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冷了,树上的黄叶儿不等寒风到来就纷纷跟树枝离婚,懒洋洋地飘落到地面上,地面上一片枯黄,像是老天爷怕大地冻着早早给大地盖上了被子。我们一早一晚穿上了厚厚的毛衣,公园里垂死挣扎的老人们折腾完了就赶紧披上了棉袄。叶笙楠是在下头一场雪的时候回来的。那天的雪下得脏兮兮的,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空中是雪,落到地上就变成了水,跟大地结合以后更变成了污泥。空气污染严重,雪花也跟着受到污染,落到窗户上、汽车上的雪花立刻变成了斑斑点点的泥浆。整个世界都灰蒙蒙的打不起精神,人的心也像被冷缩了,紧紧地抽成一团死肉疙瘩让人难受。叶笙楠回来的时候得意洋洋,丝毫没有受到初冬恶劣天气的影响,她的衣着也非常时髦,紫红色的皮裙装镶着假水獭皮领子,脚上是一双后跟比锥子粗不了多少的高统小皮靴。她的样子也变了,头发黄黄的长长的,眉毛细细的弯弯的,嘴唇红得像是刚刚生吃过活鸡。

她回来之前给我来了电话,虽然没有明说让我到车站接她,却专门告诉我火车到站的时间是夜里十点多钟,那意思很明白,她想让我去接。我假装糊涂,就当没听出她的意思,没到车站接她。这很公平,既然你可以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一走了之,当然我也可以不去接你。她没有因为我不去接她而影响情绪,她大哥去接她了,开了一台日本尼桑把她送到了我们家楼下,到了楼下她大哥没有上来,司机帮她把东西送了上来,大包小包堆了一地,光是那种皮包公司用来唬人的密码箱就带了四个。她的高级小皮靴上沾了黄泥,进到家里把家里的地板都污染了。

“咱们这地方环境就是差,不下雨雪干死人,下点雨雪脏死人。在深圳、珠海,整天在外面跑,一个星期不擦皮鞋皮鞋都是亮的。”

她这话勾起了我心里深深的厌恶,我搜肠刮肚地想找出一句最恶毒的话来恶心她,可是一时没有想得出来,就说:“那你回来干什么?就在那边待着享福嘛。”

她显然已经估计到回来后将会受到什么待遇,有了思想准备也就有了应付我的办法,她没有让我得逞,仍然保持着兴致勃勃的情绪:“要是没有你跟杨成龙我就真不回来了。对了,杨成龙呢?”

蛋蛋在我家,开春他就该上学了,我没对她说这些,竭尽全力作出不屑一顾的样子用脚踢踢地上的大包小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趁早收拾了,别扔在地当腰碍事。”

她笑笑,微微咧嘴表示对我这种态度的理解和宽容,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她的包上都有标签,她根据标签把包分开,然后挨个打开密码箱往外掏东西:“这是你的西装,卡西莫夫牌的,金利来领带,飞利浦剃须刀,还有这种打火机,防风的。这是杨成龙的衣服跟玩具,对了,他该上学了,我还给他买了电子铅笔盒,带计算器跟乘法口诀还有唐诗,随时可以调出来查。”她把给我跟蛋蛋买的东西堆在床上,然后又拉出另一个大包说:“这是给我妈我爸你妈你爸买的东西,我爸跟你爸一样,都是每人一个飞利浦剃须刀,外加一条金利来领带。给我妈跟你妈每人买了一套衣服,另外还给他们每家买了一台电子血压计,今后他们量血压就用不着请别人了,把这东西往胳膊上一套,血压就自动报出来了……”

她蹲在地上,一样样往外掏着东西,边掏边介绍功能作用,她想得非常周到,家里的人从我爸我妈她爸她妈到二出息小林子宝宝她哥她嫂子她弟弟她弟媳妇没有没想到的……难怪她带的东西这么多。

“你帮我想想,有没有落下的?好不容易出去一趟,把谁忘了也不好。”

由她买的东西我联想到了买东西需要的钱,我问她:“你买这些东西得花多少钱?哪来那么多钱?”

她站起身来扭扭腰:“蹲这么长时间腰都酸了,我还忘了告诉你,这一回咱们可是发了,我们倒了五台车,每台车挣两万,你算算,这就是十万块呀。刨去各种花销,剩下的我跟卤猪蹄平均分,每人得了四万块。有了钱不花干什么?买这些东西总共花了不到一万块钱。还了欠的账,我们还能剩下两万块呢。”

那年月这些钱对任何一家普通老百姓来说都是天数,我辛辛苦苦除了本职工作兼了两份职,干了两个月才攒了不到一千块钱,就这我也觉得不错了,人家在外面跑了两个月,吃了喝了逛了玩了见了世面,再干点不大不小的违法事儿,一下子就弄回来四万块,这个事实让我震惊,却并不能让我快活,甚至让我沮丧、压抑。我看着兴高采烈的叶笙楠,从心里泛上来一阵疲劳,是那种身心交瘁的疲累,那种让人丧失活力,万念俱灰的疲劳。

“别折腾了,早点睡吧。”我脱了衣服,把叶笙楠办展览一样摆在床上的东西推到她的那半边床上,拉开被子钻了进去,并且闭上了眼睛。我的眼睛也累了,看她看的。她改变了自己的形象,头发焗成了黄色,黄种人再长一头黄头发,破坏了大自然千百万年精心筛选的协调、反差,没了那份对比的鲜明,肉黄色跟土黄色搅和在一起,让人觉得脏兮兮的。她的眉毛也拔了,眼睛上面没了毛,在原来长着眉毛的位置文上了两条细细的黑印,远看是眉,近看就是用毛笔在眼眶子上面画出来的两道杠。她的形象跟我心目中的坏女人合上了节拍,最可怕的是她自己还把这当做美。我不敢想象我妈他们见了她如今这副德行会怎么想怎么说。

“你困了?这一回我跑这一圈收获真大,看看外面,人家那才叫生活。你说他们一天到晚忙忙叨叨活得累吧,其实我看人家比我们活得单纯,整天就干两件事:挣钱、花钱。哪像我们,表面上班下班月月照开工资,其实就跟磨道里的驴似的,让人家蒙上眼睛转一辈子到头来还在原地没动弹。可是人终究不是驴,要是能像驴活得那么单纯也好,偏偏就没法单纯。在单位得看领导的脸色,注意同事关系,干多了你就成了大家的眼中钉肉中刺,看别人泡蘑菇你自己也憋气,干少了评先进涨工资又怕得不着。就像你爸跟我爸,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把我们都搭进去了,干了一辈子整了一辈子,今天这个运动明天那个运动就没消停过,好容易平平安安退下来了,一说能百分之百地拿离休工资还挺高兴,感激得了不得,可是他们每个月拿的那几个退休费还不够特区一个小老板的一顿饭钱。唉,不出去不知道,一出去吓一跳,咱们这前半辈子真白活了……”

叶笙楠窸窸窣窣地收拾着东西,又窸窸窣窣地脱了衣裳,接着冰凉的躯体就贴到了我的身上:“都什么时候了还没送暖气,特区天气稍微一凉酒店里面就开始送暖风了,晚上不盖被都不冷。”

她跟二出息一样,从特区回来后嘴上时时挂着特区两个字,二出息就已经让我腻透了,如今再加上她,我真怕我得特区过敏症。我一直在装睡,她也知道我在装睡,趴了过来,并且嚣张地把手伸到我的胯下,嘻嘻笑着摆弄我。也许从她的角度看,她这是暗示我不要记恨她的不告而别,屈尊纡贵地主动跟我和好。从我的角度看,她却根本没有拿我当回事儿,不辞而别跟着卤猪蹄一跑就是两三个月,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跑回来,半句道歉解释的话都没有,上了床却装作啥事也没有发生似的耍弄我,这让我有一种屈辱感,我厌烦了这种让一夜的欢好抹煞过去的游戏,我甩开了她,挪了挪身子,在我跟她之间拉开了距离。

“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怎么冷冰冰的?该不是干坏事了吧?”

她明知我不是有那种本事的人,用这种戏谑的话给自己找台阶。我不得不回应她:“我在家里能干啥坏事?你跟着别人一跑两三个月,该没染上什么病吧?”

她气哼哼地用屁股在床上蹾着:“你少胡说八道啊,你别忘了我在外面担惊受怕吃苦受累是为了什么,人不能没有良心。”

“你说你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还你自己欠下的赌债,难道是为了我?我没有那份福气。”

“不管是为了什么,我难道做错了吗?”

“错没错你自己清楚,你要是连这都弄不清楚,回家问你爹你妈去。”

“说咱俩的事儿你把我爸我妈扯上干什么?你要这样我也说你爸你妈。”

“你有本事你就说说看,我倒真想知道我爸我妈有什么地方能让你说的。”

“那我爸我妈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了?你给我说清楚。”

“你爸你妈起码没把你教育好,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

“我怎么了?你说说我怎么了?我爸我妈怎么没教育好我了?”她猛然坐起来,把被子也掀了,怒气冲冲地用臀部蹾着床铺,胸前的两颗大奶随着她的动作也激动地波澜起伏,恍惚间就像她有三张脸一起向我发火。

她这样子让我厌恶,我对她失去了一个男人面对裸体女人应该产生的正常的欲念,我知道,也许我跟她的关系真的完了。但是我仍然没有勇气对她说出那句话,我不知道我一旦真的说出“离婚”两个字会发生什么,把握不定的事情容易让人疑虑、胆怯。如果她提出来,我想我会冷静地接受。屋里的温度让我没了被子的遮盖立刻感到了寒冷,她却没有冷的感觉,光裸的身上只穿了一条小小的三角裤衩。我卷起被子,转移到蛋蛋的房间,真冷,我赶紧把被子裹在身上,蜷缩着身子自己暖和着自己。

她没有跟我来,我听到她在啜泣,我没有理睬她,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我很累,我的工作非常繁重,我除了本职工作以外,还兼了两份工,包工头老张曾经问过我是不是很缺钱,要是缺钱就吱一声,我反问他:“你缺钱不?”他很认真地想了一阵才说:“那要看怎么说了,过日子呢,我的钱够了,干事业呢?钱永远不够。”我回答他:“我跟你一样。”他怔怔地瞅瞅我,抬屁股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问过我缺不缺钱的蠢话。

尽管心情非常糟糕,可是我仍然很快进入到朦胧状态,那种正式入睡前的朦胧,意识模糊了,思维却仍然存在,身体软塌塌地松散了,隔壁叶笙楠的哭声变得隐隐约约,像是梦境……

“杨大蛋你给我起来!”

叶笙楠再一次揭开了我的被子,我被惊醒了,立刻觉得很冷。这也是她的风格,正常情况下,她叫我杨伟,如果对我不满对我生气,准备对我发火的时候,她就自然而然地把我叫杨大蛋,从杨伟到杨大蛋,她的转换非常自然,完全受情绪的支配,从来没有搞错过。我被冻着了,我愤怒了,瞪着她怒吼:“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成不成?我明天还得干活,我没本事走私发财,我得靠力气挣钱,你给我滚开!”

叶笙楠穿上了绸缎面的棉睡衣,这件睡衣我没见过,金黄色的丝绸上绣着紫红色的牡丹,雍容华贵,肯定是她这次出去买的。她的脸上有泪痕,表情却很平静,配合她面部的平静她的语气也很平静:“你打我一顿吧,行不行?算我求你了,你打我一顿吧。”

我愣了,随即我明白了,她明明知道我不会打她才会这样,她是用这种方式挑衅。我拉过被子裹住自己,作出不屑的表情:“打你?我没那个本事。”

“既然你不能原谅我,又不能打我,你不是太委屈了吗?那你就把我休了吧,这样的日子我确实过累了。”

“这话可是你说的,我没意见。”我立刻回应她,本来这是我的想法,我没有勇气说出来,她却很随便地说了出来,我不能不承认她确实比我厉害。

“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要跟我分手?”

我没法否认,否认了我就太虚伪。我也不敢承认,我怕她借题发挥跟我继续纠缠。

“不吭声就是默认,我看不起你杨大蛋,你不休我我也得休了你。”说罢,她昂首挺胸披着一身红牡丹走了。

我睡不着了,她临走时说的那句话深深刺伤了我,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让她看不起,如果说仅仅因为我老老实实当我的工人,没能当个什么干部官员让她在人面前可以张扬摆谱,没能跑买卖挣回大把大把的钱让她可以过上她渴望的生活,就让她看不起好了。我就是这么个人,我知道人不是鸟,人也不是鱼,人只能活在陆地上。

早起我上班的时候她仍然睡着,我没有招呼她,我承认,从她不辞而别跟卤猪蹄跑了那天起,我对她已经有了恩断义绝的感觉。她欺辱了我的人格,也许她跟卤猪蹄没有任何除了生意伙伴关系之外的事儿,可是,她跟卤猪蹄在外面跑了两个月这个事实,尤其是在我坚决反对的情况下她仍然舍我而去,这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

晚上下班后我直接到我妈家里吃饭,我妈在厨房忙,我爸抱着《人民日报》等饭吃。我们这一辈人从来不看《人民日报》,我爸却仍然每天要看《人民日报》。蛋蛋老老实实地守着电视机看动画片,一见我回来就扒着我的耳朵告诉我:“我妈回来了,我姥爷不让她回家,她哭了,奶奶也说她了。”

我伸头到过去我住的房间觑了一眼,叶笙楠坐在床头生闷气,地上到处扔着卫生纸。

“你二叔回来没有?”我问蛋蛋。

“他们回来了,又说有事走了,今天晚上不在家吃饭。”

二出息这家伙本来就滑,当官当得更加滑头了,肯定看出来今天晚上家里可能要发生战争,早早带领他的部队撤离了。

我来到厨房,我妈悄声说:“你那个媳妇简直是个神经病,弄了一脑袋黄毛毛,眼睛上爬了两条黑蜈蚣,下午敲门我一开把我吓了一跳,回她家把她妈吓得差点犯了心脏病,她爸没让她进门。”

想想叶笙楠当时的狼狈相,我有些好笑,她那种打扮连我都看不顺眼,我爸我妈他们这帮老人不把她当成神经病女妖精才怪,她竟然敢就这个模样回老的家里来,倒也勇气可嘉。

我妈气呼呼地说:“四十多岁的人了,到外面疯了两个多月,变成个妖精回来了,蛋蛋刚开始都不敢认她,把孩子差点吓哭了。买了那么多东西,给这个送给那个送,显摆她有钱,哼,我看她的钱也不是好来的,你爸说了,她不把钱的来路说清楚,买的那些东西叫她拿走。”

我啥话也不能说,顺着我妈的话等于火上浇油,帮着叶笙楠开脱我又不愿意,我没想到昨天晚上闹过以后叶笙楠今天会到我们家来,我不知道她是脑子缺弦还是没事找事。

“去去去,端饭准备吃饭,守在厨房里干啥!”

我把我妈做好的菜端到了桌上,我爸稀里哗啦地放下报纸坐到桌前,吩咐蛋蛋:“去,叫你妈来吃饭。”

蛋蛋跑到房门口,不进去,扒着门框子探头探脑地叫:“妈,我爷爷叫你吃饭。”

叶笙楠哽着嗓子说:“叫你爷爷他们先吃,我马上就来。”

我爸不等饭上来,先抓了筷子夹菜吃,他历来如此,吃饭从来不知道等大家都上桌了再动作,自己吃完了筷子一撂抬屁股就走,为此几乎天天吃饭的时候都要遭受我妈的谴责,可是他永远改不了。他说他这是在长期的革命战争年代养成的优良作风,那个年代,吃饭也跟打仗一样,不然随时都可能被命运剥夺吃饭的机会。

我爸在咀嚼的间隙问我:“你媳妇到外面做生意去了?”

这件事情他知道,明知故问,带点挑衅的味道,我“嗯”了一声。

“做的啥生意?发财了吗?”

我说:“啥生意你问她去,我又没做我咋知道发财没有。”

我爸不吭声了。这时候我妈把其余的菜也端了上来,见叶笙楠还没有来,就吆喝她:“吃不吃饭了?还让我喂到你嘴里呀?自己的亲爸亲妈骂两句有啥了不得的?大蛋四十多岁的人了,要是惹着我我照打不误,骂两句算啥?都是惯出来的毛病。”

在我妈的絮叨声中叶笙楠出来了,眼睛红红的,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妈把饭碗跟筷子递给她:“明天快把那黄毛收拾了,上班也不怕你们同事领导笑话你,蛋蛋见了你都害怕。”

叶笙楠低着头扒饭,任由我妈唠叨,这工夫我爸已经吃完了,放下筷子说了一句:“我这一辈子共产党不让做的事情没有做过一件,你们这些娃娃比我本事大,共产党不让做的事情就偏偏敢做,来路不正的钱买下的东西也不干净,我们年纪大了,胆子小,可不敢给你们窝赃。”说完,扔下我们就走了。这是我们结婚以来我爸头一次对叶笙楠说重话,尽管我爸没有点她的名。

我看看我妈,我妈说:“看我干啥呢?你们做的事情当我们啥都不知道?现在你们的事情几乎无人不知,连早上锻炼的老婆子老汉都知道,杨市长的大儿媳妇、叶副市长的宝贝千金跑到南方走私挣大钱了,人家问我跟你爸,把我们臊得脸上就像挨了巴掌。你知道楼上你叶叔叔为啥不让笙楠进门?不是为她打扮得怪,是为了走私的事情。她大哥前几天就被她爸扇了两个耳刮子赶走了,她回来得晚,又是女孩子,没扇她还算客气的呢。”

原来他们啥都知道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叶笙楠涨红了脸埋着头数饭粒,硬撑着往胃里填食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人终究不是填鸭,填鸭被硬填食是迫于无奈,人如果自己填自己更加难受。盛到碗里的饭就得吃光,否则就要挨骂受罚,处罚的办法是下一顿谁剩饭谁吃,吃不完下一顿再接着吃,一直到吃完为止,这是我们家的老规矩。叶笙楠深知我们家这条规矩执行得比《刑法》还严格,绝对没有司法腐败,只好坚持不懈地数着饭粒,慢慢地艰难地刨着饭碗里的饭。我妈实在看不过去了,又急着收拾完了好看电视,就对叶笙楠说:“吃不了就算了,再不然就加点菜,光吃白饭哪来的胃口。”

叶笙楠连忙放下筷子说:“那我明天再吃。”

我妈说:“剩下的饭明天还是后天吃是小事,今天你爸说你的话你可要好好想想,就算我们说得不对,你娘家爸为啥也坚决反对你做的那些事情?钱是啥东西?就是供人花的,钱那个东西多了多花少了少花,没了咱就不花,我想再退一万步你们也到不了没钱花的地步吧?就算到了那一天,大不了回老家种地去,照样活人。为了钱犯得着啥都不顾地玩命吗?”

我知道我妈真正生气她的是她在我不同意的情况下一意孤行,把我扔在家里偷偷跟卤猪蹄跑了,至于她是不是走私汽车去了倒在其次。我爸则是对她做违法生意深恶痛绝,她没有经过我同意就跟卤猪蹄跑了倒在其次。不管怎么说,她这一回把我爸我妈都惹恼了,别说我,就是我爸我妈这一关她也不好过。我做好了跟她分手的准备,我也不在乎她做什么生意,我不能容忍的是她在我坚决反对的情况下,竟然跟着卤猪蹄偷偷跑了,在我心目中这件事的含义跟私奔差不多。作为一个男人、丈夫,当老婆跟别的男人不辞而别一跑两个多月,回来后我没有任何反应,那就真成了缩头乌龟了。我就是做乌龟也得把脑袋抻得硬硬的长长的,宁可让人家把脑袋砍了做个没头死乌龟,也绝对不做缩头活乌龟。

我妈教育叶笙楠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却也没有回避,我已经吃完了,却没有离开,跟他们坐在同一张饭桌上抽烟喝茶,我要看看叶笙楠怎么对付我妈。我妈不是好对付的人,叶笙楠说话要是不得当惹恼了她,她动手修理叶笙楠我也不会奇怪,因为我妈觉得叶笙楠欺负了我,委屈了我,一直替我憋着一口闷气,因此我也暗暗担心如果叶笙楠真的一句话不对付把我妈气极了动手揍她。我妈虽然年纪大了,要真的揍她叶笙楠还可能不是对手。我想起了我妈修理我的种种情状,不知道她收拾叶笙楠会不会依然用对付我的那一套,或者也会因人而异,考虑到叶笙楠的皮肉比我细嫩一点儿,不动用擀面杖、鞋底子、鸡毛掸子那些凶器,只用手掌掴。

叶笙楠说:“妈,我出去做生意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

我“哼”了一声表示对此话持否定态度,她叶笙楠犯麻疯病欠了一屁股赌债,她跑出去走私,是为了还赌债,也许还为了躲债。我家过日子工资足够了,用不着她一个女人家跑出去干走私给我挣钱。这话我却不能当我妈的面说,叶笙楠欠赌债的事儿,我一直都瞒着他们。

叶笙楠乜斜了我一眼,继续对我妈说:“妈,不是我说你们,你们,我爸我妈他们,包括咱们这个地方的人观念都太落后了,一说走私就好像犯了多大的法似的,好像跟坑蒙拐骗偷一个性质,难怪咱们这儿落后。我去了一趟沿海,算是搞明白什么叫改革开放搞活经济了,我给你说你别不相信,在东南沿海,走私是半合法半公开的。政府、军警、税务等等那些人哪个跟走私的没点儿关系?发财的没几个是靠合法经营的,走私贩私、偷税漏税、骗银行贷款……这些在我们看来犯法的事儿,在人家看来谁能办谁就有本事。别的我就不说了,我就说说我这次接车的事儿吧,走私车从深圳直接开到我们这儿,几千公里,沿途经过十几个省市,你想想怎么过来的?我们找的那个老板带我们取车的时候,前面是警车开路,警车上的对讲机跟我们车上的对讲机一路上联系着,前面有什么事儿随时就通报了。等到取上车,军队的车牌都已经备好了,就地上牌,而且这些军车牌子都是真的,都有行车执照配着。那个老板告诉我,这些军车牌是一万块钱一个租来的。我问他们,军队的车牌怎么能拿来租呢?他说:军队现在也办第三产业挣钱,既然是挣钱,那就顾不上怎么挣了,租车牌又简单来钱又快,是那家军队企业的拳头产业。接上车往我们这儿开的时候,司机都穿军装,都有军人证件,前后车都有对讲机随时联络,就这样还有什么关口闯不过来?

“说人家是走私犯,可是人家做买卖比正规单位还讲信用,事前说好要保证我们回来能挂上当地牌照,车接上以后,人家立刻把海关、税务、车证等等一切手续都办好了,让我们看过后人家又收了回去,说好等车到地方了,款付了,军牌摘下来还给人家,人家再把手续给我们。回来后,我们付了款,人家把军牌摘下来二话不说就把办好的手续一样不少地给了我们,到车管所上牌的时候,所有手续都是真的。妈,你想想,要是走私真的犯法,南方那些政府、军警单位怎么能这么开绿灯,甚至大力支持呢?没有政府军警的支持谁能有这么大本事走私贩私?这就是人家南方人精明,人家常说的话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碰上绿灯跑步走,碰上红灯靠边走,碰上黄灯绕着走,不管碰上什么灯,不管怎么走,都不能停下来。妈,我就这么给你说吧,东南沿海我走了一圈儿,那真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能骗的骗,能干的干,能偷的偷,只要能挣钱,没有不敢干的事情。发财的都是胆大的,受穷的都是胆小的。”

她这番话简直让我妈目瞪口呆,我妈没有去过沿海地区,更没有去过特区,没办法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片刻后才说:“我不管别人怎么闹,我就相信一点,不发不义之财,邓小平号召致富的时候也说君子爱财,拿的时候要走正道。”

我不知道邓小平说过这话没有,叶笙楠却知道:“妈,你说的是不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我妈说:“对,就是这话。”

叶笙楠笑嘻嘻地说:“这话不是邓小平说的,是古话,早就有了。”

我妈说:“不管是不是古话,也不管这话啥时候有的,反正邓小平也说过,我就是听邓小平在电视里讲的。你也不想想,邓小平说这话是啥意思?就是针对你们这些除了钱啥都忘了的人说的。”

叶笙楠说:“我也不是只认钱不认别的东西的人,我挣钱的目的还不是为了咱们家好,这不,我出去一趟买了这么多东西,就是证明。”

我妈说:“你那些东西还是留着自己用吧,你公公爸娘家爸都说了,怕担上给你窝赃的罪名。”

叶笙楠下不来台了,气鼓鼓地起身就走,我妈一把揪住她:“你给谁甩脸子呢?要走把你的东西拿走!”

叶笙楠在我妈的掌握下扭了两扭却挣脱不开,别了脸不说话,我妈说:“你还越说越来劲呢,给你说,你要是我生出来的,今天我不把你的腿砸断才怪呢,你老老实实给我坐下,我还没说够呢!”

叶笙楠突然冲我来了:“杨大蛋,你妈这么欺负我,你到时候别后悔。”

我没法说话,也不敢说话,我从小就是我妈用擀面杖管教出来的,这会儿我妈能耐下心来给她说道理就已经够客气的了。我已经看出来了,我妈是真的动了气硬忍着呢,要是换了我,我妈早就施加暴力了。

叶笙楠无奈地坐回了凳子,我妈取得了暂时的胜利也就不再掌控她,松了手坐在她的对面:“你说我欺负你了,我今天就是要欺负欺负你,你再不老老实实承认错误,我就把你娘家爸叫下来,当着你娘家爸的面欺负你,看你娘家爸能说啥。你这个娃娃越学越不像样子,以前泡舞厅、打麻将我都忍着不说你,现在竟然敢走私犯罪了,你回去问问你娘家爸,你们老叶家跟我们老杨家,往上数三辈子,有没有犯法胡闹的人?到了你这里你要干啥?要败坏你娘家的门风还是要败坏我杨家的门风?”

叶笙楠说:“我谁家的门风也不想败坏,我也没有败坏谁家的门风,党中央都号召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想当先富起来那拨的,不想当受穷挨饿那一拨的,这是以实际行动响应党中央的号召。你们都是党员干部,我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没错吧?”

我妈气急语塞,对我说:“你看看你媳妇,多出息,还要当先富起来那拨的呢,都像你媳妇这么个富法,你说说咱们国家还不完蛋了吗?”

叶笙楠说:“妈,你别生气,我说的确实是实话,南方人凡是富起来的都是这么个富法,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要想快点到地方就得走近道,南方也有穷人,为什么穷?就是奉公守法守穷的。再说了,在你们眼里我们做点走私生意就是了不得的坏事了,可是在东南沿海地区,能做这种生意的才是有本事的人,就我们费这么大劲倒这几台车,说实话,都让人家笑话,说我们是蚂蚁搬家。说到底还是个观念问题,不然为什么党中央要全国人民更新观念呢?就是这个道理。”

我妈说:“我也管不了别人,你是我杨家的儿媳妇,我就不能不管。更新什么观念?党和国家啥时候说了走私贩私是革命路线?别忘了陈毅的话,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一到一切都报,我今天把话放到这里,那些走私贩私的别看眼下能挣几个臭钱,迟早得遭报应。”

叶笙楠说:“妈,你该不是要检举揭发我吧?不信这样吧,你到市公安局去报案,就说我走私了五台汽车,你试试看公安局管不管,人家保险不管。这些汽车都是市政府买去了,你说说,市政府都买走私车,你还能说这件事情是犯法吗?”

我妈再度语塞,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脸憋得通红。我怕我妈让叶笙楠气坏了,连忙劝我妈:“妈,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回头我来处理。”

我妈确实说不过叶笙楠,听了我的话就冲我发火:“行了,我没去过特区,没见过世面,你们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管不了了,也不管了,你们都走,今后少回来,我跟你爸眼不见心不烦。”

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快撤退,如果再继续研究这个问题,说不准又闹出什么事来,便说:“那好,我们先回去了,过两天再来看你们。”

叶笙楠二话不说溜溜地跟在我后面就走,临出门了我妈在后面喊:“把你们的东西拿上,我们用不着!”

叶笙楠无奈地返回身把她带回来的礼品杂乱地往提包里面塞着。我看到了她眼角闪着泪光,不由又有些可怜她。我妈大概也看到她哭了,放缓了语气说:“笙楠,我跟你公公爸,包括你娘家爸娘家妈,都不在乎你给不给我们买东西,你们只要平平安安,过得安稳和睦,就比给我们买啥都强。”

叶笙楠点点头,拎起东西抢在我的前面出了门,我还要扛自行车,落后了一步,等我下楼,她已经骑着自己的车子在前面走了,我见她车上没有提包,就问她:“东西呢?”

她冷冷地说:“扔到垃圾箱里了。”

我没吭声,我相信这种事情她绝对干得出来。我也预感到,不管今后我们的婚姻能不能维系下去,我们的关系已经完了。想到这几年我们经历的一桩桩事情,我忽然发觉,我跟她,叶笙楠,这个从小就在一起长大的女人,我现在的妻子,似乎一直就没有真正地相互了解过。尽管有时候我们自己觉得非常了解对方,其实并不了解。用叶笙楠的话说,我属于那种越大越没出息的人,小时候还能打个架、闯个祸什么的。青少年时期刚好碰上了“文化大革命”,趁着热闹劲儿也稀里糊涂地造了几天反,然后又莫名其妙地下了乡,好容易混进工厂当了工人阶级,便觉得这一辈子已经可以一眼看到头了,再加上对钳工手艺又挺着迷,干活受累倒觉得是一种生活的必需,我想,我已经提前进入共产主义境界了,劳动是我的第一需要,除此,没什么更高的要求了。就像叶笙楠说的,从我结婚那天起,我就变成小老头了,我承认她说得有道理。此时走在黑乎乎的街道上,骑着我这台破旧的自行车,我忽然有了大彻大悟的感觉,我从来跟叶笙楠就不是同一个品种。她是那种绝对不甘寂寞的人,换句话说,她绝对不会跟我过那种平淡如水、却也安稳宁静的日子。她要的是新鲜、刺激、生动、露头露脸能引人注意的动态生活。既然如此,除了分手我们还有出路吗?想到分手,我马上想到了蛋蛋,心里立刻沉甸甸的,为了孩子,我们就目前的状况,混下去也不是不行。为了我们自己,更准确地说是为了叶笙楠今后活得自在一些,我们就得分手。

到了家门口,我下了决心,为了蛋蛋,我还是能混就混吧。除非叶笙楠实在不愿意跟我混了,那我也没有办法,只好随她。忍耐和委屈,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敢说从来不曾承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