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的仗很快打完了,部队得胜回朝了。那些没捞着打仗的部队,也跟着泄了气。生活又恢复了常态,营院里,每到傍晚,男兵们打篮球,打排球,踢足球;女兵们打羽毛球,跳绳。还有很多的人在散步。一派轻松、安定、祥和的气氛。

一个小女孩在草地上蹒跚学步,她长得细眉大眼,像个洋娃娃。她就是马春光和方敏的女儿马晓敏,是个特别讨人喜欢的孩子。

马春光在前面引领他:“晓敏,乖女儿,迈步呀,对,往前走,勇敢点,对……”

方敏微笑着在一旁观看。

马晓敏摇晃着,终于迈出几步,扑倒在马春光怀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抱在一起,欢笑着。

赵海民和刘越在马路上散步,看到了这动人的一幕。刘越羡慕地望着方敏和她的女儿。赵海民感叹:“真是天伦之乐呀!”

马春光发现了他们,把他们叫过来,说:“我奉劝你们,也赶紧要孩子吧。有了孩子,才觉得生活更有意思!”

赵海民感慨道:“总想着要上战场,不敢要孩子,眼见着上战场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谁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马春光摇头:“你这个人在这件事情上老是想不开,要孩子跟上战场并不矛盾啊!有了孩子,留下了革命的后代,再上战场就没有什么顾忌了,对不对?”

赵海民笑了:“也对……听你的,要!赶紧要!”

刘越的脸上飞起一抹红霞。结婚后,刘越比以前丰满了一点,也更标致了。

赵海民把马春光叫到一旁,说起连里的事情,话题三转两转就到了李胜利头上。李胜利提干时间不短了,同期提干的,早就是副连了,他还一直是个正排职。赵海民和马春光商量,有机会多给他想想办法。

这时候李胜利正组织炊事班的人开会。虽说一直没提级,但他的干劲还挺大。他知道自己不能泄气,气如果一泄,再想鼓起来就难了,马华还指望着他呢!

炊事班的人都到齐了,李胜利说,今年的目标就是要拿下先进食堂!在师里拿还不行,必须是军区的!咱侦察连各种锦旗、先进多了!伙食这一块,虽然差不多年年被师里评为先进,可师里这片天有多大?数得过来的几个单位,说句难听话,凭我这张脸,凭咱侦察连这块响当当的牌子,不要他也得给!大家知道,我在三班当战士那会儿,就我们一个班,一家伙从军区拿回两个第一,一个并列第四,我就不信军区这个先进食堂我们就弄不回来。今天开个诸葛亮会,大家都说说,咱们问题在哪儿,有什么高招儿?

炊事班长说,司务长,不是我叫困难,咱们这儿虽然算个边防,却又算不上艰苦地区,和大多数部队一样吃二类灶,青菜比人家贵一倍,还买不着,咱们那点菜地,巴掌大一块,全长出肉来,能吃几顿呀?司务长你最清楚,咱伙食费哪年不超?去年情况最好,还超了三百多块钱!

上士说,是呀,就凭这一条,军区的先进食堂咱就没戏!

李胜利点着头,总结说,戏是人唱的麻,办法还得想。我想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得动脑筋,得节约!当然要在搞好伙食的前提下节约。咱部队有句老话,伙食是半个指导员,这半个指导员就是在座每一个同志……

开完会就该熄灯了,李胜利装作没事一般,裤兜里掖上一瓶提酒,一个盘里装着花生米和咸菜,推开林连长的门,刚洗完脚的林连长急忙把水盆端到一边:“司务长,你这是?……”

李胜利把酒瓶往桌子一墩:“放心吧连长,酒是我的,多吃多占就这点花生米和咸菜条!”

林连长只好坐下了。两人先喝了几口酒,李胜利就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了。他是想征得连长同意,把马华接来生孩子。马华上次回去没几天,就给他打来信,说是怀上了。这不,转眼间就要临盆了。

林连长喝口酒:“想来就来呗,农村的医疗条件我知道,更别说还在山沟里,就让马华到这儿生!”

“有连长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连长,哎,我听说你和指导员都要动一动?”

李胜利的主要目的,其实是想打听一下这个事,来这儿生孩子倒不是主要的。林勇点点头,说了实话:“部队要搞年轻化,咱们的连级干部都三十好几了,今年转业的力度比往年大多了,至于怎么调整,师里是吹过风,但还没最后定。胜利呀,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李胜利一声感叹:“按说是组织上的事,我个人不该瞎想。您知道我和副连长、副指导员是同年兵,但我没有和他们比的意思,我是在想马华随军的事。每年一趟,不是我跑就是她来,这点工资全扔给铁道部了,马华还不像其他人,没个工作,孩子也马上要生了……熬到正连,还不知道要哪一年。”

林连长表示同情:“胜利呀,你说的都是大实话,我知道了,有机会我和指导员都会朝上反映的,干部提职虽然重在能力表现,但也不是不考虑个人的实际情况,况且,你的工作也是不错的吗,来,把这点酒喝了。”

李胜利高高兴兴回宿舍了。

为了争创先进食堂,李胜利想了很多办法。伙食是一方面,节余似乎更重要。根据他的经验,上级往往把节余这一块看得很重,到年底一算账,你这个食堂今年节余了多少,节余的越多,自然就说明这个食堂的当家人会理财,最起码没了多吃多占的嫌疑。一个司务长,如果他很贪心,食堂的账面上是不会有那么多节余的。

李胜利就这一点最好:他从不贪。不像别的连队司务长,群众背后骂什么的都有,他李胜利这方面的口碑就是好,别人说不出几闲话!

边防三师居住的这一带属于高寒地区,副食品种少,价格贵,客观上也为搞好伙食带来了难度。李胜利把主要精力用在节余上,饭菜质量却难以保证了。赵海民是副连长,分管后勤,由于食堂是李胜利当家,他以前管的不多,反正他也相信李胜利。最近,看到大家对伙食议论纷纷,赵海民有心留意了一下,发现这一个星期,中午和晚餐光是面条就吃了四次!而且曾经连续三天没有荤菜,大家快受不了了!

就在这时候,马华来部队生孩子了。在师医院,马华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一看就是李胜利的种,小眼睛,宽额头,尖下巴,活脱脱一个小李胜利。

有了儿子,李胜利更有了做父亲,做丈夫的神圣感,他暗暗发誓,尽快把她们母子的户口弄到部队。眼下干部提拔调动的风声日紧,机会总该光顾他了吧?

马华住院期间,李胜利两头跑,既要照顾马华,又牵挂着食堂,常常是自己吃不上饭,眼睛都熬红了。马华吃的用的,都是他到军人服务社自己掏腰包买的,一点公家的便宜都没沾啊!

这天晚上,部队开过饭,李胜利刚要走,上士跟过来,悄悄说:“司务长……给嫂子带两包奶粉去吧,小仓库里还有。”

李胜利叹口气:“算了,我自己准备了麦乳精……这么个抠法,这个月还是没节余多少。”

上士不理解:“那也不在乎两袋奶粉呀?你一个堂堂的司务长,嫂子来队生孩子,连袋奶粉你都舍不得往回拿,说出去谁信呀?你看看人家连队的司务长……”

李胜利叹口气:“人家是人家,我是我。能抠一点是一点吧。”

他骑上自行车走了,上士钦佩地望着他远去。

马华在师医院住了五天。就是这五天里,让李胜利日思夜盼的干部调整计划下达了!师政治部干部科的科长亲自到侦察连传达了命令:侦察连连长林勇到边防九团司令部任作训股股长;副连长赵海民担任连长;副指导员马春光改任副连长,空出的副指导员位置被师宣传科的干事杨传军占了!

李胜利傻眼了!而他一直以为,副指导员位置非他莫属的!可老天爷偏偏又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他回到单身宿舍,坐在床沿上呆愣着,大口大口地吸烟。烟灰盒里,烟头满了,屋里烟雾腾腾。不知何时,赵海民推门进来,叫他一声,他把头扭向一边,梗着脖子,不吭声。赵海民在他对面坐下。他摁灭烟头,起身要走。赵海民堵在他前面:“一块走吧,到外面去。”

他们来到营院外的沙丘那儿。以前当战士时,经常来这儿,后来提干了,时间少了,就很少来这儿了。两人坐在那里,李胜利无奈、伤心极了:“……唉,想想也满足了,谁让咱没后台呢?能走到这一步,就算不错了,知足吧……”

“胜利,你知足吗?要是真知足,你就不说这个话了。”赵海民单刀直入。

李胜利突然咆哮起来:“赵连长!你高升了,当连长,我一点意见没有!我高兴!我恭喜你!……可副连长、副指导员呢?明明有位子,空出来了,可硬从上面下来一个,把我的路给堵住,你说句公道话,这合适吗?公平吗?让我这个拼死拼活干工作的人不寒心吗?”

“胜利,你先别急,你听我讲。”

“你是不是想给我讲大道理?大道理我懂!赵连长!”

赵海民没有给他讲大道理,而是心平气和地说,咱们就谈点实在的吧,胜利,你我是在侦察连当战士一路过来的,从一个普通战士的眼光,你看看连队的伙食,你满意吗?食谱订的不错,可战士们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呢?一月制订四张食谱,一年就是厚厚的一叠子,我知道你一张不落装订得整整齐齐放在那儿,那是留着将来评先进食堂用的,对不对?训练强度这么大,一周三顿面条就着小咸菜,你当战士的时候这样吃过吗?好不容易弄顿红烧肉,全是肥的,一块恨不得有二两重,是成心让战士们吃的吗?过去半片肉烧一顿不够吃,现在烧半片肉吃一顿,吃两顿,剩下的第三顿白菜粉条一放,又是一顿!顿顿有肉,可吃到战士们肚子里了吗?咱是部队,战士们吃肉不是为长膘,那是要化作战斗力的,来不得虚的!这半年你节余了上千的伙食费,我赞成节俭,也不反对节余,可不能从战士的牙缝里抠!

李胜利争辩说,我还不是想为连队争光!

赵海民瞪起了眼睛,争光?用战士们的肚子为代价换回的先进食堂,那叫争光?你当司务长的有光彩?不信你试试,伙食再这么下去,拿回的奖状,战士们不给你撕了才怪!

李胜利哼一声,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瞧,林连长、朱指导员的家属都在这儿,你说哪个连队的肉呀、油的没朝连长、指导员家送过,我送过吗?上士送过吗?咱俩是这种关系,你又沾过我什么光?这一套我李胜利不是不会,可我没做过!连队的一两油、一斤肉,一棵菜我都死卡着,没外流过。去买菜,为一分钱,我和老百姓争得脸红脖子粗,卖菜的见了其它司务长,烟上得呼呼的,大姑娘小媳妇的跟在屁股后头追,可一见了我人家就躲!马华来队生孩子,我没拿公家一个鸡蛋,一袋奶粉,连炊事班长想用剁下来的鱼头熬个汤给我老婆催催奶,都被我骂一顿,你们还要我怎么做!……

李胜利眼泪汪汪了。

赵海民动情地点着头,说胜利啊,只要是真心为连队,大家都不会忘记的。拉练的事你不会忘吧?想想那时候,全连官兵是怎么对待你的?入党、提干,包括你没要的那个三等功,全连官兵有一个不赞成的吗?……部队是硬碰硬的地方,什么事都得实,尤其是干部,是要带兵打仗的,得正,得直,得真心实意为官兵着想,不能玩花的,来虚的,耍小心眼儿,动花花肠子,更不能老想着打自己的小算盘,拐弯抹角的,虚头八脑的一时一事能过去,可长不了。晋职晋级也是要求进步,没有错,马华在农村,希望早点随军,大家都理解,也同情,也想让你早点解决,但你记住,个人的困难永远不能成为干部晋升的理由!这个时候,你应该先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赵海民说完,起身走了,把个李胜利丢在沙丘那儿反思。李胜利想哭,想骂人,想打人,可是面前一个人没有,他只能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那样,蔫了。

马华出院那天,炊事班的几个兵来到师医院帮着提东西,用三轮车把马华和孩子送到了他们结婚时住过的那间破败的小屋。前几天,马华一来部队就住进了医院,并不知道还会住这间小破屋。

李胜利暂时没把自己提级失败的事告诉马华,他怕马华月子里受不了。来到小屋门口,马华说:“哎,海民不是说,要在家属区帮咱们找间好点的房子吗?和他挨近点儿。”

李胜利气不打一处来,脸马上沉下,没好气地说:“干吗?住人家旁边你舒服呀?你男人没有当军官的老婆,没有当司令的老丈人!没脸跟人家混一起,要是眼气,你自己去,把儿子给我留下!”

马华被吓住了,几个战士也吓得不敢吭声了。战士们离开后,马华愣愣地望着丈夫,眼圈红了。孩子哭起来,李胜利背过脸,眼里也是一片潮湿……

马华和儿子李军一直在部队住,一直到1980年底,儿子李军快会跑时,营院里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这一次不是为打仗,而是为演习。

1980年2月,中央军委做出决定,将在华北地区举行一次大规模军事演习,史称“八○二演习”,年底,上级正式公布了参加演员的单位。边防三师幸运地榜上有名。

1981年元旦刚过,师里在师部小会议厅召开了团以上干部会,师直侦察连、通信连的干部列席了会议,因为这两个单位的任务重要。会上,江师长说,这次演习,将是建国以来我军规模最大的一次诸兵种合成演习,可以预料,它会成为我军建设史上的一座里程碑!赵海民和指导员朱瑞目光炯炯,他们终于等来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当天晚上,侦察连在会议室召开全体干部会,大家群情激昂,热烈地议论着。一排长高卫民说:“几年枕戈待旦,恋爱没仔细谈,婚结的马马虎虎,结了婚,又一直让老婆的肚子空着,就等着上战场,结果,战场没捞着上,等来一场大演习!也行啊,总算没白等!要不然,将来儿子找我算账,问我为什么一直让他一边稍息,不让出来,我还真不好跟他交待。”

众人一阵哄笑。

二排长李宏志说:“还是人家马副连长有远见啊,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马春光说:“你们怎么不说说指导员?他的孩子比我的还大八个月!”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三排长崔文朝说:“是啊,这根弦一直绷着,再这么下去,我可就准备带上排里的战士,自己朝南边去了!现在好了,这股劲儿总算没白白地憋一场!”

朱瑞打断大家:“哎哎,先别这么高兴,这场演习可不是让大家释放的。四个现代化有一化是国防现代化,用师长的话说,这场演习就是我军现代化的开山之作,对于参演部队,它的意义决不亚于一场战争……言归正传,先请连长说说吧。”

所有干部都严肃了,赵海民说:“不是不亚于,对于我们,它就是战争!”

说着,他站了起来:“我宣布,从现在起,全体官兵一律停止探亲休假,已经休假的发电报,立即归队!”

李胜利不停地吸烟,他的脑子转悠开了,大演习对于他本人来说,何尝不是一个机会?他必须抓住,否则,真得向后转了……

赵海民把侦察连下一步的任务讲了,他讲得很细,从怎样训练,都有哪些课目,到怎样考核,以及参加大演习的具体要求,都告诉了大家。他要大家记住,大演习在秋天进行,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还有半年左右的时间进行训练。

当晚散会后回到小破房子里,李胜利失眠了。他睁着眼睛,在黑暗中躺着,他扭头看一眼身边的马华,一声轻轻的叹息。

马华醒了,拧亮床头灯,温柔而小心地问:“他爸,咋了?”

他坐起来,马华也坐了起来,两人靠在床头,他说:“部队马上要忙起来了,准备演习。马华,你知道,海民都提了正连了……”

“他爸,你别太要强,太难为自己……”

“我不是要和他比,我知道我比不过他,我是替你和孩子着想,想让你们早点过来。只要一随军,你好歹能有个工作,不管拿多少钱,至少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再脸朝黄土背朝天去受那份罪。还有孩子,你都看到了,这儿的孩子都吃的啥?玩的啥?还不会走路就送到托儿所,刚学会说话就上幼儿园,就有人专门哄着,教说话,教认字,教数数;咱山沟的孩子,有个老人看着,不冻着不饿着就算享了大福,两岁的孩子会喊个爸妈,五六岁的孩子能把手指头数清楚爹妈就夸孩子聪明。玩的啥?和尿泥,逮蛐蛐……”

“他爸,我和孩子在家里,比别人强,你别担心,好歹你领工资,我们娘俩不用为吃饭发愁。你的心思别太重,啊?”

他摇摇头,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司务长这工作,平时看不出成绩,也出不了成绩,小心翼翼,七抠八攒,整天拨拉算盘珠子精打细算,可一顿饭吃不好,意见就一大堆,就前功尽弃!司务长这工作就盼着部队有动静,动作越大,生活越不正规,任务越重,伙食的重要性就越大,就越能施展本事……”

马华明白男人的意思了,男人是想借大演习露一手,于是她说:“胜利,你别说了,我懂,过几天我就带孩子走,不拖你的后腿。”

他这才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朝里面熟睡的儿子看去。

马华将熟睡的李军抱起来,轻轻放到两人中间:“来,军军,咱过几天就走了,好好跟爸爸亲亲……”

李胜利内疚而动情地把脸朝儿子的小脸贴过去。

按照他们原来的打算,本来是过春节一块带孩子回老家伏牛山区的,现在,李胜利肯定回不去了,只能是马华带儿子李军先走了。马华临走那天早晨,李胜利有些伤感,毕竟儿子和他有感情了,说走就走,他心里空落落的,他从马华怀里接过李军,一只手摸着儿子的小脚丫,轻声道:“好军军,路上好好听妈妈的话,不许眼妈妈捣蛋……儿子,不是爸爸狠心赶你和妈妈走,爸爸是想让你和妈妈早点回来,来了,咱就不走了……”

马华眼圈红了,轻声责怪:“胜利,你别说了……”

李胜利替马华擦着眼泪,擦着擦着自己的眼泪也下来了。他这是咋了?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他心肠硬得很,可自从有了儿子,他就爱婆婆妈妈了。

送走老婆孩子,李胜利把小房子的门一锁,直接去了食堂。中午开饭时,他和战士们一起将蒸好的馒头取出来。赵海民提着腰带来到食堂,站到李胜利身后,看着他忙活。他和炊事员们一块干着,脑门上挂着汗水。

赵海民把李胜利叫到一边,责怪的口气:“你让马华走了?”

李胜利大大咧咧地道:“走了!”

“你可真行,马上要过春节了,过完节再走,有什么不行?”

“嗨!什么过节不过节的,娘俩在部队住的时间够长了,她回去陪老人过节,更好。”

“你等着看吧,就算你爸你妈不骂我,我妈不骂我才怪呢!就算马华要走,你也得给我说一声嘛!”

李胜利真诚地望着赵海民:“你们一个个都忙得四脚朝天了,我还跟着添什么乱呀?我还不知道你,给你一说,你肯定不同意马华走。放在平时,多住两月都没啥,可这会儿连队这么紧张,这孩子又不像大人,说闹起来半夜三更叫得哇哇的,影响战士们睡觉,白天还咋训练呀?再说,都这时候了,我也不想让他们娘俩分我的心……行了,你就别琢磨这事了,马华和孩子没事的!”

这几句话把赵海民打动了,李胜利说的是真心话。他又说:“哎,我打个保证,伙食这一块,你们放心!”

赵海民信任地点点头。

天气转暖后,积雪开始融化,侦察连的训练量明显加大了,赵海民、马春光等连干部们一门心思扑在训练上,很少回家。这期间,刘越怀孕了,赵海民也顾不上照顾她,通信连也有演习保障任务,刘越妊娠反应得厉害,杜连长劝她回北京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可她争强好胜,咬着牙挺过了那段最难受的时间,待身体状况好一点,她又参加值班了。

侦察连的伙食大有改善,李胜利看来真有一套,他把以前节余的钱一点一点用来补贴到伙食里,真正做到了每顿饭都让人有惊喜,战士们对他本人和炊事班相当满意。

春天快要结束时,副指导员杨传军要抽回师里办《演习简报》,赵海民、朱瑞和马春光借江师长来侦察连视察的机会,把李胜利推荐上去,江师长当场就表态,同意李胜利接任副指导员。

这一下,李胜利高兴了,尽管这个命令来得晚了点,可它毕竟来了,副连离正连还差一步,演习结束后,肯定会有一大批人提拔,到那时,说不定他又有机会了,想到这些,他兴奋得三个晚上没睡好觉。

李胜利向赵海民和朱瑞指导员表示,当了副指导员后,食堂那边,他继续管着吧,等演习完了,让上级再配新司务长。赵海民和朱瑞都认为这个主意好,换了新司务长,他们不放心,对李胜利,他们完全可以放心了。

为了迎接大演习,赵海民颇费了一番脑筋。他认为,侦察兵的训练,从课目设置,到训练方法、训练强度,多少年都没变了,它主要是在以往战争基础上总结、摸索出来的,而且很多地方一直沿袭着战争年代的做法,它跟当前条件下的实战难以接轨,在这样的大演习中,像他们这种传统意义上的侦察兵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只有弄明白这个问题,下一步的训练才更有针对性。

他不断地和马春光进行交流。他把能搜集到的中越自卫反击战的简报都研究了一遍。他对马春光说,南线的这些战例是离我们最近的实战了,从侦察兵的角度看,任务的性质从根本上讲没有变,但责任更大了,要求更高了,需要尽可能多,尽可能快,尽可能全面地搜集、了解、掌握敌方的各种信息情报,为指挥员提供决策的依据。过去常见的侦察方式是捉舌头,或者是打入敌人内部搜集情报,现在这些方法不大灵了。

马春光赞同地点点头,说是啊,随着敌方反侦察手段的加强,完成任务的难度也更大了。这是侦察兵面临的最大困扰。

赵海民又说,有人认为,使用电子侦察等先进手段代替侦察兵,他不认为这样可行。电子侦察等先进手段是比我们更快捷,但也容易受欺骗,所以,在现代战争条件下,我们仍然能够发挥较大作用,某种程度上讲,我们侦察兵比仪器更可靠,关键是我们的行动要更迅捷,更隐蔽……

他继续往深处思索,脑子里渐渐形成了一些深刻的想法。他认为,中越自卫反击战,我军有些地方吃了很大的亏,主要是山地作战,丛林地区作战的经验不如对方,地形、气候、环境不如对方熟悉等等,所以我军要做的,就是强化个人素质的提高,每一个战士都必须是全天候、全职能,有能力适应各种环境、克服各种困难的战斗员,士兵尤其要具有独立作战、独立生存的超强能力,这样,就能弥补武器方面的不足,达到更大的作战效率。

马春光越来越佩服他的眼光,说,这几年你还真琢磨了不少军事方面的问题,这次演习,我们可以用上了!

赵海民打算给军区演习总指挥部写篇文章,谈点自己对未来战争,尤其是这次大演习的看法和想法。马春光赞同。

他用了一个礼拜的晚上时间,写出了一篇论文,寄往军区演习总指挥部。原以为人家若是看不上,当废纸丢掉算了,没想到它后来还真弄出了一点动静。

夏天来到了。虽说是在祖国北部,但中午气温有时也能达到三十三度以上,赵海民就抓住这段时间猛练。他让指导员在家坐阵,自己和马春光一起带领部队到野外戈壁滩上进行超大强度的行军训练,他们全副武装,不但背负着各种武器,而且戴头盔,穿着笨重的皮靴,背着背包、粮食和水,每个人身后都负有巨大的背囊。

人们汗如雨下,嘴唇干裂,气喘吁吁地爬一座光秃秃的山包,赵海民大声吼:“谁也不许掉队!不许喝水!如果哪位战士有三次以上掉队的情况,就取消他参加这次大演习的资格!”

人们坚持着,有人摔倒了,紧接着爬起来,没人掉队。赵海民和马春光满意地相视一笑。

到达山顶了,战士们哎哟叫唤着坐下,哗哗地从皮靴里倒出汗水……

晚上,赵海民把队伍拉到山岳丛林地带,组织夜训。一个个战士从他和马春光身边飞身而过,沿着崎岖山路攀登而上。战士们的身手普遍比先前敏捷了。

大雨磅沱,别的连队都收兵回家了,赵海民仍然不同意侦察连撤回,他们在雨中的训练场上经受摔打。赵海民的口令在大雨中显得苍劲雄浑……

训练最艰苦的那段时间,幸亏李胜利的后勤保障工作做得好,使大家在如此大运动量的训练中没有出现体力不支的状况。

演习日期一天天逼近。

这天,师里又在作战室召开会议。宽大的作战室内,一端是一副巨大的沙盘,一端是会议桌。各参演团的军政首长们围在沙盘前,听江师长布置任务。赵海民是与会者中职务最低的。

江师长指着一片蓝旗:“我师的任务就是消灭蓝军布置在2号地区的一个师,打开通往蓝军指挥部的第一道屏障。”

众人点头。江师长指着一处平地,然后看着炮团团长:“这是你们炮团所在的位置。”

炮团团长一挺胸:“明白了!”

江师长指着一座山峰旁:“炮团左前方十公里这片狭长地带是装甲团的集结地。”

装甲团团长皱起了眉头。

江师长继续道:“装甲团以五号高地为屏障,隐蔽待命。届时,蓝军第一批次炮击之后,我红军空军和炮团将对蓝军实施打击,你们开始出击!”

装甲团团长也一挺胸:“明白了!”

江师长的目光从装甲团团长移到步兵团团长的脸上,还没等师长讲话,步兵团团长先笑了,然后指着沙盘上的一座山峰:“空地给了大炮和坦克,我们步兵只能上山了。”

众人轻轻笑了笑。江师长点头,严肃地说:“怎么隐蔽,怎么躲过蓝军的炮火,你们自行解决!出击时间与装甲团相同!”

步兵团长挺胸:“是!”

江师长望着众人:“现在的问题是,蓝军整个师的兵力布暑我们还不清楚。”

炮团团长说:“演习指挥部应该告诉我们,不然,我们的炮朝哪儿打?”

装甲团团长说:“告诉你?那是打靶!”

赵海民仿佛明白了什么,朝江师长望去,与江师长看过来的目光相遇了。江师长朗声说:“这个任务由师侦察连完成!”

师长把最重的担子交给了侦察连,赵海民顿觉千钧重担压在了肩上。江师长继续道,越过五号高地,红蓝军交界的这片区域,地势平坦,除了一条小河,是一片约三公里的开阔地,只有顺利通过这里,才能到达蓝军控制的地区。

赵海民回答:“明白了!”

江师长紧盯着赵海民:“指挥部给出的评判标准是:一、蓝军炮击之前发现我方侦察兵,红军判负一分!二、蓝军炮击开始前,我方必须把2号地区蓝军师所属部队的兵力布暑情况上报到指挥部。超时和上报的情况错误,都得判负一分!”

赵海民看着师长,沉默着。江师长神色严峻:“如果一上来就丢掉这三分,这场演习,我们很难再胜了!”

所有人都望着赵海民。赵海民再次回答:“明白了!”

江师长最后道:“各部队加紧准备,根据各自任务,迅速制定方案!”

散会了,众人往外走,江师长却把赵海民留下了。他以为师长不放心侦察连的准备情况,想再问一下。但到了走廊上,师长却说:“你发在军区作战通讯上的那篇文章我看了,问题抓得准,有些见地,也一针见血,是篇好文章!……但这是个错误,你不该擅自寄走这篇文章!”

江师长的话很严厉,甚至有些生气,没等赵海民说话,伸手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屋内听到响声的指导员朱瑞和马春光立即站了起来,向江师长敬礼。赵海民很感意外地朝朱瑞和马春光看去。

江师长说:“都坐下。”

三个人都坐下了。

江师长扫视着三人,然后把目光停在赵海民脸上:“军区作战部通知,让你立即到演习总指挥部报到!”

三人吃惊地迅速互相看一眼,然后一起看着江师长。朱瑞先开口:“师长,这是咋回事呀?……演习马上要开始了……”

赵海民着急地:“师长……我不懂!”

江师长一挥手打断赵海民:“这就是你那篇文章惹的祸,人家看上你了!”

赵海民低下头,然后重新看着江师长说,我不去,我不去!

江师长说:“这是命令,由不得我,更由不得你……去吧……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谁接替你最合适。”

赵海民冲口而出:“副连长马春光!”

江师长看着朱瑞。朱瑞点点头:“我也认为马副连长是最好的人选。”

江师长看着马春光。马春光说:“如果赵连长必须走,我愿意接过他的担子。”

江师长说:“不是愿意不愿意,是能不能胜任。”

马春光站了起来:“师长,马上要演习了,我不知道胜任的标准是什么,但我想,赵连长能够做到的,我一定能做到!”

江师长赞赏地点着头,站了起来,长舒一口气:“你们的意见和师党委的想法是一致的,就这么定了,由马春光接替侦察连连长,任职命令随后下达!”

这个变故来得太快,一直到吃晚饭时,赵海民还是没转过弯儿来。当晚他回到家,刘越挺着大肚子做了几个菜,他们坐下来,好好吃了顿晚饭。刘越显然很高兴,若不是因为赵海民,她可能早就调到北京了。他先于她调走,她再随他去,这样更好,免得让别人说他沾她的光。

军区通知他尽快到演习总指挥部报到,师里决定他后天动身,并且让管理科帮他买好了后天早晨的火车票。也就是说,他还有两个晚上一个白天的时间处理事情。吃过晚饭之后,刘越就开始帮他收拾东西,被褥、衣服、书籍等等,装了两个大皮箱。

赵海民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刘越劝他:“海民,要走了,高兴点,啊?”

他心神恍惚地说:“突然叫我离开,我这弯一时怎么也拐不过来……”

刘越动情地:“是有点太突然了……海民,不要想三想四了,你的志向不应该只是带一个连,对不对?”

赵海民点点头,又摇摇头,神情复杂。

“海民,我理解你,就这么离开这里,别说你,连我都有点舍不得,毕竟我们最好的年华都留在这里了。”

赵海民眼睛潮湿了:“我十九岁当兵来到这里,一晃快十二年了,在这个营盘里,成长了,进步了,结识了战友,找到了爱情。这个营盘,对我多好啊!可是,说离开就要离开了,真让我心里放不下它……”

“但分别总是难免的……海民,不论到了哪里,只要心里有它,离它就不会远。”刘越靠近他,把手放进他手里。

这天夜里,他睡不着,坐了半夜。刘越醒来,陪着他说话。他想好了,决定把后天早晨的车票退掉。刘越问为什么?他说,白天走,肯定会有很多战士为他送行,他怕自己受不了那个场面,不如改到明天晚上走,夜里十二点多有一趟去北京的慢车。刘越说,坐慢车太受罪了。他说没关系,熄灯后再走,就不用经受告别的场面。刘越同意了。

次日上午,他到操场上转了一圈,除了连队的几个干部,战士们都不知道他要走。这是他要求朱瑞、马春光他们必须做到的。下午,马春光陪着他到营外的沙丘那儿坐了一会,年轻时他们无数次地来这儿,当新兵时差点在这里动手打架,他要走了,很留恋这个地方。

回来的路上,马春光一直默默不语。他说:“春光,当年梁连长离开咱连队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我都记着,他对林连长说,侦察连交给你了,带好它!……林连长走的时候,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也要走了,这话我就不重复了。我只想说,我们之间所有的兄弟情谊,都是在这里产生的,我都把它装在心里了……咱们到演习场上见!”

马春光默默地点头。

傍晚,他又来到师史馆。里面没人,他打开灯,缓缓走过一排排的烈士遗像,最后站到黄小川的遗像前,久久地、默默地仰望着墙上的黄小川……

他向墙上的黄小川敬礼。

快到熄灯时间了,房间内,战士们做熄灯前的准备工作,不时传出欢声笑语。赵海民从连部出来,缓缓地走过每一个门口,他的眼里充满了留恋和伤感之情。

他在三班门口停下,望一眼门上的牌子,然后久久地望着室内……三班是他最初的家,没有三班就没有他的今天,三班永远留在了他的心上……

熄灯号响了,他回到连部。朱瑞、马春光、李胜利在里面吸烟,准备给他送行。朱瑞坚持把大家组织起来,给他送送行。他坚决地说:“不!明天早晨出早操的时候,你们给大伙说一声,就说我夜里走了。”

三人默默地点头。

约摸十点半的时候,文书小邵悄悄进来说:“连长,小车来了,在围墙外面,嫂子也在车里面呢。”

赵海民点点头:“好吧,我们动作轻点。”

几个人站起来,李胜利帮赵海民提着小包,他们轻手轻脚往外走。大门口的灯黑着,走在前面的马春光伸手拉亮电灯。

顿时,他们全都愣住了——

门前操场上,全连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集合好了。整齐的队列,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齐期待地望着赵海民。

原来大伙已经知道他们的连长要走了。他们怎么知道的?谁也搞不清。赵海民站在台阶上,目光缓缓掠过那些熟悉的面孔。他动情地走到队列前,说:“同志们,我本来不想打扰大家的,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我就说两句。我要走了,但我的心还会与侦察连相连着,我只希望同志们到演习场上把我们侦察连的那股劲儿拿出来!……再见了,同志们!”

站在第一排打头位置的一排长大声说:“连长!我有话说!”

赵海民说:“你请讲。”

一排长说:“我们不是为你送行的!我们是想让你留下来!”

此言一出,赵海民等人都是一愣。

二排长说:“连长,你带我们参加演习吧!”

三班长李长明说:“连长,你不能这时候离开咱侦察连!”

战士们纷纷说着——

“连长,你不能走!”

“连长,留下吧!”

“连长,我们不想让你走!”

“连长,我们想让你带我们参加演习!”

“连长,演习完了你再走吧!”

…………

有人流泪了。有人扭过脸抹眼泪。

一声声的挽留,令赵海民经受着震撼。

离侦察连不远的道路上,来接赵海民的吉普车就停在那儿。刘越站在车门前,久久地看着操场上那感人的一幕,显然,她也受到了震撼。她的眼睛湿润了。

赵海民看着一张张期待的面孔,不知该说什么,良久之后回头望了望指导员和马春光。朱指导员轻轻摇摇头,仿佛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马春光咬咬牙,仿佛下定一个决心,走到赵海民身边,诚恳地说:“连长!你看到了,侦察连的全体同志,这时候实在舍不得让你走!……你走了,我可以接连长了,但我宁愿不当这个连长,也希望你留下来!我们之间,战友一场,搭当一回,我们没能够一同上战场,但如果能在演习场上并肩战斗一回,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演习结束,你再走,行不行?”

不知何时,刘越挺着个大肚子走了过来,她看看队伍,看看马春光,然后看着赵海民,说:“海民……还是……留下来吧!”

赵海民感激地望着刘越,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