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民是两天两夜之后进家门的。经过长途跋涉,他神色疲惫,眼里布满血丝。他家的小院里围了好多人,显然是父亲到了最后时刻。

赵德明躺在床上,脸色蜡黄,紧闭双眼。人们为赵海民闪开一条道,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进到堂屋,单腿跪在床前,推搡着父亲,哭喊着:“爸……爸!我回来了,爸……”

赵德明慢慢睁开眼,眼球缓缓转动着,打量着儿子,然后定定地把目光停在儿子的脸上。旁边的赵母轻舒一口气。

“爸,是我,我是海民,我回来了爸……”

赵母上前:“他爹,是海民回来了。”

赵德明喘息着:“哭啥?爸还没死呢……把眼泪擦了。”

赵海民赶紧孩子般擦着眼泪:“爸,你说话了……”他看着母亲,“妈,爸病成这样,咋不去医院?爸,我这就送你去医院,去县上的医院,我带钱回来了……妈,我这就送爸去医院。”

赵德明微微摇了摇头:“别怪你妈,是我要回来的。”

母亲流着泪:“前几天一直在公社卫生院,你爸说这两天你该到家了,怎么着都要回来,说是……要在家见你最后一面……”

赵海民想起什么,拿过他的提包,从里面翻出梁连长写给父亲的信,伏在父亲耳边,说“爸,我们侦察连的梁东梁连长,就是给你寄大头鞋的那位领导,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快看看。”

赵德明接过信,一脸虔诚地端详着:“海民,念给爸听。”

梁东在信上高度赞扬了赵海民入伍以后的表现,认为赵海民是侦察连最优秀的士兵,还说他一定会前途无量,请赵大叔好好养病等等。赵海民念完信,赵德明两眼湿润,望着房梁。好一阵才扭过头,看着儿子手中的信。赵海民又把信纸递给父亲。赵德明拿着信,赵海民替父亲擦去眼角的泪水。

“海民……把这封信装在爸的棺材里。”

“爸,你说什么呀!”

赵德明摇摇头:“我心里有数,不是等你,爸早就走了……梁连长说的这些话,爸相信,心里高兴。爸也告诉你,我和你妈没给你丢脸,没让生产队额外照顾过,对得起军属这块牌子……爸让你回来,是不放心,是想看看你这兵当的咋样。爸穿过军装,知道好兵是啥样,刚才第一眼看到你,爸就放心了。”

赵海民的眼泪终于是止不住,流到了腮上。

赵德明和蔼地笑笑:“都当副班长的人了,哪儿那么多眼泪……这些天,爸这后脑勺里全是军号、口令、枪炮声,一醒来,看到你妈站面前才知道是假的……海民,喊声口令让爸听听……”

父亲说完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

赵海民久久地望着父亲,轻声道:“爸,您听着。”

然后慢慢站直了,目视着前方,一声悲壮苍凉的口令飘荡而起:“立正——向右看齐——正步走——”

一滴泪挂在父亲的眼角。父亲双手一松,去了。

满眼的泪从赵海民脸上滚落而下……他伏在父亲胸前,失声痛哭。随后,是满院子的哭声。

按照当地风俗,三天后,给赵德明下葬。坟墓在山脚下,一条小路旁。新坟凸起,纸钱飞舞,送葬的人都走了,赵海民仍是不愿离去,他长久地跪在坟前,耳边回荡着悠长的口令声。他是用口令给父亲送行的,在那个冰冷黑暗的世界里,他的口令能够给父亲安慰。

他不知道,差不多这个时间,在几千公里外,在他平时练习喊口令的地方,刘越正默默地站在高地上。她的面前空无一人,只有赵海民的口令声在回荡、回荡……

赵海民回来,还牵动了李胜利一家的神经。李妻劝李振发主动到赵家去看看,说几句好听的话,安慰安慰,毕竟老赵去世了。给老赵下葬时,李振发曾象征性地到赵家转了一圈,但没顾上和海民说话。

李振发却要端个架子,等着赵海民来看他,他说,论公还是论私?论私我是长辈,论公我是队长,他不先来看我,让我跑去看他,亏你想得出来!

李妻说,人家赵瘸子不是没了嘛,孩子赶回来一趟不容易……再说,人家海民是副班长,管着你儿子呢,只管你自己行势,就不怕人家也给你儿子穿小鞋!

李振发一瞪眼,说他敢!部队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副班长咋了?离四个兜远着呢,要提干,光部队说了还不算,还得经过大队革委会调查他家的历史问题,哼,给胜利穿小鞋,我早防着他这一手呢!

两口子正争执不下时,赵海民却主动登门了。一进门他就说:“叔、婶,本该早点来看你们的。”

李振发尴尬着一声叹息:“哎,不说这个……海民侄子,人死不能复生,你呢,这么远赶回来,也算尽到了孝心,终归和你爸见了一面,他也安心了,你别太难过,也好好劝劝你妈,这日子还得往下过不是?”

“谢谢叔和婶,这几天多亏你们和左邻右舍的人帮忙。”

“说这话干啥?别说你爸是荣誉军人,又是军属,就凭你和胜利这层关系,叔还能不管?”

李妻帮腔说:“是呀,胜利每回来信都忘不了交待他爸,让多关照你们家呢。”

赵海民说:“叔,婶,胜利让我问你们好呢。”

李妻眼圈一下就红了:“海民呀,胜利他瘦了没有?”

李振发也很响地抽了一下鼻子。赵海民急忙安慰道:“叔、婶,你们放心吧,胜利挺好,又长高了不少,身体也结实了很多。”

李妻抹着泪:“这就好,这我就放心了。”

赵海民又道:“胜利人聪明,训练上也刻苦,还每天做好事,连队每次开会,受表扬的都有胜利……”

两口子频频点着头。李振发面带微笑,仿佛沉浸在儿子给他带来的骄傲中。

虽然赵海民戴着孝,情绪低落,但李振发夫妇还是明显地感觉到了:他比入伍以前更出息了,接人待物,成熟老练,一抬手一投足,让人都看着可爱,村里的那些小伙子和他比,差距不说有十万八千里,差一万里还是有的。这一点,就连丁主任也看出来了。丁主任来李振发家喝酒,席间说起赵海民,眼里也是露出羡慕之色,并说,要是玉秀能找个这样的女婿,他的心病就全除了。丁主任有三个孩子,最小的玉秀也长得最漂亮,但就是小时候落下了肺病,一到冬天就咳嗽,都发展成肺结核了。丁主任最愁的也正是玉秀。

李振发两口子一核计:把玉秀说给赵海民,岂不是两全其美?就把想法说了,丁主任当然是乐得合不拢嘴。李振发两口子决计当这个媒人,三人便抽一个晚上来到赵家。

三位不速之客突然到来,让赵海民和母亲忙活了好一阵,又是泡茶,又是递烟。寒暄几句,丁主任就说:“海民哪,自己要进步,但不能忘了妈,你妈这辈子不容易。不要学那些坏潮流,翅膀一硬就飞了,忘本了。”丁主任先定了调子,自己依然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一副长辈和革委会主任的口气。

赵海民点点头,庄重地说:“我不会的。”

李振发出来打圆场:“丁主任你放心,海民这孩子不是那号人。要真是那样,别说丁主任您不答应,我也不答应他!海民呀,别怪我们这两个当伯伯、叔叔的话难听,你是孝顺孩子,我们可都是为你妈好。”

“我知道。谢谢丁主任,谢谢李叔。”

丁主任接着来软的:“不过,海民你放心,在部队甩开膀子干你的,你妈有生产队,还有大队照顾,错不了!”

赵母说:“不用,我还动得了,海民他爸临走交待过我,不让我给公家找的麻烦。”丁主任皱皱眉头:“弟妹,可别这么说,照顾好你不就是为了让海民能在部队上安心吗?不然,海民还不整天想着朝家跑呀?”

赵母这才点点头。

李胜利母亲一拍巴掌,直入正题:“噢,嫂子,还有件事……本来现在提这事不太合适,为了让孩子安心,也让你今后有个依靠,我和振发给海民保个媒,你看,丁主任家的玉秀是多好的闺女呀!”

赵海民和母亲都是一愣。

李母继续道:“玉秀这孩子长的好,又是民办教师,眼眶高,谁都看不上,丁主任更不用说了,这几年公社、县上多少来提亲的呀,都让他给回了。本来我和振发心里还直打鼓呢,谁知道我们一提,丁主任满口答应了,这不,还亲自到家来了。”

丁主任大度地:“海民的爸走了,在他们孤儿寡母的面前,我还能端着个书记的架子呀!”

赵海民低着头,一瞬间脑子里乱乱的,知道这事不简单,几句话说不清。赵母看看丁主任,又看看李家两口子,也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振发吸口烟吐口痰,趁热打铁往下说:“海民是穿军装的人,不讲那个迷信。嫂子,孩子回来一趟不容易,我看趁孩子在家,就把这事定下来。”

赵母一着急,泪水又下来了:“这、这还得问海民自己。”

赵海民说:“丁主任、李叔、婶,我爸刚走,我妈好几天饭都不吃一口,我心里也一团乱麻似的,不是讲迷信,的确是现在不敢想这事……请你们原谅!”

丁主任的脸一下拉长了。

李振发急忙打圆场:“海民说的也有道理,是我想的不周全。我看这样吧,丁主任,这事呀先这么定下来,你们两家老的心里有个数,海民和玉秀他们作儿女的自然不会有其它的想法。丁主任呀,海民这孩子是个孝子,也别让他为难了,还戴着孝呢,订亲的酒席、礼数这些破规矩都别讲了,事定下来就行!让海民安心回他的部队,玉秀哩,以后常过来看看,也好替海民尽尽孝心。”

丁主任轻舒一口气,点头道:“说话就是自己的孩子了,我还能让别人戳他的脊梁骨呀,海民呀,就按你李叔说的,这么定了!”

两个男人走了。赵海民和母亲坐在屋里犯愁。李妻留下来继续宽他们娘俩的心。李妻说:“嫂子,你可别犯糊涂,以后海民要是入党提干啥的,部队来外调,还不都得革委会开证明呀?再说,你们和丁主任成了亲戚,海民和胜利跟亲兄弟还有啥区别,在部队也好互相帮衬不是……好了,海民呀,快让你妈歇着,婶走了啊。”

赵海民送李妻到大门口。回到屋里,想劝慰母亲几句,母亲突然抬头看着儿子:“海民,你走吧,明天一早就走,别管妈。”

“妈,你别着急。”

“妈咋不着急,一个肺痨,多少年都没看好,这么逼着你跟她订亲,你说这可咋办?”

赵海民咬咬牙,继续安慰着母亲:“妈,咱不是没答应他吗?你放心,现在婚姻自由,谁也不能强迫咱,再说,人家玉秀一个书记的千金,咋就能看上我呀!她也不一定乐意到咱家来受这份苦。丁主任不过是随便说说,你还当真呀?”

“要是这样就好了。”

赵海民替母亲掀开被子,扶母亲躺下,轻轻吹灭油灯。然后就那么守着母亲,久久地坐在床前。半夜,他想出一个主意:到小学校里找找玉秀,跟她谈谈,只要是她打消了想法,主动提出这门亲事不合适,丁主任就不好说什么了。

第二天上午,赵海民就来到村南面的小学校里。小学校只有五间平房,很破旧。

一阵下课的铃声后,学生们冲出教室,冲出学校,成群结队打打闹闹地四散跑向不远处的村庄。

几分钟后,从一间教室里走出拿着书本的玉秀。玉秀瘦弱而清秀,乍看上去,还是很迷人的。她一眼看到站在学校外的赵海民,愣一阵,然后走过来,玉秀苍白的脸上现出一点红晕。赵海民在最初的尴尬之后,咬咬牙,想单刀直入。但是玉秀比他更冷静,似乎也更有准备。玉秀说:“海民哥……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其实,你不来找我,我也想去找你的。”

“是吗?你是书记的千金,还是别去找我的好。我想告诉你,你爸说的事,我不配,也不敢高攀!”

赵海民误会她了,她并不怪他,因为那事确实让人家无法接受。她低着头,再抬起头时已满眼是泪,她侧过身子,不让赵海民看见自己的眼泪,她说:“海民哥,你可别这么说……那是我爸和李叔的意思,我没那么想……是我不配,我有自知自明……这一辈子我没想过嫁人。”

赵海民这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急忙说:“玉秀,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我爸刚走,我妈连眼泪都没干,我怎么能办这事?……”

玉秀打断赵海民,内疚地:“海民哥,你别说了,我爸……他是为我好,请你理解他。你放心,我给我爸说,我谁都不嫁!”

赵海民看着玉秀:“谢谢你了!”

他转身离去。玉秀却又叫住他,犹豫一阵道:“海民哥……人在外面,多长个心眼。胜利他什么都跟家里讲,为你关禁闭、挨处分,你爸每次都是大病一场。听说你当了副班长,胜利他爸窝囊的在我家坐到半夜,跟你爸更较上劲了。这次学大寨上山修梯田,你爸那腿本来可以不去的,就因为他一句照顾军属,你爸赌气就去了,累的吐血还瞒着别人,硬撑着,所以才……”

赵海民咬着牙,抑制着愤怒。

“我爸那么糊涂,还总向着他……海民哥,对不起!”

说完,玉秀快步离去。赵海民久久地木桩一般站立在那里。这个玉秀,真是个好姑娘啊,他从内心里感激她。也许他会感激她一辈子……

李胜利及其家人在背后的这些小动作,让赵海民愤怒不已,他甚至想,回到部队,一定给连里说说,好好惩罚一下这个家伙!

母亲大概看出他情绪不对,再三追问,他才把见玉秀的情况讲了。母亲叹口气,把他叫到身边,说你爸还交待,要是你知道了,就让我转告你,你和胜利是战友,只能一起出生入死,不许互相使绊儿,不许你把气撒到胜利头上。你爸说,当兵的都懂得这道理,一说你就明白了。妈是女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妈心里想得通,你爸的死不能全推到李队长头上,他不过是说了句不该说的话。要怪只能怪你爸太倔、太要强。退一步说,就算他李振发有错,可跟胜利这孩子扯不上边……海民,你答应妈,把这事忘了,回到部队上,不许跟胜利找事。

赵海民敷衍地点点头,不看母亲,也不说话。他能咽下这口气吗?

赵海民回家的这段时间,李胜利又想出了好主意——他不满足于在部队内部做好人好事,决定把好人好事做到社会上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带来更大的影响。紧靠部队营院,有一个村子叫王官庄,李胜利打算到该村寻找目标,一是该村离部队近,来去方便;二是该村与部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做的事情不会被埋没。所以,他就找到了该村的民兵连长。

民兵连长把他带到了军属孙大爷家。和孙大爷寒暄几句之后,民兵连长就对孙大爷说:“老孙大叔,是这样的,这位解放军李同志找到我,打听谁家困难,要学他们部队上的雷锋帮忙做好事。咱队上的困难户要属村西头的张寡妇家,一个女人带俩孩子不容易!可这位李同志不愿去。”

李胜利说:“一个寡妇家的,不方便。”

孙大爷眨巴着流泪的眼睛,还是没搞明白的样子。

民兵连长又对李胜利说:“李同志,我刚才给你说了,这位孙大叔是军属,小儿子前年去当的兵。按说他家劳动力还成,可小儿子前脚一走,这老大、老二就闹着分家,好房子都占了,让老头住这间破屋。最可气的是,老二俩口子在县砖瓦厂当合同工,说是每月给老爹点零花钱,光说不给,这老大俩口子就攀比,不见老二的钱愣不给当爹的划工分,弄得老头子常常没粮食吃。”

孙大爷忙说:“小六子,你别说了,让李同志听了笑话。”

李胜利说:“孙大爷,以后我来帮你,每个礼拜我都来。”

孙大爷一个劲地摇头:“使不得,使不得。”

民兵连长说:“您就别客气了,李同志也不是外人,跟你们老三也能扯上半个战友,您就让他帮衬着,也骚骚那俩混帐东西。赶到年关呢,我们大队给队伍上写封感谢信,送个锦旗啥的。”

李胜利赶紧申明:“不用,不用!咱可不是图这个。”

聊了一阵,民兵连长走了,李胜利满脸笑容地先帮孙大爷扫院子,擦窗户,又抄扁担去挑水。他干得满头大汗,但心里很舒坦,有一种成就感。

过了几天,他又去了。孙大爷头发胡子长了,他就给孙大爷剃头刮胡子,又帮着把发臭的被褥拆洗了。孙大爷身体不好,他带他到小城里的医院看病。孙大爷平时没人陪,感到孤单,他就自己掏钱买了一只山羊,拴在孙大爷的屋门口,让它陪孙大爷。除了干家里的活儿,他还到王官庄的小学校,去给人家擦窗户,扫操场,掏厕所……

不长时间,他就在王官庄出名了,都知道部队上有个李同志,是活雷锋。

李胜利那段时间还是挺开心的。

马春光却遇到了烦心事。他收到了一封胡小梅从师宣传队写来的信。这封信把他吓了一跳!信封上没写发信人的地址,只写着“本部”二字,何涛替他从通信员手里接过信时,就怀疑是胡小梅写给他的,他还给了何涛一巴掌,说他臭嘴乱说。其实他也猜到了,只是不愿承认而已。他跑到营院外面的沙丘那儿,把信拆开。胡小信这样写道——

春光,你好!我去了好几次猪场,都没看到你,后来在早操的队列里看到你,才知道你已经调到战斗班了。现在想起来,喂猪的那段日子真快乐,真让人怀念……我知道那是因为有你的缘故,春光,我知道部队有纪律,不允许谈恋爱,但我还是要说,春光,我爱你!

属于你的小梅

1973年6月24日

马春光把信纸攥在手里,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始撕起来,撕的很碎。他松开手,一阵风吹来,细碎的纸屑飘散开去,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刘越从黄小川那里得知,赵海民回老家看望病危的父亲了,她的心不由牵动了一下。他父亲怎么样了?千里迢迢坐车,他不会累坏吧?随即她又责怪自己:你为啥操起他的心来了?光一个黄小川就够你受的,现在好了,又多了一个赵海民!

还有方敏,也需要她操心。方敏回连队上班后,全是刘越带她,才使她业务上进步飞快,目前基本能单独值班了。连方敏都说,多亏她这个师傅指导。按说都是老兵给新兵当师傅,刘越和方敏本是同年兵,本来不存在师徒关系,这样一来,她俩又有了师徒之情。

不知从哪年开始,通信连立下了一个规矩:给女兵过生日。女兵生日那天,炊事班给做份生日饭,班里的战友借机庆贺一下。别人都过了两三回生日了,方敏一次都没过过。因为她总是说自己档案上的出生日期有误,不能按那上面来。问她到底是哪天,她就说到时候再告诉。就这样三拖两拖,入伍快三年了,她一次生日都没过上。

刘越记住了这件事,决心好好给她过一次生日。她悄悄问方敏:“你的生日到底是哪天?”

方敏愣怔许久,伤感地说:“我不知道,真的。”

她告诉刘越,她是外婆从孤儿院抱回来的,当时她只有一两个月大小,外婆领养她的那天,下着小雨,只记得是夏天,但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了,所以外婆每年都选择六月底下小雨的那一天给她过生日。档案上她的出生日期,是外婆估摸着写的,不准。就到这里,方敏的眼里已是泪光闪闪了。

刘越心里突然有些难受,就说:“方敏……你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刘越暗暗决定,她要在最近,选择一个下小雨的日子,好好地给方敏过一个生日。她把自己的想法给班里的女兵王惠、毛桂萍等人说了,大家都说这是个好主意。

次日是个礼拜天,真乃天意,一大早就下起了小雨。刘越赶紧吩咐众人去操办,有的去食堂找炊事班长,要求做一个脸盆大的、圆圆的白面发糕,上面还要点几个红点。有的到军人服务社买糖果瓜子水果之类的小食品。刘越要求先不要惊动方敏,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快到中午时雨停了,但天还阴着。刘越决定到荒原上的沙丘那儿办。她让王惠她们先去布置现场,还给胡小梅打了电话,约她前往,又给马春光捎了信,让他十一点钟领上黄小川,带上口琴赴约。

十一点钟时,刘越陪方敏往沙丘那儿走。天空亮晶晶的,又飘起了毛毛雨,这种天气正是刘越希望见到的。方敏不明白刘越拉她去干什么,刘越说,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现场已经布置好了,几张报纸上,摆着各种糖果、巧克力、苹果、瓜籽等,还有一瓶红葡萄酒,以及用纸盆精心包装起来的那块圆圆的发糕。马春光和黄小川与众女兵围坐成一圈,胡小梅也赶来了,她似乎更漂亮了,光彩照人。

刘越陪同方敏来到现场。此时方敏看着那些东西,全明白了。毛桂萍和李凤香还用野花编织了一个花环,她们上前,把花环戴到方敏脖子上,又往她头发上别了一朵好看的野花。方敏眼里含着泪,任大伙摆布。

刘越说:“大家安静了。今天,是夏天里一个下小雨的日子。十六年前的这样一个日子,有个漂亮的女孩子出生了,她的名字叫——方敏!十六年后的今天,我们成为了亲爱的战友。在人民军队这个大家庭里,我们一同成长,共同前进。今天,我们特意来给方敏过生日。这是她入伍后头一回过生日。方敏,你虽是孤儿,但我们不会让你感到孤独。我们真心地祝愿你生日快乐,身体健康!”

众人鼓掌,有节奏地说:“方敏,祝你生日快乐,身体健康!”

方敏眼里噙着幸福的泪花。人们热烈地鼓掌。

刘越说:“没有生日蛋糕,就用发糕代替吧。”

王惠说:“也没有生日蜡烛。”

刘越说:“我有办法。”

刘越从军装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把火柴棍,分给除方敏之外的人,每人拿上两支。众人同时把火柴划着了,一齐举到方敏面前,方敏动情地吹灭。

紧接着,马春光吹起口琴。他吹的是方敏外婆教给她的那支曲子,他一直记得那种美妙的曲调。天晴了,毛毛雨仍在下,是阳光雨。动听的琴声中,刘越带头跳起欢快的舞蹈,她们手拉着手,把方敏围在中间,动情地跳着,小声地唱着……小雨中,女兵们青春浪漫的气息美妙极了,这个简单而又温馨的生日场面格外令人难忘……

方敏的眼泪唰唰地流下来。她甜蜜地微笑着。

马春光的眼圈也红了。能看出来,他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方敏的目光突然与马春光相遇,眼睛里分明有了内容。但他们马上就把目光移开了。

胡小梅注意到了,跳舞的节奏慢下来。她伤感地皱起眉头。

那个下着毛毛雨的中午,他们又是唱又是跳。跳累了,唱累了,把带来的东西吃光喝光,然后就分散开来,坐下休息。刘越和黄小川两人坐在沙梁下,黄小川突然轻叹:“没想到方敏的身世这么苦。”

刘越说:“但人家方敏从来不以为这是苦。小川,以后心里不要总想着家里的那点事,你记着,穿上军装你就是军人,堂堂正正的革命军人,比谁都不矮半截,今天让你来,就是让你学学人家方敏,人家还是个女兵呢!”

黄小川使劲点点头:“好!”

沙丘上,马春光又在吹口琴,他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声飞向荒原,天地间竟多了一丝莫名的忧伤。马春光眼神里透着一种温情。方敏痴痴地把目光投向阴沉沉的天空。胡小梅时而看看方敏,时而看看马春光,仿佛听出了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渐渐地,目光里有了委屈和越来越多的妒意……

下午三、四点钟,大伙陆陆续续回连队了,马春光刚回到宿舍,胡小梅就把电话打过来了,说有急事要找他谈。他想,反正早晚要把事情说清楚,见一次也是必要的,便按她电话里说的,来到营门南边的一条小河边。一见面,胡小梅就说:“我的信呢?烧了还撕了?”

马春光不知该怎么回答。

“马春光……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在心里嘲笑我,挖苦我,以为给你写信就是我贱!”胡小梅流泪了,晶莹的泪珠挂在腮边。

“我没有,我是战士,战士不准谈恋爱,这是纪律,你又不是不知道!”

“哼,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什么宁可喂猪,也不去演出队。原来都是为了方敏,我真傻,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还为你去求人,托关系。”

“你瞎说什么呀?这和方敏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好,你也为我吹支曲子,现在就吹,看看能不能那么投入,那么动情。”胡小梅忽闪着大眼睛,动情地望着他。

马春光不再说话。

胡小梅伤感地:“我知道,你不会为我吹的……”

马春光无奈,自言自语般:“妈的,这破口琴,我再也不吹了!”说完,他愤怒地把口琴扔出去。口琴落进河里,溅起一片浪花。

马春光头也不回地走了。

胡小梅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她无力地说:“春光,你别走。”但是马春光已经走远了。

赵海民在家呆了十天,加上途中的时间,前后是十四天。他回到部队时,已是七月初。

其实,人们从李胜利口中已经得知他父亲去世的消息。李胜利父亲的来信比赵海民早到了一天。李胜利还从信中得知,他父亲给赵海民提亲的事。这让李胜利感到有机可乘!

赵海民回到部队后,一时仍然无法从悲痛中解脱。很多人都过来安慰他。黄小川、马春光、张社会等,一有空就陪他聊天拉呱。刘越似乎也感到心里堵得慌。她又不知该怎么安慰赵海民,就咬咬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说:“爸,我有个战友,他父亲死了……我知道他很难过,我想劝劝他,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爸,您经历过那么多生离死别,你告诉我,我该说什么?”

电话那头,父亲想了想,说:“小越,告诉你的战友,让他好好哭一场,就说我说的,军人的眼泪有一半是为爹妈预备的,怎么哭都应该,天经地义,哭完了该干啥干啥去!”

刘越说知道了,就挂了电话。她又给小川打电话,让他把这个意思转告给赵海民。黄小川如实转达,赵海民表示感激。

人们都来安慰赵海民,就连梁连长、范指导员也陪着赵海民散步聊天,令李胜利心里感到很不自在。不就是父亲死了吗?这还成了功臣啦!李胜利忍不住就开始背后说他的坏话。

一天晚上,马春光、黄小川陪赵海民散步回来,刚走到门口,就听李胜利在屋里说:“当初入伍时,我们西王村名额有限,就一个名额。入伍通知书根本没有他的,不信你们问问他,怎么当的兵?他爸卧在接兵干部门前的雪地里不起来,跟人家耍赖!哼,谁知道还送了什么东西!他爸是革命伤残军人,入过朝,一条腿都没了。可我老想,要真是被敌人打的,真是立过功的英雄,能不当个干部吗?可他爸一辈子连个生产队副队长都没当过!好多人都怀疑他爸那条腿根本就是自己打的,自残……”

赵海民咬着牙,浑身颤抖。马春光真怕他冲进去揍李胜利,担心地望着他。

屋里的声音继续传出来。新兵张小童说:“李老兵你别瞎说,班副那么好,他爸肯定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老兵王有界说:“李胜利,我知道你跟班副有矛盾,不服他。但一是一,二是二,不能编瞎话。真要胡说八道你可是要负责任的呀!”

李胜利的声音:“我胡说?就说他这次回去吧,他爸是死了,咱全连都替他难过伤心,可你们猜怎么着?他爸刚死,他就找媳妇,急急忙忙跟革委会主任的漂亮闺女定婚了!”

老兵孙德才说:“你少扯淡!”

李胜利的声音:“我扯淡?你看看这信,我爸刚来的,丁主任让我爸保的媒。不信你问问他自己,有没有这回事?”

…………

幸好,赵海民忍住了。他没进门,转身走开了。马春光气得咬牙切齿,欲冲进去教训李胜利,黄小川拉住马春光衣角,叮嘱说你刚回到战斗班,上次打架的处分刚塞进档案,可千万别再冲动。马春光这才忍住。

事情还不算完,第二天在操场训练,课间休息时,李胜利突然宣布,赵海民同志这次在家定亲了,女朋友叫丁玉秀,是村革委会主任的女儿,长得特别漂亮。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赵海民身上。赵海民咬牙看着李胜利,怒目而视。马春光说:“李胜利,你小子别胡说八道!”

李胜利装作没事一样,笑嘻嘻地说:“不信你问海民……海民,真有你的啊,这么大的喜事连我都瞒着,我爸白给你保媒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咣”地一声,赵海民一拳过来,砸得他满脸开花。他当即倒地,抱头叫唤起来。

全连哗然。梁连长吹响哨子:“全连集合!”全连齐刷刷地列队集合。李胜利捂着脸爬起来。梁连长吼道:“李胜利、赵海民出列!”

二人出列。李胜利鼻子淌着血,赵海民眼中喷着火。两人相隔不到一米,面对面地站在训练场正中央。全连战士在梁连长威严的口令声中,持续不断地重复着前倒、后倒、左倒、右倒。阵阵吼叫声震天动地。四周全是训练的战士,没人看赵海民和李胜利,仿佛两人不存在一般。梁连长巡视着训练的士兵,时而走过二人身边,时而又走远了。

梁连长对部队吼叫:“士气,士气哪儿去了!”

部队的倒地声、吼叫声顿时响亮了许多。

梁连长走到赵、李二人面前:“抬起头来!看着对方!”

梁连长又走战士们中间:“战场上只有敌人和战友!”

梁连长再次走到两人身边:“把眼睛睁大,看看他是谁,是敌人还是战友!”

梁连长复又走到战士们中间:“什么叫战友?为什么不叫同事?战友就是甘苦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的朋友!”

部队士气更高昂,吼叫声震得人耳膜疼。

梁连长复又走到二人身边:“战友就是把生留给别人,把死留给自己的人!出拳的时候你看没看他是谁?你的话像刀子一样捅在人心里的时候,你想没想过他是谁?……”

李胜利嘴角上殷红的血凝固了。赵海民目光渐渐软了……

眨眼间,冷风吹过,大雨滂沱,闪电不时划过天空,远山近树笼罩在一片雨雾当中。

赵海民和李胜利回到队列中,全连的训练继续仍在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