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村都有老伙计

带灯把牛肉汤烩饼给了竹子,也交给了竹子一张全樱镇各个村寨的名称和每一个村寨里都有一两个人名的表册。竹子还开玩笑说:我现在是《林海雪原》里的栾平,有了土匪联络图了!表册上的人名有的是支书或村长,更多的却是一些妇女。带灯说:这些妇女都是我的老伙计。老伙计是樱镇男人之间的称呼,带灯却把她觉得友好的村寨里的妇女也称老伙计。竹子说:听说咱们的书记镇长村村寨寨里都有丈母娘,你倒是有老伙计?带灯说:别糟践咱们领导,他们是一心想在仕途上进步的人,不会在生活作风上贪小事而乱大谋的。你把这表册装好,什么时候到任何村寨去,就找她们了解情况,也能管你吃喝。但不要过夜。竹子说:没有好铺盖?带灯说:有虱子哩!一说到虱子,竹子浑身就觉得不舒服,说她这几天老是脊背痒,让带灯撩了衣服看是有了虱子还是出了疹子。带灯看了,是有了一片疹子,说:没事,几时带你到陈大夫那儿买些药膏去。又说:脸黑黑的,身上倒这么白,你给我小心着,惹上虱子了我就不要你在综治办了!竹子却咯咯地笑。带灯说:你笑啥哩?竹子说:我想起《红楼梦》里的石狮子了。焦大说贾府只有门口的两个狮子是干净的,那樱镇就你和我没虱子!

带灯给竹子讲她的老伙计,特别讲了四个人,一个是东岔沟村的六斤,一个是红堡子村的刘慧芹,一个是南河村的陈艾娃,一个是镇西街村的李存存。她们是老伙计中的铁伙计。

东岔沟村的六斤又粗又黑,说话直,敢承头,以前还是生产队建制时当过几年妇女队长。但六斤不生育,村里人叫是男人婆。该村支书嘴能说,能讲一上午话不打绊子,但太贪,吃肉不吐骨头,把村里架电线收的钱自己花掉,把计生罚款花掉,带灯曾让他代领过村里三户特困户的救济面粉,他也放在自己家里吃了。他把村公章揣在怀里,谁要盖章先和他去地里帮着干活,再交十元八元。群众意见大。而镇政府经济发展办公室的陆主任却和他走得近,陆主任是镇街石桥后村人,家里的腊肉、熏肠、豆豉、卤笋,还有苞谷酒,都是他给拿的,所以村支书改选时还是让他当支书。选举那天,陆主任和带灯就坐了书记的车去主持,只有十几个党员参加,带灯在门口招呼着党员到齐了没有,自己没上主席台。也就在这时候,有人开拖拉机从门前经过,说镇政府的车挡道了,需要挪车,带灯就喊司机。司机正拿了选票要念,带灯让去挪车,她接替了念。谁知陆主任和司机私下里串通好了要把票多念给他们意中的人。而带灯不知道,她按原票念了,当然老支书没再选上,选上的就是六斤。陆主任遗憾选瞎了,但也没法,只是骂司机。司机又恨邻村那个开拖拉机的,和落选的支书去衅事泄愤,见人家八亩地里种了南瓜,便装了一包麝香绕地转了几圈,南瓜花就全落了。事后六斤也知道了这事,从此和带灯成了铁伙计。

红堡子村的刘慧芹曾是副村长,也是为选举出了事,但她选举不像六斤是得益者,一选举完自己在村里就没法子待了。选举时,一计生专干让刘慧芹在念票时多念他,偏有一村民出来上厕所,见到他们耳语,后来就在选民中求证据,果然是那计生专干只有一百九十八人选他,选票却成了二百三十一张,就上告。上告的事最害怕有人盯着告,那就像被鳖嘴咬住了,天上不打雷,鳖不松口。这次选举就作废了,重新选,原选举委员会的人全受处分。刘慧芹性情软,做姑娘的时候和邻村一男的处对象,怀了孕做掉要退婚,男方去她家,她藏到焙烟叶的土房里。她妈说不知她去了哪里,男方就在大门口哭他的孩子,她妈赶紧把她叫出来。结婚那天由于到女方家吃饭时要给五元开口钱,而帮厨人把五元钱换成了一毛钱。男方骂一路到家就换穿个烂袄,然后又给一群孩子发水果糖让喊新媳妇:一毛钱,一毛钱!被羞辱的刘慧芹喝过农药,被救活又上过吊,也没上吊成。生个女孩在十一月,她靠住床头把一桶冷水从头浇下,还是没死成。后来就是能吃苦,干活踏实,在村里当了副村长。选举出事后,她带儿子到镇街上学,自己办了个杂货店。办杂货店镇街上的闲人也欺负她,她独自在店里坐着,有人往她怀里扔一百元,她把一百元又扔回去,那人又扔一枚戒指,她把戒指也扔回去,那人就躁了,给店口门挂一双破鞋。挂破鞋的那天,正好被带灯撞见,问了情况,将那男的收拾了一顿,刘慧芹感激她,就成了铁伙计。红堡子村的情况全是刘慧芹给带灯讲,刘慧芹每次回红堡子村取米面柴禾或者收麦种苞谷,问带灯:去呀不?带灯说:去。带灯就跟了去。刘慧芹要让带灯做她孩子的干妈,带灯自己没孩子,没有应允,但红堡子村没人再欺负她,镇街上也没人再欺负她。她会做一种蒸饭,米里下绿豆,又煮土豆,吃着特别香,一做下蒸饭了就喊着带灯来吃。

南河村的陈艾娃人长得银盆大脸的,很体面,但男人酗酒,在外边一喝酒回来就打她,十天能打三次。她跑到山上寻葫芦豹蜂,想捅蜂窝让蜂蜇死,她姐满山喊声,救了她。从那日起她住到了她姐家,住到大年三十的晚上,操心家里的孩子,连夜回来给孩子蒸馍包饺子,蒸好包好又走了。丈夫有一年喝多了从崖上踏空了脚,窝在水沟里死了,她不再挨打,日子倒慢慢宽展起来。带灯是为了调解南河村的王随风而在村里认识了陈艾娃。王随风是老上访户,在村里没人缘,也让带灯吃尽了苦头。但陈艾娃肯和王随风交往,说王随风的不是,也说王随风的好话,带灯倒觉得陈艾娃心慈,每次到南河村就先到陈艾娃家,两人以后无话不谈,她总是说话要先张口半天了才说出来。

镇东街村的李存存能说许多元天亮小时候的事,因为她父亲和元天亮是姨表亲。李存存嫁给了乔天牛,乔天牛就是换布拉布的小妹夫乔虎的兄弟,常年都和乔虎跟着换布拉布厮混。乔天牛会拳脚,也会用鸡皮包裹了药丸子去炸狐狸。但乔天牛在家里老打李存存,嫌李存存不给他生男娃,怀上一个去检查是女娃就让打掉,再怀上一个检查了是女娃又让打掉。他拿拳头在李存存头上犁,说:你连个男娃都生不下来,给你吃毛栗子!李存存的头上满是疙瘩。那一年她男人再去放药丸炸狐狸,狐狸报复,把药丸轻轻叼了又放回到她家猪圈,结果把猪炸死。村里人说你没有男娃就是杀生太多的缘故,她男人就不再炸狐狸,去大矿区赌博。因为在赌场上做老千,被人挑了一条脚后筋,从此蔫下来,乔虎再去换布拉布家帮忙生意,也不领他了,日子就败落不堪。带灯给她家办过低保,又去送过几次救济面粉,李存存感激着镇政府,和带灯成了铁伙计。

蜘蛛

综治办的房屋离院墙近,那里又有一棵杨树,杨树和院墙的瓦棱间长年都挂着一张蜘蛛网。只要一起风,杨树就响,那个会计老说:鬼拍手。带灯不这么认为,没事的时候就吃着一支纸烟,在杨树的响声中看那蜘蛛网如何地摇曳,但从来没破过。

这一天,因为元天亮复信谢绝了寄地软,这让带灯多少有些失落,点了一支纸烟吃着,又在那里看蜘蛛网,却突然看到网上有了一只蜘蛛。这蜘蛛不是以前那只黑蜘蛛,它身子有些褐红,背上还有白色的图案,图案竟然像是一张人脸。带灯先是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蜘蛛,蜘蛛背上怎么会有人脸的图案呢?她本来要叫唤竹子来看的,但她没有叫唤竹子,再仔细看那蜘蛛时就已经不害怕了,反倒觉得这是不是元天亮传来的信息呢?她将一支纸烟点着插在地上,她说:如果真是元天亮来看我,这纸烟的烟就端端往上长吧,而人面蜘蛛就爬到树上去吧。果然烟一条线抽到空中,蜘蛛也顺着树爬到枝叶里不见了。带灯好是激动,就总结着元天亮为什么会谢绝呢,这都是自己的错,寄东西就寄东西么,给人家事先说什么呢?!

她说:或许我认为的好东西并不算有价值的,他真的什么都不需要。

她说:而我需要呀,是我心意需要表达。

于是,带灯想到了茵陈,书记和镇长好多次提说过元天亮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寄点茵陈是最适宜的,茵陈即便寄去不熬汤药,也不揉到面粉里蒸馍擀面条,还可以泡着喝,再忙,像喝茶一样泡着喝,并不碍事么。

茵陈

带灯守住了人面蜘蛛的秘密,把已经晾干的地软交给了伙房的刘婶后,她带竹子去了陈大夫的广仁堂。

镇街上除了镇卫生院和县药材公司办的药铺,还有两个私人诊所。一个是张膏药的膏药所,一个是陈大夫的广仁堂。膏药所其实在镇街上连一间门面都没有,电线杆上有贴的广告,寻到石桥后村,也只是在门口的土墙上用墨写着专治烧伤四个字。他头痛脑热都不会治,就会配烧伤膏药,烧伤膏药确实疗效不错。带灯曾向他请教,想学学,好在下乡时帮山里人治疗。张膏药说:咱俩换换,你让我当主任,吃香的喝辣的,我把方子授你。而广仁堂的陈大夫人就和善,但是个跛子,一直还单身着。据说他年轻时追求过一个女子,被那女子的相好打断了腿。这些带灯从来不问,陈大夫也就待带灯友好,一去他就沏茶,还从腰里取了钥匙开立柜,拿出点心让吃。带灯不吃,说:你告诉我些偏方。陈大夫就把一些偏方教了她,反复叮咛不得外传。带灯在下乡时试着给人看病,开了药方又拿不准的,常让陈大夫把关。把一次关,带灯会给他五元钱。

带灯带了竹子到了广仁堂,陈大夫正送客人,他是左腿跛,走路屁股得蹶着,送的客人也是个跛子,右脚跛,走路身子却往前戳。一个说:你走啊!一个说:走啊!一前一后蹶着戳着。带灯给陈大夫下达了一个任务:广仁堂每年要采集好多茵陈的,现在正是采集的时候,你给我弄上十斤,要快,要质量最好。陈大夫说:你就能命令我!却让给镇党委书记捎带三包中药去。带灯说:书记身体好好的捎什么药?陈大夫说:书记便秘的厉害哩。带灯说:这我不捎,领导最烦别人知道自己私事,尤其是病。陈大夫说:那为啥?带灯说:中央首长的身体是国家一级机密哩,知道不?陈大夫说:那马副镇长整天嚷嚷着他的病哩。带灯说:他上不去了,也不想再上了么。陈大夫说:你是说书记能上去?带灯说:肯定呀,今年不上也挨不过明年。陈大夫说:镇政府的人认识一个走了,认识一个走了,换得太快了么!带灯说:我一直在!陈大夫说:你解决不了隔壁的房子么。带灯说:你不给我说呀!陈大夫就说他一直想扩大广仁堂,隔壁郑二旦的两间门面要价高,如果能给郑二旦批个五间房的宅基,郑二旦就可以让出这两间门面,而两任镇领导都答应要批宅基的,可快要批呀人就调走了。陈大夫说:你能不能批?带灯说:这我不行。陈大夫说:你只会给我下命令哩,就是办不了事,十斤茵陈得用百十斤鲜茵陈晒的,这咋采呀,到哪采呀?!带灯说:反正我要十斤!从怀里掏了十元钱,不递在陈大夫手里,却扔在了地上,说:你就是爱个钱!

陈大夫拾了钱,去里屋压在了炕席下。竹子在问带灯:茵陈是做啥用的?带灯说:疏肝利尿,保脾温肾。竹子说:你给你弄呀?带灯说:到门口看看去!

竹子到门口,那个疯子刚从门前走过,蓬头垢面,步如雀跃,竹子说:哎,还撵鬼呀?!疯子没理她。广仁堂的门口只是那一对石雕,这石雕是石狮上各坐着石人,一个人捂着耳朵,一个人捂着嘴巴。樱镇的老户人家都有这种石雕,叫做“天聋地哑”。竹子说:噢,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说的不要说!

带灯是从来没有话不能给竹子说的,但这次她偏不给竹子说。竹子也就不再问关于茵陈的事,却说:书记真的要上呀?!

书记是个政治家

这一届的镇党委书记,以前是县长的秘书,分配到樱镇工作后,樱镇明显有了变化,尤其是镇干部的工作作风。

每天早晨,白毛狗要在院子里叫两声。白毛狗是被书记踢了一脚叫的,后来,白毛狗一看见书记出现在了院子,它就叫。白毛狗一叫,肯定是书记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里办公了,白仁宝就到各办公室查看谁到了谁没有到,搞得大家都很紧张,没有人再敢睡懒觉。

经发办的陆主任说:我跟过几任书记,这任书记是个工作狂!

但带灯发现,书记在下午就不在大院里了。她问过书记的司机,司机说每个下午书记便回县城,因为晚上都有应酬,但天不明肯定又赶回镇上的。带灯说:这辛苦的。司机说:他是一上车就睡,睡着了就放屁,但从不让开车窗。

后来大家知道了书记的生活规律,就有人说书记的家在县城,老婆长年有病,是回去照顾老婆的。马副镇长却说漏过嘴,说书记并不多在他家待,他是回县城或市里去见人呀,请客吃饭呀,为自己升迁谋门路哩。带灯以这话问过镇长,镇长说:走仕途么,谁不求进步?!带灯说:哦,那这话是真的?镇长说:咱这书记是有水平的书记,跟他搭班子这么久,我也是明白了什么是政治家。带灯说:乡镇干部还有政治家?镇长说:中国有多少大领导不是从乡镇干部一步步干上去的,咱樱镇既然有你这样的小资呀,怎么能没有政治家?!带灯就好奇了,她以前读报,常看到北京城里有对去世的大人物的评价,有的说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社会活动家,有的却仅仅是无产阶级革命家、军事家,不明白怎么没有说是政治家。她说:啊,什么才是政治家呢?镇长说:政治家就是在大事上要谋划、要琢磨,会谋划、会琢磨,也能谋划成、琢磨成。书记跑动上边,自然他要考虑他个人的升迁,但个人的升迁也和政绩是紧紧连在一起的。修村水泥路就是他要来的钱,扩建咱镇烟叶收购站也是他要来的钱,镇政府的大门楼,卫生院那新盖的一排房,小学里的一批桌椅板凳,都是他以自己的关系要的钱。你知道不,他更有大的举动呀,借助元天亮的力量要给咱镇上拉些商家进来投资啊!带灯说:啊啊,他还打元天亮的牌?!镇长说:樱镇有这么个近水楼台么,以前的书记就是没得上个月,他们想不到,也没气派去做么。

带灯半信半疑。

樱镇真的要建大工厂

但是,樱镇不久就公开了有大工厂要落户的消息。而且已经算好了一笔账:大工厂建到了樱镇,一年光给镇上交纳税金一千多万,这一千多万多得怎么花呀?还有,大工厂需要大量的工人,樱镇人就用不着去大矿区打工了,用不着去市里省城讨生活了,还可以吸引别的地方的人都来樱镇,谁能说樱镇不就像大矿区一样繁华呢?白仁宝说:比大矿区繁华!他伸出大拇指说大工厂是大拇指,又伸出小拇指说大矿区是小拇指,就在小拇指上呸地唾一口。

当年元老海带着人阻止高速路修进樱镇,是为樱镇保全了风水,出了个元天亮,可也让樱镇沦落到了秦岭里第一穷镇。但樱镇要富裕引进大工厂,而大工厂的引进是镇党委书记找到了元天亮,元天亮动用了他的人脉和权力资源而促成的,元天亮又回报了樱镇。

铁匠铺的朱先文除了打铁外,地里的农活不敢耽搁。他在坡地上垄好了红薯窝子,就开始起那育成的红薯苗子要去栽。曹老八背着手从地边经过,朱先文说:八叔忙啥哩?曹老八说:不忙啥,等着呀!朱先文说:等着?曹老八说:等着大工厂建成么!听说大工厂建成后,镇街上每家都有一个工人名额,我还寻思是我去呢还是你婶去?一亩地的红薯能赚几个钱?!

镇西街村的党支部开会,会就在元黑眼家的厅屋里开,研究着镇西街村怎样在新形势下大有作为的事。村里十七个党员,元家人九个。元黑眼已经是八个年头的支书了,五年来再不发展党员,他说他只要想当支书,支书就能一直当下去。现在,党员们在厅屋里开会,他坐在炕上抽水烟。党员们热烈地谈论建大工厂时如果征地,镇西街村的地价应该是多少,如果拆迁房屋,趁早就应多建些,比如把柴草房盖成两屋,坍了的牛圈恢复起来,用水泥预制板棚顶。再还有,镇东街换布拉布他们早就嚷嚷他们是搞建筑材料的有优势承包一些工程,那么,咱们就得早早做准备抢活干。元黑眼把水烟袋在炕沿板上咚地一敲,说:他们凭什么就能多揽到活?元天亮是西街村的,没有元天亮哪有大工厂,他镇政府又不是瞎了眼?!

樱镇人正热火着大工厂,王后生却泼凉水。王后生叼着纸烟到镇中街的饺子店里来,问:饺子是啥馅?店主说:茴香馅。王后生问:多少钱一斤?店主说:十元钱。王后生没有说要买饺子吃,就出去。过了一会儿,王后生又进来,问:饺子是啥馅的?店主说:茴香馅。王后生问:多少钱一斤?店主说:十元钱。王后生还是没有说要买饺子吃,又出去了。旁边人给店主说:你没看出王后生是想让你给他吃便宜饺子吗?店主说:我知道,我偏不给他吃!旁边人说:给他吃一碗吧,他新闻多,在店里给你招生意。王后生又来了,问:饺子是啥馅?店主说:你坐吧,来一碗吃了你就晓得了。给王后生盛了一碗饺子,王后生果然天上地下地说起来,说到了大工厂,他竟然说出了谁也没有想到的事。他说,樱镇交通这么不便,大工厂为什么能选择建在这里?是这个大工厂生产着蓄电池。蓄电池生产是污染环境的,污染得特别厉害,排出的废水到了地里,地里的庄稼不长,排到河里,河里的鱼就全死。大工厂是在别的地方都不肯接纳了才要落户到樱镇的。

王后生的话说得邪乎,从饺子店传出来后迅速散布。人们就恐慌了,他们自然联系到大矿区出现的那些灾害,比如尘灰终日弥漫,雨从天上下来都是泥点,白衬衣变成了花衬衣;比如许多山头被矿洞掏空,发生坍塌,相继有五个村寨沦陷;比如华阳坪原来辣椒有名,莲菜也有名,远近的人都去采购,现在附尘严重,质量改变,已无人问津了。那么,大矿区那儿还仅是残山剩水空气恶劣,而大工厂建成了,将来樱镇的水要被污染,吃什么,喝什么,吃了喝了会患什么怪病呢,女人还能生娃吗?

镇长当然也听到了这些议论,汇报给了书记,书记勃然大怒,说:这是谁要坏我的好事?!镇长说:最先说这话的是王后生。书记说:把他给我叫来!王后生一来,书记说:你还带着蛇?王后生说:我没蛇了,蛇让派出所剁成泥了。书记说:你没蛇了你还这么毒?!我问你,是不是你在造谣大工厂污染,别的地方没人要了才来的樱镇?王后生说:这我看到一本书,书上说蓄电池生产污染环境。书记说:你知道不知道循环经济?王后生说:我不知道。书记说:我告诉你,大型工厂现在都是循环经济,有什么污染可言?建大工厂是为樱镇造福,也是樱镇今后工作的重中之重,你要敢给我伸腿使绊子,我就要看看你是铁打的腿还是麻秆子?!王后生脸一下子煞白,双手在口袋里掏,掏出一颗水果糖塞在了嘴里。书记还在说:别以为我以前还给你笑脸,就把老虎认作猫了?!王后生说:我没使绊子呀,我只是说说。书记说:说说?说也不行,屙出来的你就得给我吃进去!当场就把翟干事和吴干事喊了来,让带了王后生回去写标语,写宣传大工厂造福于樱镇的横额挂在镇街上,整个镇街挂上六幅。王后生说写横额标语他能写,他字写得好,却问:这笔墨纸钱谁掏?书记说:你说谁掏?!王后生说:这我掏不起。翟干事吴干事说:我们会让你掏得起的!把王后生就带走了。

带灯知道了书记让王后生写横额标语,就给书记说:他家里穷得叮NFDA2响,肯定是掏不起笔墨纸钱的。书记说:这我知道,我偏让他掏,让他长记性的!你和竹子以综治办的名义去买上笔墨纸和横幅用布就去他家吧,但一定得让他写,让他亲自在镇街上挂!带灯和竹子就买了笔墨纸和横幅用布去了王后生家,翟干事和吴干事已经在王后生家搜腾了半天,没有搜腾出钱,正从柜子里装了一麻袋苞谷拿出去要卖。带灯给翟干事吴干事耳语后,翟干事和吴干事就是不给王后生说这笔墨纸和横幅用布是综治办掏的钱,让王后生写了,又亲自到镇街上挂了,说:这一共花了二百二十元,你掏钱吧!王后生说:我没钱,你们卖苞谷吧。翟干事吴干事说:我们给你卖苞谷?你自己去卖!王后生就是不卖,翟干事吴干事说:不卖也行,你在什么地方造的谣,你就到什么地方去辟谣!带了王后生就到了饺子店,店里进来一个人,就说大工厂是循环经济,循环经济是没有污染的。说得多了,口干舌燥,王后生不愿再说了,要求回家,然后就坐在那里发痴发呆,困得张嘴流眼泪。翟干事吴干事同意放他回去,但仍要求他回去的路上见人还得辟谣,王后生竟拿了墨笔在他的衣服后背上写了“大工厂没污染”六个字,笔一扔,说:这可以了吧?!才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书记陪考察队去了省城

不久,从省城来了一批人在樱镇考察。又来了第二批人在樱镇考察。第二批人考察完,书记陪着去了省城,据说可能就要在省城签订建大工厂的有关合约。

樱花开了

樱镇之所以是樱镇,是樱镇的樱树多。清明是转眼间来到樱镇,枯了一个冬季的樱树枝股上,不先长绿叶却就爆了白花。那花一爆就拳头大一疙瘩,无数的拳头大的花疙瘩拥簇在一起,像是挂住了云。不可思议,整个镇街在阴天里粉着亮着天都黑得晚了。

明明是从樱树上往下飘起了花瓣,但你感觉那是从高高的天空里撒下来的,地上落得厚厚一层了,空中到处还是,而树上的花簇疙瘩并没减少,仍在爆绽。竹子就仰头伸舌去接那樱瓣,伙房的刘婶说:那是雪片吗?!在冬天里竹子会这样去接着雪片的,雪片一接到舌尖上就消了,而樱瓣不消,却有甜甜的味道。

一股细风在镇政府大院里盘旋,带灯是看不见那风的,风却旋着樱瓣像绳子一样竖起来,樱瓣显现了风形。带灯说:跟我来,哦,往我房间里来!风并没有旋进综治办的房间里,刚到门槛里就息了,樱瓣软下去铺了一片白色的斑点,像是万千鳞甲。

河堤上

没有逢集,店铺的门面只卸下两页门板,上年纪的人就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家家门口都有着一块石头,已经被磨得明光锃亮,他们或者在怀里捉虱子,或者就一言不发,任凭着孩子们拉着长线放风筝。从东往西的主街其实也是公路,而且是先有了公路后才沿公路两边盖房搭舍形成的新街。于是,过往的车辆放慢了速度,司机连续地按喇叭,石头上的老人就喊:车!车!孩子们紧张躲避,风筝跌落在樱树上和檐前的电线上,使劲拽,拽断了线。有人一边骂着远去的汽车碾着了晒着粮食的席角,一边挑着木桶从中街的那条辘轱把巷往下走,走一个漫坡,去老街上的泉里挑水。老街早已衰败,但樱树更多。

书记陪同着考察队去了省城,而镇长也到县上参加全县第一季度工作总结会议了,主要的领导都不在了镇政府,大院里就清闲下来。一只喜鹊从空中飞过,白毛狗在叫,院墙上挂住了风吹来的一张塑料纸,白毛狗也在叫。

马副镇长把火盆搬到台阶上,用干苞谷信子笼火煮茶。他一年四季的早晨煮茶不误,一铁壶的老茶叶子煮出半杯稠汁了,闭着眼睛喝,说不喝一天头就疼么。白仁宝在门口刷牙,满嘴的白沫,还用脚踢狗,狗就不叫了。已经有几个人提了裤子跑厕所,出来后,说:白主任现在才刷牙呀,不检查上班情况啦?白仁宝说:你以为我是叫明鸡吗?是领导的指示呀!那些人说:那今日转几圈麻将?白仁宝看着马副镇长,说:这咋说呢,反正我不转。马副镇长却说:口寡得很么,狗日的元黑眼也不见送个鳖来!侯干事说:现在鳖不好逮。白仁宝说:别人不好逮,元黑眼能不好逮?前年冬里元老三和人打架,河里都结了冰,元黑眼还不是送来过三只鳖?!侯干事说:我找元黑眼去,吃不上他的猪肉了还吃不上他的鳖?竹子咱俩一块去。竹子没作理,见伙房的刘婶端了一盒酸菜从大门进来,问刘婶早上吃啥饭,刘婶说她到镇街老马家要了些酸菜,早上调了酸菜吃苞谷糁糊汤。竹子嫌老是糊汤,刘婶说:再煮些黄豆和红薯片。竹子说:饭熟了不要叫我,也不要叫带灯主任,她还睡着,我也去睡个回头觉呀!竹子还看了一眼带灯的房间,房间门没开,她就进自己屋里也关了门。

其实带灯早不在房间,已经到河堤上读书多时了。

河堤上当然也有樱树,而更多的是柳树和榆树。柳树和榆树都很粗,枝条远看全绿着,到跟前却并没叶子,一身白花的樱树夹杂其中,就像镇街集市上还都穿着黑棉袄棉裤的人群里有着已换了季的那些年轻女子。那两棵柳树一棵樱树齐簇簇长在一搭,下面是一块长石头,带灯就坐在长石上。左边放着那件蓝布兜,里边装着小镜子、梳子和唇膏,还有一卷卫生纸、清凉油。清凉油能驱走虫子,包括虱子、蟑螂、湿湿虫。右边放着一串三个粽子包,街上老范家常年都卖粽子。她在地上铺一张报纸,鞋脱了,一双脚放上去,读的是元天亮早年出版的一本散文书。

堤下不远处是一片一片菜地,因为都面积微小,又不规矩,像横七竖八地铺了无数张草席。这些地是镇街人各自新创出来的,谁也不指望这些地能长久,种上庄稼或瓜菜了,能收获就收获,一发水这草席地就冲了,也不心疼,水退了依然再创新地。

带灯读书读困了,或者读到深处,心里汪出水来,就趴在长石上远眺莽山,莽山上的云像移动的棉花垛,一会儿遮蔽了盘山路的一个绕儿,一会儿又遮蔽了三个绕儿。她又看到了松云寺的古木,从镇街上空飞去一群鸟,落上去就不见了,再飞去一群鸟,落上去还是不见了。

带灯想,树这么能包容鸟呀,鸟一定是知道吧。

后来,她就收了书,来到一张更小草席的地里,她认得在地里栽西红柿苗的是张膏药的儿媳。张膏药的儿子三年前在大矿区打工时死了,原本那天他感冒了没有下矿井,车工棚里睡觉,但工棚下边甚至附近的那个村子下面都是矿洞,矿洞就塌了,工棚和十几户人家全窝了下去。儿子一死,张膏药和儿媳为一万元的赔偿费闹得翻了脸,儿媳搬出来,借住在老街道的两间旧屋里过活。

带灯认得张膏药的儿媳,张膏药的儿媳也认得带灯,说:西红柿熟了你随便吃。带灯问这块地的西红柿能卖多少钱,那儿媳说卖啥钱哟,值不了二三十元。带灯就说我给你三十元,有空了我就来吃,吃剩下的还归你。那儿媳半信半疑收了钱,说这不好吧,才栽苗哩就收你钱?然后眼里满是羡慕,撩了带灯的衣服直夸好看,是县城买的吗,还摸了她的脸,说脸咋光得像玻璃片子,都是女人,你就这么拽嘛?!

说带灯日子过得拽的,也只是张膏药儿媳。而樱镇的更多人,都喜欢着带灯的漂亮和能干,也都习惯了带灯在河堤上、山坡上读书,读困了还会睡在河堤上的石头上或山坡的草丛里,但他们又都替带灯惋惜:多好的一个女人,哪里工作不了,怎么却到镇政府当个干部呢?

带灯对张膏药儿媳不作解释,对那些惋惜她的人也不做解释,心想:或许我该是个有故事的人,自从二十年前的那场皮虱飞来,这故事就注定了吧。

给元天亮的信

我在山上听林涛澎湃总是起伏和你情感的美妙,这美妙的一时一刻都是生命中独一无二的。看到山后闪来一牛,我突然觉得你是我远古时代土屋木门石灶家的牛郎呢。镇政府的生活常常像天心一泊的阴云时而像怪兽折腾我,时而像墨石压抑我,时而像深潭淹没我,我盼望能耐心地空空地看着它飘成白云或落成细雨。所以更是想念你而怜惜这生命的时刻。我知道我的头顶上有太阳,无论晴朗还是阴沉,而太阳总在。我也知道我能改变些东西,但我改变不了我的心,如同这山上草木四季变化而不变的是石头。你已经像是我上山时的背篓,下田时的镢锹,没有话语,却时刻不离我的手。

今天的上午,我突然地要在河滩里放风筝。镇街上买风筝的都是些孩子,唯独我是大人。卖风筝的说:给你娃子买的?我说:给我买的。他睁着看我,说:你没一百哩?!但我就是要放风筝,因为我又收到了你的信。华丽的风筝飞向尘灰的早春应和了我按捺不住的喜悦,风筝却飞不高就一头扎下。我恨恨地想,带尾巴的东西不离窝,真没出息。这次放出还没等它回头我就使劲往下拉,谁知它反而一蹿上去了。我就知道嘛,这混乱的枯草料峭的地气和如四周环山封闭谁都想探出头往外看看。风筝走着秧歌步优哉游哉地上去了,真的抬起一只腿像孙悟空一样上天了。我明白是我让风筝去给太阳送一个笑脸,顺便看看太阳的天颜,太阳也给了风筝通身的灿烂和温暖。

但是,我的心噌地响了一下,到底还是把风筝收了回来。风筝这时六神无主地飘飘落落,手中的线无奈地躺到地上。落下的风筝我没有捣烂,也没有送给那些孩子,我把它埋葬土里,我想,它会长成一地芳草。

元斜眼在追打着老伙计的儿子

带灯在午后放过了风筝,到了老街,老街上却有人在翻修旧房子。

屋檐上站着人,地上也站着人。地上的人把苍青的瓦五页并在一起往上撂,屋檐上的人伸手就接住,一点不费力,像在杂耍,嘴里还唱着歌子。后来又把泥浆包往上撂,多沉的泥浆包啊,屋檐上的人还是稳稳接住。但是撂泥浆包的可能身上虱子在咬,手在怀里抓了一下再撂泥浆包,节奏乱了,上边的人没接住,泥浆包掉下来砸得下边的人一头泥。

这些房子不是早不住人吗,怎么又翻修?带灯觉得奇怪,可想了一下就不想了,从辘轱把巷往新街上来。辘轱把巷里一头猪慢慢地走,肚子几乎蹭在地上,并不见有人拿了笊篱跟在后边,猪的尾巴一乍,一堆粪就拉下来。带灯很不满意镇街上的人养了猪让猪散跑,才要喊叫这是谁家的猪,却有一个人迎面跑过来,跑脱了一只鞋,停下来要捡鞋,又没有捡,跑过去了。好像是茨店村老伙计王采采的儿子?定睛再看,跑起来是八字步,真的是王采采的儿子。带灯喊:哎,哎哎!王采采的儿子没应声,连滚带爬翻过一堵院墙,又到了房顶,踏得瓦片一阵响地往东跑掉了。

王采采在做女儿的时候是独女,娘家人都指靠她,也就给她订亲到一梁之隔的石幢洼村。没结婚前,一到农忙,她爹就在梁头上吆喝未来的女婿过来犁地,等会儿还不见人来了,再吆喝:你还要人呀不要?!后来结婚了,丈夫老实也肯下力气,自家的和丈人家的脏活苦活都包了干,却五年后害了病,长年嘴角流涎水,拿个小缸子接着,再也干不了重活。后来她爹死在她的怀里没钱埋,村长仗义,自己亲自坐礼桌想能收二百元的礼钱就办事,谁知山里人都拿点烧纸或一瓶罐头。是带灯给了二百元把她爹草草入了土。王采采的儿子那时还小,待长大了也去了大矿区打工。十天前王采采来镇街赶集市,给带灯提了一罐酱豆,带灯又给她一条旧裤子。王采采当下把裤子往身上套,说裤子太窄又长穿不了,脱下来还给带灯,说:我哪有你的长腿!带灯的鞋都是高跟或半高跟的,带灯要给买一双平底鞋,王采采坚决不要了,说儿子能挣钱了,可能五月端午就回来。

五月端午还早着的,王采采的儿子却现在就已经在了镇街,带灯心里毛毛的,顿时像长出了一片乱草。

王采采的儿子刚刚跑掉,元斜眼也跑进了辘轱把巷,粗声吼:你跑你妈的哩你跑!瞧见了王采采儿子遗下的那只鞋,日地踢了一脚,鞋落进一家厕所的尿窑子里。

元斜眼没去大矿区打工前名气比不上元黑眼,从大矿区打工回来了,一般人就害怕了他。和元斜眼一块去大矿区打工的是两岔口村的杨二猫,杨二猫给人讲,他们在一家公司打工,打了半年工,老板不发工资,讨了十多次讨不来,元斜眼就雇了一辆小车,约他一块要请老板吃饭。老板上了车,车就往山上开,老板问怎么到山上去,元斜眼不吭声。车开到山上僻背处,元斜眼把老板拉下来,老板说:干啥干啥?元斜眼还是不吭声,用绳子就捆了老板。老板还在说:干啥干啥?你们不敢胡来啊!元斜眼从车后箱取了镢头和锨,在地上挖坑,也让杨二猫挖。老板这下软了,爷长爷短地叫,说只要放他回去,立马付工钱,一个再多给五千。他们就把老板又拉下山取了钱,连夜回了樱镇。

元斜眼肯定是在撵打王采采的儿子,带灯问为什么要撵打那小伙,小伙瘦得像个蚂蚱,是能打得过你还是能挨得你打?元斜眼没有理会带灯,只顾骂:你能跑到哪儿去?钻到你妈里了也得把你拉出来!带灯嫌他骂得脏,拧身就走,让元斜眼骂去,没人听见他骂,他骂得再脏也是一股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