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师里在师部大礼堂为大比武中获得名次的单位和个人举行授奖大会。这一回,平时被主力部队瞧不起的边防三师大大地露了一回脸,取得了不错的成绩,用师长的话说,是“成绩突出,战果辉煌”。边防三师在集体项目中,共夺得一个第二,一个第三和一个并列第四名,分别是:师直炮兵团二营三连五班,夺得军区炮兵比武的第二名;步兵一团一营一连九班夺得步兵比武第三名;师直侦察连一排三班夺得侦察兵比武并列第四名。

黄小川遗憾地说,如果他再发挥好一点,也许三班能进入集体项目前三名。赵海民说,你能达到这种水平,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关键是,通过参加大比武,你开始走向成熟了。黄小川认为赵海民说得对。他很想说,如果没有你,就没有黄小川今天这样的进步。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他知道,赵海民不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

也许更值得一提的是,在个人项目中,边防三师一举夺得了三个第一名,扛回了三面锦旗,他们分别是:张社会勇夺十公里长途武装奔袭个人第一名;赵海民夺得行进间射击第一名;刘越夺得通信兵女子综合项目第一名。

在那天的授奖大会上,佩戴着大红花的张社会、赵海民、刘越坐在台下第一排的正中间,十分地惹人注目。他们在《解放军进行曲》的旋律中上台领奖,师长、政委和副师长亲自把鲜红的锦旗递到他们手中,台下的观众热烈地鼓掌,掌声几乎把礼堂的房顶掀起来了。师宣传科的新闻干事为他们照相。在持续的雷鸣般的掌声中,三人并肩而立,久久地举手向众人致敬……

那个瞬间,赵海民感觉到了刘越的呼吸,是那种甜甜的、犹如新鲜苹果味儿的呼吸……以至于许多年之后,赵海民一见到苹果,忍不住就想起他和刘越上台领奖时,他从刘越身体上闻到的那种味儿……

从礼堂回宿舍的路上,他们三人一块走的,但是走到中途时,张社会借故溜掉了。看样子老班长也发现了,赵海民和刘越不大对劲。尤其是刘越,大方得很,一点都不脸红,看来高干子女、城市女孩就是比农村女孩子胆子大。

张社会不见了,赵海民低头从胸前取下那朵纸扎的红花:“戴着怪别扭的。”

刘越也取下来,把小红花捏在手里,与赵海民相视一笑。那一瞬间,两人都像是从对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东西,又都赶快把目光移开了。

刘越突然笑了一下:“哎,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样练口令到底是为什么?”

“当兵的嘛,就是想把口令喊好,别的也没啥。”

“我从小就是在一声声口令中长大的,说真的,我觉得你的口令挺不错,清楚、宏亮,有一股气势……”刘越面露神往之色。

赵海民望着不远处的大操场,表情里更是充满了无限神往:“好的口令不是用嗓子喊,是从胸膛里迸发而出;不仅仅是命令,让人被动地去执行,而是让站在你面前的人充满激情,热血沸腾,就像听到冲锋的号角;好的口令还应该充满感情,能让你面前的每一个人听出他最需要的东西。像小川所需要的自信、刚强、力量;像李胜利需要的那份坦荡和宽阔的胸怀;像何涛所需要的那种做军人的荣誉感、庄严感……”

刘越钦佩地听着。

赵海民继续道:“一声好的口令能把自卑化作尊严,把傲气喊成傲骨,把懦夫喊成英雄,能把悲伤化为悲壮,能让成千上万人落泪,能把这泪再咽回去,化作无坚不催的力量……”

刘越痴呆呆地望着赵海民,出神地听着,沉醉了一般。

到这时,赵海民才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他找个理由离开了刘越。刘越望着他结实的背影,半天没动地方。

当天晚上,侦察连召开全体军人大会。梁连长感慨万千,讲了好长时间。他说,三班得了个第四名,有人觉得可惜,可在我看来,这个并列第四名,它的价值丝毫不亚于第一名,它比一面锦旗更值得珍贵!因为它凝聚的全是汗和血,没有半点水分。如果当初偷梁换柱,也许就不是现在的并列第四,拿个第三、第二,甚至第一,也完全有可能。但是作为一连之长,我不可能有现在这种发自心底的自豪!

大家鼓起掌来。梁连长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看着张社会说,通过这次大比武,让我真正认识了一位老兵。他看着赵海民说,还让我得到了一名优秀的班长。他又把目光望向马春光和黄小川,说,同时又让我更深地理解了战友这两个字的含义。最后他扫视着三班的队列,说,我为有他们这样的兵感到常常的自豪!

梁连长眼睛好像湿润了,他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指导员走上前,站在连长身旁,大声说:“为表扬张社会、赵海民和三班全体同志在这次大比武中取得的优异成绩,师党委已经批准,为张社会、赵海民同志荣记个人三等功;为三班荣记集体三等功……另外,经连党支部研究,正式任命赵海民同志为三班班长,刘光林为副班长,任命马春光同志为四班副班长……”

赵海民当了班长,全班都为他高兴,只有李胜利一个人心里不是滋味,他情绪因此而低落了。憋了几天,越想越痛苦,只好找张社会倒苦水。张社会也是早就发现李胜利不对劲了,对他说:“既然你还把我当班长看,找我谈,就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你放心,有些话该到我这儿止住的,我心里有数。”

李胜利抬头看着张社会,眼泪汪汪道:“连里干部、排长、包括班长你,你们对我还是有成见。赵海民坐飞机当班长,虽然别人都说他太快了,好处都让他占了,但我还想得通,是班长你发扬风格让他的。要说我和他有差距我承认,是差一截,但还不至于差两截,他能当班长,我不相信我连个副班长都干不了,平时连里、排长,你们总表扬我,总说我有进步,可让刘光林这样一个并不突出的老兵当副班长,也不考虑我,我能没想法吗?”

“让刘光林当副班长,就是考虑到赵海民在副班长位置上干的不长,经验方面欠缺一些。”

“没位置可以去别的班,马春光背着个处分的人,就因为大比武让了一下黄小川,就用他,这也太不公平了。”

张社会摇了摇头,然后正色道:“李胜利,那你说说,一个副班长、班长,都要具备些什么条件?”

李胜利低着头,想说什么,又住了嘴。

“那我来告诉你,有一点是必须的,那就是首先要为他的兵、为全班去着想!你掂量掂量自己,能做到吗?就说你今天和我谈的这些,有哪一样不想的是你自己?”张社会瞪起了眼睛。

“那是没让我当,让我当,我就会为别人去着想。”李胜利脖子拧了起来,显然他不想买张社会的账。

“你错了!只有你首先为别人去着想,然后才有资格去当这个班长!不然,你想都别想!”

张社会起身走了。李胜利望着他的背影,一个劲地摇头。李胜利越来越相信,张社会是被赵海民给收买了,要不,为啥他放着好端端的班长不当,非要搞什么让贤,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李胜利想起了《国际歌》里的一句词儿:世上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他决定,以后不指望张社会帮自己了,凡事还是靠自己吧。眼下他最犯愁的,就是父亲如果知道赵海民当了班长,而他什么也不是,父亲会把鼻子气歪的。

他不敢往下想了。

因为参加大比武,李胜利有近半个月没去王官庄帮孙大爷干活了。这天,他抽个空子往孙大爷家赶去。刚走进孙大爷家所在的胡同,他就听到了吵闹声。他紧走几步,分开众人,进了大门,见老人的大儿子家旺和媳妇凤莲正在冲老人吵闹,院子里零乱地散落着一些旧军装,几顶军帽和几双胶鞋,孙大爷抱着头蹲在地上,很难过的样子。大门口站着一些男人和女人,围墙上趴着一些看热闹的孩子。长得五大三粗的凤莲跳着脚又叫又骂:“哎呀,没法活了!跟你个老东西没办法讲理!……”家旺站在一旁,冷冷地望着自己的亲生父亲。

李胜利几步跑进院子里,楞一阵,把孙大爷扶起来:“孙大爷,你这是?……”

没等孙大爷说话,凤莲叉着腰靠前几步:“李同志你来的正好,你评评理,看有没有他这样当老人的。”

孙大爷摇头叹气:“逆子!逆子呀!……”

“老东西你骂谁呢?”凤莲唾沫星子乱喷,“要骂你到部队骂你当兵的三儿子去!他当兵,屁股一拍走了,把你丢给我们,他才不孝,他才是逆子!挂个破军属牌子,空落个军属名声,我们沾他啥光了?我们是逆子,他是你好儿子,行,我们这就给他部队上写信,让他回来好好伺候你!”

李胜利伸手制止一下凤莲,道:“孙大爷,到底咋回事?”

孙大爷指着地上的那堆散乱的旧军用品:“你都看到了,这都是些啥东西?他们俩瞒着我,不知道在哪儿鼓捣这一堆烂玩艺寄到老三那儿,逼着老三给他们换新的……”

“谁逼他了?”凤莲怒视着老人。

“老三说换不了,给他们寄回来了,这就闹开了,骂老三没用,还非说是我捣的鬼,不让老三给他们换。”

“你脚上穿的什么?不是他寄给你的?就只许给你,给他大哥一点就不行?”凤莲推一把家旺,“死东西,既然没你的份,咱就不当这个军属了,你去,把那块破牌子摘下来,把它砸了!烧了!省得碍眼。”

家旺站在那儿没动。凤莲火气更大了:“死人哪!你去不去?”

家旺看一眼爹,又看一眼李胜利,在媳妇的逼视下,朝大门口走去。孙大爷跟上两步:“你个逆子,杂种!你还像不像个男人,你今天敢动这牌子一指头,老子跟你拼了!”

老人赶到儿子家旺前面,堵在大门口。凤莲追过去:“听到没?家旺你是杂种,不是他儿子!不让摘就给它砸了!”

说着,女人自己拿起铁锹奔大门而去,老人拦着,和儿媳争夺着铁锹。家旺站在那儿看着,始终一动不动。

李胜利冲到孙大爷和凤莲中间,左推右劝,好几次差点被女人手里的铁锨碰着。他一犹豫的工夫,女人猛力一推老头,李胜利手急眼快,一把扶住孙大爷,而女人自己则被门槛绊住脚,重重地摔在地上。她愣了一下,哭天喊地嚎叫着又爬起来,和老人厮打在一起。李胜利夹在两人中间,左挡右挡。家旺这时候来火气了,他大步跨出门槛,捡起地上的铁锹,一边叫着,一边朝门楣上的军属牌牌砸去:“这日子没法过了,不过了!”

李胜利刚一愣神,女人一巴掌打在孙大爷脸上。孙大爷有点傻眼,眼泪立马流到了苍老的脸膛上。

李胜利忍无可忍,一挥胳膊将女人扫倒在地。然后他冲过去,一把夺过家旺手中的铁锹,接着“啪”地一耳光扇在他脸上。家旺被打得原地转了一个圈。

围观的男人女人们纷纷说,打的好,该打!

围观的孩子们起哄:“再打!再打!”

李胜利气得鼻子都歪了,忍不住又踢了一脚家旺:“天下还有你这种儿子!要不是看在孙大爷的面子上,我揍死你!”

凤莲在地上打滚,哭嚎道:“不得了了!都来看啊,解放军打人了,要打死人了……”

李胜利看着在地上乱滚的女人,不由得有些慌乱。女人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哭叫着:“大伙都看到了,当兵的打人,你们给我作证,我要找他们部队,找他们领导,我要告他……”

凤莲把头发弄乱,跑出了院子。家旺一瘸一拐追媳妇去了。李胜利扶起孙大爷,到水缸那儿打了一盆水,给孙大爷洗脸。众人渐渐散开了,李胜利担心起来:他们要是真到部队告状,事情会有些麻烦……

当天下午,家旺凤莲两口子直接把状告到了师部!

消息传到侦察连,梁连长很恼火。指导员说:“既然人家告到了师里,就让师里去调查吧。”

梁连长气哼哼地说:“和老百姓纠缠上官司,有理没理都得是三扁担!”

李胜利回到班里时,大伙也都知道了这事。班副刘光林对他说:“这下可好,半年的好事你白做了!”李胜利愁眉苦脸坐在那儿,发着呆。何涛凑过来:“我打条狗都给个处分,你打人,还打人家俩口子,两个处分板上钉钉。你小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次俩处分,创纪录!”

赵海民走过来制止道:“事情还没搞清楚,别瞎说。”

不知不觉,泪水从李胜利呆滞的眼里流了出来。

李胜利以为连里会关他的禁闭,但是没有。赵海民告诉他,他打人的事情由师保卫科负责调查。他提心吊胆地度过了两天后,这天上午,在训练场上,侦察连正在训练,一辆吉普远远地驶来,停在操场边上,两名干部从车上下来。

梁连长和指导员急忙迎过去。这两名干部是保卫科的陈科长和宣传科负责新闻工作的姚干事。一阵寒暄后,陈科长问:“哪一位是李胜利?”

梁连长和指导员互相看看,指了指队列中的李胜利。

陈科长和姚干事满意地点点头。梁连长从两人的表情中仿佛看出了什么,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这个兵平时表现怎么样?比如思想、训练?”陈科长问。

“没说的呀!一排三班的,参加了这次大比武!”指导员急忙回答。

“这可太好了!”陈科长两眼放光。

姚干事笑一笑,朝队列走过去,举起像机对准了正在训练的李胜利。

“事情搞清楚了吗?……没李胜利的事吧?”指导员小心地问道。

陈科长说:“如果他有问题,我就不带搞宣传的人来这里了……是这样,李胜利不仅长期照顾孙大爷,还经常和孙大爷当兵的儿子通信,互相勉励,昨天我们已经和孙大爷儿子所在的部队取得了联系,并和孙大爷的儿子通了电话,那孩子在电话里哭得一塌糊涂,说要不是有李胜利经常照顾老人,他都不想在部队干了。”

指导员忙问:“那他打人的事咋处理?”

“我们去王官庄调查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不说那两口子该打。他们不管老人的生活,还经常打骂老人,前天就是因为要砸军属的牌子,才和老人动了手,那个混蛋儿媳妇还扇了老人一耳光,李胜利实在气不过才打了他们。”

梁连长一拍巴掌:“是该揍。要是我,非打趴下他们不可!”

“李胜利打人对不对咱们另说着。但是,不打,那两个混蛋不来师里告状,这样的先进典型我们还发现不了!二位,我知道你们的训练抓得紧,但无论如何得配合我们,一定要把李胜利这个先进典型推上去,宣传出去!”

梁连长乐了:“好说!好说!”

指导员给陈科长敬了个礼:“首长,我们一定大力配合!”

陈科长吩咐:“把小伙子叫过来,我好好看看他。”

师政治部来了电话通知,要树李胜利为全师的典型。坏事变好事,李胜利就这样出名了!

指导员安排马春光帮助李胜利整理典型发言稿,马春光来到三班,在床头柜上铺开稿纸,一边启发李胜利,一边把自己想到和听到的内容记录下来。李胜利装出一副谦虚的样子,却又难以掩饰内心的巨大喜悦。班里其它人纷纷给他出主意,都打心眼里为李胜利高兴。黄小川说,打猪草的事别忘了,还有扫厕所、帮厨。班副刘光林说,还有这次比武,李胜利表现不错,要不是他,小川可能就跑不到终点了。

何涛口无遮拦,说话随便,他说:“李胜利,你小子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好,我打狗给处分,你打人倒成了先进。不过的确打的好,哎,马春光,开头先搞几句诗,让李胜利一上台就把人给震晕了。”

赵海民插话:“不行,别花里胡稍的,让人听了不舒服,实在点。马春光,把他和孙大爷的儿子通信的事说细点,正是李胜利解除了那小子的后顾之忧,才能使他安心在江南服役。”

马春光赞同:“海民说的对,咱当兵的谁不挂念父母,别人照顾一分,咱心里恨不能将来用十分的感谢去还人家。父母在家受气的也不少,李胜利教训那两口子,等于替很多人出了一口气。这一点尤其感人、提气,肯定能引起人们的共鸣……李胜利,我的意思,像扫厕所、帮厨少说点,点到为止就行。”

李胜利憨笑:“行,马春光,你有水平,你咋写都行!”

赵海民说:“胜利,马春光写好了,你把它好好背下来,尽量变成自己的话,到台上演讲时候显得自然。”

李胜利咧开大嘴笑:“行啊!”

张社会看着班里的兵们,也满意地笑了。

李胜利的发言稿后来经过师里数名大笔杆子润色加工,终于过关了。师里主要领导先在师部会议室听了一遍,都认为不错,于是决定让他到所属各团巡回演讲。接下来,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李胜利坐着吉普车,由师政治部的一位副主任带队,几乎跑遍了全师所有的连以上单位。他的演讲声情并茂,效果出奇的好。那段时间,他可真是出尽了风头。到后来,军区报纸用半个版登载了他的事迹,算是为他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最后一次,李胜利在师部礼堂演讲,演讲结束后,他在后台碰上了穿一身练功服的胡小梅。有好久没见胡小梅了,他发现胡小梅出落得更漂亮了,简直是让人不敢与她对视。胡小梅邀请他到她宿舍坐坐,他马上就答应了,跟着胡小梅来到文宣队员们住的地方。胡小梅和另外一个女兵合住一间,那位女兵见胡小梅来了客人,知趣地退了出去。胡小梅给他拿糖果吃,他闻到了胡小梅身上的气味——一种特别好闻,特别让人提神的气息,他的口水差点就流出来,急忙塞一块糖果到嘴里,嘎巴嘎巴地嚼着,激动又躲躲闪闪地看着胡小梅。胡小梅笑盈盈地说:“李胜利,快提干了吧?”

李胜利谦虚道:“哪儿呀……不过,师首长们都挺关心我,应该有考虑吧……”

“李胜利……马春光最近怎么样?”

李胜利一下明白了什么——原来胡小梅叫他来,是想打听马春光——他竭力掩饰着失落:“噢,他挺好的。”

“李胜利,你帮我一个忙好吗?”

“啥事,你说吧。”

胡小梅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封好的精致的小盒,充满柔情地望着李胜利:“请你把这个交给春光。”

李胜利接过小盒,默默地点点头:“你对马春光……挺好的嘛!”

胡小梅脸一红:“你别瞎猜,我和马春光只是普通朋友……对了,你亲手交给他,还有……你别打开啊。”

李胜利再次点点头,站起来,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一眼胡小梅:“那我走了。”

离开胡小梅的宿舍,李胜利把那个小盒子掂在手里端详,他实在弄不清里面装的什么。情书?礼品?好像都不是。如果不是因为他当上了师里的典型,他真想把它打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当天晚上回到连里,他没有急着把小盒子交给马春光,而是放在自己被窝里,他闻着那上面好闻的气息,一直到凌晨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上午搞训练,李胜利心神仍然是恍惚的。赵海民看在眼里,微微皱了皱眉头。课间休息时,他把李胜利叫到一边,对他说:“最近你的活动多,客观上对训练有些影响,我是说,训练上千万不能松劲。”

李胜利急忙道:“是不是别人有什么反映?”

“那倒没有。我是想,你现在的身份更得严格要求自己,因为别人看待你的标准更高了,稍有闪失……再一起来就难了。胜利,把目光放远些,我真的希望咱俩都能在部队一直干下去。”

李胜利认为赵海民的提醒是对的,这段时间他确实有点飘飘然了,这是很要命的事情,于是,充满感动地点点头。

回到宿舍,他就把那个小盒子交给了马春光。现在,他不想因为胡小梅而断送自己的美好前程。他想,如果真的提了干,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李胜利把小盒子交给马春光后,他的烦恼没了。马春光拿到小盒子,烦恼却来了。他来到营门南边的那条小河边,打开那个精致的小盒盒,发现里面装着他的口琴,口琴还是用白手绢包裹着的。白色的手绢上是工工整整的小字。胡小梅在手绢上写道——

春光,请原谅我那天对你发了脾气。这把口琴陪我渡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真不想还你。但这是你心爱的东西,我知道你离不开它。现在物归原主吧!因为我不想只是暂时保管它,我希望能永远地拥有它!

当初,马春光就是在这里,一怒之下把口琴丢进小河里的。他以为再也见不到这把口琴了,谁能想到胡小梅又把它捞了上来!……他就那么坐着,手中的白手绢在晚风中不停地飘荡……

1974年的第一场雪下来了。晶莹的雪花满世界飘着,很快把大地变成了银白色。

冬天一到,头一件大事就是老兵复员。三班的老兵里,张社会毫无疑问该走了。谁都没想到,何涛也提出要走。班务会上,何涛刚把想法说出来,赵海民就拦住了他:“你想走?不行!”

班务会一结束,何涛就和赵海民争执起来。无论何涛怎么要求,赵海民就是不同意。何涛盯着赵海民,冷冷地说:“赵海民,你他妈敢卡我?”

赵海民道:“你说对了,我是卡你。我提醒你,以后不管和谁说话,先把脏字给我去掉!”

“你有种,那咱们走着瞧!”何涛气哼哼地找马春光去了。

马春光听他讲完后,眼睛瞪得溜圆:“你疯了?刚当两年兵,服役期都不满,就要走,这算什么?党没入,还背着个处分,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家,有脸见人?卡你??你以为赵海民舍不得你呀?换了我是班长,巴不得你滚蛋,省得在班里捣蛋!你到全连问问,看十二个班长中有没有一个班长想要你?卡你什么?那是为你好,不知好歹!”

何涛一下软下来:“那我是错怪赵海民了……可我必须得走。春光,我也不瞒你了,我爸今年退休,我得回去接班。当初来部队,本来就是为了逃避上山下乡,在家呆着,整天跟一帮痞子混在一起,家里怕我学坏了。我爸本来想再拖两年,等我服役期满回去再退,可厂里不干,非让今年就退,我爸我妈都急死了……春光,你知道,接班这事,一个萝卜一个坑,错过这个茬就没戏了。我家祖宗八代加上所有亲戚,没一个当官的,以后回去找谁要工作去。再说,多留一年两年,还得走,反正我也不可能提干留下来。其实,我也挺舍不得部队的。”

马春光的口气也软了,责怪道:“那你怎么不跟赵海民说清楚?”

“嗨!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是回去接班。”

马春光抽空子把何涛的情况给赵海民讲了,赵海民觉得何涛的想法不能说没道理,便同意帮助何涛解决退伍问题。按规定,像何涛这种没满服役期的兵,没有极特殊情况部队是不会放的,经过赵海民反复说情,连里同意安排何涛复员。

每年老兵复员期间,往往是敏感时间,因为有些老兵见自己的某些目的没有达到,比如没有提成干,没能入上党,档案里处分没给拿掉,甚至嫌部队给的复员费少,等等,便找茬闹事,常常有老兵动手打人的情况发生。因此,每年到这个时期,部队就像“如临大敌”一般,各级领导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直到把老兵送走为止。

侦察连使出了自己的绝招——把有可能复员回家的老兵集中起来管理。这样便于发现问题,解决矛盾。他们早早地腾出两大间房子,让老兵们搬了进去。李胜利向连里表示,他要把老同志们的活儿全包下来。他带上几个新兵,不大一会工夫就把老兵们的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又吩咐新兵刘小平,到炊事班去捡大块的煤,一定要把老同志们的火墙烧好。然后,他又央求马春光给写了一副对联贴在老兵宿舍的门上,上联是:留下革命好传统;下联是:带走部队好作风;横批是:最后一班岗。

老兵们不用参加训练了,老兵班宿舍内整天热闹异常,大家嘻嘻哈哈,大大咧咧,都彻底放松了。每天一早一晚,李胜利带着两个新兵替老兵们叠被子、铺被子,放脸盆、摆牙具、挂毛巾,一切都归置得整整齐齐。更不用说每天数次打扫卫生了。

每天晚上,其它班已熄灯了,老兵班的灯还亮着。他们不用遵守作息时间了,想啥时候熄灯就啥时候熄。趁他们笑闹的空隙,李胜利拿着小本子和笔,轻手轻脚来到他们面前,讨好地说:“各位班长、老同志们,要洗的衣服、鞋明天放在各自的盆里就别管了,被子、床单呢,我的意思咱别洗早了,快离队的时候洗也不晚。看看大家还有需要哪些特殊服务的没有,我这就记下来,能办的马上办,不能办的我向连里反映。”

七班班长龙长山说:“向连里反映?李胜利,听你这意思,不会是连里让你来掺我们的沙子,监督我们的吧?”七班长龙长山的情况和张社会差不多,本来也是干部苗子,可就是提不起来,龙长山心里当然窝着火。

李胜利陪笑:“班长,你可别开玩笑,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是自愿来为大家服务的,跟连里没关系。”

何涛对龙长山说:“老龙这你放心,李胜利这人我了解,就这毛病,爱做好事。”

李胜利忙说:“是呀,再说各位都是老同志,是骨干,连里干吗要监督你们呀?”

八班班副巩四水说:“拉倒吧你!是骨干,那你去连里说说,我们不走了,留下来继续发挥骨干作用……怎么,反映不了?”

一班老兵王大雨说:“告诉连里干部们,别让人来做什么好事了,这不是拿我们当外人,撵着我们走吗?”

李胜利急忙往小本子上记着这条意见。

龙长山说:“李胜利,我还真有点特殊情况,你记下来,跟连里干部们说说去。”

李胜利道:“哎,班长您说。”

龙长山说:“我前年训练时膝盖伤过,连里知道,我要评残!”

这个话题一扯,不少人都凑上来了。王大雨说:“还有我,伤过腰,评残就免了,但医疗补助必须是一等的。”

十班老兵杜贵富说:“当兵四年,我父母生病都没回去,立功我不敢想,走之前怎么也得把入党问题给我解决了吧?”

李胜利愣怔着,不知该怎么记了。

龙长山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屁股:“记上没有?你傻愣个球!”

李胜利赶紧陪笑脸:“哎哎,记上了,都记上了!”

这时,何涛突然跳起来:“对呀,我还有个处分呢?,得给我撤了!”

一直没吭声的张社会站起来,怒视着何涛:“不想走,马上搬回班里去。”

何涛一下软了,似笑非笑地躺到床上。

老兵们提的意见李胜利清楚,大多是无法满足他们的。他找到连长、指导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老同志要走了,心情不好,说话难免不中听。可有些要求又没法满足。没人去帮他们做点事不行,但去的人多了又招他们反感,如果有的新兵万一做错点什么,或受不了老同志的怪话什么的,真呛起来就坏了。我个人的想法,干脆我搬到老兵班去住,这样既能好好为老同志们服务,其它新战士也好安心地训练。”

梁连长和指导员都感激地对李胜利点点头。陪老兵住,谁都知道,这可是个出气筒的角色,挨骂挨训是少不了的,挨打的事情也是常有的。李胜利这是在为干部们分忧啊!指导员递给李胜利一支烟,又替他点上,说:“老同志们发发牢骚,有些情绪是正常的,要正确理解。突然要走了,舍不得部队,舍不得战友,舍不得摘下领章帽徽,这种心情是外人难以理解的。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宣泄出来。所以,跟老同志们住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要真诚,要用真情去对待他们。”

李胜利使劲点着头。

梁连长说:“你可能会受些委屈。”

李胜利说:“只要能安安全全把老同志送走,我个人受点委屈没啥。”

李胜利当即搬进了老兵宿舍。

这天早晨,老兵中有五个人没按时起床,李胜利到食堂打来五份早餐,放在他们的床头,又为他们挤好牙膏,打好洗脸水。过了一会,其他四个人起来洗漱吃饭,只有七班长龙长山躺着不动。眼见着饭要凉了,李胜利来到龙长山床前,轻轻扯扯被子,轻声道:“龙班长,饮事班给你做了点面条,起来吃点吧。您看中午想吃点什么,我让炊事班早点准备。”

龙长山把扯开的被子没好气地又拉上了。

李胜利接着说:“龙班长,你身体不舒服是吗?不吃饭可不行,哪怕少吃点,吃完饭,我陪你到卫生队看看去。”

龙长山蒙在被子里翻一个身:“滚!一边稍息去!”

一旁的何涛笑一下,对李胜利做个鬼脸。老兵们都看着李胜利。李胜利望一望张社会,张社会仿佛没看见一般。张社会想,你不是整天想带兵吗?让这些老家伙磨磨你,没坏处。

见没人帮他,李胜利只好硬着头皮,把面条端走了,说是热热再端回来。

晚上,老兵们嚷嚷着要喝酒,睡了一整天的龙长山也爬起来了,披着大衣坐在桌前。李胜利急忙拧一把热毛巾递到他手上,说:“龙班长,先擦把脸,我这就给你弄饭去。”

十班老兵杜贵富瞪一眼李胜利:“狗小子,老子们要喝酒,你却故意打岔。快,不用给老龙搞饭了,搞点酒菜来让他暖暖肚子,他的毛病就好了。”

李胜利只好说:“菜没问题,只是酒……行,我弄去!”

他去了炊事班,让炊事班长给找几个罐头,再对付两菜,炊事班长骂骂咧咧捅火炒菜。但是没有酒,平时连队不预备酒。小卖部又关门了,李胜利只好硬着头皮找连长。梁连长皱一下眉头:“喝酒?……嗨,想喝就让他们喝,反正我就不相信他们会翻天。”

李胜利为难地:“连长,没有酒啊。”

梁连长想了想,掏出钥匙,打开一个木箱,从里面取出两瓶好酒:“拿去,本来准备探家时孝敬我老丈人的。”

李胜利接过酒,高兴地跑出门去。

不一会儿,他就把酒菜置好了。两名老兵用牙咬开酒瓶盖子,哗哗地将酒分到牙缸子里。何涛兴奋地说:“好,咱今天先当一回连长的老丈人。”

龙长山一巴掌打在何涛的头上:“你还以为沾便宜呀?”

众老兵笑着,纷纷端起牙缸,李胜利用一根筷子串着两个烤好的馒头跑进来,一脸焦急的神色,对龙长山说:“别喝,先等等……龙班长,空肚子不能喝酒,你先垫垫再喝,大家先等等。”

龙长山不接馒头,独自先喝一口:“怕我喝死了你有麻烦是不是?放心,这两瓶酒全倒进肚子里也醉不死我。”

说着,又把牙缸子举到了嘴边。

李胜利一把夺下来:“龙班长……”

“你狗日的敢夺我的酒,看我不收拾你!”龙长山腾地站起来,逼到李胜利面前。

“龙班长,要打你就打吧,但你一定要把这两个馒头吃了再喝,空肚子喝酒太伤身子。”

众老兵纷纷劝着,老龙,是该垫垫,吃了吧,我们等你。人家李胜利是一片好心,别难为他了。龙长山这才哼一声重新坐下,抓起馒头咬了一口。

这时候,张社会看不下去,便悄悄溜出了门。

张社会一走,老兵们更放肆了,他们喝了几杯,觉得没趣,便开始灌李胜利。几个回合下来,李胜利就有些招架不住了,有人又给他倒上酒,他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缸子,不说话。

龙长山说:“怎么,不跟我们喝了?就你这点花花肠子还想跟我们玩?只怕是好久没作报告,心里痒痒了吧?不过,你也不容易,既然要做好事,兄弟们成全你,来,是真心,咱干了。”

李胜利端起缸子,一仰脖喝下去。

张社会推门进来了。

众人纷纷让座,给他倒酒。张社会在何涛旁边坐下,端起缸子看看,然后自己拿起瓶子把缸子倒满,看着众人:“在座的我是最老的兵,这可是我头一次喝新兵们的酒。”

众老兵都笑了。

张社会也笑了,然后话锋一转:“以后要是还能碰上,有钱喝酒,没钱喝水,都是我的。”

他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将酒喝下去。气氛一下沉重了。一个老兵问:“张班长,回去啥打算?”

“种地。”张社会头也没抬。

龙长山沉重地点点头:“是呀,我也种地。要是有个伤残证啥的,国家能安排工作,就不种地了,可惜……”

杜贵富抹抹眼睛:“穿了四年军装,一直想怎么把这个兵当好,刚觉得有点意思,里里外外是个军人了,又让走了……踢惯了正步,拿惯了枪,回去,恐怕连农民都当不好了。”

王大雨说:“重头学,再当一回新兵,让爹、妈、哥哥姐姐给咱当班长!”

众人笑,笑声充满酸楚。杜贵富泪水都快下来了:“原指望回去能当个民兵连长,可我连个党员都没混上……”

何涛仿佛受到感染,少有的严肃,看一眼张社会,突然端起缸子把酒喝了下去,眼睛竟也有些潮湿了:“我爸退了,让我赶回去顶替他,所以服役期不满,还背着个处分我也得走,不然,以后回去找工作就难了。像我这种情况,恐怕不会有什么好工作让我干……其实,一宣布名单我就有点后悔。不过,这事怪不了别人,是我自己闹着要走的。赵海民、排长、连长他们都给我想办法,够意思,所以再后悔,咬着牙我也得走,不能让他们为难……还有,这两年在老班长手下,我没少给他惹事,表面上他没给过我好脸,可对我咋样,我心里明白。人心都是肉长的,再混蛋,最后这几天我也不在他面前捣蛋了,喝酒!”

龙长山冷冷地看着李胜利:“李胜利,你都听到了……”

李胜利被酒精烧红的眼睛里汪着泪水:“班长,你们别说了,我知道你们不是冲着我,大家是心里难受……可我不知道怎么办……”他舌头都打不了弯了,端酒的手哆嗦着。张社会想拦住他,却拦不住。李胜利刚要喝,眼睛突然一闭,就倒在了地上。

那天晚上,李胜利吐得一塌糊涂,老兵们纷纷动手照顾他。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碗鸡蛋面条,眼泪立即涌出了眼眶……

到最后,何涛的处分又成了大家的挂心事。赵海民悄悄给何涛出主意,让他把营院一段围墙的豁口补上。本来这个豁口就是何涛当初扒开的,他经常从那儿越过围墙到营外去。何涛起初没听赵海民的,临离队的前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来到豁口处,脱下军大衣,搬来砖头,干起来。不一会儿,张社会、龙长山、杜贵富等人也来了,他们有的和泥,有的搬砖,一块干起来。李胜利带几名新兵想参加进来,被老兵们轰跑了。这点活,他们能干好。何涛恳求地对张社会等人说:“班长,这是干吗?你们这是干吗?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干。”

张社会和着泥,头也不抬:“不愿干你也滚!”

何涛看着张社会,看着一个个沉默着干活的老兵们,眼睛突然湿润了,搬起一摞砖朝围墙的豁口走去。

不远处,梁连长、指导员、赵海民等人默默地伫立着,望着干活的老兵们。雪一直不停地下,老兵们帽子上、衣服上很快就变白了。

补完豁口,张社会带领几个老兵来到梁连长等人面前。梁连长说:“张社会,你说,你们想干什么?”

张社会内疚地看一眼何涛,把头低下了。

龙长山说:“连长、指导员,我们都要走了,没有其它的事了……求你们把何涛的处分取了吧,他还年轻……”

连长不说话,看着何涛。

何涛把目光转向众老兵,动情地说:“谢谢大家……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当兵前,还有在部队这两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这么多人看得起我……你们都比我兵龄长,就凭大家对我的这份情谊,这场兵我就没白当,取不取处分没关系。”

梁连长微微点点头,看着何涛,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慢慢掏出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众老兵都看着连长。指导员说:“何涛,根据你在军区大比武中的表现,连里当时就已经决定取消了你的处分,这张卡片早就在连长兜里装着了,本来是想最后再给你的。”

何涛和众老兵都愣在那儿了。

梁连长说:“我就是想让你多长点记性!”

泪水突然从何涛的眼中夺眶而出……

第二天,老兵们就走了。走的时候,侦察连的官兵们在操场上列队相送。赵海民、黄小川、马春光、李胜利以及卡车上的张社会、何涛等众老兵都无声地流着泪水。在久久的军礼中,载着老兵的卡车缓缓驶出营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