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武将目光炯炯,盯着孙思邈道:“还不知孙先生来建康何事?”他的声音低哑浑厚,自有总领千军之意。

徐陵顾盼左右,离题万里,可这武将却是直言无忌,不忘本来的目的。

孙思邈道:“吴将军每次见人入建康的时候都要问问吗?”

那武将道:“当然不是,只不过……”他突然顿声,讶然地望着孙思邈道:“你怎知我姓什么?”

孙思邈观其神色,闻其话语,知道自己推测不错,微笑道:“想鸿鹄不与燕雀齐飞,良骥难和驽马为伍,能和徐大人并立而不相形见绌的武将,陈国实在没有几个。”

徐陵笑道:“孙先生过奖了。老夫老矣,饭否难能,怎敢和镇前将军相提并论呢?”

那武将却想,徐陵年迈,早不复当年锐气。孙思邈此言看似夸奖徐陵和我,但潜在的意思只怕是说陈国无人了。

他虽这般想,但心中叹息,知道情形真是如此,忍不住问道:“虽说和徐大人相匹的武将不多,但毕竟陈国还有几个,孙先生为何能肯定本将就是吴明彻?”

孙思邈已猜到这人来历,但听他直承名姓,还是蹙了下眉头,微微一惊。

如今三国鼎立,相持不下,只因各有良将坐镇。

江北齐国当以斛律明月为中流砥柱,有段韶、兰陵王辅助;关中周国却以宇文护为权柄,眼下有韦孝宽、梁士彦两将护翼;而江南陈国三将中,眼下以吴明彻最为有名。

当年陈霸先以陈代梁后,虽有作为,但江东王气已衰,陈国更是形势险恶。

当时,陈国的江北有齐国欲投鞭断流,西北有周国、后梁虎视眈眈,就算江南内部,还有湘州王琳、闽州陈宝应等人和陈国为敌。

陈国四面烽火,多亏吴明彻率兵先拒齐国兵侵,再抗周国虎狼之兵,力战王琳,才保陈国日趋稳定。

斛律明月评点天下英雄,提及江南时,曾说了一句:“陈有吴明彻镇前,终不可灭。”

能得斛律明月看重的天下英雄,如今不过是周国的韦孝宽和陈国的吴明彻两人。

孙思邈听吴明彻询问,微笑道:“在下见识鄙陋,但也知陈国有三位将军威震江南,一是以勇猛著称的萧摩诃,一是以兵法见识闻名的淳于量,另外一个当然就是智勇双全的吴明彻将军。”

顿了下,他解释道:“在下已见过萧将军。听闻淳于将军虽有谋略,但不良于行。阁下却是龙行虎步。想威猛能与儒雅并重,又如此心细如发,听弦琴知雅意的,不是吴将军,又是哪个?”

徐陵呵呵笑道:“吴将军是镇国之将,孙先生也是见识广博,都是不差。”

吴明彻得孙思邈赞许,只是淡淡一笑道:“孙先生过誉了。只是孙先生顾盼左右,言论其他,难道来建康的目的不可说吗?”

孙思邈见其性格深沉,喜怒难行于色,倒也佩服,含笑道:“吴将军对在下的目的如此有兴趣,莫非是怕在下有不利陈国的举动?”

殿中微静,徐陵脸色异样,吴明彻只是淡淡笑道:“先生何出此言?本将从未说过这点。”他言语轻淡,但词锋直指孙思邈做贼心虚。

孙思邈缓缓坐了下来,看着身边的牢笼道:“在下只是觉得,若将军不怕,何以在笼外说话?”

吴明彻忍不住脸色微红,徐陵干咳了几声。

无论如何,孙思邈总算救过陈叔宝两次,对陈国非但无过,而且有功。但他才入陈宫,就被关在笼中,吴明彻、徐陵饶是才学兼备,也是解释不通。

沉默良久,吴明彻才道:“这其中只怕有些误会。”

“还请将军详解。”孙思邈道。

吴明彻闭口不言,徐陵一旁岔开话题道:“其实……这次请孙先生入宫,本是太子的意思。孙先生先后救了太子两次,我等很是感激。”

“哦?”孙思邈看着铁笼,微笑不语。言下之意当然就是,你等就是这么感激我的?

可他毕竟不愿多做口舌争辩,只等徐陵解释。

徐陵老脸也有些发热,又咳了几声,看吴明彻始终不语,只能开口道:“太子请先生入宫,本想请先生帮忙做件事情。”

孙思邈倒客气,不看笼子,只看徐陵道:“不知何事呢?”

徐陵也不说话了,殿中又沉寂下来。

孙思邈饶是思绪敏锐,碰到这两个人支支吾吾,话说半截,也实在猜不出下文。他索性也闭口不言,甚至眼睛都闭上了。

笼内笼外一阵沉默,气氛极为尴尬。

吴明彻终于耐不住,开口道:“听闻孙先生当初是在破釜塘底下的宫殿救出了太子,可和太子早在响水集就遇上了?”

见孙思邈只是点头,话不多说,吴明彻又道:“听闻早在这之前,孙先生还和斛律明月交过手?”

“这个消息,不知道吴将军从哪里听说的?”孙思邈缓缓问道。

吴明彻微微一笑:“这个嘛……只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本将只想问问孙先生,是否真有此事?”

孙思邈倒也好脾气,又点了下头。他突然想到昨晚那少女所言,心道原来那少女并非空穴来风,凭自猜测,看陈国如此对我,莫非真的怀疑我的用意?

吴明彻又道:“本将还听说,孙先生消失十三年后复出,才到邺城,就施圣手,一针活两命,轰动齐国,甚至被礼聘入宫医治齐主高纬最宠爱的穆妃。”

孙思邈纠正道:“是四针两命。”

吴明彻笑笑,认为这无关紧要,目光中如同藏着几根针:“先生大才如此,本将也是佩服。可本将听说先生如此才技,又得权贵穆提婆赏识,本可在齐国高官厚禄,予取予求,后来却出人意料地拒绝了赏赐,反被斛律明月下入牢狱?”

孙思邈又点点头,这些大致不差,他懒得多解释什么,心中却在琢磨吴明彻说这些的用意。

吴明彻目光如刀,盯着孙思邈道:“却不知先生为何要拒绝赏赐,为何又被斛律明月关入牢中?”

孙思邈心中微愕,不知道吴明彻是否暗指昆仑一事,更不知他们究竟知道多少,只是道:“或许因为斛律将军也如吴将军一样了……”

吴明彻错愕,不知自己哪点和斛律明月一样。

“因为两位将军一直都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救人就是为了救人,不求什么名利。或许高官厚禄、建功立业对某些人很是紧要,可在一些人眼中,却如过眼烟云。”孙思邈话语平淡,但其中也似藏着一根针。

吴明彻怔住,一时间无言以对。

徐陵赞叹道:“原来孙先生是不贪浮华之人……倒让我等很是惭愧。”

吴明彻打断道:“可斛律明月既然将先生下狱,肯定会重兵把守,如何会让孙先生又轻易地离开邺城?不知道先生能否解释呢?”

他虽未明言,但无疑和昨晚那少女一样的用意,都怀疑孙思邈和斛律明月有了个约定。

有人能从斛律明月手上逃走,本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孙思邈坐在那里许久,才道:“我无法解释。”

吴明彻带分冷然的笑:“真的?”

“可我何必解释?”孙思邈神色亦冷。

吴明彻怔了下,眼中有分怒意。这些年来,他威震江南,位高权重,不但徐陵见到他客客气气,就算陈顼每次问北伐之计,均是极为礼遇。不想,孙思邈竟用这种态度对他说话。

可他终究还是深沉之人,怒意隐去,只是道:“都说孙先生才华横溢,竟猜不出斛律明月的用意,倒未免有些让人失望。”

“我好像不用让将军希望什么?”孙思邈不为所激。

吴明彻见其如此,恼怒中兼有分失望。他本想借这次机会试探孙思邈,进而观察孙思邈的为人,但事到如今,他仍感觉孙思邈这人缥缈难以琢磨,更生警惕。

徐陵一旁目光闪闪,有些老狐狸的味道:“孙先生,其实我等早就想过,斛律明月此举可能是欲擒故纵之计。”

“哦?”孙思邈不置可否。

徐陵又笑了起来,缓和气氛道:“其实我等早知道孙先生的大名。孙先生一生多姿多彩,常人难及,但在调查孙先生底细时,更发现很多趣事……”

顿了下,见孙思邈不问,徐陵只好自己说下去:“孙先生未及弱冠时就已失踪,十三年后复出,虽行医时间不久,但被孙先生救活的、有名有姓的早过百人之多,这还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言下之意就是,未经查证的人数还不知多少。

孙思邈只是说了句:“我倒从未数过。”

他一生的确如此,凭医道救人,只求尽心,倒真不记得救活了多少人命,却不想还有人帮他计算这些事情,好笑中又有些悲哀。

徐陵笑道:“只要先生出手,就从未有失手的时候……”

孙思邈眼中突然闪过分伤感,但转瞬被脸上的沧桑遮掩。徐陵说错了,他失手过一次——只一次,那一次造成他一生的遗憾。

徐陵却像不知,又道:“据我们所知,先生复出后,医术更精,但武功高绝也是常人难想,可先生一生最奇异的地方不是这些。”

他顿了下,突然向吴明彻道:“吴将军可知,大夫治病用药常用什么?”

他突然岔开话题,倒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吴明彻回答干脆:“本将不是大夫。”

徐陵摸了摸胡子微笑道:“不是大夫,很多人也是略知一二的。大夫用药,或是草药,或是金石,还有一种就是用动物身上的……比如说虎骨、熊胆、鹿血等等。”

吴明彻皱眉道:“徐大人要和孙先生讨论医道,以后还有很多时间……”

他态度略有不耐,徐陵不以为然,只是道:“老夫说这些的意思将军很快就会明白,大夫多用这三类入药,但孙先生不同。”

吴明彻暗自皱眉,心道这徐陵毕竟老了,啰啰唆唆地不着主旨。二人前来,本有目的,可扯到日头西落,连目的的影子都没说及。

大夫用药和试探孙思邈有何关系?就算孙思邈能用七八类药,也不过说明他医术高超,还能说明什么?

可他毕竟还知道轻重,知道为官之道,只是道:“不知道有什么不同呢?”

“孙先生只用一类药,就是草药。”徐陵缓缓道。

吴明彻反倒愣住,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才好。

“有人统计,孙先生到目前为止,除用针外,只用草药,从不用动物入药。”

徐陵眼中露出赞赏之意,接着又道:“换句话说,他这一生不但救人无数,未伤及一条人命,甚至连动物都没有伤害过一只。”

吴明彻一时间心绪繁杂,竟不能言。

这在他这个将军看来,当然也是极为不可想象之事。想历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这称号威风煞气,其中却不知包含多少河边魂骨、闺中哀怨。

他吴明彻一生杀人难以尽数,自然难以想象孙思邈这种人的行为。

可这行为,让他忍不住也起了分尊敬之意。

“因此,世人都称孙先生圣手仁心。”徐陵轻叹口气道,“老夫未曾领略过先生的圣手,但知先生事迹后,这个仁心当之无愧。这种人,自然不会对陈国不利的。斛律明月错了……”

他说了一圈,这才回转正题。孙思邈忍不住问:“他错在哪里?”

“他错就错在以为天下人都入他彀,施展欲擒故纵之计,故意放先生走,制造流言出来,就是想借陈国之手除去先生。他这计策,和魏武帝当年假人之手除去祢衡如出一辙。却不知我主本是明君,怎会中他的圈套呢?”

孙思邈嘴角终于浮出分微笑:“贵国君王虽未中圈套,可在下却入囹圄。”

他指的还是铁笼一事,可心中异样,不解徐陵怎么会对他的生平做如此深刻的了解。

这些事情,显然是要花费极大的气力才能够了解。徐陵和他非亲非故,自然不会找人调查他。那如此了解他的人又是哪个?

当然不是那个少女,那少女显然也是听旁人所言。如斯秘密,岂是那韶华少女所能打探出来的?

徐陵突笑,眨了眨眼睛。

那一刻,本是年迈的长者,竟然变得和顽皮的孩童一样。

孙思邈虽阅人无数,见到徐陵返老还童的表情,还是讶异,一时间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就听徐陵神秘道:“孙先生莫急,这说不定还是个好处。”

孙思邈倒是哭笑不得,不知道身入牢笼还有什么好处。他看了眼殿外,见夕阳西落,夜幕又至,眼前这二人却没半分离去之意。他心中暗想,长夜漫漫,只怕眼下虽是宁静,但风雨转瞬就要来了!

看着夕阳没入天际,夜幕降临时,慕容晚晴终于按捺不住,推门而出。

孙思邈竟还没有回来!

她虽不知孙思邈身在囹圄,可心中忐忑难安,知道孙思邈必定又出了事。

她盘算百遍千遍,从李八百想到张裕,从张裕又想到斛律明月的身上,只觉得这些人均有对孙思邈下手的可能,但显然没想到如今孙思邈身在陈国宫城。

她倒不觉得萧摩诃会对孙思邈下手,无论怎么来说,孙思邈总算帮过萧摩诃几次。

终于等不及,趁着夜临之际,慕容晚晴打定主意,去找张季龄问个究竟,确定是否是斛律明月已然对孙思邈下手。

虽知这可能不大,可这毕竟是她唯一可做的事情。

悄然夜行,慕容晚晴到了上次那灵堂之前,知道张季龄就在灵堂对面的房间居住。才要过去,突然透过窗纸见灵堂内有灯燃起。

慕容晚晴微怔,想到张季龄如此情深意重,每晚都要祭拜亡妻亡女,也是个孤单可怜之人。

她一念及此,倒不想急急上前询问,只是望着那窗上的人影,心头蓦地一震。

窗纸上竟现出两道影子。

隔窗而望,当然看不清究竟,只能看到两道影子都是男子的装束。

一个影子不用问,应是张季龄,可另外一个影子却绝对不是张丽华的。

这种时候,会有谁到这里和张季龄见面?

灵堂是极私密的地方,能和张季龄在此交谈的,显然和他关系匪浅。

慕容晚晴心中困惑,却早感觉这个张季龄本身古怪难言。

他一个江南富豪,怎么会做斛律明月的细作?如此富豪,又怎会这般节俭?他虽听斛律明月的吩咐,但言语间,为何对斛律明月无半分恭敬之意?这种时候,他见的男人又会是哪个?

转念之间,抬头突见天边明月淡出,有如遥远的刀光。

慕容晚晴心中一颤,突然想到,难道是他?

他当然就是兰陵王!

斛律明月不早说过,兰陵王已在建康图谋一件事情。这种时候,除了兰陵王外,还有谁和张季龄联系?

她心思激荡,本以为那梦中的影子已淡,但蓦地想到“兰陵王”三字时,时光宛若回到三年前。

慕容晚晴再也忍不住,径直冲了过去,就要看个究竟。她太过急切,脚下突踩到一段枯枝,发出嘎巴的一声响。

灵堂灯光突灭,那两道影子消失不见。

慕容晚晴不管许多,就要去推门。房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了,张季龄冷冷地站在她的面前道:“你来做什么?”

他挡住房门,看起来并不想慕容晚晴入内。

慕容晚晴心急之下,亦没什么好脸色,问道:“房中是谁?”

张季龄神色有分异样,缓缓摇头道:“除了我,没有别人。”

“你撒谎!”慕容晚晴心中急躁,闻言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推开了张季龄道。

灵堂内没人。只有香案依旧,上燃檀香,灵堂内香烟缭绕,隐有朦胧。

灵堂本不算大,慕容晚晴一眼就看个明白,心中诧异,方才明明看到两个人,为何现在连另外一人的影子都不见?

慕容晚晴目光稍凝,落在了香案之上,心头不禁一跳。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这香案上本是两块灵牌,可到了现在,竟只剩下了一块。

这本是小事,可在慕容晚晴心目中却感觉极为重要,她立即扭头望向张季龄,喝道:“那一块灵牌呢?另外一个人去了哪里?”

烟雾缭绕,张季龄站在门前,沉默不语,面目突然也变得缥缈起来……

慕容晚晴不知为何,只感觉每次到了这灵堂里面,均有说不出的诡异之意。

此刻更是心口狂跳,她忍不住上前一步,喝道:“你……”

突然心中警醒,她不过是心惊而已,可她早就受过严格的训练,按理说不会如此表现,可她此刻为何心跳得比打鼓都要快。

蓦地,她醒悟到,自己是中了暗算!

慕容晚晴一念及此,心中错愕,不知张季龄为何要对她下手?

慕容晚晴轻叱一声,就要拔剑,可手才触剑柄,就觉得天昏地暗,那心跳的感觉直如擂鼓,将她浑身的血液带到了头顶。

轰的鸣响后,她已向地上倒去。

可倒地那一刹那,她终于发现一人正在梁上冷冷地望着她。她方才心慌意乱,竟忘记了去查看梁上。

那人轻飘飘地落下,如同一片落叶,脸上的狰狞,好像是兰陵王阵前杀敌时戴的面具。

失去知觉的那一刻,慕容晚晴只是在想,他不是兰陵王!

夜暗灯燃,孙思邈舒服地坐在椅子上,突然像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嘴角浮起了笑容。

吴明彻一直观察着他,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孙思邈道:“我只感觉陈国对我其实也不错。”

“哪里不错呢?”徐陵道。

“最少我还坐着,而堂堂中书监和镇前将军却怕我寂寞,站着陪我聊天。”孙思邈回道。

吴明彻实在不解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不由提醒道:“你莫要忘记自己还被困在笼中,而我们却在笼外。”

孙思邈笑笑:“吴将军真以为自己在笼外?”见吴明彻皱眉,孙思邈缓缓道:“这世上笼子有两种,有形的、无形的。我不过是被困在有形的笼子里罢了,迟早会出来。出不来的却是自困在无形囚笼的人。”

吴明彻本想反驳,但细想之下,只感觉其中含意极深,一时间竟然呆了。

徐陵笑道:“孙先生说的不错,你迟早会出来。不过你出来之前,老夫想和你说件事情……”

“徐大人请讲。”

“孙先生不觉得有件事很奇怪?”徐陵措辞许久,这才憋出一句话来。

孙思邈却觉得徐陵简直乱七八糟,不知所谓,实在不解这个当世颜回怎么变成如今的模样?

或许这就是人的悲哀,人总是会变的——变到顽固地不变,徐陵也不例外。

他早看出,这二人来此当然不只是陪他聊天,揭他底细,而是另有目的,可这个目的似乎又让徐陵很难启齿。

终于,孙思邈叹口气道:“我来到建康后,发现每件事都奇怪,不知道徐大人说的是哪件?”

“是你没来建康前。”徐陵道。

见孙思邈又要闭眼,徐陵终道:“孙先生难道不觉得在响水集看到太子很奇怪吗?”

孙思邈精神微振,知道这老头子说到正题了,点点头道:“是有点奇怪,想历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个道理徐大人当然不会不知道。却不知为何让堂堂陈国太子不顾安危,进入齐国之境?”

“不是老夫让太子去的。”这次徐陵倒是解释得干净利索,毫不含糊,“太子是偷偷去的。”他当然知道这责任非轻,不想担当。

孙思邈道:“想徐大人深明事理,若知太子这般作为,定然拦阻……”

看徐陵连连点头,鸡啄米一样地欣喜,孙思邈话题一转:“可听说徐大人还身兼督导太子言行一职,太子出错,徐大人也不能推脱。”

徐陵一张脸像苦瓜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

孙思邈见状,知道自己猜测已近事实,又道:“不过年轻人跳脱任性,很难管教,太子当然也不例外。徐大人虽有失责,但事情显然并非全是徐大人的过错。”

徐陵一颗心被孙思邈说得如同爬山下坡一样起伏跌宕,心有戚戚。见他这般知心,顿起知己之感。

吴明彻一旁却想,这个孙思邈圆滑世故之处胜过徐陵。

孙思邈一直留意徐陵的表情,缓缓又道:“可这些道理大家虽懂,贵国天子当然也晓,但震怒之下,人的行为难以理喻。天子若怒,不但太子受罚,只怕徐大人也逃脱不了干系。”

徐陵长叹一口气,只是摸着胡子,显是默认。

孙思邈终下结论道:“徐大人前来找我,又提及响水集一事,显然是认为在下或许能效微薄之力?可事关重大,又怕在下不知分寸,反倒让徐大人更增责罚?”

徐陵几乎要把胡子揪光了,终究点头道:“常言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今日见到孙先生,才发现先生睿智还过盛名。”

孙思邈笑笑:“徐大人过奖了,但在下不见得能帮上忙的。”

“只要先生肯,一定可以。”徐陵立即道。

“哦?”孙思邈反倒有些不解,不知徐陵为何这么肯定,只是道:“可徐大人若想在下帮忙,总该把太子去响水集的目的说了吧。”

徐陵尴尬一笑,不等开口,一直沉默的吴明彻突然道:“孙先生见多识广,当然听说过传国玉玺?”

他突然岔开了话题,好像无关紧要,徐陵听了,白眉跳了下。

孙思邈也扬扬眉:“好像听过。”

他见二人的表情,立即知道这绝非闲话,而很可能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不知先生对传国玉玺知道多少呢?”吴明彻似想考考孙思邈。

孙思邈沉默片刻才道:“玉玺本是皇帝的印章,皇帝手边一般都有六玺,用途不同。但传国玉玺不是在这六玺之内,相传是始皇帝所造……吴将军说的就是这个吗?”

吴明彻点头道:“孙先生可知传国玉玺用何所造?代表什么意义?”

孙思邈见徐陵紧锁眉头,很是在意的样子,微笑道:“这也和徐大人要找在下有关吗?”

徐陵慎重点头道:“老夫也想听听先生的见解。”

孙思邈心思飞转,知道自己方才推测不差,琢磨着这之间的关系,缓缓道:“传国玉玺本取材和氏之璧……”

见徐陵、吴明彻均在认真倾听,似乎对这个也感兴趣,孙思邈索性详细说道:“和氏璧出现在春秋时期,本楚人卞和所得,不过初得时是块璞玉。卞和将玉先献厉王,工匠认为是石头,厉王大怒,将卞和重罚,砍掉左脚。卞和不死心,武王即位时,再次献玉,仍被工匠认作石头,又被砍了右足。卞和不敢再献,抱玉在荆山下痛哭,被路过的文王见到,文王甚齐,这才命良工剖璞,得其中宝玉。和氏璧这才得见天下。”

这故事徐陵早就知晓,但还是耐性听完。他暗想,初见孙思邈,只觉得这人也和璞玉一样,平淡如石,但久而久之才让人发现,这种人才若为陈国所用,江南幸事。

吴明彻却想,这个孙思邈深不可测,永远没人知道他究竟知道什么,看似侃侃而谈,但极为狡猾,说的不过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不露心意,他究竟是否知道此玉之秘呢?

孙思邈心中在想,故事一同,听者有心,想和氏璧虽美,也需明主赏识,不然反为取祸根源,人何尝不是如此?风遗尘整理校对。

见徐、吴二人并无不耐,孙思邈缓缓又道:“楚威王时,相国昭阳灭越有功,楚王以和氏璧赐之。昭阳得意,宴请宾客在临渊处赏璧,那时有人大呼‘渊中有巨鱼出现’,众人离室去见,回转后发现和氏璧不知所踪。当时留在室中的只有门客张仪一人,因此昭阳怀疑张仪偷走了宝玉,将张仪严加拷打,逼问和氏璧的下落。”

顿了片刻,他略带感喟道:“听闻张仪几乎因此而死,但终究逃走。张仪离楚入魏,再入秦国,凭一腔不平之意奋发向上,竟得秦国拜相。张仪施展连横之术,破六国合纵,瓦解当时势力极大的齐楚联盟,直到后来鼓动秦国攻楚,拘怀王、克郢都,取楚国千里之地,一报当年受辱之仇。世人均说……楚国灭亡,不过是因为这块和氏璧!”

徐陵轻叹一口气,感觉眼角剧烈地跳动,只是想,都说这玉是宝物,可掀起的风浪却不小,只盼这次莫要再兴风作浪。

吴明彻却想,张仪虽因和氏璧受辱,但终能成就功业,可见人若有志,事无不成。

这二人虽同殿称臣,但想法却是迥异。

孙思邈述说故事,却在观察二人的脸色,心道,祸不在玉,而在人心,看他们各有所思的样子,难道这祸乱与和氏璧有关?或者说是与和氏璧做的传国玉玺有关?

心中转念,孙思邈还是将故事说下去:“后来不知为何,和氏璧在赵国出现。秦昭王得知,传书赵王说,愿用十五城交换和氏璧,多亏蔺相如奉璧入秦,却得以完璧归赵。众人都赞蔺相如不辱使命,终成佳话……”

徐陵叹口气,一旁道:“不过此举也无疑在两国之间造成了隐患,最终导致秦国破赵,蔺相如此举看似明智,其实不智。”

吴明彻摇头道:“面对虎狼之人,总有吃你的借口。秦国当时志在一统,灭赵是迟早之事,又如何怪得了蔺相如。孙先生,你说呢?”

孙思邈笑了:“我只知重玉之人就不见得重民,不重民者,国自难支。想古人有云,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说的想必就是这个道理。”

徐陵、吴明彻互望一眼,均沉默下来,脸上隐约有分不自然之意。

孙思邈又道:“秦灭赵后,和氏璧终归秦国。始皇帝嬴政命丞相李斯取材和氏璧,做一玉玺,上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是为传国玉玺。始皇帝只希望将这玉玺千秋万代传下去……不想只过二代,秦国瓦解,刘邦入关,秦王子婴奉玉玺归降刘邦,这玉玺就到了刘汉之手,然后又一代代传下去。”

顿了下,他做个结论道:“和氏璧兴起风波无数,这传国玉玺亦是如此,因为玉玺经过始皇帝之手,各国当权之人均是奉若奇珍,以此为正统。传说,真命天子必须拥有这玉玺,否则难坐稳至尊之位。”

孙思邈说到这里,不愿再讲,见徐、吴二人显然在认真倾听,不漏过半分细节,心中不由暗自奇怪,这些旧事百姓当然不知,他俩都为庙堂栋梁,如何会不知?

可既然知晓,他们究竟想知什么?

不知为何,徐陵听到这里,眼中略有失望之意。吴明彻道:“那先生可知,传国玉玺后来到了何处?”

孙思邈半晌才道:“听说西汉末年,外戚王莽篡位,索玉玺到手。后来王莽兵败被杀,玉玺重归汉室光武帝刘秀。东汉归于尘土后,孙坚入洛阳再得玉玺,但转瞬又到了袁术、魏武帝曹操之手。而后司马氏篡位,玉玺自然归了晋氏。不过听说永嘉年间,前赵俘晋怀帝得了玉玺,自此玉玺就流落五胡之手,不知下落。”

吴明彻微吸一口气,沉声道:“孙先生真的不知玉玺现在何处吗?”

孙思邈看了他半晌,才道:“我的确不知。但听说有个传言,此玉玺在五胡中辗转流传,后来落入冉闵之手,却被东晋人骗走,带到了江南,重归晋室。想东晋虽也早成历史,但玉玺却经宋、齐、梁三国传下去,最终被陈武帝所得。如今传国玉玺应该就在陈国,不知这传言可对?”

说到这里,孙思邈回忆玉玺浮沉,暗自叹息道,区区一块玉玺,竟引发这般无边的风波,可见人之权欲心,这些年来只是愈演愈烈。

吴明彻缓缓点头道:“不错,这传言是真的。”

孙思邈只是笑笑,不解这二人为何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及传国玉玺,心道就算玉玺在陈国能如何?你们这般样子,难道怕我来偷你们的玉玺吗?

这玉玺在你们眼中视为奇珍,却不知道在我眼中,不过如同帝业尘土。

见眼前二人均是神色肃然,孙思邈心头突颤,想起一事,缓缓问道:“两位大人绝不是对这个故事有兴趣,却不知道提起这个故事,所为何来?”

徐陵脸色难看,终于开口道:“孙先生果然博学,所说一切大多无误,但最后说错了一点。”

“哪点?”孙思邈脸色略有异样。

“玉玺眼下不在陈国!”徐陵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神色灰败。

吴明彻补充了一句,惊心动魄!

“玉玺失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