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骢的消息是真实的,马士英的确已经上疏朝廷,推荐阮大铖“谙熟兵机”,是一位“贤能之才”,请求皇帝尽快予以起用。不过,由于又传来了农民军已经被打败,逃出了北京的喜讯,使朝野上下顿时沸腾起来。一连几天,兴奋的朝廷又是到太庙和社稷坛去祭告行礼,又是由弘光皇帝驾临午门城楼,以“露布”颁示四方。接下来,百官又纷纷上疏,有的建议立即派出使臣,到北京去慰劳立下了“不世奇勋”的吴三桂,给他加官晋爵;有的则主张朝廷赶快出师北伐,会同吴三桂夹击农民军,务期一鼓荡平;更有人迫不及待地提出,一定要设法生擒李自成、刘宗敏、牛金星等“贼首”,献俘阙下,以便对这些“恶贯满盈”的强徒施以三千六百刀的活剐酷刑,来祭慰列祖和先帝的在天之灵……这么一弄下来,马士英的那份荐举阮大铖的上疏,就给压住了,直到六月过去了五天,仍旧未见皇帝把疏本发下内阁,让辅臣们斟酌意见。直把阮大铖急得茶饭无心,一天到晚伸长了脖子盼望,连肚皮也差点儿没瘦掉了一圈。

现在,已经到了六月初六。这几天,正轮到马士英在朝房里值宿。他早上起来,梳洗完毕,略略用了一些点心,便离开了寝室,信步走过阁里去。取名为“东阁”的这个内阁大臣们日常办公的处所,位于紫禁城午门内的东南角,环境十分清幽肃穆。从西边那道门走进去,过了一座小牌坊,上首是五间朝南的宽敞平房。堂屋里供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和他的四位得意学生——颜渊、子思、曾参、孟轲的牌位。牌位下面,分左右排列着阁臣们议事用的坐椅和几桌。堂屋两边的四个套间,由每位阁臣各居一间,用以处理政务。在正房的东西两侧,分别是诰敕房和制敕房。那些负责缮写文书的中书舍人们,平日就集中在里面办公。诰敕房上还有小楼,阁里的一应图书典籍,都收藏在那里。

马士英来到阁里,照例先上堂屋向孔子的牌位行过礼。看见时间还早,他就仍旧走到院子里,开始倒背着手,独自散起步来。

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首辅高弘图十天前奉旨到长江沿线处理漕务,尚未回京之外,其余两位次辅——姜曰广和王铎,此刻也还没有露面。只有一两个陪值的中书舍人和仆役的身影,在门旁屋角闪动了一下,又消失不见了。倒是栖宿在枝头树梢的鸟雀,大约忙于准备出巢觅食,正在吱吱喳喳地叫得挺欢。不过,马士英却毫无品赏的兴趣。这倒不光是由于他那份举荐阮大铖的上疏,一直迟迟不见发下来,而是因为前天夜里,本来在这当口上例应回避的阮大铖,终于忍不住,偷偷摸到他家里去,对今后的局势说了一通危言耸听的话,弄得马士英一连两天,都有点心绪不宁。无疑,阮大铖也提出了两条他自认为精明的对策:一是派人赶赴江北,暗中知会高杰、刘泽清等四总镇,让他们想方设法给史可法捣乱,使之左右掣肘,穷于应付,无法顺利部署北伐。而只要史可法不能出师,自然就无法骤建大功,也不易找到太子。二是在朝廷之内,还要尽快把内阁以及吏部抓过来。考虑到高弘图和姜曰广一时不易驱除,那就先攻吏部尚书张慎言和吏部左侍郎吕大器。把这二人收拾掉之后,再回过头来对付高、姜。阮大铖认为,由于兵部已经抓在马士英手里,倘若再把内阁和吏部拿过来,其余便不足为虑了。待到朝中大局已定,再另派一亲信得力的人,替下史可法,那时才出师北伐,便可万无一失。而将来再造中兴的美名也就理所当然地归到马士英的名下,荣华富贵,享受无穷!对于阮大铖的这一番策划,马士英当时没有明确表示态度,事后却一直在反复考虑。无疑,他也觉得,尽管史可法已经被迫离京,督师淮扬,但凭着对方的能力和在朝野中的崇高声望,对自己的地位始终是一个威胁。如果光从打击、禁制史可法着眼,那么阮大铖所建议的两点,确实不失为可行之策。不过,这么做的结果,延误了北伐的战机不必说,还势必会在朝中引起巨大的争斗。闹不好,还会造成分裂和内乱。在目前的情势下,这还是应当尽可能避免的。因为马士英心中明白,从前方报告来看,这一次之所以能获得如此辉煌的胜利,主要还不是吴三桂有多么了不起的本事,而是由于向关外借来了清兵,加上农民军将士在北京大发横财之后,斗志涣散的缘故。另外,据尚未公开的消息说,目前入踞北京的并不是吴三桂,而是清国的摄政王多尔衮。那么,清兵今后的意向如何?局势将会如何发展?这些都还琢磨不透。现在,在江南的新朝廷中,马士英已经成为无可争议的拥戴元勋,并且如愿以偿地回到留都来秉政。为巩固自身的权位计,他就不那么希望再发生激烈的动荡,而倾向于暂时保持相对的稳定了。

“嗯,冲着当初老阮帮过我的大忙,这一份人情债,我无论如何是躲不掉的。那么,就先把他的事办成再说。至于其他,倒不必忙着拿主意!”这么暗自决定了之后,马士英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随即停止了散步,匆匆走回自己的屋子里。

这是一间供做办公和值宿之用的屋子,当中照例用隔扇分开,外间摆设着办公用的案、椅和书架之类,内间则用来安置歇榻和日常的生活用具。为着突出为政清廉的美德,整个布置都以简朴为原则,摒绝一切奢华的摆设。现在,马士英在办公用的翘头书案前坐下来,一边接过仆役奉上来的一杯热茶,一边随手翻阅着昨夜刚刚处置完毕的几件公事。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窗外起了响动,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咳嗽声,和短暂的谈话声,变得越来越频繁。凭着声响,马士英知道姜曰广到了,王铎也到了。不过,他并不打算出去同他们见面。因为一来彼此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没有什么闲话可说;二来,以马士英目前的地位,也自觉没有主动同对方客套的必要。于是,他依旧坐着,继续翻阅公事。渐渐,外面的声响稀疏下去,并且平息了。看来,人们已经各就各位,开始一天的办公。马士英停止了翻阅,把手中的公事归拢了一下,吩咐手下的仆役给制敕房送过去。然后,他把茶杯拿在手里,重新站了起来。

由于向朝廷荐举阮大铖的奏章迟迟不见发下来,现在马士英多少有点心神不定。事实上,前些日子他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行动,就是考虑这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因为阮大铖与一般被革职罢官的“废员”不同,他是一个列入了“逆案”的人。而“逆案”又是已故崇祯皇帝“钦定”的。凭着这一条,东林方面便有足够强硬的理由加以反对;自己这一方,除了解释说当初搞错了,阮大铖是受了冤枉之外,很难拿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偏偏阮大铖其实又并非那么干净,这就使事情变得颇为难办。如果说,在拥立福王的较量中,由于自己祭出了“祖宗家法”这个法宝,从而争取到了大多数官员——甚至包括东林方面某些人的支持,使史可法、姜曰广等人陷于被动和软弱的地位,终于大获全胜的话,那么,面对阮大铖这件难题,顺逆之势就刚好倒过来。闹不好,自己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最明显的迹象是,前两天,当他私下里拿这件事去征询韩赞周时,那位在拥立福王期间,曾经坚决站在自己这边的太监头儿,竟然变得支支吾吾,不置可否。韩赞周如今被正式委任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拥有代皇帝批阅奏章的极大权力。那么,会不会由于他的缘故,使皇帝也感到阮大铖的起用关涉颇大,因而对马士英的上疏来个“留中不发”?要是这样,事情可就更加不好办了。但如果拖下去,阮大铖势必认定自己不肯出力,愈加会像催命鬼似的上门纠缠,把自己闹得一天到晚不得安宁。正是这种左右为难的困扰,把马士英弄得心烦意躁,以至窗外的过道里分明响起了轻而急的脚步声,他都几乎没有觉察到……

然而,他终于站住了,而且迅速地转过身去,向着门口。这时,帘子已经被人掀开,露出了一个明亮的洞隙。接着,典籍官那张红堂堂的胖脸出现了。他手中捧着一个黄缎方匣,后面还跟着一名小太监。马士英不觉心神一振,知道奏章发下来了。但是,由于吃不准其中是否有自己那份上疏,又有点心慌。不过他仍旧定一定神,一声不响地等候着。

典籍官照例双手把方匣子放到马士英的书案上,然后行了一个礼,躬身退了出去。这时候,异常的情形出现了——跟在后面的那个小太监有意站着不动。直到典籍官的脚步声消失了之后,他才转动着脑袋,四下里瞅了瞅,看清屋子里没有别的人,他便走近来,小声对马士英说:“田爷命小的拜上阁老大人,说那件事他已奏明万岁爷。万岁爷说:‘既是当初冤枉定案的,与他开复便了!’田爷请阁老大人即速拟旨呈进,以便批发。”

小太监所说的“田爷”,就是太监田成。此人当初跟着福王逃难南来,算是“从龙”有功。福王当上了皇帝之后,对他也就颇为信用。又由于他在逃难期间,穷得要死,马士英、阮大铖瞅准了机会,很送了他一笔银子,所以此后彼此就拉得很紧。前两日,马士英在韩赞周那里碰了钉子之后,便改走田成的门道,请他在宫里相机配合。如今,听了小太监的传话,马士英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顿时放了下来。他连忙点点头,说:

“替我拜上田公,就说知道了。改日当面再谢他。本阁这便拟旨。”

等小太监走了之后,马士英走到书案前,放下茶杯,动手揭去木匣的封皮,从里面的一叠奏本中,先拣出自己的那份上疏,发现已经被朱笔点了一个记号,他便重新坐下,往椅背上一靠,把上疏展开来,从头到尾又细看了一遍,觉得文从字顺,言简意赅。他略一思索,随即放下奏疏,拿过一张阁票,兴冲冲地掂起那支鸡狼小楷湖笔,在雕着盘花图案的砚台上饱蘸了墨,打算写出批准的意见。然而,心念忽然微微一动,觉得有点不妥,不由得停笔沉吟起来。

无疑,到了明代后期,内阁大学士的地位和权势较之前期,虽然已经大为提高,甚至被人们称为“当朝宰相”。但他们的职能,仍然只限于替皇帝草拟旨文,而无权对各部衙门直接发号施令。按照制度,凡属官员的升降任免事宜,都必须经由吏部去处理执行。而吏部目前掌握在东林派中坚张慎言和吕大器的手里。马士英想起用阮大铖,光是他们那一关就很难通过。唯一的办法只能请出皇帝的权威,硬压下去。本来,甚至连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因为按照内阁办事的惯例,票拟的审定权集中在首辅身上,马士英作为次辅,只能参与意见,而高弘图的想法却不见得会同他一致。不过,事先马士英已经耍了一个花招,他趁高弘图因公务离开了南京,由他代掌内阁的机会,突然奏请起用阮大铖。这样,他就能自行决定票拟的内容。不过,这个办法稳妥是稳妥了,却未免痕迹太露。特别是荐举、票拟都由他一手包揽,将来传扬出去,势必会受到抨击和非议,有损自己的“清名”。这却是马士英所不乐意见到的。“嗯,还是另找一个人来票拟,更顺理成章一些!”他想。可是,找谁呢?在内阁中排名最末的王铎,本来最为合适,但这个人虽然不是东林派,却出奇地胆小怕事,料想不肯冒这个风险。那么就剩下姜曰广。按说,作为目前东林派在朝中的魁首,姜曰广更加不会应允。不过马士英发现,自从自己进入内阁之后,对方倒是摆出一副合作的姿态,遇事也肯商量和通融,看来像是颇有和解之意。“嗯,要不然就找他!如果在这件事上他肯帮忙,以后我也尽量不同他们为难就是!”这么一想,马士英顿时来了精神。于是,他把那份上疏重新折好,装进一个封套里,又叫来一名亲信仆人,当面指示了一番,吩咐马上送到东头边上的屋子去,请姜曰广按照疏中的意向票拟。

当仆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帘之外后,马士英一边倾听着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边伸手把余下的奏章从黄缎匣子里拿出来,心中升起了一种自负的感觉:“哼,凭着拥立今上这份大功,再加上外有听命于我的江北诸镇,内有田成、李永芳一帮子得宠的太监做引线,内阁首辅的交椅迟早都得归我马某人来坐。这一层,满朝文武只怕谁都瞧得清楚。姜居之又不是傻瓜,岂敢不买我这个面子!”这之后,由于自觉首辅应有首辅的渊深涵养和雍容风度,不该、也不必因区区一件事而分心过甚,他于是断然把注意力收回来,低下头,开始全神贯注地处理余下的公事。

然而,没等他审阅完一份奏章,就给再度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先前派去的那个仆人匆匆走了进来,向他双手呈上那份上疏。

“嗯,办妥了吗?”马士英问,目光依然在手头的公事上逗留着——那是湖广巡按黄澍要求入朝召对的奏本。由于黄澍目前正在左良玉那里担任监军,而左良玉的动向,一直是马士英所关注的,所以这份奏本引起了他的兴趣。

仆人摇摇头:“回禀老爷,姜大人不肯具票。”

“你说什么?”马士英蓦地一怔,抬起头来,“他不肯?”

仆人胆怯地点点头。

“那——那他怎么说?”

“禀老爷,小人不敢回话。”

“哼,照直讲来!”

“是。姜、姜大人说,回去上复马大人,敢是疯、疯了吧,没的却来坏人名节!你家大人常说他被人画成了大花脸,我却宁可弃官不做,也不能让人家指着脊梁骂我,唾我!”

马士英瞪大眼睛,愕住了。渐渐地,他那尖长的瘦脸因为羞恼而涨红,随后又变成铁青色。终于,他咬着牙,一声不响地拿过一张阁票,举笔在上面拟出了如下的一行字:

阮大铖是否知兵,着兵部召来,暂复冠带陛见,面陈方略定夺。

写完之后,他把笔一抛,吼叫道:“送进去,马上给我送进去!”然后,他就“哗啦”一声推开椅子,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