申玉豹选香香当厂办秘书,连“小泽征尔”也没提出什么异议。申玉豹喜欢香香的稳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又不仗着厂办秘书的身份欺上压下。香香在女工中人缘极好,同时又对申玉豹绝对忠诚,进厂两年来,为申玉豹的事业操碎了心。申玉豹还真有点舍不得她。

香香听明白申玉豹的意思,当即表示:“我不去城里,我愿意继续在这里干。”申玉豹感到有点意外,“这两年有点委屈你,你我的事厂里没人知道,我也不想让你走。不过,我还是准备送你进城。跟我干没什么保障,说垮就垮的,到时你就不上不下了。凭你这个人,进城会有大出息的。”香香流了泪,“玉芳嫂子不在了,我不能走。”申玉豹火了,“你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听我的没错!我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到城里后,你一定要嫁个党政干部,你要像帮助我一样帮他,让他当官,越大越好。要是我申玉豹能活到你成了县委副书记太太那一天,你要常来看看我。”

“小泽征尔”走进申玉豹的办公室,已经是黄昏了。申玉豹没有拿钱出来,笑着问道:“你说实话,老子要是把你变成城里人,那个王八蛋语文老师会不会离了那个母夜叉?”“小泽征尔”嘻嘻笑着,“你别开玩笑了,你会玩把戏?母夜叉没吵没闹,就是因为我是农村的。我要能和她平起平坐,她早叫离了八次了。”申玉豹这才摊了牌,“我给你买了一个户口。你心里压根没有我,本不该给你办的,可想想你也没大错。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做赔本买卖。我帮你把你的老师夺过来,我能得到点什么?语文老师,语文老师都不是东西,小时候就他们常常罚我站,不就是背不了书吗?你这个浪货最他妈的精能,我要你立个字据,你和这个老师结了婚,第一年每个月有一晚是我的。”

申玉豹从朱新泉手里拿到四个户口簿,心里涌动着一股奇异的激情。看到这几个红本本,他才逐渐明白出四万块钱为这四个女工买户口,为的是报复他无法走进去的城市。回到加工厂厂长办公室,申玉豹把四个户口簿像打扑克一样甩在办公桌上,喃喃自语说:“你们如今都成了城里人了。要不了多久,你们都会一个个飞进县城去,建一个个窝。县城不是不要我吗?我就给你们城里人送绿帽子。有钱能做绿帽子,真好,真好。”这天夜里,申玉豹对着四个户口簿,仔细回忆了和这四个女人的交往。想过了,他带着满意的笑容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赤身裸体骑在这几个女人身上狂欢的情形,感觉上像是在强奸一座座城市。

一觉醒来,申玉豹擦掉嘴角上的口水,仔细搜寻着如缕如丝随着朝霞升腾的梦的碎片,心里又生出了确确实实的期待。他认为只有这几个女人拿到户口簿后再来和他睡一夜,这个梦才算圆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亲手把她们送进了城,她们能不懂我的心吗?申玉豹把户口簿交给四个女工后,破天荒在厂里正式住了下来。第一天夜幕降临的时候,申玉豹凝视着没闩的房门,心里还在想:应该定下个时间表,要不,两个人在这里碰上了怪不美气。

第一夜,没人敲门。

第五夜,仍没人敲门。四个女工没有一个辞职,都像平常一样在工作。申玉豹有点按捺不住了,心里嘀咕着:难道她们眼都瞎了?第六天,申玉豹在厂里闲转,已经没见到“小泽征尔”。第七天早上,秘书香香来请假,说是要进城看个亲戚,一本正经的公事公办模样,申玉豹想起一个多月前两人在一起时的情景,心里暗想:莫不是撞上鬼了?

第十天,厂里只剩下吴兰了。这天夜里,有人敲开了申玉豹的房门。见是妹妹申玉玲,申玉豹没好气地喝道:“你来做什么?”申玉玲哭丧着脸道:“家里没法住了,他们把嫂子装进棺材抬进了堂屋。玉龙他们也跟着起哄,排着班看尸体。太阳村的人已经上北京告状了。听说那个吴玉林还切下一个手指,发誓要把你送到监狱去。妈让我问你该咋办哩。”申玉豹沉默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我又没杀你嫂子,怕个屁。告让他们告去,看他们能日塌天。走,回去盖房,活人能叫尿憋死?”

申玉豹把建新宅的事办完,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没圆的梦,匆匆回到加工厂。一看,四个女工都不在了,连铺盖都卷走了。一问,看门的老头才说:“总经理,都飞高枝了,说是都花了一万元买了城里户口,嫌你的门槛太低了。”申玉豹怔了一会儿,问道:“一个都没留下话?”老头摇摇头。申玉豹咬了一会牙,骂了一句:“日他妈都是白眼狼!”

一天一夜没合眼,申玉豹还是没想通这些女人为什么这样绝情。忽然间,他想起了欧阳洪梅唱的《杜十娘》,忍不住骂了一句:“狗日的,一万元在北京包一夜歌星也够了,算我瞎了眼。”听到后面有动静,扭头一看,娇小的吴兰正好推门进来。申玉豹立马把一肚子火发了出去,“你来干什么?还不快进城去做你的阔太太去?一万块钱,扔进水里也有个响听哩。说走就走,连招呼也不打个,算他妈的什么事!你来干什么?来看笑话吗?”吴兰掩上门,咬着嘴唇说:“总经理,明天俺就要到袜厂上班了,俺想,俺想……”申玉豹嘿嘿笑着:“怪有能耐,钻到县袜厂去了。看不出,看不出。”吴兰低头咬着辫子道:“我有啥能耐,要不是托李副书记的福……”申玉豹打断道:“咦——你啥时攀扯上了李副书记?我想挤到他家的门里,可费了不少时间。该不是他看上你了吧?”吴兰抬起一张羞红的脸,“别瞎说,李副书记多大的官,我哪能想见就见?你帮俺买了户口,俺也不知道这户口有啥好处,听说城里还有不少待业青年没工作,也就没想离开这个厂。前天香香从城里回来,才知道李副书记把这次买了户口的几百人都安排进了厂,张了红榜公布了。”申玉豹听愣住了,瘦长的脸抽动着,嘴里蹦出几个字:“怪不得,”冷笑一串,“都他娘的跟跳出苦海一样……我,我要进城,看谁挡得住。你比她们有良心,还知道回来在我面前显摆显摆。”吴兰突然间仰起了头,大着胆子看了申玉豹一眼,颤着头发丝一样尖细的声音喊一声:“总经理——”又勾下了头。申玉豹嬉皮笑脸道:“啥事?”吴兰猛地一抬手,一只手解着衣扣,急慌慌地说:“俺知道你喜欢俺,这回你帮俺买了户口,上次你借了钱给俺爹治病,俺都记着呢。俺已经打听了,在城里织袜子,一月只能挣一百多块钱,这笔情俺、俺用钱还不上。明天俺就要上班了,你,你想咋着俺就咋着……俺不能欠,欠你太多……”

申玉豹后退了一步,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吴兰,大着舌头说着,“你,你想弄啥?”吴兰凄然一笑,“厂里人都知道,香香她们都是和和和你……好,你才……俺,俺不能……你是个生意人,俺……”申玉豹这才明白这些年自己做的事都是掩耳盗铃,伸手一拍桌子,喊了一声:“闭嘴!你是不是怕我日后去找你的麻达?你快把衣服穿上!我申玉豹对你咋样,你心里有数。你也太低看我了,老子是生意人,可也用不着用这种法子睡女人。一万块能睡几个,你算算。算我申玉豹瞎了眼……你,你给我滚吧。”吴兰掩上衣襟,胆怯地说着:“俺不是那个意思,真的不是那个意思,这些天的事俺都看在眼里,为你感到亏得慌。厂里谁不知道你对她们几个好?可是,拿了你的钱买的户口,脸一翻就进城了……俺,俺看不过去。这四个人,就俺和你没瓜葛,厂里的姐妹还以为是俺爹替俺买的户口,俺不能……”申玉豹听得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说道:“万把块钱,咱也不在乎。她们不知好歹,是她们的事,我申玉豹知道没亏欠她们就够了。我早先没碰你,没欺负你,今儿个也不会碰你。给你买户口,是我看你是个孝子。你明知俺对你有意,为了你爹的病,竟吃了豹胆开口问我借钱,俺就服了你了。算了算了,花几万块看白几个女人心,值!你也别再觉着我亏。她们这些忘恩负义的烂货,我还懒得再碰。我倒要进城看看,她们能跳到金窝银窝里。我今生今世要不找个祖宗八代都在城里的黄花闺女,也太对不起我花这几万块钱。你去城里上班吧,去吧去吧。”吴兰扑通跪在申玉豹面前,哭着说:“你是个好人——”

申玉豹经此挫折,下定决心过城里人的生活了。回想这些年过的土财主一样的生活,他感到浪费了不少时间。农民企业家,不就是个有点钱的农民吗?几个女工有了城里人的身份,自己在她们眼里不是马上变成了一个连一般工人都不如的土财主了吗?申玉豹认为这是她们知道他的底细才敢这样小瞧他的。他把加工厂的工作交给一个亲信,花了十万元租了临街的一幢楼中的一层,把荣昌贸易公司的总部由石佛寺镇迁到了龙泉县城,又用五万元在细柳巷买了一幢带小院的小楼,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那个大雪天的黄昏,他第一次走进了龙泉的豪华娱乐场所——好问酒吧。七、八年来,为了生意上的事,他也曾出入过北京、上海、广州的高档娱乐场所,瞻仰过那些大城市的大富豪是如何挥金如土的。然而,他在那些比好问酒吧豪华不知多少倍的歌舞厅和大饭店里,脑子里飞动的只是满世界的钞票,从来没有感受到坐在这间龙泉的酒吧里从心底深层弥漫出来的主人翁感觉。

三妞就在这个时候登台献歌了,学着广州那边歌手的做派,先用地道的龙泉方言向顾客问候了,又用普通话问候了,这才轻轻哼唱一句:“每次路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申玉豹仔细品评着三妞在小歌台上的风采,心中不由得这样想:龙泉竟也有这样出色的妹子,她不是和我都住在这个小城么?他学着大城市大老板们的样子,在两首歌的间隙里打了一个响指。四小姐踩着碎步快步跑到申玉豹身边,弯腰撇着京腔问道:“先生,你要点什么?”申玉豹夹出几张百元大钞,摇着头说:“别弄这些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给我听!这位小姐歌唱得不坏,再让她给我唱三支拿手的,剩下的明天听。”四小姐长长的睫毛睃睃手中的五张百元钞票,睃睃衣着华贵、不修边幅、其貌不扬的申玉豹,绽出两个旋着的小酒窝道:“先生第一次来小店吧?三支歌要不了恁多的钱,三小姐一支歌只收三十。先生是做大买卖的吧?”申玉豹瞟了四小姐一眼,立马又把眼光盯在正扭着腰身重新登台的三妞身上,嘴里说:“不错不错。我用一百元点她一支歌你们不反对吧?”四小姐眼珠儿打几个忽闪,笑道:“随您老的便,可是你还是多给了两百元。”捻了两张准备还给申玉豹。申玉豹低头看看钱,抬头看看笑容可掬的四小姐,说道:“你也不错,到底还是县城的人,不贪小便宜。这两张算作小费,可以吗?”四小姐怔了片刻,旋即说:“当然可以。自小店开业,您是第二个给小费的客人。不过,两百元太多,这一张你还是留着吧。”申玉豹又把目光移向歌台上的三妞,“那一位给小费的客人不是本地人吧?”四小姐抿抿嘴唇,“是本地人,做珠宝生意的林老板,你不认识?先生贵姓?”申玉豹说:“姓申。这林老板倒不是只土鳖,还知道给小费。”四小姐走了一步,又回头说道:“申先生,这林老板还是三姐的干爹哩,也常来听三姐唱歌。”申玉豹朝四小姐摆摆手,不说话,看着三妞的眼睛熠熠闪着光芒。

这一晚,好问酒吧的男女招待,歌手乐手,都知道龙泉有个出手阔绰的申老板。以后的五个晚上,申玉豹总是准时出现在酒吧。这时候,酒吧的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个申老板叫申玉豹,是冲着三妞来的。

第七天晚上,申玉豹带着两枚金耳坠早早地来到了酒吧早为他留着的六号包间。小四早闪到前头跟进去侍候。申玉豹朝椅子上一仰,问道:“四小姐,你们三小姐陪不陪客人说话呀?”四小姐眉头一蹙,嫣然笑道:“申先生要听什么话呀?是不是觉得小四侍候得不周全?三姐一般不陪客人说话的,只是她干爹来了才会破例。”申玉豹冷笑一声,掏出金丝绒镶面耳坠盒子朝茶几上一放,“请把这份礼物交给三小姐,就说我申玉豹请她来商量点私事。她能陪林老板说话,也没坏她的规矩。要是这两个金耳坠请她不动,还可以让她再开个价。”四小姐拿起红盒子,打开看一眼,抿嘴笑道:“到底是咱龙泉的首富,可让俺开眼了。能不能请来三姐,俺可不能保证。自从三姐认了林老板做了干爹,越发变得金贵起来,这三陪的事,恐怕她不愿干了。我看呢,除非申先生是求婚,怕是请她不动的。申先生近几日常来小店解闷子,嗯,三姐可不是一般的人,要是嫂夫人知道你和三姐这样的歌手有来往……”申玉豹听得不耐烦了,扬扬手道:“我申玉豹光棍一条,听三小姐的歌上瘾了,找她说说话也不过火。你把礼物送去,她要不来,那就不关你的事了。”

三妞从四小姐手里接过小红盒,拿出一只耳坠在牙间咬了咬,低着眉头说道:“小四,看他的样子像是没生什么坏心眼子,你说我该不该去见他?”四小姐一扬眉头,笑着,“三姐什么时候能少了主意?用得着我当狗头军师?我只是觉得林大叔待你不错,亲生女儿一样看你,这回他去北京做生意前,不是只让你唱歌吗?这申玉豹倒是不像有些人,仗着腰里有几个钱,嘴贱手狂的。不过呢,听说他秋里刚死了老婆,这女人又死得不明不白,小心些好。这些天,他花了两千多,为的啥,三姐比我明白。这些人,一分钱都不会白花呀。还是林大叔这人靠得住些。”

三妞猛地捏紧了小红盒,粲然一笑,“男人姑奶奶我见多了!林大叔可靠?小四呀,看男人你还嫩了点!你去对他说,今晚我没空,明天嘛,可能能抽出点时间。你替我谢谢他送的礼物。能一连七天来听歌,又没猴急,是个人物,凭这种耐心,咱也该见识见识。”

小四回到六号包间,耸了肩倚在屏风上道:“申老板,我没猜错吧?三姐收了礼物,却说今天没空,让你明天再来。三姐这号人,比俺可难对付了。如今她心里想的啥,鬼才知道。”申玉豹大笑起来,“嘿嘿,没想到龙泉还有这样难请的歌星。咱就爱吃这烫嘴的菜。”

第二天晚上,申玉豹带着一枚金戒指和一条金项链,再一次走进好问酒吧。近十天里,三妞充满了他的生活。三妞能歌善舞,三妞有着那四个女工无法比拟的脸蛋和身段,三妞身上洋溢着城里女人身上才有的风情,完完全全征服了正在脱胎换骨的申玉豹的心。只有尽快赢得这个出色的女人,才能弥合四个女工事件带给他的心灵的巨大裂痕,为此,他愿意下大注赌它一赌。

三妞走进申玉豹的包间,矜持地坐在申玉豹对面,淡淡地说:“申老板,三妞谢谢你的捧场,今晚来陪你说话来了。再有十分钟就轮我唱歌了。你就捞稠的说吧。”

申玉豹把两个小红盒摆在茶几上,手指敲打着黑黑的桌面说道:“用不了十分钟。我叫申玉豹,是咱县荣昌贸易公司的总经理,资产大约有几百万。今年秋天,我老婆死了,没有留下孩子。我听了三小姐唱了几天歌,觉得咱俩有缘分,想和你一起过一家人。你要是同意呢,三天内给个回话,这几件不像样的首饰就算是见面礼。三天内没接到你的电话,就算这事黄了。中不中,你自己想想看。俺还有笔生意要谈,你拿着公司的电话号码。告辞了。”

三妞望着申玉豹闪出去的背影,惊得张大了嘴,两行眼泪莫名地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