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针对张裕的一个局。

树上那人不但是个高手,看起来还对张裕极为了解。

他先用言语吸引张裕的注意,再用举止勾起张裕的好奇。他说了那些话,固然是为放出“极乐烟”做准备,更深的用意却是派人潜到张裕的身后将冉刻求悄然掉包,伺机暗算。

若没有树上那人危言耸听,任何人潜到张裕身旁都是不易,更不要说将冉刻求掉包。

树上那人显然有十分的手段,不但吸引了张裕的全部心神,还料到张裕要逃的举动,早在树上布下了大网,居然将张裕困在了网中。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树上那人深知张裕的本事,知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见张裕一落网中,就立即扑来再补一剑。

那人虽手持木剑,看似个画符的道士,但劲力所贯,一剑刺入,不亚于钢刀利剑。

一剑入网,就将张裕刺了个对穿。

那人却是一怔,霍然发现,网中不过是张裕的衣衫。

陡然有虎啸声在那人身后响起。那人毫不犹豫立即转身,就见张裕鬼脸迅疾接近,有拳头如钵,痛击而来。

那人立即横剑。

“啪”的一声响,木剑折断,树上那人借势倒飞,撞在一棵树上,嘴角有鲜血溢出。张裕愤怒一击,他也是接不下来。

张裕却不再追击,再次冲天而起,直上树巅,身形再一晃,消失不见。

那人抬头上望,也不抹去嘴角的血迹,只是喃喃道:“极乐烟、纸中仙、绝命天……张裕,你中了道中鬼哭神嚎三禁咒,我不信你还能逃到天上去。”

树荫碧烟中,那人脸上也如蒙上层薄雾,让人看不清楚神色。

那人看了手中木剑一眼,见上面一道血痕尚存,突然道:“正一,冉刻求如何了?”

碧色烟雾未散,烟雾中走出一人,眉目细长,赫然是响水集出现的茅山宗弟子姚正一。

姚正一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师尊,他只是昏过去了。”

他身为茅山宗四大弟子之一,称呼那人为师尊,不问可知,伤张裕那人当然就是茅山宗的一代宗师王远知——江南道教第一人!

可王远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都是道中之人,他为何要对张裕下手?

姚正一见王远知沉默,低声道:“师尊,要不要把他弄醒?”方才就是姚正一潜到冉刻求身后掩住他的嘴,迅疾弄昏了他。

“他醒后,你当然知道对他说什么了?”王远知突道。

“弟子知道。”

王远知微微点头,望向地上的冉刻求许久,喃喃道:“看起来还真的很像。他真的姓张?”

姚正一道:“这点应该不假,张裕和他似有关系,不然不会决定收他为徒。只是……他只是像而已,并没什么本事的。”

他们二人都说个像字,却没有说冉刻求像谁。

“有没有本事无关紧要了,这件事不用有本事就可做到,只要他能知机。”王远知淡淡道,“你处理余事,为师先走一步。”

姚正一躬身送走王远知,转身望了冉刻求半晌,手一挥,有股淡烟过了冉刻求的鼻端。

冉刻求打了个喷嚏,立即醒来。他似还有些懵懂,等看清姚正一的时候,吃了一惊,叫道:“张裕呢?姚道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对姚正一竟似极为熟络,又道:“你说去请王宗师来收我为徒,那王宗师呢?”

姚正一轻咳一声:“师尊来过,从张裕手中救了你。因为要追张裕,又离开走了。”

冉刻求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不是说好了,你从响水集把我带到建康,就是请王宗师收我做徒弟。他来了又走,我怎么办?”

“你莫要急。”姚正一微笑道,“如今茅山宗正缺乏人手,你又是骨骼清奇,师尊一见你就很喜欢,决定收你为弟子。”

冉刻求舒了口气,微笑道:“姚道长果然言而有信。”

“可世上没有平白掉到嘴里的包子。”姚正一缓缓道。

冉刻求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道:“当初他们要暗算孙先生,孙先生让我先逃,可严太玄却不想放过我……幸亏道长打倒了他,救下我。”

他缓缓述说着当晚的情形,实际上是在整理着思绪:“你救下我,立即就带我到江南,将我先安排到这里做个道人,让我莫要和任何人接触。你去找王远知宗师,求他收我为徒。”

他心中其实一直都在奇怪,奇怪姚正一居然对他这个小人物这般热心尽力。

姚正一道:“你做的不错。人要得到什么,当然得要遵规矩才好。”

冉刻求脸色微红,心中有些苦涩。他暗想:因此我一到这里,就闭门不出,怎想到送签时碰到了孙先生和慕容晚晴,也见到了张丽华,见到他们没事,我真的很开心。可我为守承诺,这才对他们避而不见。

他知道孙思邈不会逼他,孙思邈从不逼任何人行事,可他避不开慕容晚晴,结果他还是忍不住去找孙思邈,然后稀里糊涂地到了这里。

知道姚正一的言下之意,冉刻求深深吸口气,做了决定。

“道长你救了我一次,我要报答你。王宗师不会平白收我为徒,我肯定要尽一份力。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做,只要我力所能及,道长尽管说吧。”

姚正一脸上浮出分笑意:“你果然是个聪明人,看来宗师收你为徒,并没有下错决定。”

姚正一笑容渐敛,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之意,缓缓道:“眼下,茅山宗面临一个极大的危机,宗师正在应对,急需你助他一臂之力。”

“我?”冉刻求有分难信的样子。

他的确难以置信,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这世间有什么事情王远知都做不到,却需要他去做!

日正高悬,秋意却冷。

孙思邈回到三清殿的时候,只见到遍地狼藉,殿中殿外连个鬼影都没有。

慕容晚晴不知应该轻松还是叹气:“看来,你心中虽还想着张丽华,她却忘记你了。”

张丽华和那老仆均已不见,不用问,想必是下山回转家中了。

今天的事情看起来和张丽华没有半分关系,张丽华绝不可能和李八百、张裕他们扯上关系。慕容晚晴心中这么想,可总是难以释怀,这么说,张丽华来此,只为了求签?

孙思邈立在殿外,不知想着什么,许久才道:“走吧。”

他向山下走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住,回头望向钉子般立着的慕容晚晴。

“你不走?”

“去哪里?”

孙思邈叹口气:“当然是去张家。”

“去张家做什么?”慕容晚晴又问,贝齿咬着下唇。

这个问题似乎让孙思邈很难作答。他想了很久,才道:“我不知张丽华现在如何,总要去看看。”

“她如何,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张季龄的女婿,用得着这么关心吗?”慕容晚晴终于按捺不住,埋怨道,“怎不见你去看看冉刻求,他现在比谁都要危险。”

孙思邈立在阳光下,影子看起来都有些孤独:“你不懂的。”他心中在想,眼下很多事情我不明究竟,但有些事情我根本无法解释。

“我不懂,才要问你。”慕容晚晴执著道,“孙思邈,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做什么,但你到建康,当然不是为了她,你应该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去做,怎么一直在她身上浪费工夫?”

孙思邈未答。

慕容晚晴心中突然有了分恐惧,试探道:“你到建康,难道就是为了她?”

这不可能的。孙思邈和张丽华认识没有多久,他们之间,甚至话都没有多说几句,他们之间难道会有别人想不到的关系?

孙思邈还是沉默,只是脸上又现出沧桑之意。

“你不必知道太多的。有时候知道的多,不见得是好事。”孙思邈终于开口,只说了一句,就向山下走去。这一次,他并没有征询慕容晚晴的意思。

无论慕容晚晴走不走,这条路他总是要走下去的。

十三年前,他是如此,十三年后,他也没有改变。

这世上总有要改的,也总有不变的。

慕容晚晴未走。不知为何,她心中满是惊恐之意。可她害怕什么,自己又说不出来。

她其实不但害怕,还有丝气愤,她不想孙思邈再见张丽华。

她不知道义父斛律明月的计划。但她知道,张丽华肯定是义父计划中关键的一环,孙思邈在张丽华的身边,必定会比在她身边要危险得多。

她一直奉命行事,却对孙思邈没有恶感,并不想孙思邈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望着那远去的身影消失不见,慕容晚晴心中暗想:他既然不在乎我,我何必关心他呢?更何况,我和他本不应该有什么关系!虽是这么想,她终于跺了下脚,准备向山下冲去。无论如何,她还是要听从斛律明月的安排。

可她一直跟着孙思邈,除了因为斛律明月的命令,难道也没有别的原因?

她才要举步,突然顿住,扭头向身侧望去。那一刻,她突然有了分悸动。

她身边不远处的大石上盘膝坐着一个人。

那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慕容晚晴,仿佛石头在那里的时候,他就已坐在了上面,亘古不变。

可慕容晚晴却知道,方才她和孙思邈来这里时,石头上绝对没有人。

那人怎么来的?为何来此?他究竟要做什么?

问题没有答案。慕容晚晴却蓦地发现这人有些眼熟,只一回忆,立即发觉,她曾见过这人一面——擦肩的一面。

那是在永乐楼前。

当初,她和那人擦肩而过,发现那人有着和孙思邈极为相似的一双眼。只是不等她去追,那人就消失在人流中了。

事后她想想,感觉这种人绝非寻常人物,却怅然不知这人究竟是谁。她本来以为再也不会见到此人,却不想他又在她面前出现。

是偶然,还是必然?

慕容晚晴心中错愕,却终于能认真地观察这人。

那人身上的青衫,洗得有些发白,还有几处竟缀着补丁,显得颇为寒酸,可穿在他的身上,却无半分窘迫之意。

因为他不是那种需要华丽衣衫才能拥有自信的人,他几乎不萦于身外之物。

他的鼻子很直,他的额头很高,他的嘴也有些宽,他的面容看起来和俊朗潇洒无缘。他闭着眼的时候,让人感觉他更像个苦行僧人。

可他睁开眼的时候,谁都不觉得他是个僧人。僧人没有大志逸飞的那双眼!

慕容晚晴观察着那人的时候,那人也在看着慕容晚晴。

许久,慕容晚晴才回过神来,暗自诧异,不解自己究竟想要从这人身上得到什么答案。她记起了孙思邈,转身就要离去。

她和这人之间,根本就不认识,也没什么好谈的。

不想那人突然道:“你认识孙思邈有段日子了,但并不了解他。”

慕容晚晴心中一阵不舒服,霍然转头道:“总比你要了解!”她这时完全没有想到过,这人似乎对她和孙思邈之间的关系颇为熟悉。

那人笑了,如烟中带分轻淡的讥诮:“哦?你了解他?你了解他什么?”

慕容晚晴怔了下,脑海中瞬间闪过孙思邈的所有资料。

孙思邈年幼患病,久病自医,成为神医,更是个神童。他自小精研黄老、诸子百家之言,正当巅峰时却前往昆仑学天师张陵封藏之道,一学就是十三年。他出昆仑后,到邺城,经响水集,至建康。暗中有传言说他见过如意;斛律明月怀疑他会对齐国不利;李八百拉他入伙反对齐国,逼他交出如意。可他还是他,一直没有对付齐国的打算,好像也一直没有和李八百在一起。他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可如果真不放在心上,如斯奔波是为了什么?

他究竟想做什么,慕容晚晴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把她放在心上,慕容晚晴还是不知道。她以为跟了孙思邈一路,了解太多太多事情。回首时却蓦地发现,对于孙思邈这人,她根本还是不了解。

一路漫长却又短暂。有些人就是相伴一生,彼此都还不了解的。

要了解一个人,绝不是要知道他的名姓,他的一生,更要知道他的心。

慕容晚晴茫然立在那里,干涩道:“不错,我对他根本不了解。那你呢……你了解他吗?”

那人淡淡道:“虽也不多,但我敢说,若我都不了解他,这天底下只怕再没人能够了解他了。”

“为什么?”慕容晚晴不由道。

“因为我知道他的过去……他的将来……”那人目光中带分难以捉摸,说的更是难以琢磨。

知道过去还可让人明白,知道将来是什么意思?

他难道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竟能知道一人的将来?

慕容晚晴有丝恍惚,错过了些事情,找最关心的问:“他有什么过去?”

“别人都知道他有辉煌的过去,却不知道他过去一直有副枷锁——很难卸下的枷锁。”那人缓缓道。

慕容晚晴有些不信:“他这种人会有什么枷锁?”

“每个人都有枷锁……那是一种痛苦难解的情结,寂寞的时候撕咬着你的伤口;那是一面你不想去面对的镜子,空虚的时候照出你的软弱。”那人目光射来,似看穿慕容晚晴内心深处,“你我都有这种枷锁,他自然也不例外。”

慕容晚晴本想反驳,却触动心事,咬了咬红唇,终于明白这人说的枷锁是什么。

良久,慕容晚晴弱弱道:“他有什么枷锁?”

她本是一个极为有主见的女子,可自从遇到孙思邈后,就开始变得软弱。

这刻她心神激荡,竟不知不觉被这人的言语吸引,只想听个究竟。

“不如我先给你讲个故事。”那人静静道。

有日照,日照天地,却照不到多年前的流沙和风华,也照不去那人脸上现出的阴影。

“十三年前,孙思邈还很年轻。”

慕容晚晴想说,他现在也很年轻。可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她心中推算,十三年前,不正是孙思邈意气风发的时候?那也是他入昆仑之前。

“年轻人就有冲动,他自然也不例外。”那人继续道,“在别人眼中,他虽有神医之名,但终究不是神。”

“谁都不是神。”慕容晚晴忍不住辩解道,“他不是神有什么稀奇的?”

“不是神,就要遵循世俗的规矩。有时候,世俗规矩比神的旨意还可怕。”那人淡淡道。

慕容晚晴怔了下,不知这和孙思邈的枷锁有什么关系?

听那人又道:“那时候,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他说到这里,神色悠悠,望着西北的天空。

慕容晚晴神色有些异样,只是道:“那倒从未听别人说过。后来……他们如何了?”

那人自顾自道:“那女人未嫁到夫家时,丈夫就死了。那女子正是如花年华,却不得不到夫家守寡,这么一来,难免抑郁成病。那夫家本是……关陇门阀,在关中一直都是势力滔天,而孙思邈又是当年声誉最隆的圣手,因此,那夫家重金礼聘孙思邈去医那女子的病。”

他顿了下来,眼中不知是什么感情。像不屑,又像是有分羡慕。但所有的情绪很快地泯灭,只有那日光静静地照,静静地西斜。

慕容晚晴不闻他说下文,终于问道:“然后呢……”她想问的是,难道孙思邈爱上了那女子?

“孙思邈那时候就是无双妙手,他轻易地治好了那女子的病,也爱上了她。”

那人叹了口气,喃喃道,“那个女子,无论是谁都是难以抗拒……孙思邈也不能。”

他少有地现出分惆怅。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他如果是个局外人的话,为何会有这种惆怅?

难道说,他当年也见过那个女子?

慕容晚晴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咬唇半晌:“然后他就娶了她?”

“他是想娶那女子,但那夫家不许。想那夫家本是极有权势之人,认定那女子嫁入家门,就是他家的人,当然不想那女子改嫁。”那人轻轻叹口气。

慕容晚晴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伤心,同时又有些奇怪,这些流年秘辛,义父斛律明月都没有对她提及,这人为何会知道?

这人究竟是什么人,和孙思邈有何关系?

但她显然更关心故事的下文,问道:“然后呢?”

“孙思邈那时年轻气盛,竟第一次请人去那夫家求婚。”那人顿了下,突问道,“你知道他请的人是谁吗?”

知道慕容晚晴不能答,那人说出了答案:“他请的人是独孤信。”

慕容晚晴吃了一惊。她当然知道独孤信是谁,也知道那时候独孤信和周国太祖宇文泰是八拜之交,更对孙思邈极为器重。由独孤信出面,想必事情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然后呢?事成了吧?”

那人缓缓摇头:“没有。独孤信虽登门前往,但那夫家仍旧不许。”

慕容晚晴忍不住地惊诧:“那夫家连独孤信的面子都不给,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那人不答,只是道:“独孤信无奈,劝孙思邈放弃打算。独孤信爱才心切,甚至想将女儿嫁给孙思邈。”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苦行僧般的脸上有分异样。

慕容晚晴却没留意,只是在想,孙思邈当年倒是抢手货。独孤信身列西魏八大柱国,又是当时的美男子,听说他的女儿个个都是美若天仙。他这么欣赏孙思邈,难道孙思邈娶了他的女儿?可没有听说呀。

果不其然,那人道:“孙思邈没有同意。他不爱则已,一爱如火,执意要娶那女子为妻。独孤信见其意志坚定,表面不悦,实则暗中去找宇文泰,试着玉成这件婚事。”

慕容晚晴又是一惊,错愕道:“那时宇文泰已是西魏第一人,由他出面,关中只怕没有人敢不听从吧。那夫家同意了吗?”

“我不知道。”那人回道。

慕容晚晴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因为宇文泰还未来得及亲开金口,孙思邈已等不及,竟胆大包天,带着那女子私奔了。”

慕容晚晴怔住,从未想到一向从容平和的孙思邈,竟也有这种热血沸腾的时刻。她心中忍不住想,原来他爱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这样不顾一切。

这刻,她心中有了羡慕,少了分嫉妒,轻声道:“后来呢?他们在一起了没有?”她希望天下有情人都在一起的。

阳光正耀,那人的脸上却像凝着一层冰。

“孙思邈当年虽是个神医,却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么做,实在自不量力!他虽带那女子离开了那夫家,但未出城百里,就被那夫家派人拿下。”

慕容晚晴一惊,颤声道:“后来呢?”

“后来就是……那夫家的人当着孙思邈的面,要将那女子处死!”那人一字字地说出来,已带了寒冬般的冷。

慕容晚晴一阵心悸,竟不敢再问下去。

那人神色益发的冷漠,继续说道:“所有的一切,不过是那夫家玩的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故意放走了孙思邈,又轻易地捉回他,告诉他,要救那女子只有一个办法。”

慕容晚晴问道:“那夫家究竟是哪个?”

她留意到那人方才提及关陇门阀几个字,知道当年关陇最负盛名的就是八大柱国,分别是宇文泰、独孤信、李虎、元欣、李弼、赵贵、于谨和侯莫陈崇。

那夫家不给独孤信面子,就说明他家能和独孤信抗衡,想必也是其余七家中的一位。可只凭这些信息,她还是不能推出那夫家是哪姓。

那人不答,只是道:“那办法就是,他们不信孙思邈的医术,配置了一种奇毒之药,让孙思邈服下,只要孙思邈支撑三个时辰不死,他们就放那女子和孙思邈走。”

慕容晚晴一惊:“孙思邈服毒了吗?”

“他服下了那毒药。”那人眼中也闪过分感喟,“那夫家当然试用过那毒药,无论多强壮多有本事的人,一炷香的工夫,都会立即毙命的。”

慕容晚晴虽知孙思邈肯定没事,但听到这结果,还是娇躯震颤,一股酸楚冲上鼻梁。

她未亲眼见到当初的事情,但脑海中早闪过那十三年前的凄凉和挣扎,忍不住心酸。

沉默片刻,那人缓缓道:“可实际上,孙思邈尽管七窍流血,但仍坚持过了三个时辰,这点让那夫家很是不解。”

他说到这里,脸上也有分困惑。显然,他对十三年前的往事虽是明了,可也有一些细节并不了解。

“后来呢?他救了那女子吗?”慕容晚晴急问。

那人只是摇摇头。

阳光虽暖,可慕容晚晴遍体泛寒,立在那里,突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她伤心难过,显然不仅仅是因为故事的结局……

那人目光中闪过分奇异,还是说了下去:“那女子早被那夫家处死,而那夫家一直就是在玩一个游戏,可他们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局,他们不知道如何来处置孙思邈。”

顿了片刻,那人又道:“孙思邈知道一切后,当时对那夫家主事人只说了一句话……”

那人的目光突然变冷,冷得如冰,仿佛他那一刻,化身成了当年的孙思邈。

“你们最好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会回来!”

青天白日下,慕容晚晴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可更冷的是听到那人又说:“然后孙思邈就死了,死得很是狰狞。”

慕容晚晴几乎跳了起来,嗄声道:“你说什么,孙思邈死了,他怎么会死,他明明还活着!”

她经历了太多离奇诡异的事情,这刻没有毛骨悚然,更多的只是困惑不解。

难道说,眼前这个孙思邈不是当日的那个孙思邈?慕容晚晴心乱如麻。

那人顿了许久,这才又道:“不错,他没有死,他还活着。那时候的他应该是假死……”

他似乎也不敢确定,喃喃道:“那夫家见孙思邈死了,就让两个家仆把他尸体拖出去喂狗。不过狗还没找到,两个家仆却死了,也是七窍流血死的,孙思邈的尸体却不见了。”

慕容晚晴听得离奇,立即道:“不错,他应该是假死。不那样,他也逃不脱那夫家的控制。”

“可能是这样吧。”那人点了点头,自语道,“那夫家主事人很是恐惧,几乎用了所有的力量去找孙思邈的尸体,但一无所获。然后就过了十三年。”

望着白云悠悠,那人又重复了一遍:“十三年了,活着的原来都活着,死去的却让人难忘记。”

那人似有感慨,也似给故事下个注脚,喃喃道:“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

他本是大志逸飞的人,但说及这故事的时候,显然也沉湎了进去。

他对这个故事如此感怀,难道仅仅是个知情者?是不是因为他在这故事中也曾演过一个角色?

慕容晚晴呆立在那里,也喃喃地念道:“红颜讵几?玉貌须臾……”

只是简简单单的二十四个字,却道尽世间白云苍狗,沧桑几许。

慕容晚晴又想落泪,抬头道:“因此,孙思邈的枷锁就是那女人?”

“不错,正是如此。你知道这个故事后,才会了解他这个人,他的枷锁。”那人又望向西北的天空,缓缓道,“这十三年来,他人在昆仑,却一直无法卸下这个枷锁。他问自己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是爱她,还是害她?”

慕容晚晴微颤,心绪万千,一时间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爱会让人盲目,让人看不清旁的事情,爱一个人也可能害了她。

可难道因为怕伤害,就不敢去爱?

慕容晚晴想到这里才发觉,多少有些接触到孙思邈的内心,蓦地心头震动,望向那人道:“你怎知他在昆仑说了……”

“什么”两字还未出口,慕容晚晴突然怔住。

青天白日,日照紫金山上,泛着迷幻的光芒。

那大石还在,可大石上盘坐的人却消失不见。他突然地来,突然地走,只留下一个故事后就不知所踪。

慕容晚晴错愕难言,冲到大石旁四下张望,可只见青山依旧,白云悠悠,哪里还见得到半个人影?

慕容晚晴太多困惑未明,忍不住喊了出来:“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声音激荡,传到远山处,回荡而来,到处都是她的问话之声,却没有回答。

慕容晚晴立在那里,心中一阵茫然。

这人究竟是谁,怎么会对十三年前的往事这么熟悉?

他来到这里是什么用意,难道仅仅是要给她讲段孙思邈十三年前的故事?他肯定有更深的用意!

这人谈话间说了一句“活着的原来都活着”,是不是说不但孙思邈没有死,那夫家的主事人也在?孙思邈还要和那夫家了却这段刻骨的仇恨?

可最让慕容晚晴诧异的是,这人竟知道孙思邈十三年来的事情。

这十三年来,孙思邈不是一直孤独地守在昆仑?这人怎么会知道孙思邈十三年来的情绪?他怎知孙思邈在昆仑?难道说,他这十三年也是和孙思邈在一起的?

千头万绪,慕容晚晴一时间不知从何理起。她突见夕阳西下,近了远山,却要辞了天空,这才意识天已黄昏。

一念及此,慕容晚晴再不犹豫,立即向山下奔去。

她想要见见孙思邈——只是想见。那一刻,她忘记了他们之间的所有恩怨。

路遥情切,日落夜临。

有街灯燃起时,慕容晚晴终于冲到张府的巷口处,气喘吁吁,一颗心也是跳个不休。

可她只是顿了片刻,就决定再入张家……

突然有马蹄声急骤,飞快地近了她的身后。

慕容晚晴怔了下,回头望去,只见到十数骑快马肆无忌惮地冲了过来。她立即避到路边,等看清楚那些人的面容衣饰后,更是凛然。

为首那人的脸色半黑半白,赫然就是萧摩诃。而萧摩诃身后不问可知,就是陈国的宫中侍卫。

萧摩诃为何会到这里?

慕容晚晴当然没有忘记,张季龄本认识斛律明月,极可能是斛律明月安插在江南陈国的细作。

难道说,陈叔宝被抓,萧摩诃迁怒旁人,怀疑张丽华有些问题,这才带兵前来?

萧摩诃目光掠过慕容晚晴,却视而不见,驱马直到张家门前,拍得铜环啪啪作响。而跟随他的侍卫纷纷下马,肃立门前。

慕容晚晴心口抽紧,没料到这种情况,一时间倒不知该上前还是暂避。

大门开了,那老迈的管家探出头来,不等问话,萧摩诃已大步进了院子。大门又关上,带来的那些宫中侍卫还是立在那里,神色肃杀。

慕容晚晴试探上前几步,有侍卫转过身来,手握刀柄喝道:“无关人等,退下。”

慕容晚晴蹙了下眉头,终不想和他们起冲突。她心中蓦地想到,若要抓人,就绝不会是萧摩诃一个人进去,萧摩诃只怕是有事来此。她一念及此,心中微松,转瞬又浮起困惑,萧摩诃是陈国将军,和张季龄父女有什么话说?

正琢磨间,听到院门又响,慕容晚晴望去,心头颤抖。

院门大开,出来了两个人,一个当然还是萧摩诃,另外一人正是慕容晚晴跑来想见一面的孙思邈。

孙思邈见到慕容晚晴时,微微一笑,点头示意。

二人目光一触,慕容晚晴震了下,上前几步。

她自听了石上那人说了孙思邈的往事后,心情激荡。她如此心急,只想见孙思邈一眼——一眼万年,又如流星闪过般的短暂。

她终于又见了孙思邈。她本有千言万语,可见到孙思邈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孙思邈眼眸中似有分讶异,他看出慕容晚晴有些不同,但不解她为何不同。可他还是上了马,跟随萧摩诃出了巷子。

萧摩诃原来是找孙思邈的,萧摩诃找孙思邈做什么?

马蹄声起,二人擦肩而过。

对视一眼,却无言。

慕容晚晴呆呆地看着孙思邈消失不见。许久,她感觉到秋风吹来,打了个冷颤。

她抬头向天上望去,才见到明月不知何时悄悄地爬上了夜空。月光铺下来,洒在巷口变成了银,洒在树上化作了雪。

十三年了,月色是否还如当年的月色?

慕容晚晴忍不住地想,心中有激动,也有惆怅。

然后,她就听身后一人轻声道:“你难道……已爱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