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的月亮,虽没有十六那么圆,十五那么亮,却也还是一轮满月,刚升起来的时候似乎很大,躲在树荫里面,后来,渐渐爬上树梢,猛然弹了一下,便升到空中。同时变小了些、亮了些,挂住了。

范小堇坐在雁栖河桥头,哭够了、歇够了,看那月亮也挂住了,就又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从八月十六大清早,撞见浑身是血的程少伯,范小堇到现在还没合过一会儿眼。十六那天夜里,听醒过来的程少伯讲了被日本人骗去看病的全过程,知道程少伯急于和家里联系,她就不声不响地做好了准备:烙了两张大饼、灌了两瓶清水,又洗了几根黄瓜,再带了些喂狗的干粮,包在一块麻花布里。

等特木勒老大夫走后,她和丈夫韩忠堂交代了几句给程少伯熬药、熬粥的事儿,又问清程少伯都需要和家里说什么、问什么(她这时才知道程少伯现在是两房夫人),程少伯担心她孤身女人走夜路,不让她冒险,她什么也没说,招呼着自家养的大黑狗就上了路。

从柳河边到雁栖河畔,足足两百多里的路程。如果光是步行,她这样的身体也要走上两天一宿。也该着她运气好,只走了半晚上夜路,第二天天一亮就遇到了顺道车,一直坐到贪黑进了广宁城,又从广宁走到药王庙镇来。但是,作为搭脚的代价,她的两张大饼全进了车老板的肚子,她一天一宿,只吃了几根黄瓜、喝了些清水,但她也没觉得怎么饿,心里有火,什么也吃不下。跟牛雨春跑到彰武来,开始日子过得挺好,有父亲的二十两赠银,她和牛雨春先买了房子,剩下的做本钱开了个杂货铺,生意一直不错。谁知,牛雨春渐渐不走正路,先是嫖,后是抽,最后又赌,把全部家产连同她都输给了别人,自己一根绳吊死了。她叫天不应,叫地不语的时候,韩忠堂替死鬼了结了赌账,两个人就做了夫妻。可当时韩忠堂因劫道丢了一只胳膊半条腿,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靠她一个人租几亩地,勉强度日。她因为那种病,一直没有怀孕,没有孩子在身边,就更孤单。这次程少伯的突然出现,在她思乡之情里又加了把火,所以,为了替程少伯送信儿也好,为了自己的思乡之情也好,她都要奔波这一趟。方才,坐在雁栖河桥头,望着朦胧的闾阳山影儿和药王庙镇的一屋一舍,她胸中一片乡情油然涌动,放开喉咙嚎哭了一回,此时便觉胸中畅快多了。

镇中心几家茶馆里,还在唱二人转和东北大鼓,卖熏鸡和猪头肉、羊杂碎的小摊叫卖得正欢,各家药铺早已关门闭店。码头上停泊的货船挤在一起,在河水的波动中,轻摇着模糊的影子,有些敞开的船舱里,传出阵阵响亮的鼾声。

范小堇从兜里掏出几个大子儿,低着头买了碗羊杂碎,将干的统统捞给大黑狗吃了,自己喝了稀的,便又躲着亮光,专拣暗处朝程家老宅疾走。

她又闻到了药园里那熟悉的气息,又听到了杏林在夜风中沙沙的低语和林中秋虫的吟唱、水边青蛙的鼓噪。老宅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静悄悄、黑黝黝,有些吓人。

范小堇便去敲门,边敲边喊“秦嫂”,可是里面毫无动静。她心中正有些纳闷儿,猛然间触到了大门上的封条。借着月光仔细一看,虽不认得那古怪的日文,却弄明白老宅是被封上门了。无奈,只好叫着大黑狗转身往回走。

这时,却见两个人影儿从身后的杏林里闪出,迎面朝自己扑来,她便吓得尖叫一声,身边的大黑狗立即朝那两个人狂吠起来。

两个人收住脚步,朝她喝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给老程家送信儿的。”范小堇紧张之中,实话实说,“他家程少伯受伤了。”说着,喝住了大黑狗。

“程少伯在哪儿?”对方连忙喝问。

这一问,把范小堇问警惕了——程少伯是从日本人手里跑出来的,日本人肯定要到他家来找他,把他再抓回去。看大门被封,就说明他全家都被抓走了,那么,这两个人就一定是在这儿等着抓程少伯的。所以,不能告诉他们程少伯在什么地方。“你们是谁?”范小堇反问道。

“这你不用管,快说程少伯在哪儿?”对方态度很强硬。

“少伯在哪儿你们也不用管。”范小堇说完转身招呼大黑狗就走。

“站住!”一个人上来把范小堇狠狠掳住,轻蔑地说,“你还挺厉害呀!好,领你去见见我家守尉大人,到那儿看你还厉害不!”

大黑狗见状扑上来要咬掳范小堇的人,却不小心被另外一个人踢一脚,便恼火地狂吠狂扑那人。扑得那人没办法,便拔出腰中的手撸子。

“你要敢打我的狗,我可不让你!”范小堇指着那人厉声说。

“行!行!算你厉害。”那人说,“它不咬我,我不理它。”只朝地上放了两枪,吓住了大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