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了赵海民一拳,又挨了连长一顿训斥,李胜利的心里反而好受了一些。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沉默了几天,周日上午,他又来到王官庄,先去村头水井里挑水,把孙大爷的水缸灌满后,又给那只山羊喂青草。孙大爷见院墙那边没动静了,可能是老大两口子下地了,就把大门关上,招呼李胜利坐下,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说:“李同志,这是我家老三来的信,他知道俩哥哥不孝,不放心啊!过去我都是拿到队长家,求人家给看看,麻烦人哪!……李同志,这回你帮我念念吧。”

李胜利在衣襟上擦一下手,郑重地接过信,把信读了一遍。信的内容无非是让老爹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注意身体为上,不要和哥、嫂计较之类的大白话。

孙大爷眼圈红了,叹息道:“在家还看不出来懂事,可一到了部队就不一样了,每次来信都嘱咐我别跟他哥哥嫂子们一般见识,不让我生气。过年的时候给我钱,生怕他哥哥们知道截下来,就夹在信里边,你说这孩子多孝顺。他妈死的时候他还小,其实,就老三吃的苦多!”

李胜利也感动了:“孙大爷,那您就听老三的话,以后别和他哥哥嫂子生气了。”

孙大爷点点头:“李同志,帮我回个信吧!告诉老三,我啥都好,能吃,能睡,也不缺钱……跟他说,他哥哥嫂子们对我都好,孝顺的很!”

李胜利不解:“孙大爷,你咋不说真话?”

孙大爷叹口气:“老话说,儿行千里父母担忧。反过来也是一个理儿,老三他总为我揪着心咋行?前一阵,我夜里做梦,不是摔锅就是砸碗,多不吉利!闹得我半个多月吃不下睡不着,就怕老三遇到啥不顺心的事!今儿这信上说没事,我这心里一块石头才落地。”

李胜利抬起头看着孙大爷时,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他也是想起了自己的爹娘,心里酸酸的。孙大爷朝李胜利凑凑,道:“孩子,你也想家了……”

李胜利赶紧说:“没有!”

孙大爷突然发现了什么:“哎,我刚才没看清,孩子,你这嘴咋了?要紧不?”

李胜利脸顿时红了,掩饰道:“训练的时候磕了一下,没事没事。”

孙大爷慈爱地看着李胜利:“要是不碍事,别跟爹妈说,他们要知道了,还不定咋揪心呢!”

李胜利使劲点点头:“行!孙大爷,咱给三儿写回信吧。”

老头拿出皱巴巴的信纸,李胜利从兜里掏出钢笔,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写起信来。

就在这个时候,何涛心血来潮,也来到了王官庄。最近训练强度不大,何涛总感觉有劲没处使,无聊得很,星期天连队也不让人随便去市里,他在宿舍呆不住,三转两转就走进了王官庄。大人们都下地了,一群孩子在胡同里玩耍,见到穿军装的何涛,立即扑了上来,缠着他讲故事。何涛挠挠脑袋,想不起讲什么故事好,便灵机一动,说:“我给你们表演个绝技吧,劈砖!”

小孩子们大声叫好。何涛让他们去胡同口搬砖,他们搬来一摞。一个半大的孩子递给何涛一块砖:“解放军叔叔,快劈啊,让俺们看看!”

何涛不屑地笑一笑:“这算什么?五块一摞,多堆几摞,让你们好好开开眼,也治治我的手痒!”

孩子们更兴奋了,飞快地在地上摆好十几摞砖。何涛夸张地摆一个姿式,运足气,一掌下去,一摞砖断成两半。孩子们跳跃着欢呼。何涛一掌一掌,一口气将十几摞红砖全劈裂了。孩子们被震住了,仰望着何涛。何涛满足而得意地说:“这太小意思了,我告诉你们,有一次一帮流氓抢我们军帽,我和几个战友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哎,你们村有地痞流氓吗?告诉我,我这就去收拾他!”

孩子们纷纷摇头。

“那,劳改释放犯呢,有没有?”

孩子们又摇摇头。

一名七八岁的男孩说:“叔叔,五秃子总欺负我们,还把我们割的猪草抢走,拿回家喂他家的猪。”

“哦,五秃子是谁?”

男孩道:“他上四年级了。”

何涛哧地笑了,摸了摸男孩的头。这时,一条大黄狗跑来了,它站在不远处,冲着何涛叫着,显然把他当成了外人。孩子们纷纷道,叔叔,这就是五秃子的狗,——可凶了——还咬死过我们家一只鸡……

孩子们说着纷纷朝何涛身后躲去。

何涛看着狗:“别怕,哎,五秃子家什么成份?”

孩子们纷纷道:是中农……可是比地主还坏……

何涛哼一声:“管他什么成份,养这么大一条狗欺负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着,他捡起半截砖,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掂着,两眼紧盯着狗,然后猛然跑两步,一个标准的投弹姿式,将砖朝狗砸过去。

狗腿断了,瘸着腿呜呜地走了。

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何涛满足地笑着,拍去手上的尘土。

李胜利从孙大爷家出来,路过胡同口,正好目睹了这一幕。他心想,何涛放着正经事不做,跑来逞能,有他好看的时候。

果然被李胜利猜中了。下午三点多钟时,两个男人推着一车半截砖,一个男人扛着一条死狗,后面跟着一群孩子,来到了侦察连门口。梁连长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吩咐值班员吹哨子集合。全连人很快集合好了。连长站在队列前,怒目扫视着队列:“是谁干的?自己站出来!”

李胜利悄悄瞥一眼何涛,没敢说话。

梁连长看看那三个男人和一群孩子:“全连都在这儿,你们认吧!”

扛死狗的男人对孩子们嚷着:“过去,给我认,找不出来,我一个个剥你们的皮!”

孩子们犹犹豫豫地走过来,直接走到了何涛面前站住了,内疚地都不说话。一个孩子指了指何涛。何涛咕哝道:“妈的,一帮叛徒!”

然后他看着连长,哭一样地笑了:“连长,是我干的。”

梁连长脸色铁青,怒目而视着何涛。

拉车的中年男人拖着哭腔走到连长面前:“首长,我好不容易买点砖,盖房子给儿子娶媳妇呢,账都还赊在那儿。”

梁连长说:“对不起,我们陪……一共多少块?”

中年男人说:“三百五十多块呢。”

何涛急了:“不可能有那么多!你是不是把破砖全拉来了?”

梁连长厉声道:“你给我住嘴!”

扛死狗的男人也走过来:“首长,你们可是有三大纪律呀,年年拥军我可都是帮着敲鼓的,他可不能这么对待我呀。”

梁连长说:“老同志,出了这种事,的确是我们的错误,我们违犯了纪律,损坏了群众财产,除了照价赔偿,还要严肃处理我们的战士。”

扛狗男人说:“首长,我这条狗别人给三十多块钱我都没舍得卖……”

队列一阵骚动。梁连长咬了咬牙不说话。

何涛突然道:“小孩们,你们过来,你们都看到了,我没打死狗,只打断它一条腿,是不是五秃子他爹自己打死的?”

扛狗的男人说:“解放军同志,你要这么说,赔多少钱我还都不要了,你赔我的狗,不然我就扛着这条狗找你们上级领导去。”

何涛一瞪眼:“我他妈告诉你,找谁我都不怕!”

梁连长厉声道:“何涛,出列!”

何涛拧着脖子走出队列。

连长说:“三班长,把何涛送到禁闭室去!”

张社会带着何涛朝禁闭室走去。经过小孩们面前时,那名七八岁的小男孩,突然说话了:“叔叔,狗是五秃子的爹用绳子勒死的,还灌了好多水。”

扛狗的男人黑了脸:“小杂种,胡说八道我剥你的皮!”

梁连长看一眼五秃子的爹,然后喊道:“司务长,给这位老乡拿三十块钱。再算算这车破砖值多少钱。”

五秃子的爹暗暗一笑,嘴上却说:“哼,算我倒楣!”

三个男人领着一群孩子走了。

当晚的全连军人大会上,指导员宣布,给何涛行政记过一次,禁闭一天。何涛吹着口哨,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种种迹象表明,张社会的三班最有希望代表侦察连参加大比武。但是,这段时间,张社会的情绪却不高,在训练场上,他常常让赵海民代替他指挥。赵海民的表现自然无可挑剔,张社会的表现却令人不解。

没有人能够想到,张社会是想“让贤”。他觉得赵海民完全能够胜任班长的角色,而他再怎么折腾,也于事无补了。也就是说,他决定退出大比武,把机会留给赵海民。尽管这样做他有些痛苦,但他仍然决定这样做。

离大比武还有一个月的时候,连里召开支委会,吸收各班班长参加,用投票的方式选择参赛班。最后结果没有出乎意料,三班得了最高票,将代表侦察连、代表师参加军区大比武!

在众人的掌声中,张社会终于松了口气,他轻轻闭上眼睛。散会了,别人都走了,他异常严肃地坐在连长和指导员面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让赵海民带领三班上,他让贤。

指导员不解地望着他,梁连长似乎早就有所觉察,说:“我就料到你又要搞什么鬼名堂!”

张社会使劲吸口烟:“我想了好久了,就这么决定吧,扶他当班长,我改当班副,全力协助他!”

梁连长和指导员同时皱起眉头,互相看着。许久,梁东才说:“临阵换将,兵家之大忌,不行!”

指导员说:“是呀,这次比武三班代表的不仅仅是我们侦察连,也代表全师。”

张社会道:“那你们说说,赵海民还有哪儿不如我?”

连长和指导员都不说话了。

张社会道:“你们都是行家,这段时间你们都看到了,现在哪一样他都不比我差,就说这组织指挥吧,他那份干脆、果断、利索,我比不了。我带三班这么多年,人气儿上比他强,经验是比他多,威信比他高,朝队列前一站,打个喷嚏,咳嗽一声,兵们都得老老实实听到耳朵里。可赵海民朝队列前一站,一声口令从耳朵里一下就穿到人心里,让人心动,浑身的血都翻腾。大比武比啥?不就是拼的一股劲吗,又不是比谁的兵听话……再说,就算我带着三班能争回个名次什么的,有啥稀奇的?一张老脸,年龄比人家当排长的还大,还没比咱就先输给人家了,这不是让人笑话咱侦察连没人嘛!……”

一番话让梁连长和指导员动情了。梁连长拍一下张社会肩膀:“社会,比武是比谁年轻漂亮啊?别瞎扯蛋!……哎,今年,你可能还有提起来的机会……”

张社会突然变得沉重了,他缓缓摇头:“连长、指导员,你们不用说这个了,我心里有数……我该离开部队了,真的该离开了……你们不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嘛……”

梁连长凄惨地一笑:“这是古人说的,我们没这个水平。”

张社会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用力吸着:“说真的,连长、指导员,你们都是带兵的人,比我懂,这个节骨眼上,这么好的机会,不把赵海民换上来,磨练一下他,还等啥?……反正年底我该走了,让我去露这一脸,把三班挣回来的荣誉自己带走,不如交给赵海民,留给三班,留给咱侦察连。”

指导员动情道:“社会,你别说了……连长,我个人赞成三班长的想法,让赵海民以班长的身份带三班参加比武,张社会协助他。就是拿不回名次,扛不回锦旗,但能带出一个朝气蓬勃的三班,对连队的长远建设也大有好处,我看值!”

梁连长终于赞同地点点头。

此时,在三班宿舍里,已经得知三班被选中的消息让赵海民与众战士高兴异常。在众人的笑闹声中,马春光走进来,看着何涛:“你小子别高兴太早,连长说了,还得进一步优胜劣汰,我等着换你呢。”

何涛一愣:“换我?凭什么?”

马春光说:“凭那条死狗。”

众人大笑。何涛也笑了:“马春光,别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看见人家黑了!你忘了你和赵海民也都有一个大处分呀?而且,历史比我还长。论军事,我还真不一定服你,换谁你也别想换我!哎哎,李胜利,你乐意做好事,那就把这好事让给马春光吧。”

李胜利几乎要跳起来:“我比你差呀?一条狗都打不死,还让人家老百姓自己用绳子勒死。要让,你自己让。”

何涛上前追打:“李胜利,你小子也敢跟我叫板。”

李胜利边躲边嚷:“要换也该换黄小川。”

此言一出,人们都愣了,一起望着黄小川。黄小川仿佛真要被换下来一般,担心地看一眼赵海民,低下了头。

赵海民也有些吃惊地望着黄小川,他最担心的,其实就是黄小川。

但是,更让他吃惊的,却是张社会的决定。他听说张社会因身体原因辞掉班长一职,让他来当班长,头一个反应就是张社会在逃避,第二个反应就是张社会想把他推到前台!夜里熄灯后,他去找连长,连长不在宿舍,而是在水池前冲冷水澡。他默默地走到连长身边。此时全连一片安静,哗哗的水声格外响亮。

“连长……你们心里都清楚,张班长根本没病……”

梁连长回一下头:“是赵海民啊……再给我来一桶!”

赵海民接一桶水,提起来,从梁连长的脖子处冲下去。梁连长呵呵地快活地发出过瘾、痛快之类的话。

赵海民放下水桶:“连长……张班长他……”

“这事和张社会无关,是连队的决定。”连长捋一把脸上的水。

“那我也不干……反正这次比武我不带队,不当这个班长。”

“为啥不干?”

“明明是张班长让我,可你们……”

梁连长穿上衬衣,快速地扣着扣子:“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这么做?”

赵海民无话可说了。

梁连长依然吸着气,口气却变得动情而柔和了:“能遇到张社会这样的班长,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知道珍惜!”

“可班长他……太可惜了!”

“什么你也别说了,把这件事好好给我记住,记一辈子!做人、带兵,什么时候犯迷糊了,就好好想想这事……我告诉你,不为别的,就为张社会,这次比武你要是不给我整回点过硬的东西来,我饶不了你!”

梁连长提着水桶走了,赵海民愣在那里,回味着连长的话。他默默地说,班长,我记住连长的话了……在你面前,我啥也不说了,你把担子交给了我,我会挑起来的……

通信连那边,也在选拔参加通信兵大比武的人选。刘越和方敏报名参加了,她们经过笔试和实际操作,都入选了。但是,刘越却高兴不起来,方敏一问才知道,刘越在为黄小川担心,黄小川有可能被替换下来。刘越深知,这样一来,对小川的打击就太大了。

刘越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这几天,侦察连针对三班参加大比武的人选问题,一直定不下来。主要是拿不准是否让黄小川和李胜利参加。晚上,梁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一排长和赵海民、张社会又在开会。梁连长着急地说:“一个建制班,十二个人定死了,每个参赛班四个新兵也是硬指标,得带着档案去。除了正副班长,六名老兵中,何涛和其它几名老兵都不弱。如果换人,肯定是李胜利和黄小川,现在的问题是,咱们换几个,换谁?张社会、赵海民,你们俩先说说。”

赵海民看一眼张社会,主动发言:“李胜利按说也不弱,而且……他只要在集体项目上保证拿到分就行,个人项目上我们不指望他,我的意思,不换李胜利。至于黄小川,其实他也挺好……”

一排长打断他:“这么短时间,一下换俩,队列里恐怕很难完全达到协调一致。我看,就把黄小川一个人拿下来吧。”

梁连长赞许地点点头:“让马春光上!”

其余人都表示赞同,只有赵海民沉默不语。

副连长说:“马春光上,有两个好处,一是集体项目上我们没有明显弱的人了,二是马春光有冲击个人项目的实力,这样,张社会、赵海民和马春光,有他们三个人,我看个人项目咱们有希望去扛红旗。”

梁连长又说话了:“马春光上,还有一个好处,他在张社会手下当过兵,跟赵海民,尤其是何涛臭味相投,配合上没问题。”

大家都轻松地笑起来,只有赵海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始终把头低在那儿。

梁连长总结道:“那就这么定了。张社会,你负责做做黄小川的工作。一排长你跟二排长通个气,让他做做四班长的工作,挖走他一个心肝宝贝,他肯定也不舒服。今天晚上,马春光和黄小川就各自到新班报到。”

张社会有些难过地看一眼赵海民,然后对连长点点头。赵海民突然道:“连长……再等等再决定行吗?”

“还等什么?明天就该报名单了。”

赵海民犹豫道:“那就明天定……黄小川的事,我和班长再商量商量,明天,明天早上我就答复你……至少,得让黄小川有个思想准备。”

梁连长和指导员交流一下目光,同时点了点头。赵海民马上拉着张社会来到操场上。此时,在操场的一角,黄小川正在练习投弹,教练弹砸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赵海民和张社会都不说话,默默地听着黄小川在深夜里的喘息声。许久,赵海民才说:“班长,我不能让黄小川失去这次机会……更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三班!”

张社会感叹道:“……海民,你现在是班长,你决定吧。连长、指导员那我去做工作。”

张社会头也不回地走了。赵海民又把马春光叫到了操场上。月光下,黄小川一个人仍然在练习投弹。他满头的汗水,满面的泪水。在离黄小川一百多米的地方,赵海民和马春光默默地站在那儿。训练弹一下一下砸在地上的声音清晰而沉重。

马春光一开始并未明白赵海民的用心,他兴奋地说:“能参加比武,本身就是荣誉,在和平年代,这种荣誉对一名战士太重要了。况且,我完全有可能在个人项目上拿名次!”

赵海民没说什么,目光一直望着黄小川投弹的地方。马春光渐渐明白过来了,说:“海民,你找我来,是为了……黄小川吧?……”

赵海民郑重地点点头:“春光,你说对了,我叫你来,是想让你看一眼小川现在在干什么……小川的身世,暂时我不便对你讲,但这一年多相信你能看出来,小川的心里始终像压着一块石头。有时别人的一句话,一个眼色,甚至一声咳嗽都让他害怕,甚至到今天,他还怀疑身上穿的是不是军装……以小川目前的情况,他受不了这个打击。”

马春光轻声道:“你跟连长他们说了吗?”

赵海民摇摇头:“我得先征求你的意见。”

马春光停一停道:“如果我一定要上呢?”

赵海民扭过脸去,望着远方的夜空:“让你上,是连队的决定,本来就该你上。其实我也很犹豫,一边是小川,一边是你,还有一边是集体的荣誉,是三班,是侦察连,甚至是全师的荣誉……”

黄小川投弹的声音还在继续着。马春光久久地望着响声传来的方向,沉默了好一阵,他突然笑起来,黑暗中的笑声显得轻飘飘的,他说:“海民,我和你一个想法——让小川上!不能再让他受打击了,尤其是不能让他因为我受打击!”

赵海民也轻松地笑了,说:“春光,我早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走,到连部去!”

他们来到连部,赵海民把情况讲了,最后又补充道:“三班是一个集体,既然让我带队,我就要带一个完整的三班上去比武。”

指导员脸上无表情地:“这样做的结果你想过没有?”

赵海民说:“想过。”

马春光说:“连长、指导员,你们都清楚,黄小川比谁都努力,都刻苦,他是软在心里了,他太敏感,缺乏自信,这节骨眼上把他刷下来,不是要他的命吗?连长、指导员,就让黄小川上吧!”

梁连长似乎还是不甘心:“你真的决定不上了?”

马春光认真地点点头。

梁连长逼视着马春光:“这可是一次施展你本事的好机会,不后悔?”

马春光再次点点头,轻轻一笑:“不过,除了黄小川,换谁我都当仁不让!”

梁连长道:“那你想换谁?”

马春光胸脯一挺:“赵海民!”

赵海民、马春光和指导员都笑起来。

梁连长站起来,严肃地走到两人面前,看着他们,掩饰着感动,但最终还是以他特有的方式表达出来,分别在两人肩上轻拍两下,什么也不说走了出去。

指导员看着两人:“放心睡觉去吧,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二人离开连部,回到各自班里。赵海民发现,张社会和李胜利不在房间,一问,才知道李胜利拉上张班长到外面谈心去了。

这两天,李胜利心里也不踏实,他最怕赵海民当班长后给他小鞋穿。晚上,他见通信员叫张社会和赵海民去连部开会,估摸着是研究让谁不让谁参加大比武。后来见赵海民和张社会脸色阴着,越发觉得不对劲,所以,他忍不住就找张社会问情况。他把张社会叫到宿舍后面的小树林里,把他的担心说了出来。

张社会惊讶地说:“你真的以为赵海民会报复你,不让你去参加比武?”

李胜利抬眼看一眼张社会,嘟囔道:“班长,我只是这么想,反正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以前是有些地方对不起他,可那都是些小事。”

张社会冷冷地道:“连里是要换人,赵海民现在是班长,换谁不换谁,他有权决定,你自己找他吧!”

一听此言,李胜利快要哭起来:“班长,你可要给我做主。你知道赵海民和黄小川最好,肯定偏向黄小川。反正我比黄小川强,比何涛也不差,何涛还有处分,赵海民要不公正,我找连长去……”

李胜利很委屈地望着张社会。张社会突然提高声音:“去,找连长去,现在就去!”

李胜利被吓住了,可怜巴巴地望着张社会。张社会恨铁不成钢,真想踢他一脚,道:“现在怕换你了?把你那点聪明劲儿早用在训练上,比别人高出一头,谁敢换你?这会儿担心赵海民报复你了?自己要是堂堂正正他报复你什么?我告诉你,连里还就是要换人,点名要换的就有你一个,可最后不让换你,保住你的就是赵海民!算你走运,我要还当班长,这会儿你已经不在三班了!”

李胜利呆愣愣地看着张社会。

“不相信是不是?以你这点心胸是想不到!”

李胜利把头低下去。

张社会放低声音,语重心长地:“李胜利,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穿上军装多久了?还在那儿耍小心眼,搞小动作,这毛病再不改,今后你准会栽在这上头!”

张社会大步走了,李胜利喘着粗气蹲在地上。

第二天上午八点,梁连长和指导员正式通知黄小川,他将代表侦察连,参加大比武。黄小川当即就落泪了。

上午九点钟时,侦察连梁连长在电话里,向师作战科报参加大比武的人员名单,正在值班的刘越监听到了其中有黄小川,她也高兴得流了泪。

大比武那天,早晨五点多钟,赵海民就带领三班坐上解放牌大卡车,颠簸两个小时,赶到南面山区的一个大型演练场。

演练场上,彩旗飘扬,人山人海。观礼台上,坐着各级首长。刘越的父亲刘孟达手拿望远镜,端坐在正中央。

大比武正式开始前,先由炮兵和空军部队进行表演。随着一阵接连不断的炮响,一发发炮弹落在远方画着一个个白色圆圈的正中心里,一股股尘土冲天而起。一会儿,又有一组红色气球飘在远处的天空,随着一阵炮响,气球纷纷从空中消失。几架直升机编着队从观礼台上空掠过,突然一阵扫射,前方山头上的一排靶标纷纷应声倒下……

精彩的表演让与会者大开眼界。

刘越和方敏也来了,她们来参加通信兵的比武。赵海民听到几声熟悉的笑,回头一看,正好与刘越的目光碰到了一块。黄小川冲刘越挥挥拳头,说:“主席台上坐着的,是不是刘伯伯?”

刘越说:“就是他啊!一会我带你去见他。”

黄小川急忙摇头:“一会我要参加比武呢!”

侦察兵的比武最先进行,各个师派出的代表队被带到指定位置。赵海民经过刘越身边时,刘越把手表递到赵海民面前。赵海民犹豫着。刘越大大方方地说:“戴上吧,比赛时用得着。”

赵海民接过表,迅速跑去。

比赛的头一项是五公里全副武装越野。十几个班一起出发。三班在赵海民的带领下趟过河水,跋涉在泥泞中,奔跑在山间小路上。黄小川咬牙紧跟着队伍,张社会不由分说,取过小川的枪,拍一掌小川:“跟上!”

结果,三班的成绩最好。

第二项是拼刺。训练场上。戴着面具和护身的战士们两人一组对刺着。张社会的木枪,枪枪不离对方腰眼,对方闪转着,刚要还手,张社会一枪刺在对方的正胸,高他一头的对手应身倒地。赵海民的对手紧接着也倒下去了。李胜利、黄小川和一个老兵却被对手刺倒了……这一项成绩算下来,三班排在第三名。

接着是行进间射击、攀登障碍。三班的成绩一直没掉下前五名。令人高兴的是,赵海民五发子弹打出了四十九环,这个成绩排在了全部参赛人员的第一位!

按计划,当天晚上,他们不回营房,就在训练场上搭帐篷过夜。吃过晚饭后,赵海民、张社会半跪半蹲在那儿为坐在马扎上的几名士兵挑着脚上的血泡。刘越突然来了,通信连的帐篷离这儿不远。刘越兴致很高,她告诉众人,今天她的成绩一直在前三名,明天还有两项,如果不出意外,她拿名次绝对没问题。

黄小川的肩膀被树枝挂伤了,疼得呲牙咧嘴。刘越不由分说,逼他脱掉军衬衣,从赵海民手里要过碘酒,小心地为他上药。黄小川咬着牙,既害羞又不安。

何涛穿着一件背心在洗脸,不时地偷偷看一眼刘越。赵海民感觉到何涛这样做不雅,就说:“何涛,没听见你?把军装穿上!”

何涛嘟囔:“这就洗完了……刘越是小川的姐姐,又不是外人,怕啥呀?”

刘越和其他人都笑了。

李胜利说:“你少套近乎,忘了那次跳木马了?那副熊样,我都替你脸红。”

何涛轻轻踢一脚李胜利:“破嘴,那壶不开你提那壶。”

众人再次笑起来。

刘越说:“何涛,是不是背后一直骂我?”

何涛急忙申辩:“我向毛主席保证,绝对没骂过,不信你问小川。小川,你给我作证。”

黄小川嗯一声,很诚实地点点头。

刘越擦完碘酒,又为黄小川拉好衣服,然后看着众人:“还有没有擦伤的,碰破了的?”

众人都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赵海民和黄小川陪着刘越从帐篷里出来,他们来到一片空地上。太阳已经落山,西边的天上,布满了玫瑰色的云霞,十分美丽。刘越这才对黄小川说:“是我爸让我来叫你的。刚开始看到你站在队列里,他还不敢认呢,都不敢相信你能来比武,还专门要了一份比武人员的花名册,看看到底是不是你。今天中午一见我,高兴地直冲我嚷嚷,说小川参加比武了。好像他比我先知道似的……走,让我爸看看你。”

黄小川看着赵海民。赵海民说:“小川,去吧。”

黄小川到底还是摇了摇头:“小越姐,你告诉刘伯伯,我也看到他了……这一次,我就不去看他了。”

刘越疑惑地望着黄小川。赵海民只好对刘越道:“小川不去就算了吧,明天我们还有最后一个项目,十公里长途奔袭,让小川早点休息。”

刘越叹口气,无奈地点点头:“那好吧,小川,一会别忘了用热水泡泡脚啊。”

黄小川感激地点点头,刘越小跑着离开了。她没有回通信连的帐篷,而是七折八拐钻进了大比武指挥部的大帐篷内。他父亲坚持不回招待所,今晚也要住帐篷。父亲在看文件,她拿起一个苹果,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将行军桌上的两盘水果全部装进网兜,再然后四处张望着:“爸,还给你配什么好吃的了?”

说着悄悄地将两盒中华烟塞进裤兜。

刘孟达抬起头来:“怎么,连我的烟都不放过呀,小川抽烟?”

刘越不好意思地对父亲笑笑:“给小川他们班的战友抽,他们都对小川挺好的……爸,小川不来见你,是怕别人知道了他爸的事连累你,你别生他的气呀!”

“这孩子,跟他爸一样,书生气!”

刘越小声道:“对了爸,黄叔叔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他的消息?”

刘孟达脸色突然沉重了:“这些事,小孩子别乱打听!”

见有人进来请示工作,刘越赶紧离开了。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她就把从父亲那里搜来的东西全部送到了三班的帐篷里,引得何涛等人一片欢呼。

吃罢早饭,梁连长和指导员来参加三班的动员会,他们表示,只是来听听,不干涉班里的战术安排。赵海民说:“和我们昨天的五公里越野不一样,十公里长途奔袭,两面旗帜,一面是个人,一面是集体。集体按个人到达终点的时间记分,然后计算各队总分。大家说说,我们侧重哪一个,战术上看怎么安排?”

何涛说:“那还用说?冲着两面旗帜去呗!”

众人纷纷点头。

赵海民望着张社会。张社会说:“我同意大家的意见。战术上强调两点:第一,有能力冲个人项目的几个,赵海民、我、刘光林、加上何涛,七八公里之前保持在第一方阵中,后面的冲刺阶段,根据个人状态,没把握扛旗帜的,牺牲自己保别人;第二,按照规则,到达不了终点的,按零分计算。因此,其它人千万记住,不管任何人在最后,必须保证有一个陪着他,哪怕走也要陪着他走过终点。”

对这样的安排,梁连长和指导员无话可说了。

真正的考验就在今天。出发半个小时后,参加长途奔袭的十几支队伍基本上都已经松散了。第一方阵已拉下第二方阵几百米远,能看得出大部分人不属于同一个集体,明显都是冲着个人那面旗帜去的;第二方阵也已拉下第三方阵一二百米的距离。赵海民带领的三班处于二三方阵中间。在整个奔袭的队伍中,他们与众不同,依然保持着整齐的队形。赵海民声音响亮地喊起口号,全班为之一振,稍有混乱的队形重新整齐了。赵海民看一下表,对张社会说:“班长,差不多过五公里了。”

张社会会意地点点头。

大约又过了两公里,赵海民开始带头加速。他和张社会、何涛跑进第一方阵中。而黄小川、刘光林等人却跟不上了,渐渐落到后面。幸好,由于事先战术对头,每一个落在后面的人都有人保护,结果是,老兵王海波保护了李胜利,李胜利缓过劲来之后,保护了刘光林,刘光林缓过劲来后,又陪着黄小川一块往前跑。有好几次,黄小川摔倒在地,他的脸上擦出了血,鼻子也在流血,他实在跑不动了,头昏眼花,心脏几乎要从喉管里钻出来了……可他想到了刘越,想到了赵海民,想到了刘越的爸爸刘伯伯,力气又一点点回到了他身上,他战胜了自己,到后来,他似乎成了一个有点笨拙的机器人,慢慢地往前跑着……

跑在第一方阵的大概有二十多个人。只剩下最后五百多米了。拐过一个山头,演练场出现在前面。公路两旁已有不少人在等待、迎接了。刘越和方敏也在其中。刚才刘越获得了通信兵女子综合项目第一名,她顾不上庆贺,急忙拽着方敏来路旁迎接赵海民的三班。

陆陆续续有人跑过来,迎接的人都为这些跑在最前面的勇士们鼓掌。赵海民、张社会、何涛前面还有五个人。何涛气喘如牛地说:“海民,我试一试,看能不能给你们拖下来一两个。”

没等赵海民回答,何涛已加速朝前跑去。

刘越一眼看到何涛快速冲过来,再一看后面是赵海民和张社会,急忙和方敏迎了过去。刘越喊道:“何涛,你真棒,快,争取第一!”

何涛越过一个人,又越过一人,可他终于跑不动了,步子慢下来,每前进一步,都几乎是拼尽了全力。但就是在他的掩护下,赵海民和张社会分别冲到了第二和第三的位置。跑在最前面的那个,据说是军区体工队下来的,他比赵海民二人领先十多米的样子。刘越和方敏陪着赵海民和张社会朝前跑,两人一脸的兴奋和激动。

还剩最后一百米了。张社会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海民,你注意节奏,我来冲他。”

赵海民也是从牙缝里掉出几个字:“要冲也轮不着你。”

“少废话。”

“该给我和三班的,你全给了。这面旗帜是你的兵们送你的,你必须得到。”

说着,赵海民猛然提速,几步追上前面的战士,并超过去。那名战士奋力一阵猛追,又到了赵海民前面。刚有所松懈,赵海民再次冲到了前面。如此反复,几个来回之后,两人终于都不行了……

张社会后来居上,在距离终点十米远时,超过了两人。那名战士再要加速已是力不从心了。而张社会则开始了真正的冲刺。

张社会第一个越过终点。终点处,张社会回头望着脚步踉跄的赵海民,望着再远处的何涛、望着夹杂在其它人中陆续而来的李胜利以及其它三班的战士,泪水不由打湿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