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水西门外的莫愁湖,是南京城有名的清幽美妙去处。它本是长江的一部分,由于江水西迁,附近的沙洲连接成为陆地,这里就出现了方圆数百亩的一爿大湖。相传南齐时代的歌妓莫愁,曾经在这里居住过,湖也由此而得名。到了明朝初年,太祖皇帝朱元璋有一次同他的开国元勋——中山靖王徐达赌赛下棋,结果输掉了,于是把莫愁湖赏赐给了徐达。不过,也许由于徐家的产业太多之故,他的后人一直没有特别下工夫加以经营,所以如今除了湖畔的胜棋楼、郁金堂,和湖心小岛上的一座亭子之外,只有满湖的垂柳烟波,掩映于朝霞夕照、风片雨丝之中。然而,正因如此,反而使莫愁湖别具一派清丽脱俗的天然风韵……

六月初八日——也就是马士英悍然自行拟旨之后的第三天,周镳乘坐轿子,匆匆赶到了莫愁湖。他是应吴应箕之邀,前来参加复社社友们的一次小型聚会的。据吴应箕说,这次聚会一来是庆贺北京的光复,二来,还有重要的事宜商谈。到底是什么事宜,吴应箕在请柬中并未说明,不过,周镳却猜到了八九分。因为眼下社里的局面是明摆着的:由于拦街阻留史可法的计划落了空,陈贞慧原先那一套野心勃勃的设想,可以说已经彻底失败。那么,今后到底怎么办?是让社友们毫无作用地继续留在各个衙门里当幕僚,还是按照周镳当初的主张,老老实实回到主持清议上来?这是亟须与社友们集议清楚,并及早确定下来的一项大计。对此,周镳的主张十分明确而且一贯。何况有了前一阵子的教训,他自信在集议当中,必定能够压倒陈贞慧,把社友们重新争取到自己一边来。为了使事情更有把握,他还找到了一个得力的帮手,就是不久前才来到南京、目前正等候皇帝“召对”的湖广巡按黄澍。黄澍为人激烈好名,在复社士子当中颇有声望。这一次他从武昌来,仗着背后有左良玉撑腰,一心打算同马士英之流闹闹别扭。前两天,黄澍以老朋友的身份特意来访周镳,两人谈得十分投契。如果此人今天能够与会,周镳的声势自然更加不同。本来,黄澍已经同意出席,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周镳在家中足足候到巳时,仍旧不见对方前来会合。就连奉派前往催请的黄宗羲,也一去不回。周镳眼见时候不早,怕再拖下去,莫愁湖那边的聚会就要散了,不得已,只好匆匆起身,赶到水西门外来。

现在,周镳已经下了轿子,来到湖边的小码头上。因为今天的聚会约定是在湖心岛的亭子里举行,所以还得摆渡过去。然而不巧,小艇正停泊在对岸。直到周镳的仆人扬着手,一连吆喝了几声,它才缓缓地划过来。

“嗯,我已经派顾子方先走一步,去告知他们,那么总得等我来了,他们才能开席的……”周镳一边注视着逐渐移近的小艇,一边默默地想。然而不久,他就疑惑起来,他发现,除了荡桨的船娘外,那只艇上还坐着两个方巾儒服的文士,其中一个依稀就是顾杲,另一个因为背朝船头坐着,却认不出来。

“子方大抵是来迎我,那么另一个又是谁呢?”当看见顾杲已经向这边扬手招呼,但那个人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连脸也不转过来一下,周镳不禁越加纳闷,“嗯,瞧身形不像是吴次尾,也不像是陈定生,那么……”

“哎,仲老来啦?黄大人呢?还有太冲——怎么不见?”顾杲站起来,迫不及待地问。这当儿,小船已经靠上了码头,他于是一步跨上岸来。

周镳摇摇头,没有答话,却依旧留意着那个分明有点眼熟的背影。也就是到了这时,那个人才慢慢站起身,并且向码头转过了脸。周镳眼皮微微一跳,蓦地认出:原来是不久前才从北京逃回来的翰林院编修方以智。

“哦,是他!原来今日也来了!”周镳恍然想道。还在半月前,他就得知方以智已经回到南京,但一直没有同对方见过面。其间,他也曾委托黄宗羲和顾杲上寒秀斋探访过,却说已经搬走了。到底搬到哪里去,就连李十娘也说不上来。所以,周镳倒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上他。

“嗯,看上去他真是苍老得多了!不过,他跟子方一道过来做什么?莫非特意来迎我不成?”这么一想,周镳不禁严肃起来,立即摆好姿势,准备同对方行礼相见。

然而,出乎意料,方以智虽然已经到了岸上,而且周镳分明就站在近前,他却像压根儿没看见、不认识似的,只管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擦肩而过,然后沿着绿杨掩映的堤岸,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把周镳弄得目瞪口呆,老半天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派茫然。

“仲老,”顾杲凑了过来,低声说,“别管他了,让他自去吧。请,先上船去,晚生再向你说——大家都在那边等着呢!”

周镳疑惑地望了年轻的士子一眼,只好点一点头,伸出手去,在仆人的搀扶下,多少有点费劲地跨到艇上,在舱中坐了下来。

“嗯,方密之——到底怎么了?”待小艇在湖面上划出了几丈之后,周镳终于忍不住,怀疑地问。

“哦,是这样的——”仿佛从某种思虑中被唤醒,顾杲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脖子,有点沮丧地回答,“密之原来已经搬到天界寺去住。这事谁也没告诉,怪不得我们寻他不着。后来,是吴次尾打听到了,所以今日特地去把他邀了来。谁知适才在亭子里,张尔公说起,近日从北边逃回来的官员不少,据好几个人指证,说方密之在北京时曾失节降贼,被伪廷以原职擢用。其时密之尚未来到,朗三便说:‘此事不妙,皆因密之名列复社四公子,久为小人权奸所侧目。如今他做出这等事,闹不好,怕会给小人用作把柄,危倾我社。’众人于密之降贼之事,本来尚在信疑之间,听朗三如此一说,倒担心起来。其时也未见定生有何主意,但等密之一到,他便同着次尾,把密之扯过一边,避开众人谈了老半天,也不知谈了些什么。待到晚生听见先生在这边呼唤,即速驾船相迎时,却见密之也不与众人道别,便匆匆跟着登船。适才,弟也试探过他,其奈他一言不发,是以始终未得其实。”

周镳默默地听着,这才明白过来。其实,在此之前,他也陆陆续续听到一些明朝京官投降“流贼”的消息,其中就包括他那位在翰林院任庶吉士的堂弟——也是复社知名人士的周钟。不过,他同周钟历来不和,近两年更是愈形对立,双方互相攻讦,势成水火。所以周镳对于堂弟的失节,并没有什么切肤之痛。相反,心中还有一种冷然的快意。不过,他却没有想到,方以智也做下了同样的可耻事情。“哼,这叫作自作孽,不可活。既然你们当初贪生怕死,那么今天这杯苦酒,你们就只有自己吞下去!”周镳冷冷地想。于是,他抬起头,望着逐渐移近的湖心亭,开始把心思重新转回到即将来临的聚会上,不打算再理会方以智的事了。

顾杲却显然有点不安,看见周镳不作声,他试探地说:“仲老,瞧密之这模样,降贼之事,只怕并非空穴来风。万一奸人乘机煽惑,危倾我社,该当何以应之才是?”

“各人有各人的账!”周镳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他方密之降贼,我们却没有降贼!有什么可煽惑的?终不成,还能把我们也当流寇逆臣给办了?”

“此言自是正理。”顾杲低着头,显得有点为难,“只是今番降贼的京官不少。方密之而外,听说尚有陈百史、龚孝升、钱与立、吕霖生等,俱曾名列我社。眼下小人得势,气焰正张。只怕同文之狱,‘莫须有’亦可成谳。况且,听说连周介生也……”

像给针扎了一下似的,周镳的脸色蓦地变了。不错,如果顾杲只列举前面那些人,说不定周镳还能平心静气估量一下,但一提及“可恶”的堂弟周钟,他满心积怨顿时又给撩拨起来。“哼,这个顾子方!我还当他平日精明机变,可以做条臂膀。谁知见了真章儿,却畏首畏尾,全不中用!”他愠怒地想,于是把手一挥,粗暴地说:

“这会儿,不是还没见谁个在煽惑么?待煽将起来时,你再操心不迟!”

断然把对方堵回去之后,他就扭过头去,不再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