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元天亮的信

我觉得你是我的表哥或是我的邻居,因为我在家族里辈分较低,应称你叔。但你是有出息的男人,有灵性的男人,是我的爱戴我的梦想。我是那么渺小甚至不如小猫小狗可以碰到你的脚。我是怕你的也是恨我自己。当知道你要离开镇街走时,我也像更多人一样忧伤。想来想去我想一直在你要经过的路上走就能碰到你。终于见了远远的你,心中惊喜又无措。那天下雨。我怦怦的心跳比脚步声都大。到你身边我把伞严严地罩了自己,想你能看见我的羞涩。然而你走了甚至连正常的招呼都没有。我恼自己罩得太严了。从此我多了点受伤的感觉,走路总好低着头。这样也好,我捡到过小刀铅笔。我总盼望能捡个水笔,将来有一天给你写信。我能写信了,却知道了你在城市落下脚,有家有室,我也像春夏秋冬一样有了生活。但是在热烈之后又是无尽的寂寥,我从未间断地想念你如同呼吸。坐到你当年也曾犁过的凹地,屁股是实在和甜蜜,而眼睛里却一片空洞和茫然。我看着小鸟,想本来和你一起飞的,因了我的贪玩你飞走。我看着那穴地里的槐花开放,浓甜郁芳。蜜蜂发恨地吮吸想吞去一个春季,花卉显然忍受蜂刺的蜇噬,但蜂儿能带去到奢华的天地。我去离村较远的那块地里总会用手帕包个馍,我想你干活歇息时要吃的,而总是我吃。有一天我灵机一动想必那只鸟是你来吃馍的,我就留一小块儿用树叶垫着。

我觉得我原本应该经营好樱镇等你回来的。我在山坡上已绿成风,我把空气净成了水,然而你再没回来。在镇街寻找你当年的足迹,使我竟然迷失了巷道,吸了一肚子你的气息。又看你的书而你说历史上多少诗家骚客写下了无数的秦岭篇章却少提到樱镇,那么我也得怨你如何的墨水把家乡连底漂进你心里怎么就没有一投瞥爱你如我的女人?我把这连年的情思用一个石子包了投向你是泄愤的,但你看了看我了,还是生生的有情男人还是涩涩的邻家子弟还是实实爱着我们的亲人。

你赞誉我的短信,并说给你了许多启发和想象,这让我高兴,可也觉得不能再说了,好比吃苹果后脸光了是方方面面的因素,不能给脸叫苹果。苹果被能光脸的人吃是圆满,苹果不幸被猪吃了叫它光去?!

没有节奏的声音不是语言

平日的镇街还安宁着,一到三六九日,逢着赶集,南北二山通往镇街的路上就全是人,这些路大的有五条,属于乡道,而联系了这一个村和那一个村的,或者一个村的人家也散居着,从沟底到塄畔,更全是那些毛毛土路。土路似乎不是生自山上,是无数的绳索在牵着所有的山头。赶集的人要么掮着木头,要么背着装满各种山货的竹篓,全低着头,留意着路面上的石头、树根、荆棘,以及蜂蝶蚁虫和黄羊狐狸留下的蹄印。偶尔抬起头了,抬了头就要看天。天上还有着星,半夜里的风吹走了云并没有吹走星,星使他们知道天在头上。现在鹰在高飞,很瘦的身子和很长的翅膀,飞起来是一条直线,就疑心那起起落落的是些棍子。

差不多都看到盆地里的镇街了,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站在这条土路上给那条土路上的人呼喊,但他们相互都看到了,也看到了在手舞足蹈地说话,传过来却是嗡嗡一团。什么是语言呢,有节奏的声音才是语言吧。风没有节奏,它是风;风吹乱了人的呼喊,呼喊没有了节奏也就不是语言。他们只好招一招手,从坡坡梁梁、沟沟岔岔的土路上进了镇街。风还在刮着,所有在风里的东西,比如树和草,比如烟囱和石碾,以及屋檐下的挂笼,伸出了院墙豁口的扫帚和晾在扫帚上的尿布片子,都在没节奏地响,他们听不懂。

集市上

其实,当集市热闹的时候,街面上人们都在说话,但说了些什么,坐在老王家饸饹店里了,带灯和竹子也是什么都听不懂,也听不清。这就是市声,带灯说:市声如潮,汹涌而至。竹子说:市声如尘,甚嚣尘上。周围人都侧目看着,觉得不可思议,这么个小店里,破桌子旧凳子,她们怎么能坐得住,还端了黑瓷粗碗吃饸饹呢?竹子说:姐,人都看哩!带灯说:哦,咱不说成语了。老王饸饹店里的饸饹不是泡的干饸饹,而在滚水锅上架了饸饹床子现压,现煮。她们每人要了一碗,带灯却又让竹子到斜对面樊家卤锅子再端一盘肉去。卤锅子肉算是樱镇上最好的吃货,而樊家的卤肉锅子又是做得最好。竹子把一盘肉端了过来,也招惹了一只游狗。曹老八的媳妇盆盆脸,却是两片薄嘴,在自家的杂货铺里说:瞧人家的生活,吃了饸饹还吃卤锅子!带灯和竹子先还是把卤肉片儿夹起来,闪活闪活的,张嘴放在舌根,怕弄浅了口红,后来大口吃喝,嘴唇往下流油,面前坐着的游狗一眼眼瞅着,说:没骨头!

吃毕了,掏出小镜子再补唇膏,镜子里能看到元家的肉铺子和薛家的肉铺子,都把架子支到门前。元黑眼在用刀分一头猪,哗啦剖开肚子了,先把一撮油条放到嘴里吸溜咽了,然后挖心取胃,摘肝掏肠。他的动作利索,围观的多,提货的少。而豆腐摊子前却拥挤不堪,当场要吃的,买上一块,放在盘里,刀子左一下右一下地划出方格,浇上辣子醋水。有筷子的拿了筷子夹着吃;没筷子了,立在那里嘴吞了吃。要买得多的,还要带回家去,大都是提了豆子来换,谁就被挤着了,豆子撒了一地。上街口停了几辆三轮车,也是被人围了,你不知道这些赶集人啥时来的,但永远能看到他们提东拿西地在车上占着座儿要回家。听说他们四点前就从小沟涌向大沟的路上,乘三轮车来镇街,然后回去又要走到天黑。三轮车主是等到车把手上都坐上了人,车后厢里一个插着一个连腿也伸出来了,这才回转。这种三轮车经常发生车翻事故,冬天里翻过一次,车后退十米才跳下两个人,别的人都是因为腿挤得抽不出来。三轮车已经开走了,还有人提着硬纸礼盒在撵,盒子上印着花好月圆的图案,这一定是让儿子去未来丈人家的。但他没有撵上,提了礼盒又到下街口搭另外的三轮车,经过饸饹店门口了,还在说:你是来拉人呀还是去逛山呀?!被从鞋摊子前过来的人挤了一下,挤了和被挤了都没发火,不满地看上一眼,又都笑笑。这些人都背个袋子或提个篮子,急忙运动,在卖苹果的那儿给小孩挑拣着苹果,挑拣了却并不买,转身买了换季的衣服,还买包盐。小孩仍要苹果,就买了一个青皮萝卜,他们说萝卜比苹果好吃。

集市在太阳端的时候,上下街人流夯实,带灯和竹子就乐此不疲地转悠。她们看着卖粉条人在虔诚地解说自己的粉条好,是坡地里的红薯做的,品种不同,颜色不同,她们看着架子车上卖大白菜的说上一集是一角五一斤被哄抢了,回去老婆说轰抢了好呀,所以这一集又来了还卖一角五,下一集还想来的但大白菜没有了。她们看见有人在偷着背走了还没有过秤付款的货,卖主就骂:太阳油盆子一样在头上照着你也敢偷?偷回去吃药呀!带灯嫌他粗口难听,就帮着给照看着。后来,集市要渐渐地散,柴禾市上那些还没卖成的人,说:便宜了,给一半价你拉走吧。她们说:我们是镇政府的,个人没开小灶。那人说:那大灶不也烧柴禾吗?三分之一的价给你们了,总不能再让我又背回去。她们看着那人的嘴唇干裂发白,只好掏钱买了,让自个背到镇政府去,说:去了讨口水喝!她们看见一个老汉又在叫卖自己的笤帚好,是苇茅绑的,结实耐用,卖得就剩下这六七把了。她们就问:一个笤帚几元钱?回答三元钱。她们说:才三元钱呀,划不来呀!回答不摊本么。她们说:工夫不是本吗?回答倒有些不耐烦了,说:山里人么,工夫算什么本?!到了天色将晚,镇街的各岔路口上有了许多女人扯着孩子来接外出打工搭车回来的丈夫,丈夫抱了孩子,女人背了被卷,高兴地跑往快要收场的铺摊上一起选衣服。她们当然也生气过,那些老婆子一直谎说是某个岭上的,原来从县城发的鸡蛋充本地的土鸡蛋赚了对半钱。有人在找老婆子们退鸡蛋钱,而带灯她们也在头一天里买了这些人的鸡蛋让镇长送了人。竹子说咱找老婆子争较去!带灯忍了,没有争较。那些外地来的也是卖衣服的小贩,看见了她们,以为是镇街上的住户,就硬塞一块小糕点或一个粽子。她们肯定不要,那些人也就不敢硬塞,说:樱镇上还有这么稀的女子!

小贩是县东南的下河人,下河人说稀是罕见,也就是漂亮。竹子知道了这个词,就对带灯说:你是稀女子!带灯说:弱女子!

萤火虫的新定义

带灯说她是弱女子,过了三天,竹子却给了带灯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萤火虫虽外表弱小无害,可它却是个食肉动物。它的猎物通常是蜗牛。它在吃蜗牛前,将细得像头发一样的小弯钩插入蜗牛身上,三番五次地给猎物按摩,既巧妙又恶毒。萤火虫雌的没有翅膀,不会飞,一直保持幼虫的卑俗形态,可它和雄萤一样,一直点着尾腹部那盏灯。

带灯说:这是你从字典上查的?竹子说:看到一本书,外国人说的。带灯说:你写给我啥意思,是说我恶毒呢还是说我卑俗?竹子嘿嘿地笑。带灯说:那你先跟我卑俗一次去。

王中茂家过事

带灯说卑俗一次,是让竹子跟她到王中茂家吃席去。

镇中街的王中茂和黑鹰窝村的海量是表亲,原本都不来往的,但王中茂知道了海量和带灯后房婆婆的关系后,老来和带灯套近乎。一次,换布见了她,说:主任,你亲戚的事我给办了。带灯说:我哪有亲戚?换布说:王中茂不是你家亲戚吗?他盖房买钢材,说是你让他来的,我给了成本价。带灯有些生气,但王中茂已经买了钢材,她也就说:哦,你是镇上的富户,能帮就帮么。王中茂有个女儿,和北流水沟的马高堂儿子订了婚,王中茂却要马家儿子入赘,而且还要人家改姓,姓没有改成,便立了合约,以后所生的孩子都必须姓王。他对马家儿子苛刻,但凡马家儿子一去,他就说:还是吃了饭来的?马家儿子肚子再饥也只能说吃过了。

他又说:还是不吃纸烟?马家儿子就说不吃纸烟。他再说:还是放下礼就走?马家儿子也便放下礼起身走了。带灯烦这个王中茂,但王中茂经常为自己的事也为别人的事来找带灯,带灯还得接待他,给他面子,竹子却就躁了,一见到他就从大院里往出撵。带灯也劝过竹子不要这样,毕竟是个小人物么。竹子说:小人物也不该使这多的阴招呀!带灯说:你没看过电视里的《动物世界》吗,老虎之所以是老虎,它是气场大,不用小伎俩,走路扑沓扑沓的,连眼睛都眯着;而小动物没有不机灵的,要么会伪装,要么身上就有毒。当王中茂来到镇政府找带灯,竹子是没撵他,王中茂都说他要给女儿结婚呀,一定要请带灯去。带灯一再推托,王中茂说:这重要得很,你一定去,你坐席!带灯也就应承了。

结婚那天,带灯和竹子是一块去,还在镇街上,就见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的人都是去王中茂家的。或提了两瓶酒,或一包点心,说着王中茂的那个女婿:人是丑了点,但身体好,不知道将来咋样能伺候好王中茂呀!一老者拄了棍儿,拉着小孩,对着一家门口说话,一个说:顺子呀,还不起身?一个说:我收拾下礼,打发媳妇去。顺子在门口用麻线纳一瓶酒的纸盒,纸盒都快霉烂了。一个说:你咋不去?一个说:我不去!一个说:还记着上次欠账的仇?一个说:你也知道了他坑我的事?!巷道里过来了一个人,担着一对尿桶。顺子说:今日待几桌客?担尿桶的说:谁待客?顺子说:中茂不是给女儿结婚吗,你这当舅的不知道?担尿桶的说:没钱的舅算个屁!老者说:这就是中茂不对么,这么大的事不给当舅的说。担尿桶的突然流一股眼泪,把尿桶担走了,脏水淋淋,巷道里都是臭气。

带灯和竹子到了王中茂家,屋里屋外第42章 王中茂家过事

已经拥了好多人。这些人大多还在院外时就诉说着王中茂的不是,一进院子却都笑嘻嘻地打招呼,接受了王中茂委托的主事人递过的纸烟,能吃的就点火在吃,不能吃的就别在耳朵上。拿了礼的放下礼,没拿礼的要行份子钱,有人就远远往写份子钱的桌子这边看,立即也有人说:你咋还不来呢?那人却闷头走开了,和另外几个人叽叽咕咕说话,问:你行多少?答:十元。问:那我也十元?答:你咋能十元,你是本家呀。问:我出嫁女儿时他行的也是十元呀!那人就过去行了十元钱,掏出一把零票子,数了好久。吃饭时,带灯和竹子坐在了上房的高桌上,高桌上还有西街村的元黑眼和电管站的张发民,院子里的地方小,都是小桌子,摆得满满腾腾的。饭菜并不丰盛。萝卜土豆为主菜,不是炖块就是炒丝,也有红白两道肉,大家说:啊中茂能把肉切这么厚不容易!王中茂站在台阶上说:大家都吃饱,吃好啊!却过去低声指责主事人不该把纸烟散得那么勤。又看见了有人在怀里揣了半瓶没喝完的酒要走,就赶紧过去,说:哎呀他伯咋走呀,还有一道硬菜哩。那人说:我牙不好。他说:是牙不好,瞧吃饭洒一胸口的饭点子!用手去擦,趁势从怀里取出了酒瓶,却说:你让娃们家给你补补牙么,牙不好吃饭就不香啦!已经有好多的人不坐席了,端着碗在院子里转着吃。王中茂不能盯着这些人,他们吃着吃着就走出院子,人再没回来,碗也再没回来。

吃毕了饭,院子里突然起了哄,原来来客要耍弄王中茂了。他们把锅灰用辣子醋水调了,给王中茂的脸上抹,抹成个包公,又给他戴一个草帽,草帽插了鸡毛也插了葱,还吊着两条用草拧成的辫子,而他的媳妇头上也被扣上了一个铝盆儿,两个脸蛋上左涂一个红团儿,右涂一个红团儿。这是樱镇的风俗,给儿娃结婚就得作践爹娘,人们喊呀叫呀,轰轰隆隆地拉着他们去街上游行了。竹子拿着手机照了好几张相,等离开时,经过了院子旁的厕所,有人用长竿子笊篱在尿窑子里捞碗和碟子,一边捞一边说:这狗日的,就是对中茂再有意见,也不能给人家糟蹋东西啊!捞出来的竟有十个碗和七个碟子。竹子这才知道吃饭的时候,有人吃饱了,空碗并不放回桌上,而顺手就扔到了尿窑子里。就说:这镇街上的人咋啦,这么使坏着还来吃什么席呀?!带灯靠在厕所墙边的一棵核桃树上,树裸秃着还没长出叶子,她伸手要折下一枝条,却没折下,自己反倒笑了。

带灯说:竹子,瞧见了吗?竹子说:瞧见啥?带灯说:这些枝条子又黑又硬的,以为是枯的,可要折断又很难,你知道为啥吗?竹子说:为啥?带灯说:心里活着么。

看天

镇政府大院里原先有一棵塔松,塔松本来就样子像塔,又因为也是它一棵,就长得特别随意,枝横股斜,把院子都快塞满了。职工们要晾衣晒被,就伐了这塔松,只在东边补栽了一棵银杏,西边补栽了一棵香椿,又在院墙角的厕所那儿栽了十几棵楸树、苦楝和樟木。这些树栽得密,相互限制着不发横枝,白日黑夜都争着往上长,长得特别高,像是一簇柱子。

带灯就觉得太阳和月亮是树的宗教。

她这么一发感慨,马副镇长要说:脑子想啥哩,又小资啦?

竹子偏要做小资,给马副镇长说话时,偏用成语,后来在一本书上读了关于星座的内容,又当着马副镇长的面给大家算日期,说你是水瓶座他是天蝎座。

夜里,带灯爱看电视,看完了新闻联播还要看天气预报,竹子又在院子里给白仁宝和翟干事算星座,带灯出来说:我是啥星座?竹子说:你是三月份生的,是双鱼座。带灯说:双鱼座是天上哪颗星?大家都抬头往天上看,繁星点点,竹子却说她不知道。竹子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白毛狗也看,它看见一片明。

从那以后,带灯每每看完天气预报,就走出来往天上看,天气预报上说明日多云转晴,她对应着看这个晚上云是什么样的云,瓦状的,带状的,还是像流水一样旋着窝儿,而且,风在如何吹,月是圆呢缺呢,颜色或暗或亮。

在带灯的影响下,大院里的职工也都喜欢看天,站在院子里仰着头。但院墙角的那群树越来越高,而人没有长个,脖子还是那么短。

送来的野雉又坚决不要了

县上和市上常有人来检查工作,镇政府当然要招呼了吃饭,先都在镇街的那些饭馆里,群众就议论是镇政府的人在大吃海喝,白仁宝的小舅子于是在松云寺下的公路边开了新饭店,饭店里设了大包间,不仅能炒各种荤素,还有野味,专门针对镇政府的招待消费。

这一天,带灯在镇街上碰上了两岔河村的杨二猫。杨二猫扁担上挑了十多只野雉,走得黑水汗流,说:主任,这是给白主任的小舅子那儿送的,你不要这。带灯说:野味我咋不要?要哩!杨二猫说:明天我给你弄用枪打的,这是药死的。带灯说:你就哄我吧!用枪打,你哪儿有枪?又违法呀?杨二猫说:派出所给弄的猎枪么!犯啥法?!带灯让杨二猫给自己弄野雉,其实也只是见了面撂撂话,谁知过了两天,杨二猫竟然提了五只野雉直接来到综治办。带灯和竹子都在马副镇长的办公室说事,杨二猫把野雉就一只一只挂在综治办门口。翟干事、吴干事还有经发办的主任都要买野雉,因为野雉在县城一只能卖到十二元,杨二猫只卖五元。但杨二猫说:我谁也不卖,只卖给带灯主任!带灯听到院子里的话,让竹子先去招呼杨二猫,竹子就出去了。马副镇长说:带灯你混得比我好么,还有人给你弄野味?带灯说:是我特意让他弄的。马副镇长说:你让他弄,他就给你弄了?带灯说:我在群众面前说话,私事从不食言的,他们都喜欢给我办事。马副镇长说:私事不食言,公事就胡对付啦?带灯说:咱哪一件公事不是胡对付的?综治办整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么。马副镇长说:这话在我这儿说了没事,别让他人听到!带灯嘿嘿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侯干事端了个铝锅进来,说:带灯主任你也在?带灯说:给领导做了什么好吃的?侯干事说:卫生院送来的药,我在电炉子上给蒸了蒸。带灯说:啥药,用锅来蒸?伸手把锅揭了盖,一股子腥味扑出来,里边是一堆虚腾腾的肉,一时还没看清是什么肉,侯干事就把锅盖盖了,端到了里间卧屋去,说:领导,要趁热吃哩!马副镇长就给带灯说:吃药哩,就不让啦。去了卧屋,侯干事也就出来,撇了撇嘴,悄声说:难伺候哩。带灯说:这你还不特长?!哪儿弄来的娃娃鱼?侯干事说:不是鱼,是娃娃。带灯吓了一跳,说:娃娃?!想想刚才看到的肉的模样,好像是个娃娃趴在锅里的。侯干事说:这事领导不让给谁说的,你也做过我的领导,我就只给你一个人说,你得保密啊。马副镇长身子不好,有医生说能吃几个三个月左右引产下来的胎儿可以大补,卫生院就定期送过来一个。以前只听说胎包是大补,没想到胎儿更是大补哩。卧屋虽然还闭着一道门,外间的办公室里已经弥漫了腥味。带灯说:吃了几个啦?侯干事说:这是第三个。带灯说:哦,你就这样帮着吃人啊!侯干事说:这咋能是吃人哩?!带灯说:我说马副镇长近来怎么眼睛发红,看人凶凶的,敢情是吃的来?侯干事说:可他脸色明显不青黑了么。就是腥得难吃,不能放佐料,他是每回吃着要呕几次,吃的时候不让人看。马副镇长在卧屋里吃着,似乎在说:你蒸过了么,小牛牛都化了。他还没有发呕,带灯却胃里翻腾,喉咙里咯儿咯儿地响。

竹子把杨二猫带到综治办里坐了,沏上茶,说:一定要漂亮的,带灯主任吃萝卜都讲究吃长得好看的萝卜!杨二猫说:这没问题,山林里就野雉漂亮!把挂在门口的野雉又取来放到办公桌上。

带灯从马副镇长办公室回来,还一直捂着嘴,杨二猫提了每一只野雉让带灯看野雉的头,看野雉的眼,再扑扇那细细的身子和长翎,长翎闪动着五颜六色,说:山林里除了狐狸,就数野雉灵光啦,它吃花果,喝的是露水,到草地上就跳舞。带灯说:我咋知道这不是药死的?杨二猫说:有枪眼么,你看这毛里的枪眼。给它们下药倒容易,肉就不鲜了,拿枪打却就难了,你刚一端了枪,它们就飞走了。我藏得严严的,但它们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有时放了枪,明明是从半空里掉下来死在那里了,可你去捡,它却扑扑啦啦又飞了,它在欺骗我。你信不信,这五只野雉我在山林里忙活了两天,头一个晌午鞋都跑破了,没打到一只。带灯站起来拿茶杯,她的茶杯里还盛着早上的剩茶,去门口倒了剩茶,回转身了,却说:杨二猫。杨二猫说:在哩。带灯说:这些野雉我不要了。带灯突然这么说,杨二猫就愣住了,连竹子也愣住了。杨二猫说:你说笑哩吧?带灯说:我不要了。杨二猫说:我从镇街上过来,一路上都有人拦住要买哩。带灯说:我不要了。杨二猫就急起来,说:你是镇干部哩,你说话不算话?!带灯还是坚决不要了,让竹子送杨二猫拿上野雉这就离开,并且要求:不许再卖给镇政府大院里的任何人。

竹子送走了杨二猫,到底不明白带灯是怎么啦。带灯没有给竹子说马副镇长吃胎儿的事,只说:我听他那样说着野雉,就后悔让他去猎杀了。野雉是山间的生灵,咱也整天在山里走村串寨的,灵魂应该是一样的啊。竹子看着带灯把话说完,竟然一声不吭了。带灯说:我是不是又小资了?竹子说:你说得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带灯说:我以后是再不吃野雉了,啥野味都不吃啦。竹子说:你能忌口?带灯说:你监督我。竹子说:那我也忌口呀!

陈小岔

没过几天,县交通局来人检查石桥后村的村道硬化进展情况,镇政府的人就陪着到白仁宝小舅子的新饭店去吃饭。白仁宝提名叫响地说能吃五六种野味哩,带灯就没去,竹子也没去。她们到镇街上吃饺子。吃了饺子,坐着说了半天话,又到醪糟摊子上喝醪糟。

书记镇长他们吃过了野味,一回到镇政府大院,房门许老汉就给书记说:书记,我又犯错误了,没看住门。书记说:啥事?许老汉说:你看么,你看么!他举了一条胳膊,袖子成了两片布吊着。书记说:我问你事,说事!许老汉这才说上槽村的陈小岔又来捣乱了。他没留神这陈小岔进了大院,他就和陈小岔撕缠,但他撕缠不过陈小岔,陈小岔拿着被就睡在书记办公室门口耍死狗了。大家到书记办公室门口一看,果真陈小岔睡在那里,竟然还寻了一页砖做了枕头。白仁宝和侯干事就叫喊着陈小岔你起来,陈小岔不起来。白仁宝踢了三脚,陈小岔翻了个身又趴在地上,侯干事便趁势拽出被子扔出了大门外,五六个人就来拉陈小岔。陈小岔趴在地上咋拉都拉不动,大家说:抬!抬着出了大门,放在巷子里了还是那个蛤蟆状。

陈小岔来镇政府耍死狗已经是几次了。他是因为上槽村修路时占了他的林坡,当时也赔偿了,但后来的路面宽了一尺,他嫌赔偿得少,和村长闹。村长不理,他十几天都拿了八磅锤去砸路沿,把那段路沿全砸坏了。村长去挡,他和村长撕着打,村长的本家人多,他吃了亏,就把鼻血抹得满脸是红,又把自己裤腿扯烂来派出所鸣冤叫屈。派出所当然得接这案子,经调查取证,本应拘留陈小岔十天,但派出所怕他寻死觅活,训了话让找镇政府。镇政府当然由综治办接待处理,带灯和竹子到上槽村调解,让各家都掏五元钱,一共五百元付给陈小岔。村长还埋怨镇政府是弱蛋,可陈小岔仍不同意,说要两千元。当然两千元是不能给的,陈小岔就隔七差八地来镇政府闹。书记和镇长给带灯的原则是:能坚持五百元就坚持,如果坚持不住,镇政府可以从救急款里拿些补上,尽快结束这件事。于是综治办同意付到八百元,陈小岔说不行,综治办又同意付到一千元,陈小岔还是不行。竹子就先躁了,说一分也不给增加了,耗着吧。陈小岔说:那咱就耗!耗过了一星期,又耗过十天,带灯和竹子偏不在办公室待,陈小岔再来就直接寻书记或镇长。门房许老汉一看见他就关门,他便坐在大门外,干吃两包方便面,一坐一天,这次竟然背了被子来睡啦。

带灯和竹子从镇街回来,陈小岔已经被撵走了。竹子说:书记肯定得怪罪咱了!带灯说:怪罪咱什么?门房许老汉又该倒霉了。竹子说:那咱们咋办?带灯说:逛山去!

两人没有再多休息,把高跟鞋换了,出来逛莽山坡。在坡上,顺着枯草裸树间的小路往上爬,说这是咱拽着绳子上来的,到了梁上,回头手一扬,说把绳子甩下去,就看着路弯弯曲曲直到了坡沟。天上的云很多,太阳从这片云里出来了又钻进那片云里,她们就躺在那里,感受着一层阴影呼呼呼地铺了过来,随之又呼呼呼地被揭了去。有麻雀在群飞。喜鹊飞起来是成双成对,飞过她们上空了,经常有粪便落下,粪便是不会落在她们身上的,果然没有落在身上。大口大口地吸那苦艾的气味吧。

但是,也就在这时候,带灯和镇长吵了一架。

镇长是突然间打来了电话,问带灯你在哪儿?带灯说:在山上。镇长说:在山上?带灯说:在山上拾云哩!你掏两元钱,给你也拾一朵?她给镇长说笑话,镇长却发了火,说:陈小岔又来镇政府闹哩,你不在,竹子不在,竟然跑去逛山?!带灯说:让他闹吧,我们这是故意耗着。镇长说:耗谁呀,我耗得住吗?你们赶快回来接待陈小岔,我已经答应他了一千五百元。带灯说:你怎么能答应他一千五百元,这不是把综治办卖了吗?镇长说:我担心再这么耗下去,陈小岔少不了要到县上闹到市上闹,他真出了樱镇上访,责任就是综治办的!带灯说:要算责任那也是派出所的,派出所为什么把难事推给我们?镇长说:事情是现在已端在了你们手里!我可告诉你,如果陈小岔真出了樱镇上访,维稳是一票否决制,季度奖你们就别想一分一厘了!带灯说:给一千五百元就一千五百元吧,我也要提醒你,陈小岔不是省油灯,给他一千五百元,或许得了利,以后还会再来闹,而且别的人也都看样。这些年上访的多,都是你们当领导的要么不处理要么就纵容!镇长说:以后他怎样再说以后的事,现在赶快回来给上一千五百元,写个再不上访闹事的保证书,让我和书记清静清静。带灯说:噢,让你们当领导的清静?镇长说:这不是领导的事,是社会的事,是国家的事!带灯说:国家?是国家头脑清晰、手足精干但腹腔里有病了,让我们装鳖打鼓地揉搓?!镇长嗒地把电话挂断了。

镇长请吃

和镇长吵了一架,带灯只说镇长反感了她,没想处理完了陈小岔的事,镇长却请带灯在镇街上吃牛肉汤烩饼,优质的,还多加了一份肉。

镇长说:我还担心你不吃请哩。带灯说:你们当领导的惯用恩威并施,可我小干部,贱呀。镇长就笑了,说:那天我挂断电话,你生气啦?带灯说:现在还气哩!镇长说:你真的不该说那样的话,说到我这儿是一股风,说到书记那儿就是事了。带灯说:我背着鼓寻捶呀?!镇长说:还是姐对我亲。带灯说:你以为我还真把自己当姐了?镇长说:就是姐!带灯说:那就再买一碗,给竹子带回去!镇长说:行呀。瞧我这镇长当的,部下不给我贿赂倒是我得贿赂部下了。

镇长真的又买了一碗牛肉汤烩饼。

给元天亮的信

我咋听不见你一点动静?牛在田野耕耘不忘欢叫一声,因为旁边有心痛它的眼睛,在肥美的草地上不忘呼啸尾巴,因为有人为它高兴。

我是不是苛刻了呢,这你要原谅。你已经是,是我牧羊路过的一棵大树,虽然我抵达的是低矮的草地,可我的心在大树上。我放牧着羔羊你放牧着我的幻想。

我在坡上拾地软了,晒干后给你寄。城里肯定吃不到这鲜物儿,你可以包包子,做馄饨,就回到你梦牵魂绕的故乡了。真是奇怪,它们好像都知道这是要给你的,草丛里常常聚那么一小堆,厚实得如同木耳,比木耳还乍楞着角。其实它们一直在聆听着我的脚步,只是没自告奋勇地叫出声。顺便拽些拳芽、岗岗苔、菟儿丝,再挖两棵酸枣树回来,栽到镇政府大院里,将来嫁接大枣。我很爱这些东西,像随着我来到世上的小亲戚,每年的春上都去看看,想的是它的气味。拳菜又叫拳头菜,这你知道,样子像拳头破地冲天,看似凶猛的,但又叫踢屁股菜,就是说你拆下后一定要在它跟前的土上踢一下,带点所谓的娘家土做个告别,否则它们伤心流泪老死。那岗岗苔是一年里最早的水果,新鲜馋人,吃后齿清舌爽直达脑门。地软是有时限的,显得太贵气了,清晨带了露水去拾,太阳一出来它就慢慢收缩着要消失。地软是土地开出的黑色的花朵,是土地在雨夜里成形的梦。有人拾起它了,它感谢,没人看见它了它也舒坦,自己躺在茅草里吃风屙沫。它不像拳头菜没人收采了恨得把自己长成鸡爪子,岗岗苔也一样,没人吃把自己长成一身的刺。我真的有些疑惑了,坚硬的土地,怎么这鲜物儿叫地软呢?土地其实是软的,人心也其实是软的!啊今天我是给你拾的,手千万不敢激动呀,把地软弄破了,也千万不让太阳那么早出来,那它会遁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