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晚晴身子刹那间僵硬——如昆仑山顶不化的冰雪。

她真的爱上了孙思邈?

风过衫动——风动,衫动,心亦动。

她一直没有仔细地去想这个问题。尽管她在破釜塘的时候,鼓起勇气对孙思邈暗示过这个问题,可暗示究竟只是暗示,并没有表白。

暗示或许不过是因为不想受到伤害。

事后想想,她都不解自己当初为何会有那种冲动,或许不过是她一直都如被牵线的木偶,或者不过是因为她厌倦了被人牵线,因此想过另外一种生活——和一个能让她心安的人一起过。

或许仅仅是因为她觉得孙思邈是个好人?

在她心目中,好人虽不见得有好报,但她不忍看着好人进入一个早就挖好的圈套。

她有诸多想法都是一闪而过,却从不去深想,因为她怕——怕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怕这个答案扯断她身上的线,破除她的依赖,却让她完全无法动弹。

今日有人突然说出这个答案,她在那片刻几乎是无法呼吸。

她一寸寸地转过身去,望向说话的那个人。

说话那人声音低细徘徊,极有味道,让人过耳难忘。慕容晚晴当然也难忘记。

张丽华站在门前的影子里,静如花开。

“你说什么?”慕容晚晴感觉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她长吸一口气,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冷漠。

她和张丽华本是同盟,但她却始终对张丽华无法心安,反倒是她的敌人孙思邈让她在某些日子里心中有分难得的宁静。

“我说……你难道……已爱上了孙思邈?”张丽华说得缓慢而清晰。

她仍戴着面纱,让人看不清面容。可她的目光却如天上的月,明亮清澈。

慕容晚晴冷哼一声:“不知你胡说什么!”

她并未躲避张丽华,反倒迎了上去,可只是望了张丽华一眼就不再理会。她冲入了庭院,到了她昨晚休息的那个房间。

“砰”的关上门,慕容晚晴背倚着屋门,这才发觉自己脸颊发热,一颗心大跳个不停,比她从紫金山跑到这里时跳得还要剧烈。

念头一起,不可遏制,纷沓而来。

难道……我真爱上了孙思邈?

天上月明,照着世间的颜色。

孙思邈人在马上,看着天上的月,脸上又有沧桑浮起。

十三年的光阴转瞬就过,甚至没在月亮上留下半点斑驳。但在一些人的心中,已有斑驳。

孙思邈转头望向萧摩诃,道:“听说萧将军祖籍在兰陵?”

萧摩诃本在观察着孙思邈,见他望过来时,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听到他发问,有些诧异,终究还是点点头。

“兰陵的东阳美酒很不错的。”孙思邈又道,“我在长安时曾经饮过,色泽琥珀,唇齿留香,至今难忘。”

他说的是兰陵的酒,但想的却是和兰陵有关的人。

顿了片刻,不闻萧摩诃回应,孙思邈笑笑:“倒忘记了,萧将军虽祖上是兰陵人,但在萧将军祖父时就到了江南,官至梁朝右将军。到萧将军之时,只怕早忘记了兰陵酒的味道。”

萧摩诃神色诧异,显然不解孙思邈突然说这些有什么用意。

“听闻将军十三岁时就入梁军为将,力抗陈国太祖的大军。”孙思邈又道。

“那又怎样?”萧摩诃脸色冷然。

这对他来说,本是段辉煌的往事。但如今,红尘反复,陈早代梁,他为梁国力狙陈霸先一事更像是个祸患。

虽说陈霸先气量宽宏,不以当年之事为忤,甚至破格提拔萧摩诃。但在萧摩诃心目中,此事只怕永远都是根难拔的刺。

孙思邈当然也想到这点,话题一转,微笑道:“我只是有点好奇,萧将军十三岁出征时,就是威不可挡,却不知师承何人?”

他虽在笑,可眼中似乎藏着什么,显然,他说来说去,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问题。

萧摩诃看着前方延伸的路,缓慢道:“我一定要说?”

“那也不必。”孙思邈微微一笑,又问,“可萧将军找在下出来何事,如今可说了吧?”

原来,萧摩诃到了张府后,根本不理张季龄父女,径直找到孙思邈,请他出来。具体何事,孙思邈也不知情。

萧摩诃还是惜字如金,回道:“到了就知。”

面对这种人,孙思邈倒也无可奈何。他无所怕,无所惧,也不追问,只是策马跟随着萧摩诃。

街灯点点,铺出建康繁华之路;市井喧嚣,伴随金陵红尘过客。

萧摩诃一直策马北行,渐渐远离了喧哗,可远方灯火更亮。

前方突然出现一条河,河对面有高墙耸立。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他知道,前方那条河是引秦淮河水灌入的护城河,保护着皇家宫阙。过了这护城河就是陈国皇宫大内。

萧摩诃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难道说是陈叔宝要见他?可见他何事?

心思转动,孙思邈竟还能忍住不问,萧摩诃更像个哑巴。到了护城河前,有兵士校验身份,又来搜孙思邈的身。

这里戒备森严,甚至超过邺城皇宫。

萧摩诃见兵士搜查孙思邈时,心中暗想,这等人物,要杀人有无利器均是易如反掌,何必来搜呢?可他张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孙思邈身无长物,更无利器,倒是顺利而过。

吊桥落下,萧摩诃带着孙思邈入了皇城,引他入了一座大殿。

夜幕早垂,繁星点点伴月,那大殿内却是黝黑一片,让人看不分明。

萧摩诃带着孙思邈到了殿前,有宫人默默掌灯上前,领着二人入了大殿。

大殿空荡,居中有一席位,上铺绣龙的锦缎,竟是皇帝的御座。除此之外,只有西方还有个座椅。

萧摩诃领孙思邈到了那座椅前,道:“先生,请坐。”言罢,他转身出了大殿,只余孙思邈坐在空旷的殿中。

孤灯静燃,孙思邈望着那御座,缓缓坐了下来,并无半分的不安之意。

他那一刻只是在想,难道……找我的不是陈叔宝,竟然是陈顼——当今陈国的天子?却不知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月色清冷,月弯如刀。

清寂的夜中,那如刀的弯月挂在空中,其中有影影绰绰——好似吴刚伐桂,又像嫦娥独舞。

慕容晚晴推窗望去,望着那月,想的却是如月的刀光。

刀光中,有古朴战歌;月色下,有将军金戈。

三年前,月也如此。三年过后,月未稍变。

可人却变了。

天下共一曲,只为兰陵王,月下兰陵舞,多少梦难忘。

她承认,在三年前只因兰陵一曲,心中就印下那俊逸的身影,冲淡了她太多太多的愿望,她都不记得自己曾有过愿望。

这三年来,她如木偶般做着义父斛律明月交代的每一件事,竭尽心力,只是渴望义父能明白她的心思。

斛律明月没有让她失望。在三年后,终于给了她明确的希望。她只要再做完最后一件事,盯住孙思邈的行踪,完成义父的计划后,就可以回邺城,嫁给兰陵王。

可她不知为何,每次想到这个结局时,反倒有分惘然。

三年的时间不短,可也不长。爱一个人,一生的光阴都是短暂的,不要说是三年。

可关键的问题是,她是否真的爱上了那虚无缥缈的兰陵王,还是那不过是每个怀春少女都有的梦想?

梦幻虽美,让人心醉,可也让人心累,更让人心难安。

就如月色美,却高不可攀。

她自从见到孙思邈的那一刻就在骗他,可在淮水之上、破釜塘中,她知道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木偶说的话。

那是她的真心话?

她多久没有说过真心话了?为何只有在孙思邈面前,她才会想起尘封很久的愿望,说一些想说的话?

她心中一阵悸动,就听张丽华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莫要忘记了斛律将军对你的期望。”她的声音依旧低细,可其中似有些别的味道。

慕容晚晴只感觉一桶凉水浇下,霍然转头,就见到窗旁不远处站着张丽华——月色下,朦胧如花。

花虽美,慕容晚晴却不喜欢。她冷淡道:“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情。”

张丽华沉默片刻:“哦,你怎知道不是呢?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慕容晚晴蹙眉。她虽不喜张丽华,可不想意气用事,破坏义父的计划。

“斛律将军说,你不用再盯着孙思邈,现在可以回转邺城了。”张丽华淡淡道。

“什么?”慕容晚晴一惊,像是没有听清,转瞬道,“为什么?”

当初在破釜塘上见到斛律明月,她已萌生退意,想要回转邺城,只是想做个了断,可斛律明月不许。

为何到如今,斛律明月突然下了这道命令?

破釜塘时,她回转虽心酸,但还能自控。可此时此刻,这个命令实在下得有些晚,她一想到和孙思邈天各一方,再不相见,有的只是心痛。

刻骨铭心的痛!

恨会刻骨铭心,爱何尝不是如此?

张丽华淡漠道:“不为什么,只因为现在的你再非从前的你。你留在这里,只会坏了将军的大事。”

慕容晚晴握在窗棂上的手有淡淡的青筋出现。

许久,她才道:“我不能走。”

月色下,张丽华眼中似有光芒一闪:“你敢不听将军的命令?”

慕容晚晴的脸色和月色一样的冷:“张丽华,你要明白一点,只有斛律将军才能亲口对我下令,除此之外,谁都不能。”

话说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关上了窗户,无力地坐在了地上,喃喃道:“谁都不能,谁都不能让我……离开。”

许久,孙思邈好像融入了大殿的静寂,灯火的颜色。寂寞的灯火、空虚的大殿笼罩在他周围,衬托着他的孤独。

寂寞空虚是一种心境,孤独却是一种坚持。

他就那么地坐着,没有丝毫的不耐之意。十三年来,昆仑的孤独,早就养成他的波澜不惊。

殿外暗处突然现出一点亮,如同坟丘前闪动的一点鬼火。

那“鬼火”近了,才让人发现不过是一盏宫灯,紧接着有脚步声传来,一人挑着宫灯入了大殿。

夜静月明,幽香传来。

孙思邈举目望去,本以为来的是要见他的人,可心中一愣,发现面前不过是一韶华少女。

那少女年纪不过二八,鼻梁挺直,一双眼眸颇大,转动间带分狡黠,一袭紫色的衣衫更衬出肤色的白皙,却不是宫女的打扮。

难道让萧摩诃找他入宫的就是这女子?

孙思邈不能相信,但还是微笑示意,目带询问之意。

见孙思邈望来,那女子立住脚步,仔细地打量着他,似有好奇之意,突然问道:“你就是孙思邈?”

她的声音清脆中带分冷傲,颇有些盛气凌人之意。见孙思邈点点头,那女子第二句倒缓和了些,可是石破天惊:“你赶快逃吧。”

孙思邈一怔,反问道:“我为何要逃?”

那女子四下看去,颇为神秘的样子,压低声音道:“你的秘密他们都知道了,你现在还不走的话,只怕再也逃不了了。”

“我的秘密?”孙思邈哑然失笑,“你知道我有什么秘密?”他心中暗道:我入昆仑的时候,你只怕才出生。可又是奇怪,他暗想,到了陈国,怎么总碰到不清不楚的人。

陈叔宝痴,萧摩诃沉默。有人派萧摩诃将自己找到宫中,本以为有什么要事,怎想到会有个女子奇怪地到了这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那女子小嘴扁扁,满是不屑的意思:“你真以为神神秘秘,就无人知道你的事情?”

孙思邈反倒笑了,并不分辨——他很少做这种无谓的争辩。

“你是孙思邈,可算周国人。因为是在关中出生……自幼多病,久病自医,曾被风流倜傥的独孤信称为圣童。十五岁那年就因医术见识名满天下,甚至惊动了周太祖宇文泰,想要请你过去医病。对了,那时江北齐国的祖珽也是赫赫有名,曾被人称为神童,但自你出名后,祖珽之名就被人淡忘了……”

孙思邈还在笑,可多少带分诧异。

这些事情尘封许久,渐渐被人遗忘。可自从他再出昆仑后,又被一些人一点点地挖掘出来,埋都埋不住。但知道的人仍可说少之又少,这远在江南的一个宫中少女为何会知道这些?

那少女看着孙思邈,略带骄傲道:“怎么样,我知道的秘密可够多吗?”

孙思邈又笑了,点了点头。他突然发现,眼前这少女不过是个孩子。

只是孩子,或者未成熟的人才喜欢这般在人前炫耀。

因为他们一直想要向别人证明——证明自己的能力。

孙思邈不觉得她可笑,只觉得她年少而已。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呢?谁年少的时候不想证明自己?

那少女见他似不在意的神色,眼珠转转,又道:“对了,这些事情谁都知道,没什么稀奇的,怪不得你不吃惊。可我要说件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神色如此的神秘,孙思邈只是哦了声,不觉得她会再知道什么。

不想那少女一开口,就惊了孙思邈一跳。

“我听说独孤信爱才,对你极为推崇,不但认为你是圣童,还想过将最疼爱的女儿——独孤伽罗嫁给你!”

孙思邈脸色变了。他本是不那么容易吃惊的人,可这件事实在是个秘密——藏在他心底,是一直未被触动的禁区,这少女如何知道的呢?

独孤伽罗——一个尘封的名字,其中掺杂着不知多少酸楚的往事。

那少女见孙思邈这样,终于有分得意,缓缓道:“可你没有答应独孤信,因为你那时候喜欢上一个寡妇,一心一意想要娶她。”

“啪”的一声,孙思邈座位上的硬木扶手已被他掰断。

那少女微惊,不由倒退了一步。

她久在宫中,当然知道宫中这种座椅都是用上好的柳木选材做的,极为坚硬,就算用刀砍也不过只是留个痕迹罢了。可这等硬木,竟被孙思邈生生地拗断?

这孙思邈的一双手,究竟有多大的气力?

灯光下,那少女的眼中微现惊慌之意。蓦地她发现本是一个儒雅如凤的男人,在那一刻宛若雄狮发怒。

可怒火一闪而过,孙思邈随即舒了口气,脸上迷雾又起,淡淡道:“没想到,你知道的真是不少。”

他心中却想,她不过是个孩子,无心之过,我为何要发火?难道事情过了这么久,我仍不能解开这心结?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他不能,不然他也不会不悦。可什么时候他才能真正放下,他不知道。

那少女得到孙思邈的赞许,忘记了怕,又高兴起来,说道:“我还知道更多呢。我知道你为了那个寡妇,前程不要,名声不要,甚至性命不要,也要和她私奔。结果被人抓了,差点被处死!”

孙思邈的脸上迷雾更浓,眼前突然闪出十三年前那凄风苦雨的日子。

那雨中的少年,头发凌乱,满天的雨水似乎都化作了泪。他抱着心爱的女人冷却的躯体,看着伞下那些冷酷无情的人,一字字道:“你们最好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会回来!”

十三年了,原来已过去十三年。

他回来了。

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不负许诺,可那又何用?

红颜空许,玉貌须臾;恩怨入骨沉淀,此生难忘,可往昔的人儿,早埋入了尘土……

那少女终于让孙思邈吃惊。她本是兴高采烈,可见到那迷雾似也挡不住孙思邈的忧伤,心中突然有些酸楚。轻声道:“有人说你聪明,有人说你神,可也有人说你傻,说你痴,可是……”她的眼眸中突现憧憬爱慕之意,“可我知道,你本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当初我听到这个故事,就忍不住地在想,孙思邈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顿了片刻,她的目光落在孙思邈的脸上,微微笑道:“你和我想的不一样,但又和我想的一样。”

这句话自相矛盾,其中的意思,只怕她自己才懂。

孙思邈好像也不明白,更没有去留意她的表情,突道:“请萧将军找我来的难道是姑娘?”

那少女摇摇头,又向四下看了眼,低声道:“不是我,是我……”

她这句话更是莫名其妙。可她很快住了口,急切道:“你快走吧,跟我走。”她伸手要拉孙思邈,见孙思邈无动于衷,慢慢又把手缩了回去。

“你不信我?”

“既然不是姑娘找我,我总要等等再说。”孙思邈道。

那少女跺脚,急道:“你等到要找你的人的时候,只怕晚了。你真以为你的企图没有人知道?”

“我有什么企图?”孙思邈带分错愕。

那少女望定孙思邈,一字字道:“你本是斛律明月派来的刺客!”

孙思邈怔住。那一刻,他的脸上不知是悲哀,还是好笑。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别人认为的事情始终是别人认为的,他无法控制。他知道流言的可怕,可他没有必要,也不想浪费精力去分辩。

那少女见孙思邈如此,又泛起冷傲的样子:“你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也不要以为行事诡异,就没人知道你的心思。”

那少女冷哼一声,又道:“你不要以为人家什么都不知道。你在邺城的所为,早传到了江南。斛律明月当初射你三箭的事情,这里也有人知道了。”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不想这少女知道的事情实在不少。

当初,他避斛律明月三箭的事情也算隐秘。当时在场的人,除了他和冉刻求几人,就剩下斛律明月的亲兵。

斛律明月的手下当然不会将这种事情乱说。那是谁传出的消息?而且还一直传到了陈国的宫中?

是李八百吗?

初见李八百的时候,他就提及此事。可李八百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好像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孙思邈越想,反倒觉得其中有很多难解的秘密。

而所有的秘密看似无关,但若细心牵连就发现,一切渐渐成形,矛头渐指江南。

或许,不仅仅是江南?

孙思邈越想越觉得一些人的谋划深远,让人难以想象。一时间,他竟忘记了回话。

那少女以为孙思邈惊呆了,又道:“斛律明月枪箭双绝。传说中,他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问鼎箭更是箭无虚发,可他三箭竟然没射死你,别人都很奇怪。”

“或许不过是因为我命大?”孙思邈道。

“不是,不是因为你命大!”那少女摇头,颇为自信道,“这只有两种解释。一种就是你的武功比斛律明月还要高。”

孙思邈忍不住叹口气:“我有自知之明,这种可能不太大。”

斛律明月枪箭双绝,纵横中原三十年,找他对战的人无数,可大多化作了尘土,武功之高,天下本不做第二人想。

“当然不大,甚至是绝无可能!”那少女肯定道。

孙思邈笑笑道:“那第二种可能当然就是……斛律明月并不想杀我。”

那少女睁大了眼,还不等点头,就听孙思邈道:“可他为什么不想杀我呢?我是周国人,和他们齐国本势不两立……”

“这个原因我知道。”那少女抢过来道,“你虽是周国人,可和周国已势不两立,是因为那寡妇!”

孙思邈沉默下来,垂头看着手中的断木。

椅子的把手断了,或还可修补,但有些人中间的沟壑,五湖四海的水都难以填补。

“你知道凭自己之力绝难报仇的。因为你的仇家在周国,如今势力之大,常人根本无法想象。”

“因此,我就暗中联系了斛律明月?希望他帮我复仇?”孙思邈笑了,笑容朦朦胧胧。

“不错。可自古无功不受禄,你要斛律明月帮你,就一定要帮他做件事情。寻常的事情,斛律明月自然不用你做。你要做的,当然就是惊天的事情。”

孙思邈喃喃道:“世上本无事的……”他心中有分苦涩。他本目的简单,可到邺城后,斛律明月不信他的来意。没有想过到陈国后,一样被人怀疑。

“你说什么?”那少女忍不住追问。

孙思邈淡淡道:“姑娘的推测也只能用惊天来形容,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惊天的事情?斛律明月派我当刺客,要刺杀哪个呢?”

“你要刺杀的就是我……陈国的天子陈顼,我说的可对?”那少女缓缓道。

孙思邈沉默下来,半晌才道:“因此,我才两次救了太子……救太子当然不是目的,借此接近陈国天子才是最终目的?”

“不错,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那少女字字凝声道。她望定孙思邈,看起来已认定他是刺客。

孙思邈没反驳,他本想笑的,可想着两次救陈国太子的经过,竟笑不出来。

他第一次救陈叔宝的时候,就有些偶然。陈叔宝那时是和张丽华关在一起,他救张丽华,顺便救了陈叔宝。

可第二次呢?李八百辛苦地从萧摩诃手中劫持了陈叔宝,又轻易地送到他的手上,倒很有些蹊跷……

李八百看似无风起浪,但孙思邈从不敢小瞧这人,知道他的每一步举动均有极深的用意。

“怎么样,无话可说了吧?”

那少女见孙思邈不语,冷笑中带分得意。

孙思邈淡淡道:“我既然是个刺客,那姑娘前来,就不怕我杀你灭口吗?”

那少女盈盈一笑:“我怕什么?我本来就是救你的。我和你废话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你的图谋已败露,莫要再留在这里等死,早早和我离开才对。”

这少女如何得知这些隐秘,又怎能推出孙思邈的企图?

她既然知道孙思邈的用意可说逆天,竟还敢来救孙思邈,可说是天大的胆量。她又是谁?

孙思邈好像根本没有去想这么多,只是道:“我若不走呢?”

那少女愣住,疑惑地看着孙思邈,嚷道:“你说什么?你不走只有死路一条,你难道不知道?”

孙思邈叹口气道:“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些事本和姑娘无关,你何必搅在其中?”

“怎么和我无关。”那少女眼珠转转,恍然道,“我明白了,你是怕连累我,这才不和我走的,对不对?”

她转瞬笑道:“你是好人,这点我早知道。你不用担心我的。”

孙思邈看了她半晌,这才道:“我不是担心你,我只是担心跟你走,反倒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少女脸色倏变,叫道:“你不信我?”她又是伤心,又是失落的样子,突然一跺脚道:“那你在这里等死好了。”

她霍然转身冲出了大殿,突然止步,回转身道:“孙思邈,你去死吧。”她话音未落,一道疾风从孙思邈的头顶传来。

竟有一极大的铁笼从殿顶而落,倏然将孙思邈罩在当中。

那铁笼上的每根铁杆都是粗如儿臂,不止千斤的分量。铁笼落在殿中,当啷一声巨响,震得大殿都震颤起来。

这种埋伏实在出乎意料,谁也想不到宫中的殿顶竟然有这么个铁笼。

孙思邈似也没有想到。可等铁笼落下后,他竟仍是身形不动,脸色变也不变。

铁笼似是那少女所放。

那少女站在殿外,冷冷道:“你如今总信我的话了吧。他们若不是早就怀疑你,怎么会在这殿里布下这种埋伏?你自作自受,这次谁也救不了你!”

言罢,她转身没入了黑暗之中,只余下孙思邈孤独地坐在椅上,面对着身外的牢笼!

灯火明灭,孙思邈的神色又似隐入了迷雾之中。

旁人若碰到他这种情况,只怕早就跳起,或挽留那少女,或谩骂,或找机关所在,只为寻条生路。孙思邈却只是闭上了眼。

生固所愿,可死亦看淡。

他那时没有去想这少女究竟是谁,为何先救他后算计他,也没想要找他的人为何直到现在还没出现。

他想的只是遥远的十三年前。那时候,有心酸,也有不平淡。他那一刻突然在想,如果世间真有一种如意般的神力可让时光倒转,让他回到十三年前再过一次的话,他是否还愿见到那女子——轻淡如烟,情深缘浅。

月明又暗,天却转白了。

慕容晚晴见窗纸发白的时候,遽然惊醒。她一夜没有睡稳,总是支着耳朵去听张府门口的动静。

但张府这一晚,静得连花开的声音都听得见,可孙思邈一直没有回来。

孙思邈难道出事了?

一想到这里,慕容晚晴心中难安,只想出门去打探些消息。可是怎么打探?她不想去问张丽华,就算问了,张丽华恐怕也不会告诉她。

她们之间,好像从一相见,其中就隔了层裂痕。怎么形成的,慕容晚晴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她想出张府去找孙思邈,可茫茫建康城中找一个人,无疑是海底捞针。若这时候孙思邈回来了,怎么办?

患得患失间,她只是在想,孙思邈本领极大,绝不会有事的。

可她又想到,如今围在孙思邈身边的人,除了那个冉刻求,就算她自己都在算计孙思邈。想到此处,慕容晚晴更是心焦——心口如燃着火般的炙热。

天明日起,万古循环。

日升的时候,孙思邈这才睁开了眼,皱了下眉头。

这里是陈国宫城。他待的这个大殿既然设有龙椅,可见皇帝陈顼也会常到,按理说应该戒备森严。有人在这里被关在铁笼内坐了一晚,居然没人来查看,实在是极为异常的事情。

更奇怪的是,不是没人看到他在殿内,殿外也不时有宫人路过,但当他们的目光瞥向殿中的时候,都不过匆匆一眼,其中或带分奇怪,或带分畏惧,也有几个人低声议论,但一直没人进来探个究竟。

日已西偏时,殿外又有脚步声起,不过这次的脚步声却多少有些急促,竟径直入了殿中。

孙思邈举目望去,见到殿外匆匆走来两个身着朝服的人。左手那人鬓角全白,双眉斜飞,儒雅中带分富贵之意。右手那人一身武将打扮,亦是花白了鬓角,霜染了眉发,可大步走来,步伐仍是轻盈矫健,尤其是双眸炯炯,其中隐约有寒芒闪动。

左手那儒雅的老者一见孙思邈在铁笼内,皱了下眉头,上前几步到了铁笼前,打量了孙思邈几眼,目光微有异样道:“孙先生,本官来迟,多有得罪,尚请恕罪。”

他神色中满是歉然之意,竟像是认识孙思邈。

孙思邈缓缓起身,抱拳施礼道:“原来是徐陵徐大人。”

那儒雅的老者,正是为陈叔宝向张季龄提亲的中书监徐陵。听孙思邈一口道破他的名姓,他颇有奇怪的样子,缓缓道:“先生认识老夫吗?”

他早知孙思邈到了宫中,一口叫出孙思邈的名姓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孙思邈竟知他的名姓。

孙思邈微笑道:“堂堂天上石麒麟、当世颜回、文坛双杰、乐府双璧之徐公,传《玉台新咏》流芳后世,在下怎敢不识呢?”

那老者忍不住笑道:“先生初见老夫,就将大帽子扣来,老夫可担当不起。”他虽这么说,可神色中不由露出自得之意。

江南虽有宋、齐、梁、陈朝代更迭,但徐家世代为官,荣耀千万。如今的徐陵更是身为中书监、尚书左仆射,位高权重,在陈顼眼中极有分量。

寻常的恭维,他早就听的多了,但听到孙思邈大帽子扣来,舒适贴切,心中好感立增。

原来,徐陵自幼也是神童,只是比孙思邈早生了三十年。当初,江南有异人经过徐家,见徐陵出生,就曾赞他为天上石麒麟下凡,颜回转世。

而徐陵的确不负异人所赞,幼时能文,稍长后就入梁为官,曾为梁武帝时东宫学士,文采斐然,和北方做《哀江南赋》一文的大才子庾信齐名,并称文坛双杰。

后来陈代梁国,陈武帝知其才能,礼聘其入宫。当时江南战乱,典章多废,全仗徐陵一支笔,重订文书典章制度,梳理规范,为朝廷器重。

不过,徐陵最得意的倒非官运亨通,功成名就,而是后经其手编辑的诗歌总集《玉台新咏》为世人传颂,一时可说洛阳纸贵。当时均说此书成就仅次《诗经》、《楚辞》,因此徐陵又被时人连同才子郭茂倩并称“乐府双璧”。

不过,《玉台新咏》中收录的多为艳词,徐陵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传世尚可,流芳未必,因此一直不敢和前人相比。可听闻当年神童孙思邈如此推许,还是极为高兴,虽其词若谦,心实甚喜。

孙思邈道:“在下和大人并非初见。”

“哦?”徐陵目光微凝,“孙先生曾见过老夫吗?”

“在下若没记错,梁太清年间,徐大人曾出使过魏国。”孙思邈道。

徐陵缓缓点头,感慨道:“不错,一晃之间,已近二十年。”

“那时魏人设宴给大人接风,当时魏国礼仪官对大人学问轻视,正逢魏国天热,因此讥讽说,热天是徐大人带去的,嘲弄南国和徐大人。”

徐陵微捋胡须,微笑不语,其实还盼孙思邈说下去。

孙思邈不负其望,果然说道:“魏人无礼,徐大人回的倒是客气,只说了一句‘当年王肃为贵国制定礼仪,今日本官前来,再让尔等知道寒热。’一语说得那礼仪官哑口无言。”

徐陵哈哈大笑,转瞬叹气道:“年少意气,口舌之争罢了,亏得先生还记得住。”他虽谦虚,心中却想,想北国蛮荒之地,五胡杂居,所有的礼仪还不是我等才人到北方所定,老夫当年一句话就让他们知其浅薄,可真是痛快。

二人言谈甚欢,笼内笼外倒是投契。

可投契归投契,徐陵不知太高兴还是怎地,一直没有提及孙思邈被关在笼中一事。

旁边那武将打扮的人突道:“孙先生突提流年旧事,如斯清晰,难道当初徐大人出使时,你也在当场吗?”

孙思邈目光转动,落在那人身上,微笑道:“不错。当年在下游医到了那里,正巧也在帐外,曾见过徐大人一面。那时徐大人不知道在下,在下却有感徐大人风范,因此一直记得徐大人的样子。”

徐陵微惊,不想孙思邈记忆力可说惊人至极,二十年前一面,到如今竟还记得。

孙思邈却想,陈朝中,会有哪个将军这般缜密?难道……会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