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乡副乡长田雨得推着浑身吱呀乱响的破车沿着盘山的四级土石公路爬上那个二里多长的漫坡,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把车子一撒手,自己歪斜在路旁的一块大青石上,对着夹在山巅松柏枝杈中如血的夕阳发着一阵呆。再朝西行走两三百米,向北拐过便可看见菩提寺初级中学破败的校园了。每次爬这个漫坡,骑也不是,推也不是,总是苦不堪言。痔疮使他对盘山路视若上刀山下火海,骑车上来总是弄得鲜血长淌。今天,他必须赶到初级中学作些布置,设法多弄到一两万块钱,然后和范光明校长做个交易,把要来的多出平均数的钱交给他,拿到伏牛五凹小学救急。抓教育的副乡长真不是人当的呀!

正倚着大青石叹息,看见后面正有一辆架子车在四个人的推拉下缓慢向上爬来。估摸着车子不至于因突然停车下滑了,田雨得忍不住挪动双腿,站在路中间骂了一声:“范光明你个狗日的,到乡里拉货咋不朝我那里蹦个脚尖,害得我走了三四里冤枉路,把痔疮也弄犯了。”范光明停住车子,连连赔着不是:“乡头,实在对不住,弄得你又发生了流血事件。磨了六七天嘴皮子,昨天你才抠了八百块,想着今天没啥事,去你那里点卯又怕你反悔了要走这八百块钱。”三个老师也都给田雨得赔着笑脸。田副乡长有痔疮,就给学校交代:凡有老师到乡政府所在的土街上办事,一定要去问问有没有新动向。田雨得紧皱着眉头,很痛苦的样子说:“算毬了,我把媳妇给你送进房,你还要我这个媒人干毬!你买这些石灰雨毡干啥?房子还真漏了?”范光明笑道:“我哪里敢诈你的钱哟!前两天下雨,学生宿舍漏了十几处,没法睡了。夏天还好点,如今刚开春,已经冻病七八个了。”田雨得狡黠地看了范光明一眼,“真的?我得去看看。不过,你得拉上我。这可不算以权谋私,仗势欺人,我这是为你们学校流的血。”范光明说道:“应该,应该。还不快扶乡头上车。”田雨得坐在雨毡上,“人家周文王拉姜子牙八百步,姜子牙保周朝八百年。你今天拉我一米,我付你十块钱,合算不合算?你说。”范光明素知田雨得为人,喜抖包袱,心里算了一下,说道:“两里多,我只求你给一万元,可别反悔。头儿,你又从哪儿弄的钱?”田雨得说:“暂时保密,开车。”

五个人在一溜八间草房前停了下来。已经下了课,几十个学生和老师慢慢朝这里围过来。田雨得下了车,夹着勾子在外面看了几间房,摸摸一块烂了几条缝的窗玻璃,朝后面退了退,站在那里眯着眼睛看这一排学生宿舍。范光明和众师生都屏着呼吸,静等田副乡长训话。只见田雨得从石灰堆旁抄起一把铁锨,走到房子前,抡起来砸碎了两三块窗玻璃。没等师生反应过来,他又沿着墙根,挑拣着砸了起来。范光明冲过去,从后面把田雨得死死抱住,央求道:“有错误你批评嘛,你只管批评嘛!”田雨得扔下铁锨,“你放开!”转身说道:“你咋错了?伏牛乡有你范光明当中学校长,是全乡几万人的福分!我爷爷解放前当中学教师,一月薪水能买五千斤大米,除了教书,他啥事都不管不问。你这个当校长的,撅着屁股为孩子们拉石灰修房,有啥错。你愣着干啥?快叫学生把玻璃碴子拣干净,找点旧报纸把窗户糊上。没旧报纸,把新报纸上洒点脏水,用火烤干了再糊,省得看出来是才糊上的。”

几百师生不知大乡长搞的什么名堂,大部分呆若木鸡地站着看。范光明吩咐学生们去拣玻璃、找报纸糊窗户。田雨得看了看房坡,突然喊了一声:“给我找根长竹竿来。”几个平素调皮捣蛋的学生很快找来了四五根长竹竿。田雨得接过一根,笑着说:“好吧,学着我的办法干。”说罢,拿起竹竿就去捅房坡上的草,几个学生跟着捅了起来。捅了一会儿,田雨得停下来说:“去,进屋看看,有几个地方漏了天。”几个捣蛋鬼忙不迭地冲进屋子,不一会儿,脑袋从没了玻璃的空窗户格里探出来了。“五个。”

“六个。”

“不是六个是七个。”

田雨得满意地笑笑,看着范光明说:“还用我再动手吗?另外两个宿舍,也给我照着这样干。后坡就算了,前两天刮的西南风嘛。走,到屋里看看。”进去一看,这是一个女生宿舍,田雨得摸摸几床潮湿的被褥,三角眼一转,又说道:“给我端盆水进来。”

田雨得接过脸盆,照着露天处对着的床被洒了起来。范光明生气地说道:“你让学生今晚怎么睡!”田雨得扔下脸盆说道:“先让她们同榻睡几晚,过了明晚,把被褥拆洗一下不就行了。走,出去给大家漏个底。”

田雨得走出宿舍,走到一块石板上,卡腰腆肚讲道:“明天,县委李副书记、县政府庞副县长,还有教委、宣传部、财政局的领导,带着三十万元要到八个初中进行现场办公,解决这几个学校的困难,你们学校是第二站。咱们乡是个山边边上的穷乡,这个学办得艰难,让你们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教书学习,乡里领导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感到很对不起你们。你们看看,这半个篮球场,篮板还在墙上挂着,看着揪心呢!”真说得鼻尖有点酸,像是又不愿在一张张稚嫩的脸面前真掉下眼泪,擤了一把鼻涕,换了一副腔调说:“要改变你们的学习条件,只能依靠县里不是?我这个管教育的副乡长,没啥能耐,和明天要来的县领导不是什么好朋友,替你们说不上话。想来想去,想了这个馊主意,砸了你们的玻璃,捣了你们的房子,淋湿了你们的被褥,目的呢,不过是想多为你们要几个钱。这个账好算,你们学校是第二站,这笔钱最少还有二十多万,县领导看看你们宿舍,说不定就能多给你们学校三两万。能不能感动县上的领导,我不敢保证,说不定我今天白砸了。这里求你们帮忙隐瞒一下今天这件事的真相,要是明天你们得的钱没有超过平均数,你们可以到县里告我弄虚作假。让你这些娃娃学着说谎,我这心里难受呀……”最终还是流下了眼泪。范光明也听得鼻尖发酸,大声说道:“都别站着了,赶紧拿碗排队吃饭去。各班班主任今天晚自习给同学布置一下,明天该怎么说话。”

范光明要留田雨得吃饭,田雨得摆摆手说:“谁稀罕吃鸡巴你家的晚饭,和我家一毬样,一根大葱两蒸馍一碗玉米糊糊,最多添个咸鸭蛋。我得赶紧回去吃几颗痔疮宁栓,明天免不了要喝顿酒,别喝得下面大出血了。”范光明开玩笑道:“上次我老婆刮孩子,医生开了益母草炖蛋的方子,你吃着试试,止血。今天你可让我长了不少见识,你在伏牛乡,我绝对不想着跳槽。”

田雨得在校门口停住脚步,古怪地笑了两声,“你先别谢我,也别表这种忠心。你以为我只是为你考虑呀?你呀,做事太实,我怕你弄不好连两万块也留不下来,这才冒着生命危险上来找你。”范光明感激道:“是这话,不是你这一点拨,我还真不敢保证能要来个平均数。”田雨得当即说:“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我保你三万七千五的底,多出的部分归我。你再想点别的招儿,我估摸着能给五万。我拿一万二千五。你知道五凹小学的危房吧,不重盖今年雨季准出事。那女校长前两天将我一军,写了个报告交到乡里,说如果春上不盖房,夏天下雨砸了学生由乡里负责。有这一万二千五,五凹那边就有个交待了。”范光明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感到被田雨得装进去了,却又能理解田雨得的苦衷,叹口气说道:“和你斗心眼,我哪里是个儿!只要你保证给三万七千五,多的归你我没话说。反正钱要过你的手,你只给两万,我还能告你不成?”田雨得嘿嘿笑着:“钱要过我的手,我还用得着费鸡巴这个劲!再给你漏个底:明天财政局带着现金支票来,专款专用,我想雁过拔毛也不中啊。你说过的话可不能不作数!”范光明气得骂道:“你狗日的耍我!还是老同学呢!我的话当然算话,我可不敢得罪你这个大乡长。”田雨得抬腿上了车,扭头说一句:“都是钱这个王八蛋逼的。”一个黑点渐渐融进了暮霭里。

范光明端着半碗稀饭,手指旮旯里夹着个白蒸馍,右手拎一把小儿手腕粗的大葱,沿着教师宿舍一路咔嚓、一路吸溜、一路咀嚼、一路吞咽、一路吆喝着:“到我屋开个会,到我屋里开个会。”折回自己家门,把饭碗朝饭桌上一撂,抹抹嘴巴,打出一个响亮的饱嗝,十几个教师鱼贯进了屋,坐的坐、站的站、静的静、闹的闹,把两间房撑个满满的。范光明看看七个年轻男老师,三个年轻女老师,一个半老徐娘女老师和一个退休后回来发挥余热的男老师,咳一口痰吐了说:“职称和升学率挂钩,调进县城重点初中与知名度挂钩,房子、设施与钱挂钩,这我就不说了。谁有门子调走,我把红灯砸了放人。还在这口大锅搅勺子,有关口咱还要齐了心过。明天县领导带着现金支票现场办公,剜到手里就能下锅煮。不知谁主贵,让咱们摊上第二站,钱还留着大头在。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叫大家来,一起想个办法,把这笔钱留多一些。”一片唏嘘声过后,有人在黑影里说:“校头,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吧?带着支票办公,没听说过,别叫人蒙了啊。”有人附和:“是啊,截留的不是要喝西北风了。”有人换个说法:“校长,这出个好主意多要了钱,能奖励多少?千分之十行不?”

范光明咬咬牙说:“奖千分之二十。咱五万为底价,多拿回来一万奖二百。五万块,咱只能落三万七千五,原因以后再说。拿回六万,咱们老师开始沾光。拿八万,每家盖个厨房,省得冬天老担心煤炉子把你们熏过去。拿十万,每个级段组、每个教研室能布置布置,沙发太奢侈,至少换成冬天暖夏天凉的双面折叠椅。”有人笑道:“十五万呢?”范光明说:“修个运动场。”又有人接道:“要是二十万呢?”范光明说:“奖你三千。剩下的我不会花了。能拿到八万,就谢天谢地了。”

议了半天,没一个方案可行。退休的孙老师说话了:“小范,这事得请高人出主意。咱们粉笔灰吃多了,想啥啥不灵。有个人,只要能请他点拨一下,估计能拿到八万。”范光明问:“谁?”

“你表舅爷孔先生。”

“能行吗?他基本上算是遁入空门的人了,会过问这件事?再说,表舅爷一个散淡之人,和官场什么瓜葛都没有,能主持这件事?”

“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明天来的领导,谁说了算?”

“当然是李副书记。”

“这就对了。”孙老师胸有成竹地说,“只要孔先生答应办这件事,八万块就跑不了。我给你讲件事,三年困难时期,孔先生在县一中当校长,没有一个学生因饥饿退学。什么原因?李副书记保障了粮食。据说孔先生在大跃进前就算到后面的饥荒,给李副书记订了口头协定。他们的关系,远些说还算师生。听知情人讲,如果没有孔先生,李金堂只能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孔先生见他是个可造之才,教他读书,教他做人,还引他参加革命。可以说,孔先生对李副书记有再造之恩。你们说,孔先生帮我们说句话,李副书记还不多给三五万?”范光明将信将疑。粉碎“四人帮”后,孔先生就在菩提寺做了居士,“文革”的十年,寺庙荒废,孔先生也在破败的菩提寺盖了间茅草屋开荒种地,给人医病。孔先生这一段历史,范光明十分熟悉。高中毕业后,范光明只管种田,进取之心早死了。混了两年,孔先生突然来到他家,求他父亲放范光明陪他到山上帮他开一年荒。住进草木屋,范光明不得不把书本捡起来。两年后,恢复高考了,范光明没费气力就考上了省里一所师范大学。范光明不相信孔先生和李金堂曾经那样亲密无间,若真是这样,孔先生当年应该谈到的,摇摇头说:“不可能!你说的都是些传说,不可信。要不然,李副书记复出,怎么不请孔先生下山?”孙老师无法解释,沉默一会,退一步说:“既然咱们想不出法子,你去问孔先生讨个主意总行吧?反正这儿离菩提寺只有里把地,不远。”

范光明进了孔先生后来重新修建的小院,孔先生正和寺庙的住持晦明法师下围棋。范光明喊了两声,孔先生连头都没抬,嘴里说一句:“紫砂壶里泡着茶,你自己饮吧。”眼睛一直盯着棋局。晦明法师执黑,围歼一条从边开始差不多横贯整个棋盘白龙的战役已要接近尾声了,据他的计算,不出二十步,这条五十余子的白龙定是仅存一眼而亡,手中的念珠飞快地从两指间流过,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欢愉,脸上却宁静如水,一副宠辱不惊的大度。范光明粗知围棋,看了一会,没看出名堂,就趁着孔先生对盘凝思的空当儿,简明扼要说明了来意。孔先生口里不时发出低吟,范光明误以为这声音是对他的回响,鼓足勇气说:“舅爷,李副书记一言九鼎,明天劳驾你下来帮学校说句话,大锅小锅都等米下哩。”

孔先生伸出枯瘦的两指,夹起一枚白子,敲进与大龙尚有距离的黑角的空里。晦明住持对那枚白子凝视片刻,嘴角浮出了明显的笑意,毫不犹豫摸一枚黑子儿,继续追杀那条长龙,嘴里不由说道:“先生是不是看花了眼?”孔先生捋捋胸前的白胡须,睁开如炬之目,再朝黑空里打下一子,回敬道:“未必!”晦明法师口里说:“承让!”又拍一子罩在白龙头上。顿时,白龙向上的出路阻塞,眼看着只能朝那条狭窄的空隙里寻找活路了。孔先生也不犹豫,夹起一子儿跨过去,切断了中腹黑子儿和角上的联络。晦明法师咦了一声,捏念珠的手僵住了。范光明赶忙插道:“舅爷,求你答应了吧?”

孔先生侧脸看了范光明一眼,“我已是方外之人,二十余年没问过俗事,早不知外面棋局变化,你让我怎么答应你?”晦明法师采取了两败俱伤的法子,不作丝毫退让,紧紧扭住白龙不放。两人再落十余子,局势变得更加险恶。黑子如退让,白大龙和黑中腹二十余子双活,黑棋将贴不出目;再拼下去,极可能出现百局难遇的三劫连环。白子如退让,大龙顿死,只好继续攻角,最后可能出现更为罕见的长生之势。一直占优的晦明自然不甘心,低头沉思起来。

范光明急了,“你是李金堂的老师,你说句话会起作用的。这事关系全乡几万人的根本呢,舅爷!”孔先生慨然叹道:“你知道什么?此一时,彼一时。你去吧,有三万多,聊胜于无。心不要起大了。”范光明冷笑道:“几百个孩子读书的事,自然没你清修重要。打搅了。”他看见孔先生的身子兀自动了动,心中又盘算着另一个主意,退出屋子。

两人各下各的,局势渐渐明朗:照此下去,黑棋要劫杀白棋,白棋自要在角上制出长生势;白棋若想以气长吃中腹黑棋,黑肯定要做三劫连环。两人僵持了很长一段,晦明喃喃说道:“我想胜你选和,你想胜我选和,势成骑虎,只有和。你说呢?”孔先生点点头,“罕见,罕见!输赢本是平常事,我却认了真,和了最好,清静。”晦明意味深长地说:“先生不剃发,可谓表里如一。只是老衲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先生身居佛门,眼里还有尘世,为何不就范校长之请?”孔先生道:“我一生如棋局,多次如履薄冰,还算有惊无险。如今已过古稀,实不想再理俗务。”晦明身子向前微微一探,“恕老衲直言,先生可是怕输?”孔先生微微点点头,“帮朱元璋打下天下的刘伯温、徐达、常遇春,谁的结局最好?刘伯温!他及时退隐了。常遇春命薄,死于天下即得之时。徐达想享荣华,竟被朱元璋笑杀。龙泉小县,五脏俱全,金堂深谙其中玄机,不可多得。文革前他羽毛未丰,辅之有益于龙泉,无害于我,就做了几年真先生。这十余年,他没想到我,是因我老朽无用了。当然,此说有些菲薄自己。事实可能是这样:治理龙泉,他已得心应手,炉火纯青,用不着哪个多嘴多舌了。光明请我当说客,是他不明其中道理,我出来说话,有害无益,极有可能把事情办糟掉的。于学校无利,又扰我清修,何必!太平盛世,二三十年才能出威。威者,畏养也,我不显畏,必伤其威。二十余年未见,凶吉未卜。自然,龙泉小县,比不得泱泱大明,性命之虑也无,只是以后便无这一方清静和法师对弈了。这也算是怕。”晦明数珠的手突然一顿,说道:“先生高论。不过,先生近日似有一小劫,却无妨,自己必能化解。”孔先生说道:“请法师明言。”

晦明道:“阿花难逃劫数。刚才范校长来访,它不叫不吠,勾头耷尾,似有所惧。范校长已走,它竟足不出户,一直卧于桌下,岂不怪哉!”孔先生低头一看,平日里势壮如虎的阿花果真在桌下卧着,眼睛里恐惧乞怜之色呼之欲出。孔先生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忙站起来道:“阿花伴我八年,如同家人,请法师赐破解之法。”晦明站起来一撩袈裟,合掌说道:“没了阿花,不是更清静么?老衲告辞。”

孔先生拉开院门,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院门前的松柏树林里跪着黑压压几百人。定睛一看,范光明在前面一块石板上跪着,后面整整齐齐跪了十几排孩子。孔先生忙弯下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请起请起。”范光明双膝向前挪挪,带着哭腔说道:“舅爷,孩子们读书难哩。最远的,家里离这里二十二里。为的啥,为个成才。光明无能,不能给他们提供好的学习条件。没有运动场地,孩子们早晚无法锻炼;教室的桌椅板凳,长短宽窄不齐;宿舍是草房,八年了,草也没换一回,一遇连阴雨,外头大下,屋里小下,外头不下,屋里还滴答,有几个十三四岁就得了关节炎。这都需要钱呀,舅爷。这天上掉烧饼的事,十年八年只能遇一次。三年里,申请经费的报告我都写了十八份,只要来了五千块,连维修房子都不够。舅爷,看在这些孩子的分上,你就张张嘴吧。”孩子们齐声喊道:“孔爷爷!”显然,这是经过导演过的。

孔先生喊着:“孩子们,你们都起来吧。刚刚下过雨,湿气大,别跪坏了身子。”孩子们只是一遍又一遍喊“孔爷爷”,就是不起来,直把孔先生喊个热泪盈眶,颤着声说:“孩子们,我孔令明何德何能,敢受你们长拜!都起来回去睡觉吧,明日还要上早自习哩。我答应你们,就是拼上我这把老骨头,也要为你们多要来两万块钱。”范光明站起来转身喊道:“各班班长带队,起立!按一二三年级顺序,依次返校,穿过前面村子,不要高声喧哗。”

孔先生转身回院,发现晦明住持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范光明急忙跟了进去。孔先生一拍桌子,喝道:“胡闹!”又站起来踱了一会儿步,冷笑道:“你出息了,大出息了,连孩子也会利用了嘛!”范光明嗫嚅着:“逼的,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田副乡长把玻璃都砸了十几块。为的啥?还不是为了孩子们。”孔先生冷讽道:“噢!你高尚得很哩!我想听听你如何来打我这张牌。”范光明说:“以你和李副书记的关系,出面说句话就行。”孔先生道:“我们二十多年没见,要是他不认我这张老脸,你我怎么向孩子们交待?明天我不能露面,绝对不能露面。”

范光明急了,“舅爷,你不露面,这事还能办得成?”孔先生又坐下来,“试试吧。这件事真不该办,你这里多拿一万,后面的学校就少拿一万,手心手背都是肉。唉,你怎么会利用孩子,叫我真作了难。这样吧,他们明天下午来,请他们吃顿饭吧。”范光明犯了难,小心提醒着:“舅爷,人家在县城,啥东西吃不到。再说,中午人家在杏花山吃过了,饱肚子来,没新鲜感。”

孔先生不理范光明,若有所思地坐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着:“金堂要算个性情中人,吃的上不厌旧,其他人呢,料想也没吃过这种东西。光明,这样吧,明天你腾出个教室,就用你那些课桌拼个大方饭桌,将就用学生们的凳子使。你就说是孩子们动手找下的东西,请他们尝尝鲜,表示一下孩子们的心意。饭前只领他们看看,一件困难都不要提。杏花山中学到这里四十里,他们四点来钟能到,五点钟开饭,来得及。准备十个搪瓷盆,大号的,碗倒要用细瓷小碗,你愣什么,拿笔记呀。”范光明赶紧摸出钢笔和笔记本写了,又不踏实地问:“到底做什么吃的?又从哪里请厨师呀?学校那个厨子,连学生都不满意,领导的嘴都刁着呢!”孔先生高深莫测地笑了,“我当厨师不够格吗?山鸡四只,仔鸽子六只,山鸡最好是母的。明早你派人到三眼潭,看看有没有运气抓到几只六脚龟,六脚龟抓不到,就挖几斤泥鳅,可惜都在冬眠,挖回来后放在温水里泡,水冷了再换热水,直泡到泥鳅活过来。明早派一个班上山挖三灵菌,这灵物立春后就出来透气了,前两天又下了雨,估计能碰上一些。你再派一个老师到五凹村一个姓金的家里,问他要一条金环蛇一条眼镜蛇,就说我要的,他会给你。”范光明兴奋起来了,“学校有个五凹的女学生姓金,不知是不是你说的这家的孩子。”孔先生说:“这就省事了,五凹就一家姓金的,养蛇。两年前我去看金老五,他让十来岁的女儿杀蛇取胆给我泡酒,惊得我的心半天归不了位。明天你就让这女孩当场把蛇杀了,用蛇毒、蛇胆、蛇血各泡一杯酒让他们喝,这个节目一上,后面就好办了。”范光明想象着这个场面,担心道:“不会吓着他们吧?”孔先生说:“金堂一喝,都会喝的。酒嘛,就用一元八一斤的散装酒。这种红薯干酿出的酒,羼了蛇毒、蛇胆,比茅台还好喝。再买五斤羊肉、五斤瘦猪肉、两只猪肚、两只猪蹄髈。差不多就这些主菜吧。黑醋、白醋各买一瓶,酱油两斤,也要散装的,花椒半斤,胡椒三两,味精半斤,白糖三斤。”

说罢,孔先生拉出抽屉,拿出一本处方,用毛笔写了一会,递给范光明道:“葱姜蒜各买几斤。”范光明接过方子一看,上面写着:“枸杞子一百克、天门冬十五克、地黄二十四克、甘草五十克、党参三十克、黄芪十五克、肉桂三十克、白术十克、川芎十二克、当归二十五克、白芍十八克、茯苓二十克。分开包。”范光明问道:“这些药做什么用?”孔先生脸色黯然了,瞥了一眼蜷缩在黑影里的阿花,吃力地说:“做一菜一汤。对啦,你去抓药,再买半钱虫草,做虫草鸽子用。你走吧,今晚太累了。”心里道:阿花你要跟他走了,我就信你真有劫,要是你不走,我就让他再买条狗。嘴里喊:“阿花,你跟他上学校吧。”阿花果真顺从地跟了范光明出了院子,惊得孔先生目瞪口呆,追出院子喊道:“光明——”范光明转过身问道:“舅爷,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孔先生久居佛门之侧,不免沾染上一些轮回报应的思想,一看这狗今天果真反常,更信了定数,心里道:天命难违,你就死个轰轰烈烈吧。横了横心说道:“阿花已经八岁了。你明天把它勒死吧,不要剥皮,破了膛把毛烤掉。你把阿花的肾留着,明早去街上,问卖牛肉的韩老七要个牛鞭。阿花可以做一菜一汤,一个乾坤蒸狗,一个双鞭十全大补汤。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带它走——”

关上院门,孔先生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心里道:我就真的无法留下它?晦明啊晦明,你不说破,我把它留下了,到底会出什么事?难道阿花竟知道金堂喜欢喝双鞭十全大补汤?我就真的那么怕见他?我是他的老师呀!这可恶的史书!是你害死了阿花呀还是我害死了它?

白色的林肯,像一条漂亮的美人鱼,在宽畅的“313国道”上划出几个姿势优美的弧步,超过东行的各种车辆,头游进像乌贼一样丑陋的“北京212”车群里。

李金堂像是早已恭候多时了,做了一个制止庞秋雁下车的手势,抬腕用另一只手指指表,坐进一辆北京213越野吉普里。庞秋雁看见越野吉普另一侧的朱新泉似乎不愿上李金堂的车。这个白胖斯文的宣传部长的形体语言明白无误地诉说着他想乘白林肯过过瘾的愿望。这个发现让庞秋雁异常兴奋。她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上次去马齿树开现场会集合时的情景,随即心里就涌出一股明晰的对朱新泉让车举动的感激之情。这是一个多么有眼色、多么善解人意的好管家呵!得出这样一个评价后,庞秋雁旋即生出这样一个冲动:喊他过来乘这辆林肯。成功的喜悦不正是因为伴了观众狂热而盲目的喝彩才更显得越品越香吗?李金堂挨尿,若是缺了一个懂行的观众,不是多少有那么一点煞了风景?朱新泉正是一个高层次的、能品出初放的玫瑰和将要凋零的同一朵玫瑰花香细微差别的观众。由他伴这一程,风光就翻了番,就成了风光的平方。呼喊从胸腔鼓荡到喉门的一刹那,她看见李金堂歪斜一下身子,朱新泉紧跟着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接着,越野吉普开动了。期待落空了,她并没及时发出开车的指示。一群车竟没有一个敢先启动。庞秋雁意识到这方空间只能由自己填补,当仁不让地说道:“追上去。”教委江主任、广播电视局汪局长、财政局严副局长的吉普跟着启动了,后面跟着电视台的采访车。白虹和连锦都是一夜没合眼。五点钟,他俩才把电视片剪接完毕,接着陪汪局长审了一遍,稍作修改后又陪李金堂和朱新泉审一遍,再次修改完毕,已经七点。白虹直想倒头睡一觉,连锦鼓励她说:“我看见李副书记擦了三次眼泪。今天又是一次好机会,能让李副书记赏识,就快有出头之日了,不能贪睡,弄不好会前功尽弃的。”于是,两人又请缨随队跟踪报道这次现场办公。车一开动,白虹就睡着了。连锦进入梦乡前,熟练地香香白虹因疲劳过度而显得苍白的脸颊。

庞秋雁用手指轻点一下左门上一个雪青色的按钮,窗玻璃无声地闪出一个缝隙,她把目光移向春风骀荡的沃野。车速太快,麦田里荷锄的农民是否注意到了白林肯无从判断。阳光尚未驱尽初春早晨的寒意,庞秋雁下意识地理理上衣衣领,如同一只绻懒的波斯猫,缩在后排舒适松软的坐垫里。超车的时候,她看见了右前方的越野吉普,又从倒车镜中看见了在后面紧追不放的三只丑小鸭。蓦地,她把身子坐直了。李金堂的皇冠呢?他为什么不坐他的皇冠?庞秋雁警觉起来,不由得把头扭向后边了。教委有一辆八成新的黑色上海,广电局有一辆灰白色的旧三菱,财政局去年秋天买了一辆崭新的乳白色丰田。龙泉各部、委局的车辆,庞秋雁了如指掌,正因为知道这种情况,她才认定让她坐破吉普是昭然若揭的排外,她才格外愤怒。他们为什么要换乘吉普呢?庞秋雁终于感到了某种潜在的危机。

车队下了“313国道”,沿着一条三级公路驶向远在东南方向的杏花山。杏花山又称独山,如今呈出如烟雾笼罩的黛青,突兀在小平原的腹地。传说八仙中的韩湘子抖动拎着的花篮造了八百里伏牛山后,一头枕着伏牛山的尾巴,抿了一口酒睡了一觉,醒来后赶着去东南造大别山,把一块玉佩丢在脚下,就形成了自古产玉的杏花山。庞秋雁在车中微微感到了颠簸,想当然想出了这些官员换车的理由:都是一些土财主,怕把好车给颠坏了。

车队再转向一条根本上不了等级的官道,庞秋雁意识到此行可能要在途中因这辆高贵的林肯出点小麻烦了。司机为了绕过路上的坑坑洼洼,放慢了速度。眼看着李金堂的越野吉普要从视野里消失,庞秋雁说道:“快一点。”司机全神贯注盯着道路,回答说:“这车底盘低,弄不好就要熄火,离学校已经不远了。不怕慢,就怕站。”

白色林肯终于在离杏花山初中还有一里多地的杏花溪里抛锚了,陷进浸在水里的鹅卵石中,司机换了一挡,还是爬不过去。车轮空转几次,竟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几个洗衣服的村姑、小媳妇试探着凑过来瞧热闹。庞秋雁探出头看看清凌凌的溪水,心里暗骂:“你们这些老奸巨猾的王八蛋,竟没一个人给老娘提个醒儿!原来你们早知道这里的路况,这才换了车。”愉快的心情早扔到爪哇国去了。“咦,世上的人真精能哩!多美气的小车呀!”

“你看,你看,车里坐的还是个女官哩。怕是上面来的大官吧。”

“那自然是了,要不然,李副书记能在前面带路。”

“命跟命就是不一样,都是个女人,人家前世也不知怎么修行的。唉!”

“这种车,坐一回,死我都愿意。”姑娘、媳妇有一句无一句地议论着,声音越来越大了。在附近田里干活的青壮汉子正好干够歇儿了,四面八方围过来,掏出旱烟或劣等纸烟嘬着,吐出一团团白烟,站着、蹴着,仔仔细细地看。连锦和白虹睡了一路,这会儿有了精神,都下车看。连锦灵机一动,拉了白虹说:“我们先过去。你看,多好的镜头,县领导深入这样的地区抓教育。我们过去从正面拍。”

采访车从白林肯身旁呼啸而过,溅了林肯一头一脸溪水。围观的群众轰然笑了起来。男人们过完了烟瘾,开始品头论足了,开口就加了佐料,“真漂亮的母鸽子,原来这样不中用。”

“又瘦又嫩的,一掐一包水,干活却不中,是个瓜蛋。”

“干活?干啥活?像你老婆一样,布袋奶子,麻袋勾子,生个双胞胎像屙了两泡稀屎。这是金凤凰,落水了才不如鸡。”

“你别说,这车摸一把,肯定比摸你老婆美气,你看看,水洒上去沾都不沾一滴。”

庞秋雁心情坏到了极点,厉声说:“你往回倒呀,你往回倒呀。”司机早急出了汗,委屈道:“我早倒过了。”庞秋雁看这么长时间,后面车里坐的十来个人竟没有一个人来问一声,心里又多了一层恨,“这肯定是蓄谋已久的阴谋,让老娘出这种丑。过了今天,咱们走着瞧。”她哪里知道,后面的人是怕无端挨她的骂才不敢上前的。庞秋雁看见李金堂徒步从对面走了过来,顿时感到无地自容。

李金堂阴沉着脸,看看围观的人群,蹲下来脱鞋了。朱新泉拉了连锦一把,压着嗓音骂道:“你找死!录什么录,给我洗掉!”李金堂赤脚踩进溪水里,朝围观的男人喊着,“看够了没有!看够了下水帮我把庞副县长的车抬过来。”对面,江主任、汪局长、严副局长和七八个随行人员早纷纷跳进水里了。庞秋雁正想拉开车门跳下车,忽然看见李金堂温和的脸堵住了车门,“水太凉,不用下了,这么多人,抬得动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庞秋雁报以微笑,按住那个雪青钮子,车窗全开了。李金堂喊着:“都抓紧了,一二三,起!”林肯车像一片轻轻的白羽毛,躺在几十只男人有力的臂腕里,向着小溪的对岸飘去。连锦终于在最后的一刻意识到了今天的过失,把摄像机交给白虹,连鞋都没脱,扑入溪水,挤进一只手。

庞秋雁哪里是等闲之辈!车一放稳,她忙拉了车门跳下车,理理头发,朝小溪走几步,看着正在洗脚穿鞋的李金堂说:“李副书记,你真不够意思,我来龙泉半年了,你也不带我到老远边乡走走。”李金堂觉着这个插曲演奏得非常及时,心境和这初春的天空同样晴朗,说道:“该打杏花山乡长、书记的屁股,去年我就让他们在这里修个便桥,他们竟没办。你是不知道,我是督促不力,所以为你抬回轿,补补过。”几个主任、局长跟着笑了。庞秋雁笑骂道:“你们这些大参谋,大师爷,都该挨板子!事先没一个人提醒,车陷进去十几分钟,竟没一个人想出办法,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一顿嬉笑怒骂,竟把这场本来于她十分不利的小事故,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笑剧。李金堂神色肃穆起来,仰望一会晴朗的蓝空,说道:“快上车走,孩子们怕都等急了。严副局长,多给他们一万吧。”

整个视察过程,听取汇报过程,庞秋雁恰到好处地扮着第一配角的角色,处处把李金堂推到前台。毕竟,今天是李金堂为她解了围。毕竟,李金堂今天亲自为她抬了车。朱新泉一直没有判断出李金堂的意图,第三只眼一直睁着。若是李金堂为了给庞秋雁一个下马威,他就不会返回小溪帮庞秋雁解围。若是诚心诚意解围,李金堂为什么喊完了号子就闪开了呢?李金堂并没亲自动手。这个细节表明李金堂并不想用这件事和庞秋雁搞什么同盟。那么,这两方的斗争仍在继续。

陈远冰的出现,引起了朱新泉的注意。那份电话记录和连夜制作出来的录像带摆在清扫完的饭桌上,朱新泉心中又生出对李金堂的敬畏和叹服。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又一次出乎他的预料了。李金堂对庞秋雁说:“太不凑巧了,这个会你我只能去一个人参加,咱们不能对那些望眼欲穿的孩子们失信。你我分个工,你去地区开会,为咱县要回个百八十万,我继续带队现场办公,尽快把这三十万拨下去。”庞秋雁心中窃喜:都说你多难对付,我看未必!这种机会都不知道抓,可见你的迟钝!如果能争取到这笔资金,龙泉教育界今后还不把我奉为救苦救难的活观音?嘴上却说:“李副书记,分兵两路我同意。不过,还是你去地区的好。我来龙泉,下面没怎么跑过,正好趁这次现场办公熟悉熟悉情况。”李金堂笑道:“到地区要钱可不是个美差,西三县、南三县,书记也好,县长也好,都是难相与的刁蛮货,多年来我可领教过了。抓教育的,全区连上你,有五个女副县长,我去了也白搭。伏牛乡,四龙乡,对付上面都有一套,你去了,他们敢抢了这笔钱。现场办公不能停,在会上还能作为一颗重磅炸弹,你就说这笔钱是县里从办公费中挤出的。地委、行署领导看咱们务实,不挖空心思去争这两个名额,心就会偏向龙泉了。再说呢,你在柳城多年,和地委、行署主要领导和各个部门领导人熟,这是个事实,不用回避,你去了把握更大。还有呢,你刚刚为龙泉要回四百万,实力在那儿摆着。不是我谦虚,我去广州,恐难要回这笔钱。我看就这么定了吧。今天报到,从这里去柳城也很近,你还能回家看看孩子。”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庞秋雁心中暗暗佩服,想到和清松在龙泉的大局,不再推让,说道:“你是常委,我听你的。中午你也别休息了,帮我理个思路。”陈远冰插话道:“李书记,庞县长,电视台上午送来这盒磁带,说是拍全县中小学危旧房的。我想着可能有用,就带来了。”李金堂摸着磁带说:“难为你粗中有细。噢,这个片子几天前我看过的,正是看过了,才生出现场办公的念头。对了,秋雁,有这个片子,你去柳城就又多个杀手锏。电视台这回打个提前量,好哇。秋雁,中午咱们再看看片子,边看边说好不好?”庞秋雁自然是求之不得。

过了一会儿,放像机找到了,李金堂和庞秋雁去了电视房看片子。朱新泉越来越糊涂起来。几个小时前刚刚编完的片子,为什么要说几天前都看过了?片子还无影无踪,已经决定了现场办公,为什么要说成看了片子才作出的决定?李金堂作了这么精细的准备,为什么要把摘桃子的美差拱手送给对手?朱新泉想不出李金堂究竟想干什么,只是感到一股逼人的杀气。片子早上刚刚看过,朱新泉看了两眼,出来和几个工作人员闲聊。这个录像机怎么找得这样顺手呢?越想越觉得该给刘清松提个醒,喊了一个司机,朱新泉去了两里外的杏花镇。到石墨矿的电话线还没接通,朱新泉只好请四龙乡郑秋风乡长转达。郑秋风说:“总该说个什么事吧?”朱新泉对着话筒叫着,“你亲自上山到矿上去,就说我说的,县上出了大事,叫刘书记火速回城。”

朱新泉回到杏花山中学,打开一包顺路买来的红塔山香烟,给在房子外面聊天晒太阳的十几个男人一人发了一支,望着天上的云朵说:“冬天过了,一晃就是春天,春天一来,夏天就不远了。”严副局长接道:“搞宣传的就是不一样,尽说些真理,春天过了能是冬天?宣传工作好搞呀!”朱新泉摇摇头,“别看四季轮回简单,有的人就是弄不清,五黄六月穿皮袄。”

几个人正在说笑,庞秋雁带个红眼圈从屋里跟着李金堂出来了,看见正在对着院子里一棵梅花树发呆的白虹,走过去,亲切地拍拍她说:“谢谢你。没想到龙泉还有普通话说得这么好的姑娘。汪局长,你有这么好个人才,为什么不让她播新闻呢?天天能看见她,啥也不烦。”汪咸荣连声说道:“这就调她到新闻组。”庞秋雁拉着白虹的手说:“你跟你哥长得蛮像。你哥呢,太秀气些,显得柔弱了点。”白虹红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李金堂眼里闪过一丝狐疑,旋即又温和地说道:“秋雁,还是我们先送你吧。我们是大兵团,把你先送走,你心里不觉孤单。”庞秋雁听了很受用,想起那个欧阳洪梅和这个男人十几年固若金汤的关系,嘴里说:“李副书记晚生二十年,恐怕能成一代人的青春偶像。我就想不了这么细。有这部片子,我自信能为龙泉争来个名额。”李金堂伸出大手,握住庞秋雁的小手,摇着说:“秋雁,任务艰巨,全县八十四万龙泉人祝你再次凯旋。”

二三十人目送庞秋雁和她的白色林肯驶向东北,驶向柳城。李金堂站在一个高坡上,神色肃穆,像一尊雕像纹丝不动。过了很久,他发出一个中气和底气十足的声音:“去菩提寺。”

李金堂决定留下吃晚饭,不仅仅因为这顿饭据称完全是孩子们找的粗粮野味才动的心。把菩提寺初中选成现场办公的第二站,已经透出了他的藏得很深的期待:很想寻一个合适的方式见见孔先生。很久以来,他已经把活生生的孔先生作为一名世外高人送入神祇的行列中了。“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前一年,孔先生提出辞去县第一高中校长的职务,两人为此发生一场争执。孔先生执意要走,说出这样一番话:“经过‘四清’运动,你在龙泉已无对手了,尽管我不赞成你有的做法,但你总是达到了目的,恐怕也伤过人的性命。”李金堂听了很不受用,说道:“先生是不是担心有朝一日我会向你捅刀子?”孔先生摇头道:“我这个当过师爷、当过军阀幕僚、当过大资本家半个管家和账房的人,能作为一个历史清白的人过几个关口,还能堂而皇之教学育人,已经证明你的心了。我生性散淡,不喜拘束,留在城里无益。再说,对你的事业,我已经成个废物了。”李金堂说:“先生这么明白,为什么要走?”孔先生笑道:“如果你也倒了呢?”李金堂说:“既然这样,先生请自便,金堂不能连累你。”后来的事情,果真让孔先生言中。“文革”十年中,李金堂两落两起,从中又悟出许多道理。这十多年,李金堂偶尔也想到孔先生,想起来就觉气短,也知孔先生在菩提寺做居士,最终弄成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这几年年龄大了,更是常常想起孔先生。可是,有了中间的过节,再见面就得有个讲究了。李金堂决定在菩提寺中学滞留,显然期待着这段时间能发生点让他愉快的事情。二十年过去了,两起两落的现实彻底灭了他无休止搏杀的念头,对人这个东西,也有了更多的领悟,他实在想找个对手谈一谈,让孔先生这样的高人评点一下他这种半退隐式操作的得与失。

第一道菜竟是满满一盆汤。众官员、随从有的知道广东人吃酒前要喝汤,拿了勺子就给李金堂舀。“慢!”李金堂说道:“不是南边吃法,东西还没上齐呢。”话音刚落,果然就有一青年男教师托着条盘走进来,取下一只只细瓷小碗放在每个人面前。碗内有瘦猪肉、猪肚片、羊肉,还有两种东西,一种是三分宽窄厚薄一寸长的肉条,一种是像火腿肠样的白肉片,极细。白虹遇到一个在这里当教师的女同学,推说中午吃得太饱,去找女同学叙旧,没在桌上。汪局长用筷子夹起一片看看,脸上就有猥亵的怪笑,嘀咕着:“像是什么东西的那个东西。”严副局长接道:“你斯文个毬!这是狗鸡巴。”李金堂嗯了一声,“小严,这是学校,文明些。这道菜叫做双鞭十全大补汤,能治不少病,暖肾壮阳,益精补髓,温补气血。主料是牛鞭和狗肾。”连锦大着胆子插问一句:“十全是哪十全?”李金堂随口说道:“是十味中药。党参、黄芪、肉桂、地黄、白术、川芎、当归、茯苓、白芍和甘草。把十味药用纱布包好,将牛鞭、狗肾等放入,猛火烧半小时,再用文火煨两小时。”十几人尝了,个个赞不绝口。李金堂叹道:“没想到能在这里吃上这种汤。”

两个女教师进来,一人摆三分大的小酒盅,一人在旁边一张黑漆剥落的条桌上放了六只玻璃茶杯。范光明堆着一脸笑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走了进来,“各位领导,这是我校二年级学生金兰,来给大家表演个节目助兴。胆子小的可以闭上眼睛不看。”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瞪得溜圆。只见小金兰把一只鸟笼放在一把椅子上,掀掉上面的蓝布。有人就啊呀叫出声来,笼子里面盘卧着两条蛇,一条白底黑花,一条白底黄线,头都昂着,吐着红色的信子,刚刚冬眠醒来,显得格外猛悍。小金兰揭开笼顶,挽了衣袖,小手一伸,没容众人惊叫出声,已把金环蛇的七寸处抓在手里。她左手拿起一只玻璃杯子,朝蛇头送去,金环蛇一口咬住杯口,便有一股透明的东西沿着杯壁流下,如许重复三次,那杯底竟有一两毫升样的液体。

“蛇毒是这样取的呀。”有人感叹一声。没有另外的人附和。小金兰把蛇换到左手,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柳叶小刀,一刀割在金环蛇颔下,刀一抽出,有一股殷红流在第二只杯子里,蛇尾巴甩了几甩,不动了。接着,小金兰用柳叶刀划开蛇肚,取了一只小葡萄大小的蛇胆在第三只杯子上用刀一划,黑绿的胆汁滴进杯子。小金兰扔下金环蛇,三两分钟,又把眼镜王蛇如法炮制了,然后一手一条,拎着走出教室。一个扎着马尾的女教师抱来一个酒坛子,把六只杯子装满了酒,尔后,又和另一个梳着两条黑亮长辫的女教师端着两大杯紫红的蛇血酒给每个人都倒满一杯。

李金堂看见一桌人都面面相觑,端起来一饮而尽,咂咂嘴道:“好酒!都快喝了吧,越放越腥。”都端起来饮了。把酒杯换过,两个女教师又把蛇毒酒倒上。几个年轻的随从脸上顿时浮出愕然和恐惧。李金堂又端起来饮了,看见连锦额头竟现一层汗珠,笑道:“蛇毒酒比茅台更有味道,小连,喝了它,今年夏天可省一顶蚊帐。”连锦捏着鼻子把酒吞了,吐着舌头直喘气。

范光明谦恭地点几下头,“各位领导,请吃吧,菜不多,天又冷,吃完一个,上一个。”吃完了双鞭十全大补汤,女教师又把蛇胆酒倒上。这回连锦第一个端起来饮了。第二道菜是一盆黄澄澄的鸽子,范光明报道:“这是虫草鸽子,请尝尝。”

接着是一道名叫乾坤蒸狗的菜,每人面前又放了一小碟豆瓣。范光明夹了一块,在豆瓣上一蘸,却不吃,说道:“季节不对,若是秋天,佐柠檬丝吃更好。”李金堂已起了疑心,三道菜两道都合自己几十年的口味,其中定有原因。莫非这事真是孔先生主持的?他这么做是何用意?难为先生几十年后还能记起我喜欢吃的东西。菩提寺离此不远,肯定是孔先生了。转过脸问道:“范校长要算美食家了,不知今晚的大师傅是何方高人?”范光明不敢和李金堂对视,吞咽一块狗肉,说道:“不是什么高人,是我的老舅爷,退了休,在学校给学生们胡乱炒几个菜吃。”李金堂笑了一下,没再逼问。孔先生为啥要隐瞒身份?难道他真的不愿见我?是啊,二十几年了,见面后又能说什么?先生还没老,想得比我周全呀!

吃完泥鳅炖豆腐,又端上一盆汤菜,女教师报了菜名说:“八龟闹海。这是孩子们从三眼潭捉的,很新鲜。这乌龟都是六只脚,所以这菜还有个俗名叫四十八条腿。”李金堂又看了范光明一眼。

范光明心里七上八下,知道再问起厨师无法对答,扯个谎出来,准备问孔先生讨个主意。刚拐过山墙,范光明被一个黑影张牙舞爪按住了肩头。范光明扭头一看,埋怨起来:“乡头,我说去催主食,你又跟出来做啥,剩的全是贵客,弄砸了你负责。”田雨得笑露出一口白牙,“砸不了!下午我看你连工作都不汇报,就知道你受了高人点拨。怎么样,咱俩再做个交易,也不算交易。若留十万,我一分不多问你要,十万以上对半分。”范光明推了田雨得一把,“你春秋梦做得太大了,快去陪客人。”田雨得阴险地笑笑,“三七开,最少二八开,你不答应,我就在饭桌上露你的底,你什么时候把舅爷弄到学校做饭了。”范光明只好答应。

赶到厨房,孔先生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走。范光明大惊,忙拦住道:“舅爷,你怎么就走呀!”孔先生两手一摊,“三灵蘑菇炖山鸡已经好了,只等他们把两条蛇吃完,饭菜都齐了,这里已没我的事。”范光明央求着,“舅爷,你一走我就没了主意,李书记像是已经知道是你了,要是他要见你,我怎么搪塞。”孔先生低垂着眼皮,捋着山羊胡子道:“他怎么说的?”范光明道:“说倒没说什么,说我不像个美食家,说这饭菜一定是个高人整的。”

“没多问什么?”

“没多问。”

“没多问就好,我可以走了。”

范光明闪出道路,喃喃道:“饭是吃得挺高兴的,只是不知有个啥结果。舅爷,他要是硬要见你,我咋说?”孔先生丢下几句:“堂堂中学校长,龙头豹肚已做好了,你还续不出个凤尾?好好想想,怎样才能打动他。”说罢,竟自去了。

范光明再次走进教室,李金堂正在讲三灵菌的采法,“这东西有灵性,分明看见有三只长成一个等边三角形,每只相距一尺多远,等你挖完一只,另两只都不见了。这东西仁义。”连锦问道:“这么好吃的东西,山里又有,怎么没见街上有人卖?”李金堂冷笑道:“你起了拿它卖钱的心,见都见不着!难为他们采来这么多。”范光明忘形道:“上午为采这菌子,派了五十多个学生。”李金堂乜斜范光明一眼,“知道用它炖山母鸡的人不多!龙泉小县,我独服一个孔先生。可惜他如今成了方外之人,不能常见了。范校长,能否把你们学校的大师傅请来一见?”范光明已经听出李金堂不是非要见孔先生不可,说道:“上午派两个学生上山捉蛇,一个学生叫毒蛇咬了。我舅爷精通医术,上山采什么夜光草给学生治伤,今天恐怕见不成了。”

李金堂默思良久,说道:“各个乡初中都缺大笔钱,一回拿三五万,办不成事又把钱糟了。庞副县长马上就能要来两百万,这个矛盾就能解决了。把剩下的二十五万都给你范光明,要是有一分钱你没用在学校,就算你贪污二十五万。其它六所学校,等争来贫困县教育基金后,按菩提寺中学数目拨发。回去吧。”范光明听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