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夏天,南部边境的形势已经十分地紧张了,到处都在传言打仗的事,部队加紧了训练和战备工作,停止了休假,战争的气氛四处弥漫开来。

赵海民和马春光把全副心思都用到了训练上,整天带领大家在操场上摸爬滚打,他们提出了一个口号:平时多流汗,战时就会少流血!

这一天,文书跑到操场上,告诉赵海民,大门口传达室打来电话,说是有个姓张的老兵从山东来,要见他。他一愣。莫非是张社会?他二话没说,就朝大门口跑去。

果然是张社会!

张社会站在大门口一侧,久久地、充满感情地往营院里张望着,他显得苍老了,清瘦了,也更冷峻了,但他的腰板仍然是直直的。

赵海民大步跑来,张社会迎上几步,他们都停住,对视一下,突然地拥抱到一起,眼圈都红了。赵海民说:“班长!想不到又见面了,走,去连队!”

张社会答应着,努力调整着表情。赵海民帮他提起旅行袋,二人来到连部。连长林勇正好在连部,他与张社会高兴地拥抱。马春光、李胜利也赶来与张社会见面,大家眼里都有些潮湿。马春光说:“老班长,真想你!”

张社会看着几个人:“我也是啊!”

林连长对着张社会胸前就是一拳,“嘭”地一声,张社会略微晃了晃,然后稳稳地站在那儿。林连长赞赏地点点头:“到底是侦察连出去的,老本还在!”

几个人大笑起来。

聊了一会儿,张社会要赵海民陪他到三班看看。还是那间宿舍,除了墙正中的毛主席像不见了之外,其它的摆设基本没变。全班战士都在,都不说话。张社会一一抚摸着每一张床,最后站在自己的床板前,不易觉察地一声长叹,抑制着激动,不敢看别人。

赵海民轻轻示意一下,兵们都默默地走了出去。张社会这才转过脸,对赵海民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

李胜利这时走进来,说:“海民,刚才我和连长商量了一下,让班长住在炊事班也行,住在我结婚用的那间家属房也行。你看呢?”

赵海民说:“班长,你定吧。”

张社会道:“和战士们搅和在一起不合适,恐怕我也不习惯了,住家属房吧。”

赵海民说:“行!班长,咱到各班转转,看看我们的兵带的怎么样!”

当天晚上,赵海民、李胜利、马春光来到家属房里,陪社会张聊天。马春光问:“班长,何涛跟你还有联系吧?”

张社会点头笑着:“连写信都改不了吊儿郎当的口气,春节时给我写信,上来就是一句:红卫机械厂保卫科何副科长向班长拜年!”

几人都开心地笑起来。

李胜利不相信似地:“何涛能当副科长?副科级?海民、春光,何涛比咱们的官都大呀!”

马春光说:“这小子好久都不给我来信了,原来是当官把我给忘了!写信,骂他小子!”

张社会说:“前年结婚,他把喜糖和媳妇的合影照片一起寄给我,让我给他媳妇的长相打打分,还说媳妇有一只眼睛是单眼皮,领不出门,要不就领着去看我了!”

几个人再次笑起来。

赵海民说:“班长,小川的信你接到了吧?”

张社会点点头,感叹道:“小川走的太远了,不知啥时候还能见到他。”

几个人都有些沉重了。张社会动情地说:“不久前我还接到他爸妈一封信,让我到他们那儿去,说是小川再三叮嘱他们,给我安排个工作……这个小川!”

李胜利道:“班长,那你赶紧去呗,这多好的事呀,小川的爸是省里的副书记,安排个工作太小意思了。”

张社会摇摇头:“小川越是重感情,我就更不能去了,不然,我和小川之间的这份感情就打了折扣!”

赵海民和马春光微微点头,敬重地看着他。他突然犹豫着,为难地:“海民、春光、胜利……我这次来是想看看病……复员这么久了,按说我不该来找部队……”

赵海民道:“班长,你别这么说。”

张社会道:“海民你先听我说……打我一回去,浑身就痒,起疹子,医生说是皮肤病,可县上、地区的医院都看过,土法子也用了不少,都不见效,每年身上脱层皮……后来,县上的一个医生知道我在这当过七年兵,建议我到这边来看看……我犹豫了好久,你们嫂子也劝我过来试试,我这才……”

马春光责怪道:“班长你可真行!早就该来,有啥犹豫的?就算不想找部队,不还有我们吗?找我们几个总行吧!你不想看部队的医院,咱到地方看,行不行?这么多年,一声都不吭,真有你的!”

李胜利道:“是呀班长,怎么拿我们几个当外人了?”

张社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赵海民说:“春光、胜利,别埋怨班长了,他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这样吧,胜利,明天你先带着班长到师医院看看,先好好检查一下,然后看情况再说。”

李胜利点点头。他拿过脚边的一个挎包,边往外掏东西边说:“班长,这是一套军装,一套衬衣衬裤,还有一双解放鞋,一双袜子,你拿着用!”

张社会制止:“胜利,我有衣服,不行不行!”

李胜利道:“班长,这可是我自己掏腰包,下午专门到军需科何助理那儿为你价拨的!”

赵海民说:“班长,胜利的心意,你收下吧。”

马春光感慨:“还是胜利想的周到啊!”

张社会这才爽快地说:“好吧!”

好久没睡这么香甜的觉了!

张社会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他连个身都没有翻。天渐渐亮了,他不知晓。突然,起床号响了,号声隐隐传来,他像是突然听到命令,机敏地一跃而起,然后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呆呆地愣在了那儿。

片刻,隐隐传来哨子声、口令声、颤动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轰轰隆隆地,仿佛震撼在他的心头。他缓缓地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看着。远处的大操场上,一个又一个出早操的方队似在游动一般。不知不觉间,泪水打湿了他的面颊……这个场面已经远离他很久了,他不曾忘怀,今天再次见到,一下子让他年轻了几岁!

吃过早饭,李胜利陪着张社会到师医院看病。在外科,张社会掀起上衣,李胜利看到他前胸后背都是红色的斑点。医生仔细看着,咕哝道:“你这个病还真是比较少见,在部队的时候好好的,回到老家就得了?”

张社会点头。

“会不会是水土不服?……你都回到家了,按说不会啊?”医生开处方,推给张社会,“先用这个药水试试吧。像这种病,没有特效药,得耐心治。”

李胜利接过处方,到药房取来了药。前后不过十分钟,就把病看了。

既来之则安之,张社会住下后,闲来无事,每天都到操场边上看侦察连的士兵们操练,他久久地望着这熟悉的场面,眼前时常一片朦胧,他仿佛看到十几年前的自己,稚嫩的他站在队伍里,那时他是新兵,对生活充满了幻想和渴望;渐渐地,他成熟起来了,在训练场上从容不迫地操练;再后来,他当上了班长,站在班长的位置上,他面前是赵海民、马春光、李胜利、黄小川、何涛,也是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

突然地,传来一声赵海民高亢激越的口令:“都有了,立正——”

张社会浑身一震,回到现实中来,跟着立正。然后,他扭头,离开操场,向远处踽踽走去……

一天夜里,张社会睡不着,便带上房门,到营院里散步。月光明亮,四周一片寂静,他一个人走来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了操场中间,先是久久地望着面前的一排排训练器械,后来他走近它们,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一件件曾经熟悉的器械。再后来,他解开衣扣,脱掉上衣,丢到地上,运足力气,先是做匍匐前进,而后翻越一个又一个的障碍,动作确实有些迟缓了,但姿势仍然是标准的。最后,他站住,大口大口地喘气。

赵海民到他房间里找他,没找到,一猜就知道老班长肯定在操场上,于是便来了。他停住脚,目睹了张社会所做的一切。他知道老班长割不断与军营的这份感情,也就不想打扰他了。

这一天,连队组织打靶,赵海民向林连长提出,让张班长跟大伙一起去过过瘾。林勇痛快地答应了。林勇又问:“他那病好点没?”

赵海民说:“正用着药呢,不行就去军区总医院,刘越说她来联系。不过我看啊,张班长这病恐怕不光在身上,今天咱们就给他来个辅助治疗!”

到了野外靶场,张社会闻到硝烟味儿,全身的汗毛孔仿佛都张开了。赵海民有意安排三班最后登场,他想让张社会加入到三班的行列里,他想和老班长再并肩打一回靶。射击正式开始后,一个班打完,退下来,又一个班顶上去。一阵接一阵的枪声中,张社会出神地望着远处的靶标和射击的战士们,仿佛在回想昔日的岁月。

枪声再一次停下来。赵海民一声口令:“三班准备!”

三班在班长的口令声中带到了靶位前。赵海民来到张社会面前,对他说,班长,你跟三班一起打吧!

张社会没听明白似地望着赵海民,然后把目光停在了前面的靶位上。他终于明白赵海民为什么让三班最后登场了。看来,赵海民最清楚他在想什么啊!他做梦都想着在回到三班的行列里,再当一回三班的兵!……

林连长站在张社会身后,他也明白了赵海民的用意,轻轻一笑,突然严肃地:“张社会,听口令,目标靶位,齐步走!”

张社会浑身一紧,一个立正,齐步走到靶位前,然后自觉地碎步与三班的战士们看齐。林勇与赵海民点头示意,赵海民下达口令:“立正!卧倒!”

张社会随着三班的战士们一起,左腿跨出一步,身体重心前倾,左肘落地的一刹那,身体平卧,左手卡在枪颈上,右手勾着扳机,已是一副射击的姿势,整个动作与三班协调一致。

背后的林连长、马春光等人频频赞赏地点头。赵海民又一声口令:“验枪、装子弹!”

一阵有节奏的响动之后,赵海民吼道:“射击!”

枪声随着话音而起。一阵凌乱的枪声过后,靶场死一般寂静了。其它战士的五发子弹都打完了,张社会却是一枪未发。赵海民、马春光、林勇各自站着不动,互相看一眼,然后一起朝张社会看去。张社会扣在扳机处的手和趴在地上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看在准星处的目光已是模糊不清了。

三班的战士们看着张社会,纷纷把目光投向赵海民。赵海民略微愣一下,轻轻一摆头,战士们像是听到口令,轻微而敏捷地站起来,悄然离开靶位。

只有张社会仍然趴在那儿。赵海民与林勇对视一下,林勇明白了赵海民的意思,一挥手,马春光把部队带走了。林勇也走了。

风吹来,面前的小草一阵摇晃,张社会仍是目光模糊。赵海民抓一把子弹,来到张社会身边的靶位上,严格按照规定程序,卧倒、验枪、装子弹,一拉枪栓,已是眼睛、准星和靶牌三点瞄成了一线。

旁边的张社会眼中的三点一线仍是被泪水模糊着,泪水就在他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打转转。赵海民看也不看张社会,声音仿佛不带感情,道:“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仅仅是因为看病,你不会找部队的。”

张社会的手和身体轻轻颤抖,他无言地听着。

赵海民继续道:“我知道,你想部队,想这身军装,怀念过去的岁月,想念军营的一切,想重新回到军人的行列里来,这是许多老兵的梦想,可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道理你比谁都明白,那个梦想不可能再实现了……”

张社会在扳机上的手指仍颤抖着,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现在,边境上有了动静,战争随时会来临,对于一个梦想重新回到军营的老兵,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你像是听到了命令,听到了召唤,所以你跑来了。”

张社会重新睁开眼睛,手不抖了,仿佛平静了,从准星看出去的靶标渐渐清晰起来。

赵海民鼻子却突然一酸:“班长,我们还在这儿,你的兵还在这儿,就好比,你永远在这座军营里……”

“砰”地一枪,张社会扣动了扳机。仿佛他回到了从前。

赵海民也扣动了扳机,“砰”地一枪。

一阵微风吹来,细碎的尘土掠过两双聚精会神的眼睛。两人都异常平静了,仿佛踏着节奏,同时屏住呼吸,从容地微闭一下眼睛,待尘土掠过,眼睛同时睁开,两根食指同时扣动了扳机。

砰砰两枪,再两枪……

枪声消失了,两人同时缓缓站起来,两双近乎于痴情、肃穆的眼睛同时远远地望向远处山脚下的靶标……

几天后的晚上,张社会端着脸盆到锅炉房洗澡。烧锅炉的苏师傅还记得他,当年他经常带着战士来锅炉房帮苏师傅干杂活。苏师傅把他领到里间,让他随便洗。他关上门,脱光衣服,接了满满一脸盆热水,兜头往身上浇去,感觉痛快淋漓。他往身上抹肥皂时,突然惊奇地发现,胸前的红色斑点不见了!他不相信,反反复复盯着自己的身体看,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他回想起,来部队二十天了,夜里一直睡得很好,偶尔感到痒痒一下,特别是近来,他差不多都把自己的病给忘了。

第二天上午,张社会没打招呼,一个人跑到师医院。还是那位医生,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兴奋地说:“好了,的确是好了。”

他长出一口气,笑了笑。

医生问:“一直用我上次给你开的药吗?”

张社会抱歉地摇摇头:“医生,对不起,我……只用过几次……”

医生百思不得不解:“没有用药?这就怪了啊!不治而愈……真是个大大的奇迹啊!”

张社会站起来:“医生,谢谢您。”

他离开了师医院。

赵海民还曾打算让刘越帮他联系军区总医院呢,看来不用了。可他怎么向他们解释?病了好几年,来部队一住,竟然就好了。他们会不会怀疑他心理有问题?

那天夜里,他琢磨来琢磨去,决定马上离开部队。天快亮时,他简单收拾一下东西,从抽屉里找出一截铅笔和一张纸片,坐在昏黄的电灯下,给赵海民等人留下了一封信。

天亮了,他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把屋子收拾一下,没打招呼,就提着小包坐上了部队开往城里的班车,班车驶出营门时,他回头留恋地望一眼营盘,眼角立即潮湿了。到了火车站,正好赶上一趟快车,他坐上车就回关内了。

赵海民、马春光和李胜利中午才看到张社会留下的那封信。李胜利派一个炊事员给老班长送午饭,结果炊事员大呼小叫拿着一张纸片和一堆零钱跑回来,李胜利看一眼,赶紧把信交给了赵海民。信是这样写的——

海民、春光、胜利,你们好!昨天去师医院了,医生说,我的病好利索了,医生感到奇怪,我也感到奇怪。想了半夜,班长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来部队之前,班长确实是有病的,二十多天过去,病就这样好了。我就不留了,你们抓战备,身上担子重,不要再为我分心了,我自己走就行。我留下二十块钱伙食费,请你们收下。胜利送的军装,班长带走了,谢谢他。再请你们转告林连长和全连战友,谢谢他们的关照。最后,班长祝你们工作顺利、全家幸福,身体健康,事业有成!再见!

赵海民、马春光、李胜利三人动容地望着张社会留下的那堆零碎的纸币。赵海民感慨万端:“我们的老班长,他还是老样子啊!……”

马春光和方敏不断地撮合赵海民和刘越的婚事。那天在马春光家,当着赵海民和刘越,马春光又念叨说,你们可真能拖啊!想拖到啥时候啊?你们看,方敏肚子都起来了,我们就要有收获了!你们也总不能耽误孩子上学啊!

方敏嗔怪马春光嘴上没个把门的,同时又认为马春光说的有道理。马春光问赵海民,是不是恋爱的滋味还没尝够?

赵海民说:“差不多了,今天来你们这,不就是想来取取经嘛!”

马春光立刻乐了:“刘越,真想通了?”

刘越羞涩地点一下头。方敏道:“太好了,我来帮你们操办!”

马春光对她说:“你挺着个将军肚,不够添乱的,还是我来操办吧!”

赵海民说:“也没啥操办的,简简单单就行。”

马春光的思路是,先搞房子,明天,他就去找营房科长,争取他们两家挨得近一点,谁家有好吃的,共同分享。刘越说:“方敏会做菜,我们跟着你们沾光了。”

马春光顾自往下说:“拿到钥匙,我就亲自带几个兵,帮你们布置新房。你们打好谱啊,月底,或者是下月初,必须把事办了!”

赵海民说:“嗬,这效率,够高的。”

刘越说:“马春光,你怎么比赵海民还急呀?”

马春光挠头:“是啊,他不急,我急什么?”

赵海民道:“这叫皇帝不急太监急。”

马春光给了他一掌:“好啊,你小子,我为你操心,你倒取笑我来了。”

四个人大笑起来。不管怎么说,赵海民和刘越同意办喜事了,这对有名的大龄男女,惹人注目的人物,终于要入洞房了,这对于两个连队来说,都是一件特大新闻。

晚上,刘越给家里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她先给父亲讲,她知道父亲那里好说话,而母亲一直对她和赵海民谈恋爱有想法。母亲的意思是,在军区机关找一个,可以借机调回北京,再说,赵海民家在农村,一个堂堂军区首长的宝贵闺女,放着那么多家庭条件优越的追求者不嫁,非要嫁给一个农村娃子,总显得没面子。母亲嘴不上说,心里是不痛快的,最近很少主动给刘越打电话,有时刘越打电话给她,她也是不冷不热。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刘越把电话打到了书房:“爸,向你报告一件事……我们领导和战友们都催着我办喜事……”

父亲在电话那头说:“办喜事?好啊!……哎,小伙子叫什么来着?”

“爸,你好官僚,不是给你讲过嘛,叫赵海民!”

“赵海民……哎,闺女,领家来看看吧?”

“爸,现在我们部队战备工作抓得挺紧,不好请假,到春节我们再回行不行?”

“好吧。爸爸相信你的眼力,会为我找个好女婿的!给你妈报告一下,看她怎么说,我没意见。”

刘越要的就是父亲这句话。两天后,她趁父亲下部队,又打电话找到了母亲。她告诉母亲,爸爸已经同意了她和赵海民的婚事。母亲冷冷地说,你已经把婚事定下来了,再通知我们,这不是搞突然袭击又是什么?

刘越耐心道:“妈,你想哪去了,是我们领导和战友们催得急!反正海民的照片你也见过了,人品嘛,我心里有数。妈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找个半吊子女婿的!”

“闺女大了,就由不得父母了,你好自为之吧。”母亲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刘越心里稍微有些不快,但想到自己的婚事已成事实,谁也不能干涉了,也便释然了。

他们的新房是一排平房里的两间,和马春光家前后排,想串个门很方便。为了让赵海民安心抓战备,马春光亲自指挥十几个士兵布置新房,有男兵,有女兵,男兵粉刷墙壁,抬家俱,女兵贴窗花,扎纸花,好不热闹。

没几天,新房就布置得差不多了。马春光陪着赵海民来视察,问他正面墙上挂哪张照片。赵海民说,刘越的意思是,挂那张他、刘越和小川三人的合影照。马春光觉得新房里不挂新郎新娘的合影,而是挂三个人的合影,不是那么回事,但想到赵、刘和小川的感情,也就没说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按计划,礼拜天搞结婚仪式,两个连的人员都参加。但到了礼拜六上午,上级突然来了紧急通知,全体干部到师部大礼堂开会,谁也不许请假。

会议的气氛异常凝重,上级命令,部队立即进入一级战斗准备,搞好动员,随时准备到南线参战!

看来这一仗不可避免了!

从礼堂出来,马春光催赵海民,赶紧按预定计划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赵海民甩下一句:“扯淡!什么时候了,还办这事。”

“不办了?”

“不办了!”

“为什么?上战场之前结婚,很正常啊!”

“是很正常。可是你想想,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不是把人家刘越给害了吗?”

“海民,你总得征求一下人家刘越的意见吧?”

“眼下一切以战备为重,刘越会想通的。”

次日上午,本来应该是锣鼓和鞭炮齐鸣的幸福时刻,赵海民携刘越来到冷冷清清的新房里,他们默默地打量着已经布置一新的新房。那张他们二人和黄小川的合影照挂在醒目的地方,仿佛在说,这桩喜事是属于他们三个人的……

营区的广播喇叭里,又在播放边境上的争端,以及我国政府的抗议。这些杂乱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气氛显得更加沉闷。刘越打破沉默:“海民,你们,都交请战书了?”

“当然。很多战士写了血书。士气高昂啊!”

“我们连也要交请战书。”

“你们?这种仗估计轮不到你们。”

“要是用上呢?我们也有权利上战场呀!我们保障通信畅通嘛。”

“我支持你去。结婚的事,只能拖下去了。”

刘越理解地点点头。

该离开这里了,赵海民把新房的两扇门拉上,他用手抚摸着门上张贴的大红喜字,不由有些感慨。然后,他用一把大锁锁住了它。刘越表情严峻,赵海民无言地把钥匙递给她。钥匙在她面前晃动,她愣怔着,接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截红绳,拴到钥匙上,又固执地递给赵海民。

“刘越,你拿着吧。”

“海民,你是一家之主,还是你拿着。”

“刘越,你留守,应该你拿着。”

“我不是也要求上前线了吗?”

“你们机会不大,真的。”

刘越柔情地,但又是异常坚决地:“我不管,我就要你拿着!新房的门,下回,总得由你来开!”

刘越不由分说,掀起赵海民上衣,仔细地把钥匙拴到他的腰带上。他明白了刘越的用意——那是盼望他平安归来!于是他一动不动,任她往上拴,拴得紧紧的。然后,他揽着刘越,两人慢慢向前走去。

不断有各种消息传来,说是大批部队陆续开到了南部边境,还有大批部队开往中苏边境,防止苏联人从背后动手。边防三师在北方,主要作战方向应该是苏联,如此一来,他们调往南面与越南人作战的可能性变小了。

但是传言终归是传言。

1978年元旦那天晚上,师作战值班室来电话,让刘越火速到小招待所一号房间去。刘越一愣,一号房间一般都是重要首长住的,让她去哪儿干什么?她忐忑不安地去了,一进门,就见爸爸在里面沙发上坐着,她眼睛一亮,兴奋地跳了起来:“老爸!”

父亲站起来,哈哈大笑:“行!闺女还认得我这个爸爸。”

屋里的人都跟着站起来,陪着笑。刘越跑过去,拉住爸爸的胳膊:“爸爸,你怎么突然来了?”

“这是我的部队呀,我不能来吗?”

人们又笑了。父女二人在沙发上坐下,随行人员也跟着落座。父亲想起什么:“哎,那个小赵,赵海民,他人呢?”

师参谋长说:“首长,赵海民同志已经到了,在隔壁房间等着。”

原来他们通知刘越的同时,也通知赵海民了。刘孟达站起身:“好吧,各位,我跟两个年轻人谈点私事,你们就请回避一下吧!”

众人寒暄着离开了,秘书把赵海民引进来,他向刘孟达——他的岳父大人敬礼。刘孟达审视着他,象征性地还礼。赵海民有一丝慌乱,但随即镇定下来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刘孟达说:“都坐吧,坐下说!”

赵海民鞠谨地:“首长请坐。”

刘越道:“海民,你别紧张呀,上次见过面嘛!爸爸很慈祥的,一点都不凶。对吧爸爸?”

刘孟达笑了:“叫你这么一说,我想不慈祥都不行了!”

大家笑,气氛马上缓和下来。刘孟达说:“小赵,你刚才叫我首长是吧?”

赵海民说:“对!”

刘孟达说:“刘越,你和小赵办手续了吗?”

刘越道:“爸爸,早办了!谁再想搞破坏,也晚了!”

刘孟达两手一摊:“没人破坏啊!我和你妈妈都很高兴啊!”

他们又笑起来。赵海民说:“我们的事,让首长费心了。”

刘孟达道:“听听,他还叫我首长。小赵,你已经是我的女婿了啊!应该叫我什么?”

刘越碰一下赵海民的胳膊:“海民,你傻了?还不叫爸爸!”

赵海民犹豫着:“……爸。”

刘孟达摇头,显然不满意。赵海民这才大声地喊道:“爸爸!”

老头子哈哈大笑:“这不就得了吗?以后就不要叫我首长了,啊?”

赵海民点头称是。刘孟达接着说,前段时间,他在军区司令部的一本刊物上,看到赵海民发表的一篇军事论文,叫做《诸兵种合成作战之我见》,观点很新鲜,提法也很好,不错!

赵海民不好意思地:“爸,那只是我的一点粗浅见解。还有很多想法,没来得及写出来呢。”

“那就尽快写出来,好的文章对转型时期的部队建设很有用。”

“是!”

“哎,我电话里听刘越讲,你们新房布置好了是吧?”

刘越抢着说:“是的爸爸。”

刘孟达思索着:“走!看看去!”

他们没叫车,也没喊人陪,而是步行去了二人的新房。进了门,刘孟达四下打量着,他把目光停留在三人的合影上:“好久没有小川的消息了……”

刘越说:“爸,我刚收到小川来信,他说他们已经箭在弦上了。”

父亲点头:“哎,你们的婚事,为啥还拖着?”

赵海民说:“爸,部队进入一级战备了……我们想,战备工作更要紧,个人的事,想再放一放。”

谁也没想到,刘孟达突然说:“可我的意思是——办!马上办!”

赵海民和刘越都愣了。老爷子在屋里踱着步:“孩子啊,正因为要打仗了,我才要你们结婚。我不能让女儿女婿带着遗憾上战场!结了婚,给我踏踏实实上战场去!”

赵海民突然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他感激地望着面前这位可亲可近的老人,不知说什么好。刘越眼里噙着泪,说:“海民,来,我们谢谢爸爸……”

两人站到一块,对着父亲,举手敬礼。父亲激动地说:“孩子,你们成长、成熟起来了,我这个做父亲的,高兴啊!好了好了!执行命令吧!”

两天后,赵海民和刘越举行了简朴的婚礼,他们满心希望父亲能参加,然而刘孟达那天一大早就离开了边防三师,到另一支部队视察了。

因为战争一触即发,大家的心思全在打仗上,所以他们的婚礼与李胜利和马华的婚礼相比,显得冷清了些。没敲锣,没打鼓,也没放鞭炮,两个连队的干部们聚在一块吃了顿便饭,大家说了几句祝贺的话,就草草收场了。

到了晚上,北风呼啸,天寒地冻,各连队组织大家看电视,任何人不得离开营房,所以也没人来闹洞房。赵海民和刘越坐在卧室里说话,都显得不太自然。多年来,他们早就心心相印,但像今天这样促膝相对的情况,还从来不曾有过,在这以前,他们甚至没有接过吻,只是简单地拥抱过。他们太纯洁了。赵海民从未认真接触过刘越以外的女性,刘越除了黄小川和赵海民,也未接触过其它男性,而现在,黄小川远走他乡,她最亲爱的人就在面前,她和他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为了缩短这个距离,他们经过了多长时间的跋涉啊!

墙上的镜框里,他们三人的合影照片格外显眼。他们的话题总是绕不开小川,战端即开,小川他不会有危险吧?她担心,他说不会,小川受了这么多年的煎熬,才过上几天好日子?老天爷不会那么绝情。她笑了,这话说到了她心坎里。

后来,他们依偎到了一起,眼里满是柔情蜜意。他盼着上战场,到前线和小川并肩战斗,摸爬滚打操练了这么多年,本事也算不小了,到战场上施展一下,也不枉当兵一场!

他说:“刘越,咱们上战场之前结婚,这个婚礼更有意义,更值得纪念啊!”

她说:“是的。海民,我想起电影里面,战争年代,新娘子送新郎倌上战场,有的今天办喜事,明天就出征。小伙子胸前戴着大红花,骑着大洋马,新娘子追着送了一程又一程,那场面呀,真让人感动。这回呀,轮到咱们了,有意思。”

他说:“不少部队都拉上去了,我们这边,怎么一点动静没有,真让人干着急!”

她说:“好饭不怕晚,耐心等着吧。”

夜深了,外面好像下雪了,雪花飘下来,大地变白了。新房里的灯光,熄灭了。他们缠绵到一起,尽情享受爱情的琼浆玉液……

1979年早春,中越自卫反击战正式打响。上级给边防三师的任务是,原地向北防御。也就是说,边防三师没有机会到南线真刀真枪地干了。

那段时间,赵海民和马春光只能借助连队的那台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机,了解前线的战况,他们摩拳擦掌,却无法施展杀敌本领,那个难受劲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刘越嘴上不说,心里特别牵挂黄小川,她常常在半夜里突然醒来,望着墙上的小川发呆。

终于有一天,在连部,她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父亲声音低沉地说:“是我闺女吗?”

她说:“爸,是我,刘越!”

电话那端沉默了。

“爸,你说话呀!”

仍然是令人焦心的沉默。她预感到什么,脸色苍白,嘴唇有些颤抖。

“闺女啊,我刚接到消息,小川他……”

“小川他怎么了?”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像擂鼓那样,震得她太阳穴几乎要爆裂。

“他今天下午……在前线……牺牲了……”

她摇晃着,感到天要塌地要陷!

“他是一个好兵,我没有白培养他……孩子,记住他吧,永远地记住他吧……”

她热泪长流,几乎昏倒。那天晚上,赵海民、马春光、方敏、杜连长一块来陪伴她,她们一边安慰她,一边陪着流泪。刘越仿佛大病一场,赵海民也突然消瘦,变得沉默寡言了。

半个多月后,两名陌生的军人在师组织科杨科长的陪同下,来找赵海民和刘越。他们是黄小川生前所在部队的,按照黄小川的遗愿,把他的遗物送回到他的老部队来,其中有两件遗物,是黄小川留给刘越和赵海民的,他们特意送了来。

赵海民颤抖着手接过小川的那两件遗物——一封信,一把用红绸皮包裹着的黄杨木梳。

来人走了,赵海民打开那封信——

海民、小越姐,你们好吗?我们部队已经到了最前线,过一会我要带一个侦察小组去摸清敌人炮兵阵地的方位,出发前在猫儿洞里,伴着烛光给你们写这封短信。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我真的很想念你们,希望你们早日结下爱情的果实。海民,我想再叮嘱你一句:请你一定要遵守当初的承诺,一辈子好好地爱小越姐!另外,我给小越姐做了一把梳子,如果我有意外,就请后方的同志转交一下。好了,我要出发了,再见!

你们的弟弟小川。

刘越伏在赵海民怀里,痛哭失声。

赵海民泪花飞溅:“小川,我说过要去前线找你的,可我现在去不了啊……”

师里专门在师史馆为黄小川布置了一个展台,师直属队的人排着队来瞻仰他,一队队士兵从他的遗像前走过,人们为他流泪。遗像下面的玻璃柜里,陈列着他的遗物:他写给父母的一摞一摞的信;一张立功喜报;三等功奖章;他各个时期的几十幅照片。他使用过的皮带、胶鞋、茶缸,洗得发白的被子,陈旧的军大衣,有着破洞的床单……——记录着一个老兵成长的历史。

其中他和赵海民,以及他和刘越的合影,引人注目。

刘越选择一个安静的傍晚,在赵海民的陪伴下来吊唁小川。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人,他们胸前戴着小白花。两人无限悲伤地望着小川的遗像,庄严地敬礼。亲爱的兄弟,你虽然走了,你的生命永远和我们的生命在一起,你的青春永远和我们的青春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