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出息到深圳珠海厦门几个特区转了一圈,回来后张口深圳,闭口珠海,我们都像没别的食物天天吃肥肉,快腻歪死了,以至于他一提特区两个字我就头晕恶心。我爸也让他煎熬得受不了了,说你多亏就去了个特区,要是去一趟美国,回来怕连自己的姓都得改成姓美。二出息不跟我爸分辩,过后却对我说:“哥,你是没去看看,那边是多么繁荣,环境多么优美,空气多么新鲜,跟南方比,我们这里简直是荒漠,是夹皮沟,是劳改农场。咱爸这一辈子真可怜,不好好地在省城当政府官员,跑到这个边陲小城搞什么建设,一步错步步错,自己在这不适合人类生存的鬼地方活了大半辈子,把我们这一代人也搁在这儿了,他不但坑了自己,也坑了我们这一代人。”

我那会儿还没去过特区,可是我从电视上看过特区,风景、城市建设确实比我们这里好得多,人们好像也比我们富裕,日子过得像资本主义似的。据说深圳以前就是一个小渔村,是从大陆往香港偷渡的中转站,中央让它当了特区,一下子就变成了那么个好地方。我们这些人在这偏僻的荒山野岭中为国家建起了一座现代化的工业城,建起了每年创造几百个亿产值的大工业基地,为什么中央不让我们也当当特区,让我们也好起来呢?我问二出息:“既然特区那么好,中央为啥不把全国都办成特区呢?”这个问题二出息看样子没有研究过,一会儿说这事儿怪中央考虑不周到,一会儿又说全国都变成特区了中国就不是社会主义了,一会儿又说特区是试点,等试验成功了才能推广。我听来听去也没听明白他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还没到帮中央出谋划策的层次,我断定他对这些关系到主义的国家大事也是稀里糊涂,在对二出息思想认识水平的评价上,我估计我跟中央的看法肯定一致:他自己连特区是怎么回事根本就没有弄明白。

“回来后我想了好久了,我下半辈子不能再在这儿混了,咱们也不能让自己的下一代再在这偏远小城葬送一生了。”

我说:“你实在觉得那个地方好,干脆想办法调过去算了。”

二出息说:“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想调就能调过去?即便我调过去了,小林子她们娘儿俩怎么办?我总不能把她们扔在这啊。不过我迟早得过去,等机会吧。”

二出息跟我谈论这些的时候是在我家里。叶笙楠又跑出去打麻将去了,蛋蛋跟二出息的女儿过家家,弟媳妇小林子帮我们洗衣服。听到二出息说想调到特区,小林子插了一嘴:“我支持你,不行你就先去,我跟宝宝在这儿,等你把基础打好了我们再过去。”宝宝是他们的宝贝千金,我的侄女儿,一个非常招人喜欢的小姑娘。蛋蛋这个秃头小子调皮,有时候能淘到招人烦的地步,叶笙楠多次说要用蛋蛋换宝宝,蛋蛋坚决反对宝宝也坚决不答应。

“又出去耍牌了?”二出息的下巴颏朝我们的卧室仰了一仰。

我的脸皮发烧,心里腻歪。我杨伟也曾经叱咤风云过,如今却对叶笙楠束手无策。两家人一起出动对她围追堵截好容易治好了她的“舞蹈症”,如今她又染上了“麻疯病”,打起麻将就像疯了一样可以不吃不喝。打麻将是我最厌恶的娱乐形式之一,这是一种麻醉自己也麻醉别人的毒品,是消耗生命的最无聊的方式。昏暗的灯光、污浊的空气、稀里哗啦的噪音、熟人之间面对面钩心斗角的算计……麻将这种娱乐方式是中国人劣根性的集中表现,是展现中国人丑陋面的样板。“一条”、“白板”、“二饼”、“自摸”、“幺鸡”等等这些名称,更是充满了淫秽的暗示,我由此推断当初发明麻将的人:第一,智商极高;第二,生活无聊;第三,肯定是个很幽默的大流氓。

我厌恶麻将,叶笙楠却乐此不疲,刚开始她把人招到家里一玩就是半夜,星期六更是可以整夜你摸我摸你和他和地无休无止。我告诉叶笙楠,如果她再把人招到家里来打麻将,我就把麻将牌扔到楼下去。她怕我真的这么干让她在麻友面前下不来台,就转移战场,不再把人往家里招,跑到别人家里去折腾了。

“哥,我说一句话你别不高兴。”二出息四处打量着我的家,就像要买我的房子似的,“叶笙楠这样下去不行,迟早得出事,她打牌耍钱不耍?”

他说的耍钱就是赌博,在我家打的时候我倒没发现他们耍钱,有时候也拿些毛票做个赌注,但那不能算是赌博,就跟我们打扑克赢火柴棍一样。

“这倒没有吧,真要是赌博她也没钱呀。”

二出息说:“这可说不定,我认识几个麻疯病,他们告诉我,搓麻没有不赌的,区别就在赌的大不大,麻疯病搓麻不赌博,就跟酒鬼喝白开水一样,根本就没了味道。”

让他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担心,叶笙楠搓麻的瘾头太大,动力来源于何处真有些让人怀疑。如果她真的赌钱,能赢倒也算创收,还好说一些,输了谁给她赔?

“你好好跟她谈谈,跳舞也罢,打牌也罢,都是消遣娱乐,别那么着魔。特别是打牌绝对不能赌博,那可是犯法的事儿,要真的让人家抓了,咱家可就丢大人了,到时候没办法给咱爸咱妈交待。你也知道,咱爸咱妈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在咱们这地方也是有分量的,可万万不能……”

他说得我心烦,越说我越烦,我朝他发作:“你别啰嗦了,像个老娘儿们,这事你别管了,你先把你自己家那点事儿弄明白了再说!”

二出息咧嘴一笑:“哥啊,我家能有啥事弄不明白?你要是鸵鸟就好了,碰上麻烦了脑袋往沙窝子里一扎,天塌下来也只砸个屁股。算了,我不说了,省得你心烦,我要不是你亲弟弟你倒给我俩钱我还不说呢。林子,宝宝,咱们回家。”

他这个家确实是统一行动听指挥,他一说回家,小林子跟宝宝立刻起身准备撤退。这时候就听得有人把门敲得震天价响,我心里正烦,这门敲得更让我烦,我忍不住骂道:“谁呀?抢劫还是搜查?门他妈砸烂了你赔!”拉开了门我愣住了,门口站着一个警察,警察后面还站着一个戴红胳膊箍的联防队员。这些联防队员都是各单位抽借出去的,在单位表现不咋样的才能去,表现好的骨干份子单位绝对不会派出去干这个。联防队员脸板得像僵尸,我也不理会他,问警察:“啥事?”

警察倒挺客气,脸上挂着笑容问我:“请问这儿是叶笙楠的家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立刻想到叶笙楠出事了,不然警察不会找到我家来,我跟警察没有登门拜访的交情,包括红烧肉家的二牛子,那个治安处的处长。

“对呀,这就是她家,你有啥事儿?”

“那您就是杨伟了?”说着,他看了看站在我后面的二出息跟他家的另外两口成员。

我说:“我就是杨伟,你有啥事儿?是进来说还是就在门口说?”

警察见我挺不客气,也就不再跟我客气,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叶笙楠聚众赌博,已经被我们拘留了,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要处以罚款五百元,她身上没钱,如果不交罚款就要治安拘留十五天,我来通知你们家属一声。”

我脑子嗡的一声就蒙了,羞怒交加,对警察说:“她没钱赌什么博?既然赌博就会有钱,我可没钱替她交罚款,你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警察说:“她带的钱作为赌资已经没收了,现在是要交罚款,既然你没钱就算了。”说着转身就走。

二出息冲出来叫住了他:“回来回来,有话好好说,不就罚款的事吗?你急什么?”

警察看看二出息,犹豫片刻终于站住了。二出息招呼他跟那个联防:“进屋来说,别堵在走廊里。”

警察听话地进了屋子,联防队员也跟屁股进来了。二出息给他们递烟,警察说他不会抽,联防队员接过去一支点着抽了起来。二出息说:“你们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林子是个闷精灵,别看平时话不多,脑子却转得快,转眼间沏了两杯茶端给了警察和那个联防队员。警察这才说:“我们是路南派出所的,接到举报说有人在居民楼里赌博,我们就去了,一共两桌八个人,赌资总计六万块,已经够线了,其中有个女的审她的时候刚开始啥也不说还挺厉害,后来我们要行政拘留她她才老实了,我们考虑到他们不是惯犯,决定罚点款,每人写个保证书就算了,她又说她没钱,我们问她到底是交罚款还是到拘留所休养十五天,她才告诉我们你家的地址,让我们到你家来拿罚款。”

我说:“我没钱给她交罚款,就是有钱也不给她这份开支,你们就拘她半个月,让她好好吸取教训。”

警察又站了起来,作出要走的样子说:“那也好……”

二出息拽了我一把说:“这不是耍脾气的时候,先把人弄出来,别的事以后再说。”

小林子在一旁说:“交了罚款就能放人吗?”

警察说:“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交了罚款可以不拘留。”

小林子说:“没问题,我们马上交罚款。”说着从兜里往外掏钱。

这种开销哪能让他们埋单,如果他们掏了钱替叶笙楠交罚款,今后我这大哥也就再没脸当下去了。

“别,我这有钱。”我拦住小林子,在口袋里摸了摸,估计钱不够,就又从平常放生活费的抽屉里面抽了一沓钱,也顾不上数,估计只多不少,拿到外间屋递给警察。小林子见我拿出了钱,就没再跟我争着埋单。

警察没有接我的钱:“这钱得直接交到派出所,再说了,你也得去把人领回来呀。”

我只好穿上外套跟他走,二出息也跟了出来说:“我也去,万一有啥麻烦相互之间也有个商量。”出了门回头又吩咐小林子:“你在家里等着,照看着俩孩子,我们不回来你别走啊!”

我们一起到了路南派出所,派出所的院子里蹲了一帮人,男女都有,叶笙楠也跟他们蹲在一起,头埋在裤裆里,两只手抱着脑袋,活像一帮刚刚上岸的蛤蟆,那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我们一进来蹲着的人纷纷侧着脑袋偷觑,叶笙楠见到是我跟二出息,就站了起来,一个联防队员朝她吆喝:“蹲下,不许站起来!”

叶笙楠像是有了靠山,口气硬硬地说:“我蹲得脚都麻了,凭什么不能起来活动活动?不就打了两把牌吗?好像犯了多大罪似的。”

联防队员还要对她吼,叶笙楠不理他走过来对我跟二出息说:“你们俩都来了?二出息怎么知道的?”

她没有悔改的意思,我本来见她那个狼狈样儿还有几分怜意,她却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儿,我的气又鼓了起来,没有搭理她。二出息忙忙地解释:“我领宝宝去找蛋蛋玩,警察来了,我怕这边有什么别的事儿就跟着来了。你没事儿吧?他们没为难你吧?”

叶笙楠说:“你俩都来了把俩孩子扔家能行吗!”

二出息说:“没关系,小林子在家看着呢。”

叶笙楠僵了一僵叹口气说:“小林子也知道了?真倒霉,就这么点事儿这下可传了个满天下。”

在妯娌面前出丑,她这才觉得面子上有点儿下不来。我绷了脸朝屋里走,她讨好地挤出笑脸跟在我后面要进屋,却让警察挡住了:“你就在院里待着。”

“待着就待着,有什么了不起。”叶笙楠只好留在院子里,却没有再蹲下抱脑袋作出那种狼狈姿势。

进到屋里,带我们来的警察对一个年龄大点的警察说:“所长,叶笙楠的家属来了。”

所长正忙着应付另外一个家属,没有回头,哼了一声说:“先让他交罚款。”

小小一个所长也知道耍大牌,显牛皮,我肚子里有气,却不敢表现出来,在人矮檐下不能不低头,犯到人家手里了就得受人家摆布。我从未来过派出所,根本摸不清东西南北,也不知道该找谁交罚款,正要打听一下,二出息上前拍了所长一巴掌:“李大个子,当所长了就不认识人了?”

所长回头一见二出息立刻蹦了起来,就像屁股底下装了根弹簧:“啊呀我的杨处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快坐快坐。”边说边伸出两只手跟二出息握了又握。

二出息介绍:“这是我哥。”

所长这才扭头招呼我:“坐吧,有啥事儿坐下谈。”

带我们来的警察见二出息跟他们所长熟悉,连忙端了两把椅子给我跟二出息坐,又提醒他们所长:“他们是叶笙楠的家属。”

所长愣了一愣才问:“你们是叶笙楠的家属?”

二出息笑笑说:“她是我嫂子。”

所长有些尴尬,挠挠后脑勺:“这事儿办的,把你嫂子给牵进来了。她,她怎么爱赌呢?”

二出息试着给叶笙楠开脱:“她有时候没事了爱搓两把,也就是玩玩,这我们都知道。”

所长把桌上的卷宗推过来正色说:“杨处长,这件事可不是我夸张,人家举报他们有一段时间了。几个牌友聚在一起玩玩,跟真正的赌博有时候界限还真不好分,弄错了给我们自己惹麻烦。咱们这儿地方不大,三亲六故说不上谁跟谁就有联系,到时候人家找上门来我们真的不好交待。所以我们专门对他们这帮人反复调查,反复核实,甚至还派人装成赌棍混进去卧了几天,结果查证清楚他们这是一个固定的赌博窝点,提供地点的庄家从赢家手里抽百分之二十的份子,还给前来赌博的人供应茶水、饮料、方便面。赌博的人也相对稳定,虽然有时候你来他不来的,可是大约摸的也就总是这些人。我们是摸清了底细才动手的,不然哪敢把电视台的记者也叫来。”

二出息一听大惊失色:“怎么,你们拍电视了?”

所长点点头:“对呀,通过电视曝光,既揭露了丑恶,也可以起到教育群众的作用嘛。”

二出息看看我,两手一摊。我明白他的意思,完了,这回事情闹大了,要是让我爸我妈她爸她妈知道,非得把他们一起气死。

所长又说:“杨处长,咱们都是熟人,这件事我也挺难办,要是就她一个人咋都好说,可是……”

二出息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公事公办,罚款交给谁?”

所长亲自把我们领到隔壁的房间,我们把钱交给一个穿着警服的小丫头,小丫头要给我们开收据,二出息说:“算了,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要什么收据呢。”

小丫头说:“那不行,这是规定,不开收据到时候我们该说不清了。”

出来的时候所长说:“叶笙楠那人也真够横的,比我们还厉害,难怪呢,当时我们多亏把火压下了没太难为她,要是真的铐她一铐子,见了你们的面我还真就不好下台了。早知道她是你嫂子,嗐……也怪她嘴硬,死活不说自己的身份,要不是搜出了她的身份证,又要把她行政拘留,这会儿她还跟我们耍态度呢。”

二出息看了我一眼,尴尬地笑笑:“她就是那么个人,让她家里给惯的。”

我啥话也说不出来,一想到叶笙楠那张脸要出现在电视画面上,我就觉得天塌地陷,头昏脑涨。外地人骂我们这块地方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不出事时还感觉不出来,只要有点事儿,不出一天,准闹得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回家的路上,我跟叶笙楠谁也不说话,我默默地骑着自行车,叶笙楠坐在我的后座上老老实实一声不吭。二出息想缓和空气,给我们解释他跟那位所长认识的过程:“她外甥女是新华印刷厂的工人,想从车间调到机关打字,他托人找到我,还给我送了两条中华烟、两瓶茅台酒。烟和酒我没要,了解一下她那个外甥女有慢性气管炎,确实不适合在车间干活,就打了个电话给他们厂长,把事情给办了。事后他又请我吃饭答谢我,我去了,也就算正式认识了。”

叶笙楠突然说了一句:“认识有个屁用,罚款照样得交!”

一句话把二出息撞了个目瞪口呆,路灯昏暗,我也看到二出息瞪着两只眼睛直咽唾沫。我算知道什么叫一句话把人撞到南墙上了,也算知道被人用话撞到南墙上是什么表情了。

二出息缓过劲来说:“你们回去吧,让小林子自己带孩子回家,我先回去了。”

我知道他生气了,叶笙楠这种态度确实让人难以接受,想想二出息半夜三更陪着我往派出所跑,想想二出息跟他老婆主动掏钱要替她交罚款,虽然最终是我交的,可是那份人情也不能不当回事儿,不是亲兄弟谁会管你?见叶笙楠对二出息这个样儿,我实在难以忍耐,对二出息说:“你先回吧,我一会儿送小林子跟宝宝。”

二出息说:“别送了,让她们自己回来就行了。”说完扭转车把蹬着车子飞驰而去。

我停下车,对叶笙楠说:“你下去!”

她听话地从车上下来,我二话不说骑了车就走,把她一个人扔在空荡荡的大马路上。她既不叫也不喊,愣愣地站了一阵儿,慢慢朝家里走。

我把小林子跟宝宝送回去,回到家叶笙楠还没有回来。我也懒得管她,给蛋蛋扒了衣服自己也脱了就钻了被窝。睡下了才听见外面拧门锁的声音,知道是叶笙楠回来了。她进来后就在过道里待着,我侧耳细听寂静无声,不清楚她在干什么。好在她回来了,没有因为我半道扔下她而不回家乱跑。忽然过道传来她的啜泣声,刚开始一抽一抽的,像小孩子受了委屈的那种哭法。我仍然没有理睬她,她哭得越来越响,到后来竟然号啕大哭起来。我们住的是用水泥预制板建起来的简易居民楼,根本不隔声,夜半哭声邻居们肯定听得清清楚楚。我不得已下床来到过道里,叶笙楠趴在饭桌上埋头痛哭,肩头一耸一耸的像抽筋。

“半夜三更哭什么?谁招你惹你了?”

她对我的劝说置之不理,仍旧哭个不停。一哭就有理,这是女人理亏的时候对付人的利器,今天我决心让她这一招失灵,就对她说:“行了,你有功劳,别嚎了,楼上楼下的人还以为咱家死人了呢。”

她哽咽着说:“我心里闷得难受,活得难受,你别管我!”

我说:“你不能让全楼的人都陪你难受吧?你不睡觉别人还得睡觉呢。”

她说:“你去睡吧,我不哭了,我再坐一会儿。”

我回到卧室躺到床上却睡不着,明天即将播出的电视节目会不会真的把叶笙楠他们这个赌博案曝光呢?答案是肯定的,不但会播出,而且会当做重点新闻播出。公安机关急需用这种新闻向市民们展示自己的功劳,政府也需要这种新闻作为反面教材教育人民群众,电视台更愿意用这种新闻来吸引观众。接下来的问题是,我爸我妈会不会看不到这段新闻呢?答案是否定的,我爸我妈离休以后,关心国家大事和身边小事的欲望有增无减,电视节目尤其是新闻节目永远不会漏而不看。即便是万一有个什么极其偶然的原因他们没有看到这段新闻,街坊四邻、亲朋好友也会及时全面地向他们传达涉及他家儿媳妇丑闻的新闻。再接下来的问题是,我爸我妈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将会作出怎样的反应?生气是肯定的,问题是能气到什么程度,是怒火填膺地将叶笙楠教训一顿还是把我教训一顿?直接对叶笙楠发火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对我发火更是避免不了。这一切都不重要,关键是他们会不会因此而气病甚至……

叶笙楠进来了,大概我的脸色实在阴暗,在那种思维状态里我的脸色想明朗也明朗不起来,叶笙楠有些怯怯地说:“怎么办?你别生气了,帮我想想办法。”

我知道她也在担心明天的电视节目,她的光辉形象如果上了电视,我难以想象她怎么面对单位的领导和同事,还有她娘家爸娘家妈。

“我错了,你别生气了,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没办法,今后我改。”

叶笙楠这点比我强,能屈能伸,不像我,即便是做错了事情,宁可挨一顿揍也绝对说不出我错了三个字。她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用楚楚可怜的道歉融化了我心里的冰块,我的脑子马上转而考虑如何帮她,也是帮我自己渡过这个难关。

“我以为你打麻将不过就是玩玩,怎么就赌上了?赌了多长时间了?”我开始审问她,口气却缓和了许多,俗话说有理不打笑脸人,有理更不能打哭泣的女人,她已经道歉了,我有火也不好发了。

她脱了衣服钻到被窝里,凉冰冰的像条正在冬眠的蛇,偎到我的怀里说:“我一开始也没有想赌博,也是跟着玩玩,玩总得有个赌注才带点刺激性,而且所有玩麻将的人都有赌注,于是逐渐从小到大,从少到多,不知不觉就开始赌上了。其实我也没觉得这是赌博,就是觉得好玩、刺激,越输越想翻本,越赢越想多赢,只要一沾上赌字儿,就没法脱身了。”

我问她:“是不是有人逼着你赌?”我想起了电影电视里的黑社会,逼着人赌博,不把你身上的钱榨光不放你走,甚至还要骗着让你借钱欠债来赌,赔个家破人亡才算了事。

“谁能逼我?都是我自找的,没办法。唉,也算我倒霉,碰到枪口上了。说实话,现在就是这个风气,全国到处都是麻疯病,你没听人说吗,十三亿人九亿赌,还有四亿在跳舞。我认识的人里面,没赌过的就没几个,只不过没我这么上瘾,又没被抓住而已。”

她虽然是在替自己开脱,可是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就我认识的那些人,基本上没有不搓麻的,只不过没像她这样搓了个昏天黑地废寝忘食把正经事都废了又被派出所抓了而已。

“你说说,这事怎么办?罚就罚了,咱们认了。可是明天要是真的电视台上一播,我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绞尽脑汁想找出个办法来,想来想去想不出个跟电视台有关系的人选来。

“你那边有没有关系?要有明天一大早就得跑,再晚了就没用了。”

她也开始想,皱着眉头,突然拍了我一巴掌:“有了,你忘了,卤猪蹄啊!”

我也想起了曾经帮我们买过电视机的卤猪蹄,这家伙一直在宣传部干活,我们这儿的电视台就是他弄起来的,电视台又归宣传部管,没准他还真能帮上忙。转念想到那一年因为他给我们买的电视机价格高,我们跟他闹得挺不愉快,虽然没有揭开底子说,更没有撕破脸,可是终究大家心里有数,从那时候起我们的交情已经断了,如今有了事儿再找人家,怎么好意思,又怎么开得了口?我把我的疑虑说了出来,叶笙楠一骨碌爬起来说:“没关系,明天咱们兵分两路,我去找卤猪蹄,大不了说几句好话,我想他只要有办法,不会不帮的。你去找二出息,他不管怎么说是个处长,认识的人比咱们认识的人有用,再说了,你也得叮咛他一声,今晚上的事儿无论如何不能给咱爸咱妈说。”

她又有了精神头,安排着明天的活动,像个指挥若定的将军,看着她这会儿的表现,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方才她还在人家派出所蹲在地当腰抱着脑袋狼狈不堪。我烦她的就是这一点,有点事儿就像是屁股里面装填了原子能,往上蹿的劲头大得让人受不了。明明是她犯了事儿,缓过劲来倒像是替我干什么。我实在不愿意再找二出息,尽管他是我的兄弟,为这事找他实在丢面子。可是,我又不能不找他,为了不让我爸我妈生气也得找他。

第二天我到班上请了假就往二出息的办公室跑,二出息一见我就知道我的来意,马上告诉我,他早上已经找了宣传部长,说了这件事情,宣传部长很理解人,说就冲着不能让你爸你妈丢脸也得把这件事情办妥当,他已经告诉电视台,那个新闻照播,但是不涉及具体人的名字,如果有叶笙楠的图像也给删掉。

“电视台的人哪知道谁是叶笙楠?恐怕没个人亲自去看看不行。”

二出息说:“没事儿,一会儿你过去一趟,瞅着点,叶笙楠你总该认识吧?”

我又叮嘱他千万别在家里把这事说出来,他说:“你不用告诉我我也不会在家里说,我没事干了撑着了是咋的?既惹咱爸咱妈生气,又让我那位嫂子恨我,这种事我不会干,你就放心吧,快去电视台盯着点儿。”

我从二出息那儿出来急急忙忙朝电视台跑,电视台的看门老头不让我进去,我正在跟电视台看大门的老头儿纠缠,就见卤猪蹄跟叶笙楠从里面出来了,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叶笙楠很激动、很兴奋的样子。我喊了他们一声,他们就加快步子走了过来,卤猪蹄挺绅士地跟我握了握手,说:“就这么点事儿,看把你们两口子急的,包在我身上,保证让任何一个人都看不见叶笙楠的影子,听不着叶笙楠的名字。”

我这才放了心,又把二出息说的话给他们说了一遍,卤猪蹄说:“我说嘛,怎么部长一大早就打招呼,不让报具体人的名字,说是都是本市人民,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怕有负面影响,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那更好了,我就放心做了,你们回去上班吧。”

我跟叶笙楠就挺感激地跟他道别,他说:“杨伟,啥时候咱们再喝啤酒去。”

我说啥时候都成,时间地点你定。这么说着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请他吃一顿。漫天乌云风吹散,我心里也一阵轻松,居然有点高兴的感觉。没办法,人就是这副德行,记吃不记打,就像有的老干部,“文化大革命”让人家在牛棚里关了好几年,一旦放出来不但不想着讨个公道要个说法,反而感激涕零,好像组织上给了他多大的便宜。唉,但愿派出所的那一夜能把叶笙楠的麻疯病治了,如果她再继续麻下去,我们这日子真就没法过了。

既然事情过去了,我就对叶笙楠说:“我得回班上去,你呢?”

叶笙楠说:“反正已经请假了,急着到班上干吗?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儿。”

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告诉我,她又有新的重要事情对我宣布,我不由心里一阵紧张,不知道她又要出什么新鲜花样鬼点子了。

“杨伟,我想做生意。”说这话的时候她推着车,没有看我,脸朝着马路,我却知道她其实也没看马路,她说的做生意也决不仅仅是做生意那么简单,如果那样她就不会不看着我说话。

“做啥生意?”

“眼下这物价天天涨,就是工资不见涨,即便涨了工资也跟不上物价涨的速度,多亏咱们两个人都上班,日子还算过得去,如果只有一个人上班,你想想,咱们能活得下去吗?所以,我想做点生意,挣点钱。”

她先说了一阵大道理,却没有说她要做什么生意,也没有说是业余做生意还是彻底辞职当二道贩子。我想凭她的那点本事恐怕不会彻底辞职,凭我们家那几个钱她也当不了老板,做生意也就是当个二道贩子,东倒西倒地瞎忙乎而已。

“你准备做啥生意?怎么做?”我对她的大道理不感兴趣,物价在涨这是谁都知道的,工资跟不上趟这也是谁都知道的,多挣点钱更是全国人民的共同愿望,我想知道的是她要干什么、怎么干。

“我到南方倒汽车去。”

我愣了,她真是出手不凡,出语惊人,差点没把我吓个跟头:“什么?你到南方倒汽车去?班不上了?哪来的钱进货?倒什么车?你别跟我开玩笑了。”

她肯定估计到了我的反应,也盘算好了说服我的方法,仍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却抛出了一个让我大惊失色的事实:“咱家的存款一分钱也没有了,我还欠了别人一万多块钱。”

我昏了,我真的恨她了,我想打她。我自小在家里受到的教育就是:男人动手打女人只能证明那个男人没本事,不管女人有多大的错,男人动手打她就是男人的错。我爸跟我妈生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动手打过我妈,不管我妈多么不讲理,发多大脾气,我爸都没有打过她。我跟叶笙楠结婚以来,也从来没有动过打她的念头,男不跟女斗,鸡不跟狗斗,男人打女人就连一只鸡都不如,这个观念深入我心。可是,这会儿我真的想打她了,要不是在大街上,我可能真的忍不住要打她,虽然我不会像跟男人打架那样痛揍她,但是很可能在气急之下扇她一巴掌或者两巴掌也许可以达到三巴掌。但是,我却绝对不能打她,因为她是我老婆,是女人,又在大街上,可是我能打我的自行车,我把自行车提起来狠狠摔在地上,再提起来再狠狠摔在地上,无辜的自行车在我的摧残下扭曲、散架……路人以为我犯了精神病,远远地驻足而视,却不敢过来。

叶笙楠也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她也傻了,站在一旁喃喃地毫无作用地说:“你别急嘛,别生气嘛,别摔车子嘛……”后来见我有些失控,没完没了地蹂躏自行车,她才慌了,冲过来拉住我:“你别摔了,你打我吧!都怪我、打我吧!”

我对她扬起了手,见到她泪流满面,我打不下去,扬起来的手掌无力地垂了下来,那动作肯定非常像人大代表举手表决。她帮我扶起车子,自行车轮子已经卡在叉上不能转了,车把也弯到了一边。有行人靠近来做看客,我朝那几个行人怒吼:“滚!看什么?滚!”围过来的人乖乖地走了,我暗自为他们跟我自己庆幸,要是他们不滚,说不准我会做出让他们也让我后悔的事情来,我不能打老婆,可是我能打别人。

叶笙楠掏出手绢:“你的手都破了。”说着用她的手绢替我包扎。

我甩开她:“用不着,我死不了!”

叶笙楠不知道该怎么办,扎煞着两手围着我团团转。我觉得浑身发软,就蹲到地上点着了一支烟。叶笙楠也蹲到了我身边:“杨伟,你冷静冷静,事情已经这样了,我想的是怎么才能弥补过来。我知道很对不起你,对不起杨成龙,对不起咱们这个家。咱们攒那几个钱真不容易,眼看着杨成龙该上学了,用钱的时候还在后面,可是钱却让我给……”她哭了,是不出声的那种哭,泪如泉涌,嗓子里哽咽着,却不出声。这种哭最让人觉得悲伤,也最容易让人怜惜,我绝对不敢说叶笙楠这种哭是有意做出来的,她还没那么高的道行,可是后来事情的发展却让我不得不怀疑她当时是不是在用这种默默地哭泣来对付我、驯服我。

我冷静了下来,我想我不能因为损失了家里的储蓄就跟叶笙楠离婚,更不能因为她赌博把家里的储蓄搭了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债就打她。如果那样我还能算是杨伟吗?我还能算是我爸的儿子吗?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只能接受现实,正面直对怎么样帮她把欠的钱还上的问题。

“你到底欠别人多少钱?”这是我目前最关心的问题。

“欠了有一万两千块。”叶笙楠说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楚。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万两千块,那会儿富人的社会标准就是万元户,我无聊的时候曾经计算过,按我跟叶笙楠两个人的敛财能力,要攒够一万块钱得整整十年。

“操,你这是要我的命啊!”我知道,安居乐业的好日子到头了,从今往后我就要背上沉重的债务负担,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得交到别人手里。

听到我骂粗话,叶笙楠知道我的火头已经过去了,就凑过来安慰我:“听着是不少,其实仔细算算也没那么多。”她掰着手指头给我算:“我从我家前前后后借了有三千块左右,这可以不还了。还有两千多块是在牌桌上借的,这种钱有一搭没一搭的,暂时拖拖也没关系。真正欠的有七八千块吧。”

“你是母鸡不下蛋瞎咯咯,不管是谁的钱,只要是借的,都得还。你背着我从娘家借了那么多钱,你就不想想你娘家人怎么想?他们就没问问你借这么多钱干什么用?你娘家人就那么大方?平白无故三千块钱让你弄没了连个屁都不放?再说了,不管是在牌桌上还是在牌桌下,那都是借的,人家来要你就得给人家。”

叶笙楠说:“我娘家的钱是零零碎碎借的,我妈说了,能还就还,不能还就拉倒,别让我哥我弟弟知道就行。”

我哭笑不得:“你妈也真行,就你一个是亲生的是不是?”

嘴上这么说,我的心里终究轻松了一点,一下子就减轻了三千块钱的债务,放在谁身上也是偷着乐的事儿。可是一想到即便是她娘家的钱可以赖着不还,仍然还有七八千块的债务压在头上,我就觉得胸口像堵着一块石头,喘不上气来。

叶笙楠继续安慰我:“剩下的钱也有办法,你别着急。”

“有什么办法?难道你真的要到南方倒汽车?钱呢?没钱谁能把汽车给你?你别说梦话了。”

“真的,卤猪蹄在南方有这方面的朋友,鼓捣走私汽车的,卤猪蹄已经给他说好了,只要这边有客户,可以在这边交货,一手钱一手货。”

“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卤猪蹄是人家的爹还是人家的儿子?人家就那么放心把车交给他开回来?”

“那倒也不是,人家自己有人专门送车,我代表卤猪蹄过去,在那边等着,这边办好了去个电话我再回来。”

卤猪蹄这小子是把她送给人家当人质,她却还梗着脖子往套里面钻。

“要是这边没办好呢?你就在那边永远不回来了?”

“那不会,要是这边不成,再把车开回去,卤猪蹄把送车的费用出了,我就回来了。”

我断然地告诉叶笙楠:“这件事绝对不行,你少跟我商量,你一个女人家,跑去给人家当抵押品,这不是拿着羊肉喂狼吗?既然这么好的事,卤猪蹄为啥不让她自己的老婆去?”

“人家是知道我欠了债要帮我,又不是骗着让我去。再说了,这边我也联系好了,我大哥他们单位想要几台进口好车,只要车送到就能付款。要是我去办,我哥可以开支票让我把款带上,只要车没问题,一手钱一手货,就地解决了。”

我是男人,我有我的自尊,我不能为了还债让我的老婆冒那个风险,尤其是跟卤猪蹄那家伙单独跑到南方去,孤男寡女跑到南方说是做生意谁知道干啥去了。再说,她叨叨的这一切我根本也听不明白,我相信一点,走私就是犯罪。我再次断然否定:“你绝对不能去,债我想办法还,南方你不准去。要是非去也可以,咱们先把手续办了。”

“办什么手续?”我相信叶笙楠完全懂得我的意思,她这么问只是为了进一步证实我这话的意思,我毫不犹豫地告诉她:“离婚手续。”

我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并不是在危难时刻要跟她分手,而是要挟她不准她去,表达我反对她跟卤猪蹄到南方倒汽车的坚强意志。她精灵透了,很明白我的意思,马上对我说:“你别说这绝情话嘛,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让我去,怕我出什么意外。有这么个机会我总得努力一下吧?嫁给你过好过坏不说,起码我不能让你帮我背一辈子债对不?这也是一次机会,说不准跑一趟不但把债还了,还能赚呢。”

想起她那种得根牛屎橛子不亲口尝尝是臭的不撒手的脾气,我觉得悬悬的,如果这件事情她认准了,靠几句话是断不了她的念头的,我决定端掉她的源头:“就怕钱没挣着人都赔进去了,我今天下午就去找卤猪蹄,他要做生意找别人去,要是你跟他去了,我让他后悔一辈子。”

这么一说她果然急了:“算了,算了,我不去还不行吗?人家好心好意想帮我们一把,你再把人家给损一顿,人家说我们不够意思倒不要紧,还觉得你这个人小心眼儿,不男人呢。算了,这话就当我没说,下午我打个电话回了他,你可别找事了。”

我暗想,她这话没准,我还得抽时间找找卤猪蹄,我家哪怕吃糠咽菜砸锅卖铁还账,也不跟他做生意。不把卤猪蹄那条线彻底断了,叶笙楠说不准啥时候脑筋短路就跟他跑了。

叶笙楠心疼地看着自行车:“好好个车子让你给毁了,你上班骑啥?先找个车子铺把车子修好吧。”

车子坏了我并不在乎,我是高级钳工,旧车子我都能变成新的,还怕这点损伤?扛到班里用不着我动手,我那些徒弟就给整旧如新了,修车铺的那点能水我还看不上呢。我扛起自行车,对叶笙楠说:“你上班去吧,我也回厂子去,晚上到我家吃饭的时候装像点,别露出马脚让我爸我妈看出来。”

叶笙楠乖乖地点头:“哦,你放心吧,先把车子修好。”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叶笙楠按时下班按时回家,看样子麻疯病真的治好了。我暗叫侥幸,只要能治好她的病,输的钱欠的账就当是医药费吧。我到工会主席那儿接了一份培训钳工的活儿,每个月能增加一百来块钱的收入。过去工会主席找过我,我没答应,如今的青年人没几个愿意当工人的,即便是当了工人也就是为了混个工资,谁还有心认真学技术?给他们上课比干活还累。再说了,我上班太忙,检修、技改、带徒弟……下了班倒在沙发上动都不想动,哪里还有精神头受那帮本身就不爱学习的小青年折磨。如今我得还账,挣个辛苦钱,虽然不多,可终究比没有强。我还想到,过去有个姓张的包工头多次请我帮他到工地上干水电安装的活儿,许诺给我开一份工资,我一直没答应。单位不准搞第二职业,我到他那儿去跟给本单位的工会干两回事儿,要是单位上知道了也得找我的麻烦。另外,我心里明白包工头并不仅仅是让我帮忙干工程,他还想借用我和我们家方方面面的关系办事方便一些,我怕招惹这些事儿,就一直没有答应,如今逼到这份上了,我还真得到他那儿再兼一份工了。

包工头老张过去是进城换大米、倒旧衣裳的农民,我们家那个时候经常用旧衣裳换他的大米清油,时间一长就认识了。我曾经到他的农村家里吃过羊肉,喝过青稞酒,他有时候到城里来也到我们家喝杯茶混顿饭,勉强算得上我的朋友。我一给他提利用业余时间兼份工的事情,他非常痛快,马上答应我每个月给我开三百块,这比我爸和叶笙楠他爸这些革命干部的离休工资还高。我的任务就是每天抽时间到工地上走走,发现偷工减料、质量不过关的地方随时纠正。碰上施工中有技术难题了帮着参谋参谋。人家绝口不提帮他办外交的事儿,我松了一口气,我最怕的就是他让我替他跑市委市政府的那些单位或者部门。我们家两代人都在这里工作,亲朋好友同学哥们到处都是,如果真的替他办那些招标投标、工程监督、交工验收、结算付款等等事儿,倒也可能打开方便之门,可是求了人家人家心里都明白,我一个国营企业的高级技工替包工头打前站为了什么?人家嘴上不说,我自己个儿就觉得没了骨头。

这天我上完课又到包工头的施工现场转了转,没发现什么问题才回家,到家已经十二点多了。家里黑洞洞的,我以为叶笙楠跟蛋蛋都睡了,怕吵醒他们,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却听不见人气儿。我肚子饿了,想找点东西吃,打开灯却见床上的铺盖整整齐齐,哪里有叶笙楠的踪影。我急忙到蛋蛋的房间,蛋蛋也不在。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儿,家里也不至于不想办法告诉我一声。我又回到我们的卧室,在床头柜的床头灯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我打开一看就被气得热血沸腾了。纸条是叶笙楠写的:“杨伟,我走了,到南方做那笔生意去。不管是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或者真的要跟我离婚也好,我都得去试一试,我不能眼看着你因为我的错误而背上沉重的负担。我走了,你等着我的好消息吧,等我回来了再接受你的处理。我已经给咱妈说好了,在我出差期间蛋蛋就留在她那儿,你放心好了。你不要告诉他们我干吗去了,就说我出差了——又及”

她这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拿我的话当狗屁,拿我的尊严当鞋底子,这一回,我绝对不能轻饶了她。我立刻下楼去找卤猪蹄,下了楼才想起来我根本不知道卤猪蹄住在哪里,只好又返回家里。我估计她还没有出发,还没有离开这里。因为,出那么远的门,做那么大的事,她无论如何得准备准备,我这几天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常。我有些恼恨自己,本来计划着要去找一趟卤猪蹄,忙着找活挣钱,就把找他的事儿给拖下来了,如果我事先警告过他,叶笙楠就算怎么求他他也不敢带叶笙楠到南方倒汽车去。不过也不一定,说不准卤猪蹄这小子压根就没安好心,对叶笙楠他是贼心不死,我说了他也会照样带着叶笙楠跑,这个机会确实太难得了。晚上我一个人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凄凉、愤怒、懊丧、焦急……种种情绪把我的大脑细胞刺激得格外活跃,我的脑袋变成了蚂蚁窝,各种想法犹如忙碌勤奋的蚂蚁,出来进去搅扰得我整整烦躁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到了卤猪蹄的单位,跟他一个办公室的人告诉我,卤猪蹄他姥姥病了,他回老家了。我断定这小子给单位撒谎,我说:“他姥姥没病,死了。”那人惊讶地问:“死了?他怎么没说?他只说他姥姥病了。”我说:“他姥姥死了,他奶奶也死了,他们全家都他妈死了,你没听他说?”那人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瞅着我。我扔下他朝外走,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婚,这样的女人我确实受够了,不休了她我就得自己把自己给休了。出了宣传部大楼,我又想起了叶笙楠她大哥,她曾经说过她大哥的单位答应要她倒来的走私车,我就又赶到了她大哥的单位。

叶笙楠她大哥比我年龄大得多,他们家的兄妹之间不像我们家联系得那么密切,相互之间各管各的事儿,都特有自立精神,不知道这是她爸她妈教育上的成功还是失败。兄弟姐妹偶然在家里遇上了也不过就是说说最近怎么样、最近干啥呢这种清汤淡水的话儿。她大哥跟我们年龄差别大,有种比我们大一辈的感觉,平时我们接触得更少,见了面也就是打个招呼,跟平常同志差不多。他在市政府办的集体企业当总经理,偶尔回家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坐个破客货车,没有总经理的派头和架势,估计企业效益不怎么样。我这是头一次到他的单位来,他的单位在一个大院子里,院墙挺高,像个土地主的庄园,里面有两幢三层小楼,从院门到楼前面都铺上了水泥,光秃秃的像个操场。我打听到他的办公室就直接闯了进去,她大哥的办公室倒挺像个样儿,有写字台沙发茶几,还有一台彩电。我想不明白彩电摆到办公室干吗,谁上班时间还能看电视?要是我就把电视机搬回家里去看,省得自己花钱买彩电。

他哥正跟几个人在办公室里说不上是聊天还是开会,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见到我他哥有些惊讶,问我:“你怎么来了?有事呀?进来坐下说。”

我肚子里有气鼓着,说实话,这会儿别说是她哥,就是我们厂长、市长、我老丈人老丈母娘惹着我我也敢让他下不来台。

我说:“我找你有点急事。”

他起身跟其他几个人介绍我:“这是我妹夫杨伟,原来咱们市杨市长的大儿子。”

那几个人都挺客气地跟我握手,我也只好跟他们一一握手,其中一个白头发半大老头还握着我的手打听我爸:“杨市长身体还好吧?我可是他的老下级了,回家替我问个好,就说洪八级念着他呢。”我也不清楚洪八级是什么人,不知道他跟我爸有什么交情,这种时候也没心情打听,含含糊糊地应付了几句拉倒。

屋里的人纷纷告辞,叶笙楠他大哥也不送送人家,大咧咧地坐回他的椅子扔给我一支烟问:“啥事?是不是笙楠卖车的事儿?”

我说:“这件事你知道?”

他说:“前段时间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们欠了点账,我以为她要从我这儿拿钱,问她要多少,她说不是问我借钱,你找了个生意,从南方倒来走私车问我有没有办法帮着销。我听说是你的事儿就答应了,市政府正想着弄几台高档车,要通过我们这儿走账,这也是个机会,我就答应她了。你放心好了,只要车一到,不是拼装车,我马上付款。没送到地方路上出了问题我可不负责。”

我问他:“叶笙楠昨天就走了,走的时候没给你打招呼?”

他愣了:“她走了?她去干什么?不是你联系的吗?你不去怎么让她一个女的去了?”

看来他也不知道叶笙楠私自跑去倒车的事儿,而且叶笙楠把这件事情推到了我头上,如果我对他解释这件事情又得从底上兜起,把来龙去脉说清楚非得小半天不可,我哪里有心情跟他汇报工作,既然他不知道叶笙楠目前的下落,我跟他啰嗦也没啥意思,就说:“不是我让她去的,倒车的生意也不是我联系的,这里面到底怎么回事等她回来你问她吧。”撂下这句话我转身就走了,他追了出来叫我我也没理睬。

晚上回家混饭吃的时候我妈问我:“叶笙楠干啥去了?匆匆忙忙像着火了似的,我问她干啥去,她说出差,出什么差?到什么地方出差?”

我心里正恼火这件事情,我妈这么一问我就忍不住说:“出个屁差,谁用得着她出差?人家到南方做买卖去了。”

我妈说:“大蛋,我告诉你,你家那个媳妇你可得把握好,最近我听了不少话,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前两年整天黏在舞厅里,最近又整天黏在麻将桌上,是不是还让人家派出所抓了?差点上电视亮相?”

我瞪了二出息一眼,我妈说:“你瞪人家干啥?二出息没给我们说,就你们那点事儿,我跟你爸早上到外面转一圈就都知道了。这事儿把你爸气得够呛,她是儿媳妇,你爸也不好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该说的你也得说,别让她在外面疯张倒势得丢人败兴。”

我爸这时候问我:“她到南方做啥生意去了?一个婆娘家跑到南方做啥生意?你咋就同意她去了呢?”

我爸是个心宽的人,从来不干预我们的事情,有时候问问,也不过是聊天的意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郑重其事半审问半训斥地对着我来。我们已经是过四十的人了,还让父母替我们操心,我愧疚,对叶笙楠更生气,既然事情追问到这儿了,我索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爸我妈彻底汇报了一遍。我妈一下子就火了:“这真是无法无天了,跟上个人说跑就跑了,这样的女人不能留!”

我正想获得他们的支持,赶忙说:“我已经定主意了,她一回来就跟她离。”

我爸哼了一声说:“胡毬扯啥呢?你当是在商店里买货呢,合适了就要,不合适了就退?两口子有啥事说啥事,动不动就离,就那么个毬本事?”又对我妈说:“你少管人家的事情,啥事情你一掺进去就复杂了,就会火上浇油。”

我妈说:“我跟了你一辈子,你想一想,我啥时候做过一件让你丢脸的事情?我要是像你大儿媳妇这样胡作非为你还不早就跟我散伙了。我掺和啥了?按你的说法,她叶笙楠跟上个男人跑了,我儿子就这样窝窝囊囊屁也不放一个当缩头乌龟?”

我爸也火了:“你越说越没名堂了,人家说得清清楚楚是做生意去了,你偏说人家跟上男人跑了,要是人家跟上男人跑了还用得着你儿子离婚?现在的问题是她不应该做那种生意,更不应该在大蛋不同意的情况下一意孤行,跟男人跑不跑你少给人家下结论!”

我还没怎么着,他们老两口倒闹了起来,二出息连忙做和事老:“爸,妈,你们这是何苦来呢?不就那么点事吗,叶笙楠想挣钱,还不是为了家里,不管她的具体做法对不对,目的跟出发点还是好的。人家之所以偷偷跑了,不就因为我哥不同意人家才跑的吗?我哥要是同意人家还用得着偷偷跑吗?你们都别生气了,等叶笙楠回来了,他们家的事情他们自己做主,该好该离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人家要好你们让离也离不了,人家要离你们也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