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距离并不太远,小艇在荡漾着涟漪的碧波中穿行了一会儿,湖心岛就到了。那是一个被绿树和山石装点起来的幽静小岛。当中立着一个四方亭子,建成小轩的式样。一条石子路从岸边的码头蜿蜒伸展过去。时值盛夏,远远一望,赭色的轩窗下莳着数十株美人蕉,正开得如火如荼。那一簇簇、一窠窠朱红、深黄的花朵,在肥满而阔大的绿叶衬托下,迎着晌午的阳光,显得分外鲜丽悦目。不过,令周镳感到意外的是,小码头上此刻空荡荡、静悄悄的,竟然没有一个人在那里迎候。仿佛社友们压根儿不知道他到来似的。这种情形,顾杲也发现了。

“咦,这可是怎么——回事?我明明告诉他们,说仲老到了的呀!”他奇怪地说,同时向两旁转动着脑袋。

周镳没有吭声,等船一靠岸,他就依旧由仆人搀扶着,踏上了码头。

“哎,他们怎么一个都不见了?怎么都不出来?”顾杲愈加惊异而且不安,“不成,待晚生瞧瞧去!”

“不用!”周镳制止说,随即抬起眼睛,从浓眉底下朝亭子那边注视了一下。当猜测不出这种明显的“冷遇”,是出于什么缘故之后,他就一声不响地迈开脚步,径直朝前走去。

的确,以周镳在社内的地位,加上近来他的身体一直欠佳,平日难得出席这种聚会。今天他应允下顾,一来是鉴于社内面临重大决策,二来也是给吴应箕一个面子。然而社友们明知自己到了,却不到码头上来迎接,这就使周镳意外之余,不禁起了疑心:“莫非他们今天请我来,并非要我主持大计?莫非陈定生受了那场挫折,还不死心,为着笼络人心,找回面子,他才串通吴次尾来设宴;又以为我必不会来,才装模作样地给我送帖子,如今我来了,他自必十分为难,因此挑动众人,来个拒不出迎,想把我挡回去?哼,要是这样子,我偏不回去,偏要与会,看你怎么办!”由于藏着这份猜疑,愈是接近亭子,周镳就愈加变得恼怒难忍了。

现在,周镳已经跨进了门槛,映入眼中的景象,使他不由得又是一怔。只见社友们错杂地坐着,既不曾入席饮酒,彼此也没有交谈,相反,仿佛受到某种无形的震撼似的,一个个全都显得痴呆木讷,魂不守舍,有的现出茫然的神色,有的一副凄然欲泪的模样,还有的则用双手抱着头,像是在抵受着什么可怕的痛苦似的。直到周镳在门边站住,顾杲也跟了进来,其中几个才“啊”的一声,匆忙站起身。即使如此,他们仍旧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只零零落落地发出几声简短的招呼,就无言地顿住了。

这种情形,更增加了周镳的疑心。他于是转动着脑袋,在人丛中寻找今天聚会的发起者吴应箕——自然还有陈贞慧。很快地,他就发现了:陈贞慧背朝门口坐着,正同侯方域凑在一起,也不知嘀咕什么;吴应箕则坐在另一个角落里,几个仆人聚在他身边,大约在听候吩咐。直到别的社友都快招呼完了,他们才转过脸来,做出起身相迎的样子。

周镳立即移开视线,“哼,你们不是指望我不进来么?我偏进来了,且看你们还耍什么花招!”这么想着,他径自走向近旁的一张空椅子,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

“仲老知……知道么?郑超宗他、他死了!”静默中,一个呻吟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是梅朗中。

郑超宗,就是复社的扬州地区社长郑元勋。周镳记得,今年四月,迎立新君的争论正激烈的时候,郑元勋还在南京。后来听说他急于回扬州,等不及有结果,便先走了。当时吴应箕、侯方域等一班社友像是还到江边去送行。算起来,那才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现在忽然听说郑元勋死了,倒使周镳心中一愕,不由得转过头去,疑惑地望着梅朗中。

“你说什么?超、超宗他、他死了?”显然大吃一惊的顾杲一步跨了上来,瞪着眼睛追问。

梅朗中点点头,似乎想说得更详细一点,可是,扁了几次嘴巴,泪水却涌上了眼睛。突然,他重重地坐了下去,用袖子掩着脸,哀哀地哭泣起来。其余的人见了,也现出黯然的神色,有的甚至跟着掉下了眼泪。

“哎,你们先别哭呀!告诉我,超宗是怎么死的?在什么时候?”顾杲发急地喊。

“超宗是五月二十五被害的。”侯方域神情悲怆地走近来,同时,举起手中的一叠纸,“这是冒辟疆的信,适才方密之拿来的,兄自己看吧。”

顾杲忙不迭接过,举到眼前,急切地看了一遍,顿时变得面如土色。他接着又从头再看一遍,双手始终在微微发抖。末了,当别人让他把信转递给周镳时,他仿佛全无知觉,只双眼发直地坐了下去。

也就是到了这时,周镳才弄清楚事件发生的经过。

原来,还在总兵高杰率领十余万败兵试图进驻扬州,遭到扬州士民坚决拒绝那阵子,已经回到家中的郑元勋眼见争持下去会出大乱子,于是亲自前往高杰营中,晓以国难当头,应当同舟共济的大义。高杰听了,有所感悟,答应退兵五里,等待答复。不料事后又发生了城中的民军袭杀高兵游骑的事件,双方关系再度紧张。

郑元勋不得已,只好再请前蓟州总督王永吉前往解说。最后与高杰约定:双方各自从严约束部下,避免事态继续扩大。到了五月二十五日,扬州的巡抚和知府召集城中缙绅到城头上去议事,引来大批士民围观。郑元勋出面告诫众人说:“高镇奉旨驻守扬州,不让他进城是没有道理的。日前我曾同高镇约定,入城后应立即安慰父老,秋毫不可有犯,高镇亦已答应。怎么你们又袭杀他的游骑?如不严惩肇事者,只怕会招来不测之祸!”众人不服,竞相列举高兵的种种暴行。郑元勋当即指出,其中有些暴行是杨诚干的,不能都算在高兵的账上。他所说的“杨诚”,是城中的一名营将。此人手下的标兵横行不法,也是事实。谁知众人把“杨诚”误听成“扬城”,顿时愤怒起来,大叫:“姓郑的勾结高贼,所以昧着良心为他辩解。我们如不下手,势必尽被屠灭!”于是一拥而上,刀棒齐下,顿时把郑元勋杀死。郑的仆人殷报因救护主人,也同时被害。据说,主仆二人都被狂怒的士民分了尸。事后家人收拾遗骸,只捡到几片残缺不全的骨头……

周镳慢慢地把信折好。弄清刚才社友们没到码头去迎接自己,并不是故意怠慢或另有居心,他心中的恼怒和猜疑也随之消解了。而且,郑元勋令人震惊的暴死,也使他不能无动于衷。他一边把信件交到吴应箕手中,一边皱着眉毛问:

“那么,兄等打算怎么办?”

“弟拟亲赴扬州,到超宗灵前叩奠,并慰抚其家人。至于今日,弟已命人在此设下灵位,仲老如以为可,就请率弟辈同行奠礼,以表怆悼之忱!”

周镳点点头。虽然,在前年的虎丘大会上,郑元勋为谋夺社内领袖的地位,曾不惜向钱谦益卖身投靠,企图为阮大铖开脱,周镳对他至今仍耿耿于怀,但是,既然人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如此悲惨,冲着这一点,周镳也就决定不再表示异议。

“嗯,那么,就先行礼吧!”他说,随即站了起来。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吴应箕手下的仆人已经把郑元勋的灵位摆设停当。因为事起仓促,一切都只能因陋就简。眼下,是在亭子的北墙上临时贴了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上“亡友郑进士元勋之位”的字样,前面摆上一张小方几,上面供起几样果品。碰巧随身带得有线香,于是也拿来焚上。又用海碗盛了一碗泥土,权充香炉。只是丧服急切问办不到,唯有将就些,临时凑起几条素色的汗巾,让各人缠在头上。然后,以周镳为首,大家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在牌位前行礼、奠酒,祭拜了一番。其中有几个与郑元勋平时交情较深密的,像梅朗中、沈士柱、左国棅等,还止不住情怀凄怆,再一次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