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国燕雄领着两个随从骑马走开后,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范沉香今天说话很冷淡,这使他挺犯寻思。如果他是对老爷子说破缓杀毒药不满,把气出在他身上,这还没什么;如果他对自己还有其他不满,那就要及时掌握一下,不能视而不见。因为鸦片生意用得着他不说,他在北平与内阁总理家的人有关系,这也很值得重视。所以,尽管日本人对他最生气,可他今天还是把日本人这种情绪淡化了一下,并让日本人把怒火集中到程少伯与智远和尚以及赵义卓身上,这样做,当然是因为自己利益的需要。那么,不能白替范沉香淡化日本人的仇恨,得让他领情,并由衷感激,而不是相反,为此,他需要和他认真谈谈。同时,从范沉香在程家门前转悠这点看,他猜想他可能也在等程少伯或者其他程家人的归来,因为他说大家伙都去找程少伯了。其实,何若菡可能没去,因为她有孩子拖累,何况,找程少伯也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那么,她现在哪里?会不会在范沉香家里?所以,他现在应该到范家去看看。如果没在范家,那他应该派人暗中监视程家的大门,然后与范沉香缠在一起,一边谈心,一边观察他,一边等程家和何若菡的消息——所以,他就又拨马而回,布置两个随从在程家宅前隐蔽好后,他就骑马来到范沉香家。

“你这人很不仗义!”国燕雄劈头对范沉香说,“不因为你胡来,搞什么缓杀毒药,老爷子能把命搭上吗?你刚才见面连一句话都没有,拍拍良心,对吗?”

范沉香虽然天性粗野,却一向比较看重自身的名声,也自以为颇讲良心。所以,冷不丁听国燕雄以“良心”二字谴责自己,不免很是在乎。仔细一想,国老爷子也确是为了这件事丢的老命,尽管有可能是他多嘴说破缓杀毒药的事,可人毕竟死了,也不该太计较他。这样想着,便觉得自己的确有些理短了。

“你骂得对!我刚才光想着老爷子不该拆我的台,忘了你国大人对我的好处。是我犯浑,我给你赔礼!”范沉香说着,深深一躬到地。

“你这范大巴掌!”国燕雄见范沉香果然是对老爷子不满,不是对自己,便放了心,口中却故意嗔道:“这广宁城谁敢和我犯浑?就你一人!虽然你年岁为长,可我大小毕竟是个城守尉,你今天要好好谢罪,把家里的好酒全拿出来!”

“没问题,国大人。”范沉香无奈,也不去找韩玉书了,硬着头皮让刘妈速去知会如归酒家快送好菜来。又让韩宝善老伴儿快摆桌子,沏茶倒水。自己则从箱子底下摸出两瓶当时最好的名酒锦州凌川和盛京老窖,对国燕雄说:“这两种酒怎么样?”

“好好好!看来你真有老箱底儿。今天咱们好好喝喝,一醉方休!”国燕雄此时决定和范沉香推心置腹谈一谈,把他彻底争取过来,说着脱去外衣上了炕,却发现炕上放着一把日本洋刀,便拿起来问:“这把洋刀是哪儿来的?”

“川岛送我的。”范沉香这样说着,眼睛紧紧盯着国燕雄,“是让我避邪的。”

“看看,”国燕雄面上的妒色稍纵即逝,也还是被范沉香看出来了,“川岛对你不错嘛,你不应该给他惹是生非。今后,这中国说不定得由日本人说了算,你应该想法和日本人搞好关系。”

“晚了,现在惹恼了日本人,今后没我的好药吃了。”范沉香似乎很沮丧地说。

“不晚。”国燕雄把洋刀又放回炕上,狡黠地眨了眨眼说,“今后你只要听我的,就不晚。今天,我已经把日本人对你的恼火转嫁给赵义卓了。”国燕雄这样迅速推进话题,是想尽量加大感情攻势的力度。

“转嫁给赵义卓了?”范沉香吓了一跳。

这时,如归酒家送来了两大提篮好菜,两人便边吃边喝起来。

“为什么转嫁给赵义卓呢?”国燕雄干了一杯酒后,谈兴越发浓了,“第一,他是土匪,和咱毕竟不是一回事儿,别看现在是合作关系,可土匪一旦翻脸就是猛虎,哪有虎不伤人之理?第二,他出个名头儿就能让土财主们心甘情愿给他种六百亩鸦片,咱出个名儿还不比他更值钱吗?所以,他这个合作者实际上是咱的绊脚石,没有他,这鸦片之利还不全是咱们的!凭这两点就必须干掉赵义卓!可是,咱们不能出面,我是想让日本人出面,可赵义卓不招惹日本人,日本人是不会出面的。我就把欺侮了川岛的智远和尚说成赵义卓的同伙,又把你的缓杀毒药也说成是奉赵义卓之命干的,结果日本人就对他大大地发了火。”

范沉香听了这番话,不得不佩服国燕雄真是天下第一阴谋家,才进一步理解了赵义卓认定他是暗杀何暮桥的凶手确实很有道理,也才理解了赵义卓要尽早和他脱钩想法的正确性。同时,他也对国燕雄的阴毒感到十分可怕,不由得脊梁骨往外冒凉风。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连连给国燕雄敬酒致谢。

国燕雄来者不拒,不一时便喝得山低海高、天倾地斜。

范沉香趁机打听:“那日本人打算怎么对付赵义卓他们哪?”

“收拾他们,一网打尽!”国燕雄毫不含糊地说,“二十五晚上,来二百人,我派人给他们当向导。”

“还有七八天呢!”范沉香怕日子听错了,又试探着核实一遍。

“对呀,不然那些得霍乱的日本人恢复不了健康,也就打不了仗啊!”范沉香说。

“万一到那天还好不了呢?”范沉香还有点不放心。

“我二十五早晨派人再去看一下情况,没问题当晚就动手。”

正在这时,一个随从推搡着范小堇走进屋来。

范沉香顿时愣住了:“小堇?”

范小堇此时一腔苦水波涛汹涌,扑到范沉香怀里大叫一声“爸爸”,便大哭起来。

国燕雄一见,瞪起眼睛责问随从:“怎么回事?范老板的家人都不认识吗?”

那随从解释说:“她没说是范老板家里的人,只是敲程家的门,说来给程家报信儿,还说程少伯负伤了。”

“哦?程少伯负伤了?他在哪儿?”国燕雄忙问。

“她不说,我们才把她带来见守尉大人。”

范沉香立即全明白了——女儿是受程少伯之托给程家来报信儿的,而国燕雄在程家门前埋伏了人,把范小堇抓住了。她没有说出程少伯现在在什么地方,于是,他对范小堇说:“算了,算了!国大人手下的人,不知者不怪罪,你赶紧去换换衣服,洗洗脸,来,我领你见见你二姨。”边说着边下地穿鞋,边暗中捏了一把范小堇,暗示她什么也别再说。父女俩便走出上屋往下屋来。

“别让他们知道程少伯的下落。”范沉香首先小声叮嘱范小堇,然后边往下屋走边问:“就你一个人来吗?”

范小堇就站下来,把自己的情况和程少伯的伤情简要和父亲说了。

“彰武柳河堡子我去过。”范沉香说,“等一会儿别和他们说实话,就说是阜新的佛喇嘛寺。听见没?这是广宁城的国守尉,最歹毒不过,让他知道程少伯的下落非坏事不可。”

范小堇点了点头:“知道了。”

范沉香说:“这回别走了,回来继承我这份家业,连这里的神农堂都给你。我和程家一起搬到北平去住,程家的人今天已经进北平了,你看那门上贴了封条不是?”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厢房中有动静,走过去仔细一看,又没看见什么,只有葡萄架上的枯叶在微风中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