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辆解放牌卡车浩浩荡荡向演习场地进发,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坐在驾驶室里的赵海民望着不见首尾的队伍,心中顿生豪情。

刘越快要生了,他有些不放心,刘越说,你就放心走吧,通信连那么多女兵,照顾我一个产妇还不是小意思。他一想也是,就高高兴兴与她告别。他们约定,如果侦察连取得了好成绩,他们的孩子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叫赵侦。

到了指定的地域住下后,各部队进行演习前最后的准备工作。这时候,李胜利家里来了一封电报。当兵的人,最怕有电报,尤其是关键时刻,电报最让人担惊受怕。有人问李胜利电报内容,他李胜利淡淡地:“没事。”说完,他就走开了。

第二天,师里负责送信的三轮摩托车又送来一封电报,还是李胜利的!文书小邵报告了赵海民,开饭时,赵海民问李胜利是什么事,家里老来电报。李胜利仍然是轻描淡写地说:“没啥大事。”

到了第三天,第三封电报又送到李胜利手里,炊事班的全体人员都觉得不对劲了。李胜利告诉他们,没事,你嫂子把电报当信写,这样快!大家虽然半信半疑,却也就没往心里去。

第四天早晨,上士帮李胜利整理床铺,一掀枕头,看到下面压着那三封电报,他忍不住打开一封。电文是:母病危速归。

上士愣了,想想不对劲,赶紧报告了朱指导员。朱指导员又拿着三封电报到训练场找到赵海民和马春光,把电报往他们面前一推,说:“司务长带人拉粮去了,上士打扫卫生发现的。”

三封电报内容全是“母病危速归”。几个人惊愣着。马春光说:“这个李胜利,这么大事也不吭一声,得好好收拾他!”

他们决定,尽量到师里争取给李胜利请假,让他回家一趟,虽说是演习随时都会开始,但人命关天,老母亲病危,让儿子回去看一眼也是人之常情。

中午,李胜利从粮站拉粮回来,赵海民马上把他叫到连队的帐篷里来,对他说,如果他打算想回去看看,就到师里给他请假,想办法让他走。

李胜利叹口气,大口吸烟:“这几天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好几次想找你们说出来,又忍下了……连长你知道,我妈身体一直好好的,平时很少生病,谁知她偏偏这时候病了……为了演习,你们几个都蜕了几层皮了,眼见着瘦了一圈,这个节骨眼上,我怎么能张得开口?演习虽然不是比伙食,可伙食搞好了,就能把大家的劲儿提起来,能把大家的潜能挖出来,能让全连以最好的状态到演习场上去!食堂不是说离了我就玩不转,可我在和不在,肯定不一样!毕竟围着锅台转悠了五六年了,比他们更知道冷热咸淡,比他们更精细点儿。我在,你们也放心,对不对?……说句老话,自古尽忠难尽孝,这个时候,我不回去,我爸妈他们也会想通的,不会怪我的……”

李胜利眼泪汪汪了。

赵海民、马春光、指导员三人感动地望着李胜利。朱指导员说:“胜利,你以支部的名义,给家寄二百块钱去,钱从干部福利费里出!”

李胜利摇头:“指导员,钱我已经寄走了,家里也不缺钱,谢谢了。”

赵海民说:“指导员,春光,我觉得应该把胜利的事情反映到师里去,胜利又给大家当了一回榜样啊!”

李胜利不经意地一笑。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啊!

马春光亲自写了一篇文章,把李胜利接到三封电报而不归家的事迹好好描述了一番,军区的《演习简报》很快就登载了,江师长看到后说,这是个老典型,很能经受住考验的,以后要重点培养。这话传到侦察连,让李胜利两天没睡着觉。

重点培养,不就是重点提拔吗?看来用不了多久,马华娘俩就能来部队当个“长住户”,而不是“临时户”了。

过了两天,赵海民专门跑去问李胜利:“婶的病咋样了?”

李胜利正在亲自抄菜,他挥动着大铁锹说:“噢,马华刚来了信,说是病情稳定住了……你就甭牵挂了,多操心训练的事吧!”

赵海民心里这才踏实了些。

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三军联合演习终于开始了!

战机升空。军舰劈波斩浪。大炮怒吼。火光冲天……这些场景赵海民他们看不到,因为按照预定的计划,边防三师扮演的“红军C师”与当面的“蓝军D师”的交火要在晚些时候进行。而在开战之前,唱独角戏的便是侦察连。

山区的夜,异常静谧。蓝军A师的阵地前,十多盏巨大的探照灯交叉照射着河面,照在群山之间,照在一片平坦的开阔地上。

平静的河面上,有一片游动的芦管渐渐靠近河岸,水下面正是赵海民的侦察连。快到岸边了,一个战士从水中呼地露出头,轻轻吐掉口中的芦管。赵海民、马春光等人紧接着从水中露出来……

几十公里之外的山谷里,是红军C师的集结地,伪装的火炮,伪装的坦克,伪装的士兵,都在等待侦察连传回的情报。江师长站在隐蔽的指挥所里,焦急地看表,此时离蓝军D师炮火攻击时间还剩1小时20分钟,如果侦察连在这段时间内无法传回准确的情报,那么蓝军的炮火就会覆盖红军C师的阵地。

前方,悬崖边,赵海民带领的侦察连无声地攀爬着,悬崖的上方探照灯的光柱不停地照来照去。最前面的赵海民爬上一片平坦的地方,就地一个翻滚,到了探照灯照射不到的一条沟壑里,后面的部队依次学着的他的样子,进入沟壑……

前面便是开阔地了,蓝军各观察所在探照灯协助下,严密监视着那片平坦的开阔地。赵海民、马春光戴着伪装的野草编织的帽子,身后的部队隐蔽着,等待着。马春光看看表,小声道:“大约有三公里宽。”

赵海民点点头:“向后传,快速匍匐通过。”

话音未落,他已匍匐前进了。马春光伏在原地,压低声音,向部队下达命令:“注意隐蔽,匍匐前进。”

战士们一一通过马春光身边,紧跟在赵海民身后匍匐前进。行动中的侦察连与山地几乎融为一体,在如同白昼的灯光下,一面绿色的“草皮”蠕动着,起伏着,前进着。神色凝重的赵海民不断加快速度。有的战士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但仍然咬牙加速。有的战士衣袖破了,裤子破了。手、肘和胯部破了,血流出来……这个过程的艰辛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虽只有三公里宽,但所有人都感到它太漫长了,仿佛没有尽头……

他们攀爬过的悬崖和岩石上,血迹斑斑。

他们匍匐前进经过的那片开阔地上,几十道长长的痕迹,一直延续下去,显得十分壮美,宛若用身体画出的图案。有的地方,能够看到血迹……

在后方隐蔽部里,江师长的眼睛几乎没离开他腕上的夜光表,离蓝军D师炮火攻击时间越来越短,如果不能先发制人,红军C师想取胜,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看不到赵海民他们的任何踪影,只能被动等待。

终于,赵海民率先通过了开阔地,到了山脚下,他一跃而起。随后,他身后一名名紧随而至的战士也一跃而起,跟在他身后隐没进山林。谢天谢地,蓝军的探照灯没有发现他们。

赵海民和马春光爬上一面小山坡,居高临下看去,蓝军D师的阵地一览无余。一门门大炮上的伪装网已经拉下来了。几名战士迅速调整着发报机。赵海民轻轻说出方位,马春光借着手电筒的亮光迅速在地图上画着标记。发报机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来……

此时,离蓝军D师炮火攻击时间只剩10分钟。指挥所里,江师长面色凝重。收报员突然惊喜地喊道:“师长!”

报话机里的赵海民镇定自若地说:“长城,长城!我是长江,我是长江!现在向你报告二号地区蓝军的兵力布暑……”

江师长心花怒放。随着赵海民的声音,各种信号弹飞向空中。红军C师的炮兵快速瞄准方位,先于蓝军开炮,巨大的轰鸣声覆盖了赵海民的声音。隆隆炮声响彻在夜空……

大约就在此时,凌晨四点半,刘越在师医院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红军C师的进攻由此拉开序幕,大炮、火箭炮齐发。装甲车在山脚下的公路上滚滚向前。步兵跟随装甲车向前冲锋。

江师长对着步话机吼道:“我命令:侦察连加入步兵团行列,担任步兵攻击的先锋连!”

接到命令的赵海民站到高处,大声喊着:“同志们,冲啊!”

越来越激烈的战斗中,天色微明了,赵海民带领侦察连在炮火中冲锋。

一个悬崖处,马春光伸手将一名战士拉上来,突然,一发榴弹炮划过头顶,马春光略一愣,飞身将那名战士压在身下。炮弹在不远处爆炸,战士和马春光抖落尘土站起来。马春光右手鲜血直流,战士惊呼:“副连长,你受伤了!”

马春光大声道:“少废话,快冲!”

战士飞身跑了。马春光看了一眼受伤的手,顾不上包扎,跟上部队。

天亮了,红军C师胜利攻占了蓝军D师的阵地,几千人振臂欢呼,声势宏大。

医生赶来,为马春光的右手缠上绷带。赵海民问他:“伤怎么样?”

马春光说:“没事。海民,你看大伙多开心啊!”

“是啊,这场大演习真让我们开了眼界。”

“如果你调走了,能感受到这个场面吗?”

“把我的好事给搅和了,我还想找你算账呢!”

“哎哎,演习结束,你可以走了。”

赵海民望向远处,感叹道:“你当军区机关是我家的自留地?说不去就不去,说去就去?那事呀,我告诉你,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马春光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海民,你看这事弄的,把你的前程给耽误了。”

赵海民拍拍马春光肩膀:“没关系,在哪儿都一样!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哎哟……”马春光疼得呲牙咧嘴,蹲下来,额头上沁出冷汗。

赵海民叫来两个战士,扶马春光下去休息了。

硝烟散尽之后,在一片平坦的地上,江师长等师领导走过来,检阅着炮阵、装甲方阵,一列列步兵方队。在侦察连的方阵前,江师长站住了。

与其它方队不同,侦察连的战士们一个个军装的衣袖破了,裤腿破了,许多人关节处的血迹变成了黑褐色。江师长撩起几名战士的衣袖看了看,感慨地退后几步,率先举起手来,向侦察连全体人员致军礼。没有口令,但侦察连全体人员跟随着赵海民,也向江师长致礼。

后来,江师长走到马春光面前,看着他包着纱布的右手。马春光用包着纱布的手敬了一个军礼,轻轻笑了:“师长,没事儿,大拇指削掉了一截,就是以后打敬礼有些碍眼,其它不碍事。”

江师长点点头,没说话,转身走上一辆装甲车,站在高处看着部队,许久才大声说:“同志们!这次演习,我们部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既是对我们训练成果的一次大检阅,又为我们下一步的现代化、正规化建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这里我代表师党委,感谢那些冲锋在前,不畏艰险,勇挑重担的同志!”江师长把目光投向侦察连,“你们是我们这支部队的骄傲!你们为我们师争了光!在我们这支部队的历史上,你们谱写了新的篇章!谢谢你们了……”

人群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侦察连在演习场上取得了巨大成功,班师回朝了。可是,高兴劲儿还没过去,一件不幸的消息传来:边防三师要进行精简整编,师部撤消,炮团、装甲团一锅全端给别人,全师缩编成一个团。

尤其要命的是,从此再也没有什么侦察连了!

上级文件上说,边防三师作为军区精简整编的试点单位,先期进行整编,全军范围内更大规模的整编随后进行。

师里先开了动员会,然后各单位层层动员。

在侦察连干部会上,人们有愤怒,有委屈,有不理解,有怨气。李胜利眼睛红红的,他拍了桌子:“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大演习,咱们侦察连表现那么出色,全连荣立集体二等功,为什么要砍掉侦察连?这么好的连队,说砍掉就砍掉,可惜不可惜?”

朱瑞已经在指导员的位置上干了六年多,早就该提升了,这么一整编,提升的希望彻底泡汤了,他沮丧地说:“唉,连我们师部都没有了,真是没想到啊!”

李胜利咆哮:“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谁来管我们,啊?这套军装我李胜利还没穿够,我不想走!我想继续在部队干!”

有人附和着:“是啊是啊,我也不想走……”

赵海民、马春光始终一言不发,他们都表情凝重。

那天,通信连的干部们也在开会,气氛沉闷压抑,大家渐渐把目光集中到刘越身上。一位排长说:“副连长,听说这次整编,你爸分管,你能不能找他说句话呀?”

副指导员金小凤说:“对呀,副连长,你出面找找首长,看能不能把咱通信连保留下来。”

杜连长说:“保留通信连不可能了,师部都没有了,只剩一个守备团,还要通信连干什么?”

刘越不语。方敏也沉默着。金小凤说:“连队保不住了,给我们这些干部找找出路也行啊!”

人们都附和着——

“是啊,副连长,只有你能说上话了。”

“副连长,你给我们说说情吧,把我们调到别的单位也行啊!”

“只要不脱军装就行。”

刘越望着众人,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次整编来得太突然了,她竟然没从家里得到半点风声,看来父亲有意对她保密。这个时候,她能做什么呢?赵海民那边怎么样?她都没来得及听听他的意见……

晚上,赵海民留在连部值班,他站在窗前,久久地沉默着。李胜利气哼哼地推门进来,突然又讨好地对他笑笑。他一下猜到了李胜利来找他的目的,果然,李胜利可怜巴巴地说:“海民,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找找刘越的爸爸……你看,我马上就熬到正连了,到了正连,马华和孩子就可以办随军手续,我熬了这么多年,就是盼着这一天,如果这样就走,全泡汤了!……我怎么回去见马华和孩子?就差这一小步,一辈子的遗憾啊!……只要能留下,哪怕把我调到边境上再艰苦的地方都行,只要马华和孩子随军的事一办,明天宣布我转业,我都没意见,立马卷铺盖走人!”

说实在的,他理解李胜利,也真想帮他,但他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海民,听说这几天就要确定谁走谁留了,你得给我想想办法啊。我们两个从小一块长大,一块来部队,你不帮我谁帮我?……只要你留,我就不想走!”

“要是,我也留不下呢?”

“不可能!你这么捧的人才,你走不了的!”

赵海民摇摇头,劝李胜利回去休息,并且提醒他越是关键时候,越要稳住。李胜利点头哈腰地走了。

一个多月后,情况渐渐明朗了,侦察连的干部中,除了赵海民和刚从军校毕业的两个年轻排长,其它人都得往后转。赵海民得知这个消息后,脑子一热就去找江师长了。他对江师长说:“我虽然能留下,但我心里更不好受……就说副连长马春光吧,各方面都很出色,可就是年龄超了一岁,他是个人才啊,就这么走了,实在可惜!……如果我当时去了军区,马春光提了连长,现在他就不会走了。还有李胜利,多年的老典型了,像老黄牛一样,能干,能吃苦,就盼着提到正连,把老婆孩子从老家接出来……”

江师长说:“舍不得他们走是吧?我作为师长,眼看着这么多部下要脱军装,心里比你还要难过!你说的这些都是实际情况,但你说说,谁没有困难?……精简整编是我们部队搞现代化、正规化建设必须要走的一步,需要有人做出牺牲,也需要忍痛割爱啊……”

最后江师长告诉赵海民,他也要往后转了。他离开河南老家快三十多年了,该回去了,干脆就趁着精简整编告老返乡吧。临离开江师长办公室时,赵海民面对这位他尊敬的首长,敬了一个长长的军礼……

他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这天晚上连队熄灯后,他回家看了看。他疲惫地打开房门,看到刘越背对着门,在哄儿子赵侦入睡。赵侦已经睡了,刘越仍然趴在孩子身边,不想动。赵海民轻轻地喊她,她还是不动,傻了似的。

“刘越,你怎么了?”

刘越回头,眼里泪水汪汪。

赵海民来到床前:“你们的事,定了?”

刘越坐起来:“定了,按规定,我也得走……”

赵海民无言地望着刘越。

刘越说:“海民,我想带孩子回趟家,看看我妈他们,你说呢?”

刘越的意思显然是回家找爸爸说情,看能不能留下来。赵海民道:“行!要是有可能,你在爸爸跟前,也替春光、方敏,还有李胜利也说说话……我是实在不希望他们这么早离开部队啊!”

刘越郑重地点点头。

刘越带上儿子赵侦去了北京。车窗外是秋天的风景,大地一片金黄色,成熟的庄稼散发出清香,累累果实惹人喜爱,但是刘越没有心情欣赏秋天美妙的景色,她只盼着快点到家,找爸爸求情。

爸爸的秘书老姜到北京站接的她。一辆伏尔加牌小轿车把她和赵侦拉到军区大院。久违了的大院新添了不少建筑物,让她感到陌生了。在自家小楼前下了车,她抱着儿子,兴奋地叫着“爸、妈”,走进小院,进入客厅。父母亲从楼梯上下来,高兴地接过孩子,两位老人轮流跟外孙亲个没完。爸爸兴致极高,不停地逗着孩子,哈哈大笑。

赵侦突然哭了,刘越赶紧接过来,哄了两下,孩子立刻不哭了。保姆把赵侦抱走后,爸爸问:“小越啊,你们部队情况怎么样啊?”

刘越赌气道:“爸,部队不大稳……都是整编整的!”

爸爸神色突然变得严峻了。

刘越不管他,她噘起嘴:“爸,我们通信连也给撤销了,好惨啊!”

这时,姜秘书进来,冲刘越点点头,然后对刘孟达说:“首长,时间到了。”

刘孟达立即站起来,说:“小越啊,我去开会,你和孩子多在家住几天,陪陪你妈妈。”

刘越答应着:“爸,你早点回来啊。”

爸爸点点头,在姜秘书陪同下,走出院子,钻进小车里。

爸爸走了后,刘越跟妈妈诉了一顿苦。妈妈安慰她,先不要着急,看看老头子是什么态度再说。到了晚上,墙角的大座钟指向了十一点,刘越和母亲仍未休息,刘越焦急地问:“妈,我爸他还能回来吗?”

“我看你爸今晚不会回来了,多少年了,他心里只装着部队,这个家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经常是十天半月不进家门,而且连个电话都不打,你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我是早就习惯了,他在也好,不在也好,一个样。”说这些时,母亲并未生气,很平静的样子。

“妈,你说,我的事,爸爸会过问吗?”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说:“你爸这一阵子也是心事重重的,饭量也小了,夜里老失眠,我担心他身体吃不消。”

“妈,你看我,从小跟着你们在部队生,在部队长,长大了,理所当然地参了军,我真没想到,这么快就面临着要离开部队。”

母亲叹口气:“小越啊,按说把你留下,不难,可谁知道你爸爸会怎么想啊?”

刘越没想到,父亲一走就是三天,而且连个电话都没往家打。她拿起电话,让军区一号台帮着找,一号台回话说,首长在军区招待所开会,不接电话。

刘越只得耐着性子等。到了第三天深夜,十二点都过了,外面汽车响,刘越和母亲交换一下眼神,笑起来:“肯定是我爸回来了!”

她急忙拉开门,就见父亲已走进院子。她迎上去:“爸!你可回来了!”边说边接过父亲手里的皮包。

父亲问:“小家伙呢?”

“早睡着了。”

父亲进到客厅,摘下军帽,一头花白的头发露出来。刘越和母亲都大吃一惊。母亲愕然地说:“老刘,你这头发……怎么突然白了那么多?……叫我都不敢认了……”

父亲淡淡一笑:“老了呗!”

说完,父亲就上楼了。刘越悄悄跟上楼,从门缝里往里看,父亲独自坐在书桌前沉思着。她鼓起勇气,轻轻推开门,叫道:“爸!”

父亲没回头:“小越,进来吧。”

刘越进入,在父亲面前规规矩矩坐下。

“小越啊,爸爸忘了问你,海民还好吧?”

“爸,海民他很好……爸,他那个侦察连虽然没有了,不过,他能留下。”

父亲点点头。

“爸……我们通信连……”

父亲打断刘越:“小越啊,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你们通信连没有了,你也得走。爸知道你不想走,不愿脱下这身军装。”

父亲站起来踱步,刘越也站起来,紧张地望着父亲。父亲说:“孩子啊,要说对部队,对军装,对这两面红领章的感情,爸爸比你要深得多……但爸爸到年龄了,马上也要脱了,爸爸也是舍不得……对不对?”

惨白的日光灯下,父亲眼睛湿润了。刘越动情地望着父亲,渐渐受到了震动。

父亲又说:“小越啊,你是我的女儿,军区党委常委又指定,由我来分管你们师的整编工作,你说,得有多少人盯着咱爷俩呀?这回整编,其实咱爷俩的压力最大!爸不为别的,就想在这次整编中带个好头,不想让人戳脊梁骨!”

刘越眼里噙着泪珠:“爸,您别说了,我懂了……女儿知道怎么做了……爸,女儿只想求你一件事。”

“孩子,你说吧。”

“爸,我脱军装后,想留在部队附近的小城,留在海民身边,暂时就不回北京了,以后不能照顾你们,请你和妈妈原谅。”

父亲看着女儿,坚定地点点头。刘越不想再打扰父亲,就退出来了。妈妈在楼梯上等她,她对母亲笑一笑,说:“我想通了,妈。爸告诉我该怎么做了。”

赵海民接到刘越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苦笑一下,说,这个结果我早就想到了。刘越气得够呛,说你明知道是这个结果,还同意我回北京。赵海民说,不让你回去一趟,你不死心啊!这下好了,踏实了,回来站好最后一班岗吧!

刘越的事情赵海民丢到了脑后,马春光的事情却一直让他放不下。把马春光这样的人才放走,多可惜呀!

这些天马春光沉默了,他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结果,但又从内心里割舍不断与军营的这份情。这天傍晚,他又到了营外的沙丘那儿,夕阳下,他孤零零地望着远方。赵海民从远处走过来,在他身边停下。两人好久没说话,突然,马春光开口道:“海民,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赵海民不知他想说什么。

“当年,我们两拨兵打架的地方。”

赵海民恍然大悟:“噢,我想进来了……那天晚上,你口琴吹得特别好听,我都听得入迷了。”

马春光摇摇头:“时间过得多快啊,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海民,这段时间,不知怎么搞的,我经常回忆起当知青的时候。那时生活艰苦倒是次要的,主要是前途渺茫,让人困惑。有人受不了,自杀了;有人偷跑回城里,被遣送到更偏僻的知青点上;还有的,靠堕落换取片刻的欢乐。终于有了一个机会,知青可以就地入伍。我有幸穿上了军装,成为一名光荣的战士,从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说起来,没有部队,就没有我马春光的今天!”

“春光,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是部队培养成人的。”

马春光眼睛湿润了:“是啊,不论到了哪里,我都不会忘记这座军营的……还记得胡小梅走的情景吧?这么多年了,想起胡小梅走,我心里就难过,但以前难过,是觉得她走掉,有点可惜,现在,才知道离开部队是什么滋味,才明白小梅的内心,是多么痛苦……”

“春光,我真希望你能……想办法留下来。”

“海民,别扯淡了,我早就做好离开的准备了,我和方敏都能想得通!不说别的,就说我这手,你看,连个军礼,都敬不全了,留在部队也影响军人形象嘛……”

赵海民上前,握住马春光伤残的右手:“春光,你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海民,我还想对你说,我真的很佩服你。我们这一茬兵里面,你是一个代表。你一定要在军旅之路上好好地走下去,为我们这一代军人争光!军队的未来属于你这样优秀的军人!我祝愿你,以后多多建功立业!”

马春光噙着泪举起右手。赵海民也噙着泪郑重地举起右手。二人久久地敬礼,眼睛模糊了,却仍然定定地对望着……

李胜利仍然是想不通,据炊事班的人说,他夜里哭过好几回鼻子。就这样子被部队给打发了,他没有脸面回去见父母亲,没有脸面见老婆孩子。他的梦想就这样破碎,他不甘心哪!

刘越回来了,李胜利头一个跑到赵海民家,想探听一下刘越带来了啥样的消息。如果刘越通过她爸帮忙留下,他就央求她替他也想想办法,这时候,他顾不上脸面了,只要能留下,只要能让老婆孩子随军,他就是当一回孙子给人家磕头,他也干!

在赵海民家门口,他正好与赵海民碰了个满怀。赵海民把他叫到一边,告诉他,刘越已经决定服从精简整编的大局,转业离开部队。

他惊愕地说:“怎么?刘越真走?”

赵海民点点头。

他真是弄不明白了:“她怎么,不想办法留下?”

赵海民沉默不语。

他目光呆滞,无力地坐在地上,赵海民蹲下,拍一下他的肩膀:“胜利,再好好想想,啊?慢慢就会想通的。”

赵海民走了,李胜利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那晚,他喝得酩酊大醉,炊事员们想把他抬到医院去,赵海民制止了他们,说:“副指导员没事,你们让他好好睡一觉就行。”

昏睡了一天一夜,再醒来时,李胜利就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似乎窗子外的阳光也比以前明亮了。他坐起来,吃了一碗上士端来的鸡蛋面条,感觉身上的力气正一点一点地恢复。他站起来,摇晃着踱到门外,一眼就看到了挂在食堂门前墙上的那把镰刀,镰刀已经绣迹斑斑。他上前,轻轻取下它来,握在手里,久久地端详着……当年,他就是用这把镰刀割猪草的,他割了好几年猪草。一晃,他就要离开这座军营了……

又一个早晨来临了,太阳从东方升起,把万道霞光洒向大地。李胜利拿着那把绣迹斑斑的镰刀,到厨房后面的仓库里,找出一块磨刀石,然后他专注地磨那把镰刀。上士过来问他,副指导员,你磨镰刀干什么?他没说干什么,只是让上士给独轮车的轮胎打点气。上士照办了。镰刀磨得十分锋利了,他走到门外,推起独轮车,在上士不解的目光追随下,向营门口走去。

他推着独轮车出了大门,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向戈壁滩深处走。头顶上有大雁飞过,他抬起头来,痴迷地望着湛蓝的天空。大雁不见了踪影,也许用不了多久,他的踪影也会被这座老旧的营盘抹去……走了一个小时,终于来到了当年他割猪草的地方。还好,这里的青草还算茂盛。他放下独轮车,拿过镰刀,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搓两下,然后抡起镰刀,割起草来。开始他明显地不顺手,感到别扭。调整几下之后,就顺手了。一片片青草倒下……他的眼前,不断闪现出他当战士时,割猪草的样子。时过境迁,这肯定是他最后一次割猪草了。就用这种方式,和部队告别吧。

他一边割草,一边流泪。

快到中午时,他推着满满一独轮车青草,来到侦察连的猪圈旁。养猪的战士见副指导员亲自割猪草,有些不理解。他示意战士别动,自己把猪草卸下来,丢几把到猪圈子里。猪们兴奋地围上来吃草。他满意地笑了……

1983年年底,以边防三师步兵团为基础组建的守备团正式办公。赵海民被破格任命为守备团二营营长。

在装修一新的守备团会议室,新上任的团长宣读完命令后,说:“还有一件事情告诉大家,1984年10月1日,我国将举行建国35周年国庆大阅兵,军区首长指示,我团选派一名干部参加阅兵。根据有关要求,经过多方考虑,并且听取了原师领导的意见,守备团党委研究决定,新任二营营长赵海民同志去参加国庆阅兵!”

所有的目光集中到赵海民脸上,然后是热烈的掌声。赵海民站起来,庄重地敬礼。参加阅兵,到天安门广场上按受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检阅,这可是个莫大的荣誉呀!他是边防三师惟一的代表,也是同龄人的骄傲,能有这一天,他要感谢许许多多的人……

转过年来,马春光、方敏和李胜利就要离开部队了,赵海民也要到北京的阅兵村报到。马春光和方敏在家里做了一桌子菜,把赵海民、刘越和李胜利请了来,说是几个战友好好聚一聚,再不聚就没机会了。

是的,从此将天各一方,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这是让人伤感的事情,但又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餐桌上,菜已备好,酒杯已斟满。什么都不用说,在座的不管男的女的,端起酒杯来,杯子就不离手了。喝吧,喝吧,感情不是酒,但感情都在酒里面呢。没一会儿,一瓶白酒下去了。刘越和方敏,刚当兵时一滴酒都不沾的,十多年来,从来没练过酒量,可这会儿酒量大得吓人。

大家向赵海民说着祝贺的话。李胜利不时抬眼望一下赵海民,眼神里有嫉妒,更有佩服和羡慕……

赵海民说:“你们说了不少了,我也说两句吧。我们十八、九岁的时候,从五湖四海来到了军营,从一个普通老百姓逐步变成了一个成熟的战士,虽然这十几年没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平平淡淡走过来了,但是我们可以自豪地说,我们没有在军营里虚度年华!我们对得起这枚红五星,没有给这两面红领章抹黑!……来,我提议,为纪念我们度过的青春岁月,干杯!”

他们举杯,一饮而尽。

方敏站起来:“我说两句好不好?”

众人鼓掌,叫好。方敏道:“我想说,我是在军营里长大的,这里就像是我的摇篮,我会永远把它装在心里,一辈子不会忘记它。要脱军装了,才知道它更让我牵挂,才知道战友之情可贵……”

大家低了头,都感到鼻子发酸。李胜利一个劲地闷头喝酒,他最先有了醉意。他把杯子猛地一放,像是下定了一个决心,说:“海民、春光、刘越、方敏,今天当着你们的面,我想多说几句,马上就要向后转了,有些话不说出来,心里堵得慌,不说出来以后想说也没机会了……我李胜利当兵十三年,有过一些辉煌,也有一些不光彩的事情……入伍时和海民争抢那个入伍名额的事就不说了,大家都知道。当新兵时,海民关禁闭,是因为丢了步枪零件,可那个零件就是……就是我把它踩到地下的……”

人们都愣在那里,谁也没想到李胜利会说出这些话。赵海民赶紧制止:“胜利!过去多久的事了?你还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啥!”

李胜利已经刹不住了:“不,我要说……还有,快提干时,是我给老家的丁主任写信,透露了海民和刘越的事情,才引起丁主任发火,给部队写了告状信,差点影响海民提干……”

赵海民拉一下李胜利的胳膊:“胜利!你不要再说了!”

马春光、方敏、刘越也劝阻。李胜利决绝地挥挥手:“你们让我把话说完……我咬牙坚持做好人好事,就是为了提干;提干后,我想得最多的,就是快点往上调级,好让老婆孩子随军。大演习前,家里发给我的那三封电报,也是假的……我这个人,是和海民一块出来的,我最嫉妒的,也就是海民。我怎么使劲,都赶不上他……所以我坚持让马华在部队怀孕,在部队生孩子,我就是想让儿子一生下来,听到的是军号,而不是鸡鸣狗叫!我想让儿子在军营里受熏陶、成长,将来才能做好一个军人!……”

刘越、方敏抹起了眼泪。赵海民和马春光也都深深地理解了李胜利。

李胜利流着泪:“海民,我做了多么多对不住你的事情,你不会怪我吧?”

赵海民抱住李胜利双肩,动情地说:“胜利,好兄弟,能说出刚才那些话,说明你已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军人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如果你还能喝,我们两个就干一杯!”

李胜利两眼放光:“好!”

两个人郑重地碰杯,把酒喝下去。其它人猛然地鼓掌。这一杯酒,会让他们记一辈子啊!

这时,电视机午间新闻节目里,正在播放我军即将换装的消息,以及新式军装的介绍。他们专注地、神情复杂地望着电视机。赵海民抚摸着帽子上的红五星,又捏一捏两片红领章,说:“真换掉它,还挺舍不得的。几代人的青春、梦想,就是和红领章、红五星连在一起的……”

马春光伤感地说:“我,胜利,还有刘越、方敏,我们没有机会穿新式军装了……红领章红五星的时代,马上就会成为一个梦……这或许也是我们这些人最后的一次聚会了。”

他们重新陷入伤感。刘越突然一拍桌子:“哎,我说你们这是咋了?脱军装咋了?离开部队又能咋了?只要我们自己还把自己当成军人,我们就永远是军人!对不对?”

刘越的话令所有的人眼睛一亮,大家鼓掌叫好。

刘越又说:“我提议,酒不喝了,我们喝个歌吧。唱《打靶归来》好不好?”

于是,五个人动情地唱歌。他们一边唱,一边有节奏地拍巴掌……唱着唱着,泪水忍不住就噙满了眼眶……

赵海民去了阅兵村。在训练场上,他们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惊天动地。静下来时,他就会想念那些亲爱的战友。战友们各奔东西了。马春光和方敏转业回了石家庄,马春光进公安局当了警察,方敏进了邮电所。李胜利回到伏牛山区的小县城,进了商业局。梁东从营长的位置上转业,如今在哈尔滨工商局。朱瑞回到山西大同,在公路段当党支部书记。张社会在山东沂蒙山区务农,也不知他的皮肤病又犯了没有?何涛在武汉一家机械厂当保卫科长。胡小梅一直音讯皆无。黄小川,长眠在中越交界处的红土地上,愿他的灵魂在天国安息……

刘越转业后一直没去上班,就在家里带孩子。

春天过去了。

夏天过去了。

秋天来临了。

1984年10月1日,刘越坐在电视机前,有些紧张地观看阅兵的场面。参加受阅的部队开始在天安门广场集结,她看到了丈夫的身影,但一闪就不见了。后来,邓小平在北京军区司令员秦基伟的陪同下检阅部队。赵海民站在方队长的位置上,神情庄严。邓小平来到他们那个方队的近前,他下达“敬礼”的口令。儿子赵侦指着电视机,叫了声“爸爸”。

刘越心里热辣辣的。

随着播音员的介绍,分列式开始。

刘越目不转睛地望着电视机。一个个方队经过检阅台。

轮到赵海民的方队了,他声音异常宏亮地下达口令。

调皮的赵侦此刻也不声张了,他依偎在刘越怀里,异常专注地望着电视机。赵海民的方队经过检阅台,整齐划一、铿锵有力的步伐里,刘越仿佛看到她和赵海民,以及马春光、方敏、黄小川、胡小梅这一代军人成长的历史……

赵侦指点着爸爸举手敬礼的特写镜头,大声说:“妈妈,妈妈,长大了,我也要当兵……”

刘越的眼睛模糊了。她再也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

2004年6月25日一稿

2004年10月31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