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兔起鹘落,让人目不暇给。

从张丽华尖叫到那殿顶手持金刚杵的人凌厉击下,看起来不过转念之间。

那道童本以为一击失手,逃命无虞,哪里想到变生肘腋,危机立至。他那时脑海中如电闪般过迸出一个念头……

这本是个陷阱!

陈叔宝没有那么好擒。这些人埋伏左近,就是要等待刺客。

可他已落入了陷阱,而他的动作远没有他的念头转动得快。

金刚杵威猛无俦击下,绝非人力可挡,那道童立即呼气下坠,以期避开这一击。

咔嚓声响。

那道童闷哼一声,还是被金刚杵头擦在肩头——肩头顿裂。他剧痛难忍,一脚踢在元始天尊头顶,借力向地上蹿去。

可他人还未落地,已有三把刀一并砍了过来。

那道童也算身手极强,竟在这呼吸之间,滚向殿角,避开了三刀。

可不等他起身,又有一脚踢来,将他踹倒在地,风声再起,金光灿灿的大杵停在了他的胸口——如同压了一座山。

那道童呼吸不畅,一口血喷了出来,嗄声道:“你是?”

他实在想不出宫中侍卫哪个竟有这般身手。他脸上还有几分忿然,目光转动,突然现出分惊诧。

那持金杵之人从空而落制住刺客,本待说话,见到那道童的神色,心中一凛,回头望了过去。

殿中惊变再起。

就见那神龛中的元始天尊被激斗所冲,稳不住身形,竟倒了下来,向张丽华砸去。

陈叔宝一声惊叫,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向张丽华扑去,就要为她挡住这致命的一击。

他不是不知这泥塑的神像足有千斤之重,他也不是不知道若被神像砸在身上,只怕就要立毙当场,可他还是扑了过去。

只因为在那一刹那,他眼中只看到张丽华受惊吓的样子,热血上涌,根本想不到太多。

他扑在了张丽华的身上。

宫中侍卫均没想到这种变化,惊骇当场。那持金杵之人暴喝一声,身形立退,竟能及时出手,一杵砸在了神像之上。

“砰”的大响,神像四分五裂。

就算是元始天尊,看起来也挡不住那人的威猛一击。

碎屑纷飞,烟尘弥漫中,那持金杵之人一击得手,心中陡然有了十分的警觉——危险倏至。

那是他多年擒狼斗虎养成的经验。

有尘飞扬,有刀如尘,无孔不入,瞬间就到了他的喉间。

那是一把如尘的刀,用刀的也是一个如尘的人,如尘的人从四分五裂的神像中飞出,一刀飞扬,就要将那持金杵之人毙在当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有刺客早早地藏身在神像之中,就等待这致命的一击。

原来,一切危险没有结束,不过刚刚开始。

那持金杵之人顿喝一声,金杵横击而出。他心已寒,做梦也没想到敌手如此隐忍狠辣,他避不开这致命的一击,用的却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一杵击出,那如尘的人飘荡而起,越过他的头顶。可如尘的一刀波澜不惊,寒光已冷了他的眉睫。

“叮”的一声,一物击在尘刀之上。刀锋顿偏,竟擦那持金杵的人头顶而过,削落了他头上的发带。

那如尘的人影势在必得的一刀走空,似是一怔,但身形不停,瞬间就到了陈叔宝的身边。

一伸手,那人影就将陈叔宝如小鸡般抓起,一顿足,人已如电闪,冲到了大殿的门前。

守门的宫中侍卫这才反应过来,呼喝连连道:“放下太子。”

喝声才起,那如尘的人手再扬起,那如尘的一把刀突然消失不见。

可鲜血潋滟。

两个侍卫尚未反应,就感觉面前有寒意掠过,割断了他们的咽喉。

只有寒意,却无寒光。

那无尘的刀虽看不见,但还握在那如尘的人手上,只是变成了透明之刀,电闪般连杀二人。

刀过无痕,刀身无血,如融入天地之间,只有杀气凛然。

那如尘之人一刀得手,却感觉到有一人飞快地到了他的身后,突然大喝一声,回刀劈下。

天地大亮,那透明之刀握在那人手上,倏然如烈日凝聚,划出清空的一道光电。

来袭那人立退,只是一退,就避开了烈日电闪的一刀。

那人就是孙思邈,他终于赶到。

可他也难挡那几乎聚集天地之神力的一刀。刀虽千变万法,但刀名不变。

刀是泼风!

寇谦之曾用过的祭刀!

传言中,这刀曾被寇谦之以九天十地第一神魔的鲜血做祭,若以咒语发动,不要说世人难挡,就算天上神魔都要为之避让。

神挡杀神,魔挡除魔!

孙思邈不能正撄其锋,他只有避让,可他一退丈许,不等退势消尽,就道:“李八百,既然来了,怎不叙叙?”

他话音未落,就蹿窗而过,急追到了殿外,再次追上那如尘之人。

如尘之人正是李八百。

通天殿的大水,当然也淹不死他。

谁也想不到,他竟如此狂放胆大,居然潜到建康城外的紫金山上,一出手,又是虎口拔牙,要从建康宫中侍卫手里抢下太子。

李八百长啸,啸声暗日:“孙思邈,叙你娘个大头鬼!”

说话间,刀一拍,竟击在身侧铜鼎之上,“嗡”的一声大响,天地俱静,似乎只剩下那铜鼎嗡鸣之声。

有两个侍卫才蹿出大殿,一听那鼎声,只感觉如巨锤擂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天音移位,鼓月取魂。

李八百看似随意的一拍,却已灌入道家天音、鼓月两术,声音激荡,不要说那两个侍卫抵不住那巨响,就算孙思邈听了,也是眉头一皱,身法微凝。

天地静,铜鼎升,空中翻腾个跟头,向孙思邈当头罩下。

香灰弥散。

孙思邈倏然抢进,竟在铜鼎罩向头顶的工夫,冲到李八百的面前,手一挥,袖口竟有青光飞出,缠住李八百握刀的手腕。

他一击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千锤百炼,绝不走空。

当初邺城长街之上,他就是使出这一击,从兰陵王刀下救下那无辜的孩童。

一招得手,孙思邈手腕震动,泼风刀哀鸣声响,竟冲天而起。

李八百失刀。

可就在这时,孙思邈心中突惊。

他全力对付李八百,有五成功力夺刀,却余五成潜力应对李八百千变万化的法术。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大的敌人却不是李八百。

敌人就在身后!

身后不是只有一个燃香的铜鼎?

惊念闪动时,两人几乎同时高声喊道:“先生,小心身后!”

叫喊的俩人却是慕容晚晴和冉刻求。

冉刻求听从慕容晚晴的主意,终于赶了过来,不想一来果真见到孙思邈处于极大的危险中,不由感慨慕容晚晴料事如神。

可他不知道,慕容晚晴也绝没想到,要取孙思邈性命的竟是李八百。

张丽华当然不会和李八百联手,那眼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容晚晴心中错愕,却拔剑冲前,要助孙思邈一臂之力。斛律明月只让她监视孙思邈的动向,却未说不能出手相助。

可她就算出手,看起来也解决不了孙思邈所处的生死危机……

香灰零落,先香灰一步落下的是一个如灰的人,那人竟藏身在铜鼎中的香灰之下!

那道童乔装过来,已然算奇;李八百藏身神像之内,更是奇上加奇;但那人竟能藏身燃香的香灰之内,只能说是匪夷所思,不可解释。

那人显然也是不可解释之人,才一落下,就有虎啸震天,香灰如附有灵性,突化长枪大戟的形状,向孙思邈刺去。

而那香灰之中,不知夹杂着多少细小的暗器,有直飞,有旋转,有相撞变线,混在香灰中,铺天盖地地向孙思邈冲去。

众人见到这种声势,无不变了脸色。

孙思邈甚至连脸色改变的时间都没有,他身形陡旋,冲天而飞。

有风顿起。

他一旋一冲,所立之地竟如平地有龙卷风升起。那本是势不可挡的一击,击在龙卷风上,立即四散飞去。

暗器、香灰、香烛尽数击在了龙卷风上,可又尽数被弹飞远逝。

那铜鼎藏身之人见孙思邈一飞冲天,阳光下周身光彩流荡,竟如天神般,喝道:“好本事。”

话未住,那人已退。

一击不中,全身而退,留待下一次进攻的机会,这本是真正杀手的本色。那人不是杀手,但远比杀手还要明白这个道理。

孙思邈在这种情形下,居然还能避开他蓄谋一击。如今形势,容不得他再做第二次攻击。

持金杵之人和宫中侍卫多已冲出大殿,那如灰的人立即沿殿而走,却正迎上慕容晚晴。

有清光浮动,琴声暗传,慕容晚晴出剑。

剑才出,那人一个跟头就从她头顶翻过。那人不但有隐忍的心机,也有矫健的身手,根本不想做无谓的停留。

他脚一落地,却站到了冉刻求的身前。

冉刻求脸色一下子变得和胡渣一样青。他和慕容晚晴不同,慕容晚晴冲上去的时候,他开始后退。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这种龙争虎斗根本没有他插手的余地。

他只希望自己不要成为孙思邈的累赘。

不想他退的方向,也是那人的退路。

那人毫不犹豫地出手,一掌拍向冉刻求的胸口。他当然看出冉刻求不比慕容晚晴,解决掉他用不了片刻的工夫。

孙思邈脸色顿变。可饶是他本事通天,这种时候也无法再救冉刻求的性命。

他只来得及喊一句:“张裕,杀不得!”

那如灰的人正是张裕——龙虎宗的道主。

此人诡秘非常,神出鬼没,不想竟在这里再次出现。

只是张裕显然不会听孙思邈的命令,嘴角冷笑,手掌已触到冉刻求的胸口,才待吐力毙了冉刻求,眼中蓦地闪过一分诡异之色。

突然,张裕变掌为抓,揪住了冉刻求的胸口,身形再纵,竟带着冉刻求上了屋脊。

李八百也是长声一笑,早接刀在手,提着陈叔宝向另一侧山头奔去。

这俩人各擒一人,反向而行。孙思邈脚才落地,略一沉思,就向李八百追了过去。

李八百虽提着一人,但奔势如风,片刻间就没入青翠林中。而孙思邈更是如御风而行,急追而去,转瞬不见了踪影。

慕容晚晴一呆。

在她心中,想着孙思邈无论如何都是先救冉刻求的,哪里想到他会这么选择。

难道说,在孙思邈的心中,陈叔宝的生死远比冉刻求要重要?

她心中微惘,立足殿外,见到那手持金杵之人带着一帮人乱哄哄地追下去,突然感觉分寂寞。

她缓缓回头望去,心头一震。因为不知何时,那跌坐在殿中的张丽华已然站起,正在静静地望着她。

阳光入殿,张丽华却站在阳光之外。

她的面容隐在纱巾之后,人亦在阴影之内,整个人立在烟雾缭绕的殿中,看起来如下凡的仙子,或者是地狱的幽灵……

这本来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可慕容晚晴偏偏这么觉得。

李八百、张裕竟早早地埋伏在这里,劫走了陈叔宝,谁都不会认为这件事会和张丽华有关,慕容晚晴也找不到半点怀疑她的理由。

张丽华来此许愿,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难道她仅仅是来许愿的?

想到这里,慕容晚晴忍不住上前一步,突然转身,向孙思邈等人离去的方向奔去。不知为何,她虽和张丽华同属斛律明月所派,却一直无话可说。

她甚至不知道斛律明月要张丽华做什么,她也不想去了解。

转身那片刻,她心中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刺痛,似难舍,但她终究还是离去。

本是喧哗的大殿终于沉寂下来,只有张丽华立在那里,望着慕容晚晴远去,一双凤眸中突然有分异样。

有风过,衣袂飘扬。

李八百拎着一人,鼓气急冲。一时半刻间,孙思邈居然追他不上。

只是一盏茶的工夫,俩人从紫金山中峰三清观就冲到了北峰之顶。

李八百脚步终于停了下来,微有气喘地转过身来,见到孙思邈也停了下来,就在三丈之外,气定神闲。

“通天殿一别,不想这么快就与孙兄相见,真可谓人生何处不相逢了。”李八百开口笑道。他杀气全敛,笑容浮上,看起来和孙思邈不过是久别重逢的朋友。

孙思邈诧异李八百的神出鬼没,却还能微笑道:“只是若知道阁下来此,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前来的。”

“为什么?”李八百满是错愕的样子,“孙兄方才不是说还想找我叙叙?”

“只因为每次阁下出现,总会搅个鸡犬难宁,地覆天翻。”孙思邈缓缓道。

“这样不好吗?”李八百哈哈大笑道,“兄弟我就喜欢乱!乱了才好玩,乱了你我才有机会,孙兄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孙思邈望着他脚下的陈叔宝:“因此,阁下再次出手捉了陈叔宝?可我实在看不出来,这对阁下来说有什么机会?”

他的确对此有些困惑。

陈叔宝是太子不假,可若说用陈叔宝左右陈国的大局,显然远远不够。

在帝王心目中,江山远远比儿子要重要得多,陈顼当然也不例外。更何况,陈顼不止陈叔宝一个儿子。

李八百哂然一笑:“能让孙兄都猜不到的事情,想想都很有趣。不知孙兄可猜到兄弟下一步要做什么事情?”

孙思邈竟还能笑出来:“我猜不出。”

“可兄弟却能猜出孙兄下一步想做什么。”李八百嘴角带分得意的笑。

“哦?”孙思邈缓缓道,“我下一步……”他的“做什么”三字还未出口,人突暴起,箭一般射向了李八百。同时他手臂一震,袖中有青光如电,击向李八百的喉间。

他下一步当然是救下陈叔宝再说。

这一招极为突然,没有任何先兆,可李八百偏偏已然料到。

孙思邈一动,李八百立动。他脚尖一点,竟将陈叔宝一脚踢起,直迎孙思邈,同时反手拔刀。

刀出,风起,山峰突然狂风大作。

李八百出刀,一刀斩落,看起来要将陈叔宝砍成两半。

青光一发就收,倏然缠在陈叔宝的腰身,将他带离风口。

那一刀几乎擦着陈叔宝的衣襟而过,终究落在空处。

风立敛,李八百一声长笑,突然反身一纵,竟从山顶向崖下而落。那悬崖颇为陡峭深邃,李八百此举竟像是要自杀。

孙思邈微惊,闪身到了崖前,只见到一点灰影在陡峭的崖壁闪了几下,滑落而下,没入谷中青郁的林木间,再望不见踪影,不由有些诧异。

李八百如此举动,他倒的确没有料到。

方才李八百那一刀虽猛,但在孙思邈看来,几乎是在玩笑。

李八百要杀陈叔宝,有太多的机会,不用刚才那么做作。他做作一番,更像是想把陈叔宝交给孙思邈罢了。

可李八百、张裕费了这么多心力劫持了陈叔宝,就这么又轻易地还给了孙思邈?

李八百的下一步举动实在让人难以明白。

孙思邈没再多想,缓缓地走到陈叔宝的身边,摸摸他的脉搏,轻舒口气道:“他没事,只是昏了过去,一会儿就好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好像并没有发现几个人已无声无息地潜到他的身后。

刀出鞘,杀气森然。

为首那人脸色黝黑,手持的黄金杵在阳光下泛着让人心冷的寒光。

那几人离孙思邈不过几步距离时,终于止步,神色肃杀。为首那人垂下了金杵,眼中带分复杂之意。

“你又救了太子一次。”那持金杵之人终于开口。

孙思邈回头望向那人,微笑道:“原来是萧将军。”

那手持金杵之人默然片刻,用衣袖擦了擦脸。他脸上本黑,擦了几下,就白了一半——只白了一半,另一半脸似乎更黑了些。

他长了一张阴阳脸。

这种脸很难见,但孙思邈早在响水集就已见过,这人就是陈国第一勇将萧摩诃。

“我要带太子走。”萧摩诃缓缓道。

孙思邈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道:“他没事了,萧将军请便。”

萧摩诃不再多说一句,只是摆摆手,就有两个侍卫上前,抬着陈叔宝离去。萧摩诃本还想说什么,终究一句话没说。

他怎么从张裕手下逃生的?

他为何会在这里?

李八百来此虽出乎意料,可萧摩诃似乎也早有准备?他怎么料到会有人来劫持陈叔宝?

疑惑很多,萧摩诃没说,孙思邈也没问,他只是望着萧摩诃等人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地叹口气。

“你是不是很失望?”一人冷冷地道。

孙思邈扭头望去,见到不远的树下站着慕容晚晴。

阳光洒下,有树影斑驳地落在她白净的脸上,让她看起来有点冷意。

她虽然很有些冷,但她毕竟还是跟过来了,有使命,好像也有些别的驱动。具体是什么,她不想去想。

“为什么这么说?”孙思邈反问。

“萧摩诃空负陈国第一勇将的名头,有勇无谋,过河拆桥,为人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慕容晚晴说得尖刻,但是心中真实所想。

“方才你那么辛苦才救回陈叔宝,他谢都没谢一句。你帮了这种人,一无所获,当然会失望!”

孙思邈笑了:“谢不谢在他,做不做在我。”他没有多说什么,似乎觉得说这些已经足够。

他的确是少说多做的人。尽管很多人不理解他,但他理解自己做什么就好。

慕容晚晴咀嚼着他说的每个字,有些发呆。

阳光洒落,落在孙思邈的脸上,驱散了迷雾,其中满是希望。

许久,慕容晚晴移开了目光:“既然你这么看得开,那你叹气干什么?”

“我叹气,是因为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孙思邈微笑道,“好了,我们先去三清殿看看。”

慕容晚晴脸本红了下,听到后一句冷笑道:“我又想错了。”见孙思邈疑惑地望来,慕容晚晴道:“我本来以为你对冉刻求不错的……”

她没说下去,但意思孙思邈懂了。

生死关头,孙思邈救的是陈叔宝,而不是冉刻求。这时候,陈叔宝已经没事,按理说孙思邈应该立即去救冉刻求的,可孙思邈居然要去三清殿。

他去那里做什么,是不是因为那里有个求姻缘的张丽华?

“枉冉刻求拼命来救你,可你好像根本不将他放在心上!”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突然问道:“他为什么拼命来救我?他怎知我有危险?”

慕容晚晴微凛,立即觉察到说漏了事情,补救道:“我怎么知道?冉刻求不知为何会在三清观,说不定他对今日的危机有什么了解。”

她换了话题道:“他被张裕抓了,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她其实很奇怪,感觉孙思邈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孙思邈笑笑:“李八百像个疯子,我实在难想他下一步的举动是什么,因此要来看看陈叔宝。不过张裕虽然诡异,可他方才没有杀冉刻求,以后肯定就不会杀了。”

“为什么?”慕容晚晴大为奇怪。

孙思邈沉默许久,这才道:“你难道没有觉得冉刻求像个人吗?”

“他当然像人。他本来就是个人!”慕容晚晴立即道,可随即明白了自己误解了孙思邈的话,蹙眉道,“你说他像谁?”

“像个你没有见过的人。”

孙思邈的回答让慕容晚晴哭笑不得。见慕容晚晴就要发问,孙思邈径直道:“但你见过那人的画像。”

慕容晚晴蓦地一震,失声道:“你说什么?”

慕容晚晴脑海中有如一个霹雳击过,想到其中不可思议的联系,震惊得神色苍白,几乎难以言语。

冉刻求脸不发白,有些发青。

他被张裕拎在手上,有如小鸡一样,全然没有反抗之力。他也不敢反抗,他怕张裕把他丢下去。

张裕身形如虎如龙,先上了道观之顶,然后沿着屋脊飞奔上树,几个起落就离开了三清观,也远离了人群。

没有人追踪他们俩人。

张裕虽也是刺客,可在萧摩诃和宫廷侍卫的眼中,当然以救回陈叔宝为第一要义。张裕是走是留,他们暂时无暇顾及。

冉刻求看到孙思邈也向陈叔宝那里追去的时候,心中忍不住叹气。他慢慢地发现,很多时候,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这个道理他终于明白了,但不知道是早是晚。

“呼”的一声响,他感觉张裕突然松开了手,然后他就坠落了下去,那一刻简直如坠入了万丈深渊般地恐怖。

砰、啊的声响后,冉刻求才发现自己已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浑身筋骨欲裂。

举目四望,冉刻求发现他处在一处谷底。有浓林蔽日,虽是白天,这里却很有些夜幕的幽冷。

不等挣扎站起来,他就见到一张油彩带着香灰的脸——这种幽暗下,如同地狱里钻出来的恶鬼。

冉刻求没去过通天殿,不知道这人就是龙虎宗的张裕,却知道自己万万不能得罪这人,赔笑道:“这位大侠,为什么要把贫道抓来呢?”

“你是谁?”张裕负手而立,目光灼灼,却让人看不到他的半分表情。

他狂,他傲,他冷漠如冰,就算面对李八百都是如此。

好像没有任何人能看出他的心意。

冉刻求更看不出,心中却骂,你这个疯子,你不知道我是谁,把我抓到这里来干什么?可他脸上益发地恭敬:“贫道微尘。”

“你不是微尘。”张裕冷漠道。

冉刻求暗自心惊,不知这人为何如此肯定,眼珠转转:“其实贫道以前叫做冉刻求,出家入道后才改名微尘。出家人不都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贫道眼下和尘世其实没什么关系了。”

他潜在的意思就是,老子就算是冉刻求,可出家为大,认识孙思邈也是出家前的事情,你找孙思邈的麻烦我管不了,可你莫要找我麻烦。

他当道士不久,还不知道放下屠刀是释家的口号。不过,不管是什么家的口号,眼下对他来说,放下屠刀就是好的。

“你不是冉刻求。”张裕突道。

冉刻求反倒笑了,强自忍住:“那贫道是哪个?难道大侠比贫道还了解贫道自己吗?”

张裕漠然地望着冉刻求良久,缓缓道:“你姓张!”

“你……你说什么?”冉刻求差点跳了起来,眼中难掩惊诧之意。

他的确姓张,可这件事情是埋在他心底多年的秘密,就算张三、王五都不知道。孙思邈是知道的,但孙思邈不会对这怪人说的。

那眼前这个怪人怎么会知道?

冉刻求想不明白,见张裕默然地立在那里,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说我姓张?”

“因为你本来就姓张。”

冉刻求几乎想骂娘,可见张裕陡然伸出手来,骇然失色。张裕出掌,不击冉刻求,突然一掌拍在了身边的树上。

“砰”的一声闷响,那棵树并没有什么异样,可树叶纷纷落下,已然枯黄。

冉刻求骇得眼睛发了直。

虽是深秋季节,可江南的树还是葱翠一片,枯黄的并不多。

张裕一掌下去,虽未动摇大树的根基,可几乎立即断了树叶的生机,这是什么掌力?这是什么功夫?

冉刻求不知道,可他以为知道了张裕这一掌的用意,立即道:“大侠何必生气呢?你让我说,我肯定会说。我好像是姓张的,可是我也不能确定……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

“我这一掌如何?”

冉刻求一怔,回过神来:“好,很好,非常好。”

他知道很多人都有个毛病,做了得意的事情后都要显摆,等待别人的夸赞,不然如锦衣夜行,有何味道?可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人也有这毛病。

“你想不想学?”张裕一字字道。

“什么?”冉刻求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揉了揉耳朵。

“你要学,我就教你。”张裕说得再清楚不过。

冉刻求呆在那里,一时间还是没有想明白怎么回事。这个怪人把他抓来,原来不是要和他算账,而是想教他本事?

他没有听错!

可他不懂。

他难道真的是传说中骨骼清奇的武学天才,这怪人见了竟动了收徒的心思?这好像是传说中才有的事情。

不可能,他有自知自明,自己先行否定,只感觉这怪人可能在玩猫抓老鼠的把戏,终道:“大侠说笑了,贫道怎有这个福气。只求大侠放了贫道,贫道就感激不尽了。贫道太笨,只怕学不会大侠的本事。”

张裕眼中突然闪过分怒意,一掌又击在身旁的树上。那树不堪重击,喀嚓而断。

“你若不学,我杀了你!”

冉刻求心头震颤,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叫道:“大侠不必动怒……贫道……贫道……我……”

他心中混乱,根本不知这人为何要执意收他为徒,但总觉得这不像是个好事,难免犹豫。

正迟疑间,一人轻淡道:“张道主,世事强求不得,只怕你和他没有师徒的缘分。”

那声音细细,如同从天籁传来,让人琢磨不到声音来处,但清晰地传到人的耳边。

话才起,张裕霍然抬头,只见到前方远处的高树上坐着一人。

那树极高,树枝柔弱,可那人坐在上面,却如同坐在家中的座椅上一般平稳。只是那人隔的太远,让人只见到一个平稳的身形,却看不到他的面容。

他什么时候上去的,张裕竟也没有察觉。

冉刻求看直了眼,在他以前的世界中,从未想到会有人有这般本领。

他现在又懂得一件事情,世界上本领无限,束缚一个人的只是他的眼界。

张裕眼角在跳,拳头已缓缓握紧。他知道眼前这人无疑是个劲敌,但他不知道对手的来意。

“张某行事,还轮不到别人插嘴!”

树上那人轻轻一笑:“不错。想龙虎宗的张裕,一直如龙游九天,虎啸山川,自由自在,所行之事自然由不得别人插嘴。可我还是想说一句……”

顿了下,不等张裕发问,那人自顾自地说下去:“张道主若收了此子为徒,只怕后患无穷。”

“哦?”张裕只回了一个字,却在盘算着和树上那人之间的距离。

“张道主不信吗?”那人又问。

“嗯。”张裕态度冷漠。

那人哂然一笑道:“张道主想必是想和在下一战,因此盘算距离,等待最好的时机?”

张裕才待发力,闻言立即顿住了身形,皱了下眉头,有些诧异来人竟对他了解的这么精准。

树上那人究竟是谁?

“可张道主如果看了此物后,恐怕就会改变主意。”树上那人手腕平托,手上放着一团黑黝黝的东西。

谁都看不清楚那东西是什么,冉刻求更不能。

冉刻求也不解为何收他为徒就会后患无穷。可当他听到龙虎宗张裕几个字的时候,甚是震惊。他当然也知道张裕的名头,在江南,这几乎是个神一样的人物。

可这神一样的人物居然要收他为徒?

他震惊未过,转瞬又发现一件更吃惊的事情,他身后的大树好像突然复活成精,伸出一只手来,悄悄捂住了他的嘴……

树上那人淡淡道:“张道主请看。”

在大树成精的同时,树上那人手一倾,手上那东西就落了下来——可离张裕尚远。

张裕根本未动。

“砰”的一声,那物突然炸了开来,一股碧烟倏然冒出。

那碧烟极浓,扩展的速度亦快,才一炸开,浓烟就已冲到张裕的身前。

张裕鬼画符一样的脸上没有表情,可双眸却现出骇异之意,只来得及说了句:“极乐烟?”

他似乎对那烟雾颇为忌惮,身形一退,就到了冉刻求身旁,一把抓去。他虽背对冉刻求,但早知道冉刻求的位置,一把抓去,看都不看。

可他一抓到冉刻求的手臂,遽然暴喝一声,甩手摔去。

以张裕一摔之力,只怕这一下定然将冉刻求摔个筋断骨折。

不想冉刻求被他一甩,竟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到了半空居然落了下来。

冉刻求轻飘飘的没有分量,竟像个纸人一样落地后软了下来。

那本就是纸人。

冉刻求不知何时已被人掉了包,张裕一时不察,显然中了对手的暗算。

青天白日下,林中本是幽暗,那碧绿的烟雾扩展开来,更将树林罩得如同鬼域。

张裕鬼脸本是恐怖,甩飞那纸人后更是惊怖万分,陡然暴喝,一飞冲天,已沿大树而上,就要冲出碧烟笼罩的范围,不想一网突从树上落下。

对手显然算计到张裕的每一步举动,每一招都是针对张裕而来。

那大网倏地罩在张裕的身上,张裕动弹不得,随网落下。

那坐在树枝上的人长啸一声,腾空冲来,手中持有一把木剑,电闪般刺入了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