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刻求的脸色看起来也有些难看。

他本来是个开朗谐趣的人,但着了道袍后,就变得神秘起来。

慕容晚晴终于收回了剑,问道:“你究竟在搞什么鬼?”她从来不认为冉刻求是个能修道的人。

见冉刻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唇紧闭,缄口不言。慕容晚晴蹙眉道:“荒山一别,你怎么逃走的?怎么会来建康上三清观做个道士,是想劫财还是想劫色?”

她当然不会把冉刻求看得如此不堪,只想激他回话。

“和你有关?”冉刻求终于回了句。

慕容晚晴一怔,立即道:“和我没关,但和孙先生有关,你不知道他也在这道观?你不知道他很关心你的安危?”

冉刻求眼眸亮了下,却低下头来,淡淡道:“他活着,我也还活着,大家都活着,这就够了。慕容姑娘,你我本不算熟,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你走吧。”

慕容晚晴不认识一样地看着冉刻求,冷冷笑道:“看不出来,冉大侠竟像个跳脱红尘的得道高僧了。那在响水集的时候,你跑到我房间做什么?”

冉刻求一滞,转瞬叹口气道:“往事如烟,一切如幻,慕容姑娘何必执著呢?”

慕容晚晴心中诧异,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原因让冉刻求变成了这样。

若说冉刻求这种人能看破红尘,打死她也不信的。

慕容晚晴眼珠转转,道:“往事如烟,看起来朋友也如烟,孙先生如烟,张丽华也如烟了?”

冉刻求听到“张丽华”三字时,身躯震了下。

慕容晚晴又道:“既然冉大侠什么都已看破,我留在这里也没用了。告辞。”

“不送。”冉刻求立即道。

他轻轻松了口气,却被慕容晚晴看到眼中,立即道:“你很想我走?为什么?”

冉刻求马上闭口不言,似有些后悔让慕容晚晴看出了什么。

慕容晚晴盈盈一笑:“你究竟说还是不说?”见冉刻求牙关紧咬,慕容晚晴突然也坐了下来。

冉刻求瞠目道:“你干什么?”

“你若不把为何在这里说个明白,我就不走了。”慕容晚晴轻淡道。

冉刻求愣住,跳起来叫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问个究竟?我们萍水相逢,屁关系都没有,你这么无赖,信不信我……”

他急得额头青筋暴起,看起来要老拳相向。可一见慕容晚晴又握住剑柄,他立即泄了气,作揖道:“姑奶奶,算我怕了你,求求你,你赶快离开这里,就当没有见过我,好不好?”

见他急了起来,慕容晚晴反倒平静了下来,红唇紧闭,显然一副打死也不走的样子。

冉刻求又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以手揪着头发:“女人呀,女人……为何女人总喜欢刨根问底,打探别人的秘密?”

见慕容晚晴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冉刻求吼道:“你为何一定要知道我的秘密,难道你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秘密?”

慕容晚晴本是悠然,闻言心中一怔,见冉刻求颇为无奈的样子,终于缓缓站起道:“你说得对,每个人的确都有秘密,若不想说,没谁有权逼他来说的。”

她想到自身的事情,暗自沮丧道:“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她言罢推门要离去。

冉刻求倒没想到她说走就走,眼中露出感激之意,突然叫道:“慕容姑娘,谢谢你。”

顿了下,见慕容晚晴并无反应,他又问:“你和先生都还好吧?”

“我还好,先生可说不定了。”

冉刻求怔了下:“怎么了?我今日看先生气色很好呀。”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流露出些许关切之意。他对孙思邈,毕竟还是与众不同的。

只是他一门心思要拜孙思邈学功夫,这次重逢为何避而不见?

慕容晚晴幽幽道:“我找你,其实并非一定要打探你的秘密,不过是想请你帮个忙。先生眼下有个极大的危机,只怕会有性命之忧,只有你能帮忙救他。”

“你说笑了。先生那么大的本事,我能帮上什么?”冉刻求郁郁道。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慕容晚晴冷冷道,“反正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你。你自己决定,不后悔就好。”

冉刻求见她真的要走,跳起来窜到她的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道:“先生究竟有什么危险,你倒是说出来呀。”

慕容晚晴摇摇头道:“男人呀,男人……为何男人总喜欢刨根问底,打探别人的秘密?”

这话本来是冉刻求方才说的,慕容晚晴借用过来,只是把女人俩字换成男人,倒是颇为讽刺。

冉刻求老脸一红,心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这话不对!

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可小人报仇,也有休息的时候,而女人要报起仇来,只怕早早晚晚,没一刻让你安宁。

自己才得罪慕容晚晴,报应立即就来了,相对而言,小人比女人要好养得多。

冉刻求腹诽不已,但脸上还是露出很真诚的笑容:“慕容姑娘,其实无论男人女人,只要是人,对秘密都感兴趣的。你我这么熟悉,何必斤斤计较呢?”

“我和你很熟吗?”慕容晚晴白了他一眼,“不是……什么关系都没有吗?”

冉刻求脸红得像蟹壳一样,看起来又要吼叫。

慕容晚晴转瞬一笑:“好啦,和你开个玩笑。你方才不还说过,你我这么熟悉,何必斤斤计较呢?”

冉刻求哭笑不得之际,就听慕容晚晴直奔主题道:“今日三清观一定会有惊变,矛头指向的人恐怕就是先生,先生留在这里,极为危险。你若真的对先生好,就立即找个理由,去叫先生下山再说。”

她这些话倒不是惊人之语。因为自从昨夜起,她就反复想着这个问题,总有心惊肉跳的感觉。

她虽知,就算让冉刻求拉孙思邈下山,也不过是像鸵鸟般将头埋在沙子里自欺欺人,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

可除此之外,她实在做不了什么。

冉刻求皱起眉头,立即问道:“你怎么知道三清观会有变故?你怎知先生定有危险?让孙先生下山这件事你也可以去做,为何一定要我去传话呢?”

慕容晚晴怔住。

方才她问冉刻求的问题,冉刻求死也不肯说。这刻冉刻求问她的问题,她竟也不知如何回答。

问题的答案虽简单,但要说出来,实在是千难万难。

孙思邈说出的答案也简单明了,可却让人不解。

在响水集时,他的确见过一封信——那封信看似平淡无奇,却几乎挑起萧摩诃和孙思邈间的争斗,甚至致孙思邈于死地。

如果不是孙思邈机警,他几乎要因为那封信被炸死在乡正家里。

那封信是个无赖送的。

孙思邈本以为那无赖只是跑腿之人,不想竟也看走了眼,那无赖后来竟和李八百联手对阵孙思邈,武功之强,出乎孙思邈的意料。

那无赖的来历,很是扑朔迷离。

可这些事情和孙思邈见过裴矩有何关系?

殿堂香绕,让两人面目都如笼罩层迷雾,可却隔不断两人透着锋芒的视线。

视线撞击,竟似有火光激荡。

孙思邈突然开口:“天道有规,但变化无方。世间万物,始终各有不同。”

此时此刻,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让人不免有种云里雾里之感。裴矩却没打断,只是认真地咀嚼着孙思邈说的每一个字。

他知道孙思邈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他也一样!

“人由道启,归于万物,也是各有不同。”

殿中烟雾缭绕,孙思邈的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澈:“这世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就像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一样。”

“哦,是吗?”裴矩扬扬眉,转瞬笑了,“孙先生自幼学医,对天地万物均有深究,经昆仑十三年后,想必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么说,应该不差了。”

他随声附和,意甚轻松,只是五指缓收,握成空拳形状。

孙思邈笑笑:“但我在响水集时,却碰到了两个极为相似的无赖。那无赖本是乡正之子,早死了几个时辰,却又复活到了客栈,递给萧摩诃一封信。当初不可思议之事,如今想想,无非不过易容乔装几字。”

见裴矩不语,孙思邈继续道:“这世上易容之法分为几等。下等易形,中等易气。那乔装无赖之人,不但形容上改的和那无赖仿佛,就算气质举止都活脱脱的像个无赖,也算是此道难得的高手。”他说到这里,竟住口不谈。

裴矩忍不住道:“那上等易容法改的是什么?”

“当然是律。”孙思邈缓缓道,“天地间,万物各有生死之律,人体之律数年一改。世人本以为是天道所定,但少有人知道还有一法,虽还难参生死之谜,但可改变人体数年一换之期,懂得此法,改形易气可说是反掌之间,就算改变人体之律,换成另外一人,也非绝无可能。当然了,懂易筋之法,从律反推,就算一人易容换气,也能从其骨骼、本色、体态、习惯推出他的本来面目。”

这实在是玄之又玄之术,迷离难解。

但裴矩显然对孙思邈所言体会深刻,悚然动容道:“我虽不解如何做到这点,但信世上有此本事。”

顿了片刻,他问道:“你说的那法可是道中传说的易筋经?”见孙思邈点头,裴矩随即问道:“天师封道之地可有此术?”

“有。”孙思邈肯定道,“不然,我何以能发现阁下的易容之秘?”

裴矩目光一冷,嘿然而笑,却不言语。

孙思邈缓缓道:“不过,阁下当然还不懂易筋之术,因此当初在响水集乔装时形气虽像,但难以内外合一,让我看出些许的问题。想区区一个无赖,怎能有如斯巧妙、滴水不漏的连环计?”

他轻轻叹口气道:“我虽知那无赖是旁人乔装所扮,也知易筋之法,但一直难真正还原那无赖的本来面目,直到今日碰到阁下,才有所得。”

孙思邈微微一笑,字字凝声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解。阁下大志在胸,甚至为南岳夫人都抱不平。可阁下当初乔装成那个无赖送信,挑拨是非,联手李八百要害在下,难道也是秉承南岳夫人的遗志?”

殿堂凝静,檀香轻燃的声音似乎都听得见。

裴矩脸色数变,终于换成了木然,那握拳手掌舒展如刀。

许久,他才换了笑容道:“孙先生竟有如此眼力,认出了在下,实在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这么一说,无疑是承认自己就是响水集送信的无赖。

可他此刻气度雍容,哪里有半点无赖的样子?

“可这些不过是先生的事后推测,想必多少有点故作惊人之语。”裴矩缓缓道,“先生若真懂易容上乘之境,到如今也不会有麻烦缠身,无法自拔了。”

孙思邈笑笑,脸上迷雾又起。

裴矩目光如炬,一直紧盯着他的表情。见他那刻的容颜如藏雾中,竟让人看不分明,裴矩忍不住心惊,不知这是否也算易容的一种。

只是片刻,迷雾散去,孙思邈脸上又露沧桑表情,淡淡道:“我虽懂易容之法,但并不想用。”

裴矩质疑道:“先生就算用过易容之法,只怕也是无人知晓。”

孙思邈付之一笑:“我不用易容。只因我明白一点,你可骗得过千人万人,却唯独骗不了自己。骗别人的事情,偶尔为之,无伤大雅。骗自己的事情,最好不做。孙思邈终是孙思邈,不想变化旁人。”

裴矩微愕,听孙思邈又道:“更何况术有高下,终究是权宜之法,纵可骗得了一时,难骗得了一世。阁下为道中高人,当然也知其中道理?”

裴矩哂然笑道:“这世上能知权宜,已算知机。能知机者,可覆天地。先生不屑权宜,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处世之法?”

“有。”孙思邈立即道。

“是什么?”裴矩冷笑道。

“诚心。”孙思邈只回了两个字。

裴矩先是错愕,后哂然笑道:“本以为先生是道中高人,会有什么高见,不想竟效仿腐儒说法。莫非先生一直在诚意修身,进而想要齐家治国平定天下?可惜如今家难为家,国已不国,天下混乱,若要实现先生的抱负,只怕说易行难。”

“天下说难,吾诚于心。天下说易,吾行于心。”孙思邈淡淡道,“事无难易,真心所往方为道,立天之道,方能立人!”

裴矩脸色数变,只想着孙思邈言语中深意,额头竟有细微汗水渗出。

突然,裴矩闷哼一声,大笑道:“道难道,非常道。非常之道,世人莫名,纷争才起,你我均知其中道理,何必做这无谓的争辩。先生口出玄言,却不知可明玄机,知道在下此来何意?”

他本是雍容高贵,但和孙思邈争论之中渐觉落入下风,顿转话题,只想重争风头。

孙思邈见其先恭后狂,本是沉思又转癫狂,显然并未将他所言听进耳中,心中暗自叹息。

沉默许久,他缓缓道:“本来不知,如今才明。”

裴矩哂然道:“那先生不妨说来听听了。”

“阁下前来,只怕是传言在后,争机在前。”孙思邈道。

裴矩目光闪烁,轻淡道:“先生说的这话就如同观中的姻缘签所语,含含糊糊,让人实在费解,不知能否清楚说来,让在下听听先生诚心之法比权宜之计高明在何处呢?”

他无疑又出个难题,暗想,孙思邈虽揭穿他易容乔装,但绝对还不知道他的底细。他不说来意,孙思邈就绝猜不到他要做什么。

孙思邈微微一笑,听到姻缘二字时,忍不住向三清殿的方向望了眼。

那里不正在求一场姻缘?

“哒”的一声响,一支竹签从签筒中落在了地上。张丽华轻舒玉手,缓缓捡了起来,看了半晌。那轻纱后面的面容虽看不出表情,可那双秋波水眸中却带分落寞之色。

慕容晚晴、孙思邈先后离去,她看起来很有些寂寞——就算陈叔宝带着一帮侍卫陪在她的身边。

有些人就是处在千万人中也会寂寞的。一个女人若有这种寂寞的神色,就意味着没有一个心爱的男人在身边。

这道理简单,陈叔宝却不知道,因此他见竹签落地,有些兴奋道:“竹签上写着什么?”说话间,他向那无尘道人使了个眼色。

无尘道人立即道:“张小姐需要贫道解签吗?”

世间签语的含意多是含混难懂、模棱两可,怎么解释都行,关键是看求签的想要什么。

说是姻缘签,也可以解前程、家事、儿孙、父母之事。

无尘道人看似无尘,其实多年来一直在红尘中挣扎,对这种解签的活儿干的是轻车熟路。他主动请缨,自然是为了讨好陈叔宝。

张丽华手握那竹签,紧紧地不放。

她握得如此之紧,以至于白玉般的手背上现出几条淡青色的血管。

陈叔宝见状,有些错愕,忙问:“张小姐,你怎么了?”

他虽不算太明白眼前女人的心,可也看出来张丽华很有些忧愁,难道说竹签是下下签,才让张丽华这般举动?

但这怎么可能?

陈叔宝不能未卜先知,但早知道一点,张丽华摇动签筒的时候,绝出不了下下签。只因为早在昨晚,他就派人来通知这个无尘,让他见机行事。

这个无尘虽不明白陈叔宝的身份,但知道陈叔宝是个贵人,早信誓旦旦地拍胸口做了保证。他的保证很简单,姻缘定成。他的做法也简单,将竹筒中的姻缘签都换成了上上签。

既然如此,张丽华怎么会有如此的表情?

难道是签虽是上上,但她不满签中说的姻缘,还是她本不满身边男人的陪伴?

陈叔宝心中困惑。看着那如画的丽影跪在神前,轻微地颤抖,他的心中爱意更增,忍不住道:“张小姐,究竟怎么了?你有什么难事,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哒”的一声响,竹签从张丽华手中滑落,击在青石的地面上,跳跃了两下,到了陈叔宝的脚下。

陈叔宝顾不得失礼,立即捡起,只看了一眼,脸色立变。

那无尘道人不明所以,还讨好道:“陈公子,这姻缘签可否让贫道看看。”他凑上前去斜眼一看,本是脱俗的脸上一下子有些脱相。

那签文他并未看到,可却看到了签顶端写着两个字:

下下!

无尘道人脑海中一阵空白,几乎以为自己见了鬼。

下下签?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早让人将签筒中的竹签都换成了上上签?

见陈叔宝目光中全是不满,似要将他千刀万剐,无尘道长立即道:“错了,错了。微尘呢?快叫微尘来!”

微尘当然就是冉刻求,姻缘签筒就是他拿上来的。

如果一定要给签筒中出了下下签做个解释的话,唯一的解释显然就是冉刻求拿错了签筒。

这种大事按理说不会出错。

可冉刻求大事不算明白,小事也很糊涂,做错事也不足为奇。冉刻求显然也才做道人,可无尘道人为何会对他很是信任?

竹签难道真的是冉刻求换的?

没有人明白,冉刻求一时间也是不明白的样子,他好像还不知道自己拿的签筒惹了很大的麻烦。他离三清殿还远,显然听不到无尘道人的召唤,他只在看着慕容晚晴。

他在等慕容晚晴的回答。

慕容晚晴无话可说,轻咬着红唇,唇间显出一分苍白之意,如同她苍白的脸。

冉刻求看了她片刻,突然叹道:“好,我去想办法让孙先生下山。”

慕容晚晴反倒愣住,不待询问,就听冉刻求道:“慕容姑娘,你不回答,当然也有难言之隐,可我信你了。”

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露出了本来应该有的神色。

慕容晚晴意外中有些感动:“你……信我?”

“你虽然没事就动刀动剑的,可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冉刻求笑容灿烂,“更何况,我虽然笨些,可也早就看出来,你对先生很好……很好很好。”

慕容晚晴本要反驳,可脸突然红了下,不敢去看冉刻求的表情。

冉刻求眼中带分惆怅,却做淡淡道:“一个女人若对男人好,或许让他不明白,但绝不会害他。你有难言之隐,我不逼问,只是请你答应我,做完这件事后,你们先走,莫要管我。”

望着那真诚的脸庞,慕容晚晴纵有千言万语,一时间竟也不知道如何说起。许久,她嘴角带出弧微笑,轻轻地道:“谢谢你。”

那笑容如春暖花开,深秋中带着满满江南的绿意。

冉刻求也笑了,笑容中带分久违的俏皮:“我应该谢谢你才对。孙先生是个好人,当有好报。可这世上除了你我,好像都想要算计他。有你这样帮他,我很感激。”

慕容晚晴心头一震,笑容僵持在脸上。

孙思邈笑容淡淡,回过头来,面对裴矩如藏刀的笑意。

“既然我知道阁下是那送信的无赖,很多事情就容易想得明白。”孙思邈终于开口,回忆着往事,“阁下当然知道很多道中的事情,也认识李八百,但阁下最厉害的地方,是能知机。阁下来此的用意嘛……一方面想借南岳夫人一事看看在下的能力,一方面应是受人之命传言。”

裴矩哂然:“孙先生只知道这么多?”

孙思邈笑意更浓:“这些是不多,但可以推出更多事情,关键是在于能否用脑来想。”

“听孙先生所言,倒和李八百有些相似。只是先生一直含糊其辞,莫非是心有所惑,这才言语不实?”裴矩略有不屑。

孙思邈看了裴矩许久:“阁下虽和李八百熟识,但观你所为,显然和李八百并不同路。不然何以藏身在通天殿,并不出现?”

裴矩神色稍凝,转瞬道:“我在通天殿?你如何得知?”

孙思邈淡淡道:“阁下在通天殿化身成张角的模样给我一击,我毕竟还有脑子,如何不知阁下就在通天殿?”

裴矩忍不住又握掌成拳,缓缓地吸气,眼中露出分诧异。

他蓦地发现,孙思邈远比表现出来的要知道的多得多。

“样子可骗人,但掌力不会。阁下当初和李八百联手对付在下,虽隐藏了三分实力,但掌力浑厚,让我印象深刻。那石室中复活的张角掌力如山,我一接之下,就已知道是阁下所为了。”孙思邈缓缓道。

裴矩哈哈一笑:“不想先生竟也有几分聪明。我一时心血来潮,扮成张角的模样,竟没骗过先生。”

“一时心血来潮?只怕不是。”孙思邈轻声道。

裴矩目光闪烁,似藏着什么:“先生何出此言?”

孙思邈脸上迷雾升起,但眼中清澈如水:“七月十五,妖魔再生。天公重降,大道太平!这句话,阁下当然听过?”

裴矩眯缝起眼眸,话都不说了。

这句话他当然听过,天师门下的人大多听过这句话,孙思邈这刻突然提及这句话,当然是另有所指。

“阁下当然听过这句话,可和李八百一样,都知道人死难以复生,天公将军重降,并非十拿九稳的事情。”

孙思邈说得慢,但显然一切事情早经过深思熟虑:“阁下乔装成张角,并非心血来潮想要偷袭我和慕容晚晴,只不过是早和李八百商量好了。子夜之时,李八百故作惊人之语,而那时,由阁下代替张角,重降人间,统领四道罢了。”

裴矩瞳孔收缩,凝视孙思邈许久,这才叹了口气:“孙思邈,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阁下虽和李八百合谋,但未见得齐心,不然当初也不会对我留手三分。阁下更在五行卫引水灌殿时,视而不见,抽身而去,显然可知李八百的大计并不被阁下放在心中。”

裴矩笑笑:“先生把我说的太过深沉,那我放在心中的是什么?”

“你放在心中的当然也是太平大业,不然也不会用南岳夫人一事抒发心中抱负。可你显然知道,一山容不得二虎,你和李八百均是野心勃勃之人,绝难共处。”

“那我和谁能共处,和先生吗?”裴矩神色不变,但眼中已有分不安。

“你和我当然也难共处,你我道不同了。”孙思邈似有遗憾,“谁都难以和你共处,除了那个让你传言的人。”

裴矩只是冷笑,吸气掩饰着心中的不安。

“我本来也好奇,阁下这种人物,连李八百都不服的,又怎么可能屈居人下,为别人跑腿。”孙思邈叹口气,终究道,“我想来想去,昨天黄昏时才突然想到,天底下,只怕只有他才可让阁下这般听命行事。”

昨夜黄昏时,他遇到了一个人。

远远地只是一望,让他又明白了许多事情。

顿了片刻,见裴矩脸色苍白,满是难信的表情,孙思邈轻声道:“让你传言之人是不是那罗延?”

说及那罗延三字时,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思绪流转,仿佛过了那秦关汉月,沧海桑田。

那一刻,他心中只是在想,该来的终究会来,我早就应该想到他了。十三年,实在是漫长的十三年。

孙思邈轻轻的声音被裴矩听到耳中却如沉雷炸响,忍不住退后一步,嗄声道:“你怎知道?”

裴矩脸上尽是难以置信,再望孙思邈时,竟如见鬼。

他本来自信满满,虽惊诧孙思邈的身手,但心中不服,一直想要和孙思邈较个高下,因此才在这里言语交锋试探,可从未想到,孙思邈剥茧抽丝般,平平淡淡地就将他的底细看个透彻。

这人恁地这般心智,究竟还知道什么?裴矩不可知。

他唯一知道的是孙思邈远比他看到的要睿智。很多事情,孙思邈只做不知,只做被骗,但心中极为了然。

那罗延?何为那罗延?

当初斛律明月在邺城天牢旁也曾提及过那罗延。

那罗延本梵语。天竺传说为大力古神,中原又叫金刚力士,常与阿修罗王争锋。

可孙思邈所说的那罗延显然并非是神,而是人——神一样的人。

若非这种人,又如何能将裴矩这样的人物纳在麾下,又如何会让斛律明月念念不忘,又如何让孙思邈提起时也是神色肃然?

“你还知道什么?”裴矩蓝衫无风而动,身躯竟咯咯地响动,又上前了一步。

那一刻,他雍容尽去,杀机全出,呼吸间,身躯未涨,但右手竟似鼓胀起来,有如巨灵神的手掌。

孙思邈目光瞥过那异样的手上,淡淡道:“我还知道那罗延也到了建康,肯定要在建康做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却不想我插手,因此让你传言,让我离开建康,是不是?”

裴矩缓缓点头:“孙思邈,你的表现只怕还出乎那罗延的想象。”

“因此你想替那罗延除去我?”孙思邈微笑道。

裴矩只是答了两个字:“不错。”

话才落地,三清殿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声女子的惊叫,似有惊变发生。

孙思邈立即扭头望去。裴矩出掌。

一掌就击向了孙思邈的身上。

这本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也是白驹过隙的良机,裴矩这种知机之人当会抓住。

只是一掌击出,裴矩倏然变色,因为孙思邈已不见了踪影。

在那白驹过隙之机,孙思邈身形一晃,就由偏殿冲出,直奔三清殿,顺便躲开了裴矩的惊天一击,身法之快,耸人听闻。

裴矩一掌击空,身形凝住,望着三清殿的方向,眼角不停地跳动,额头已有汗水渗出。

姻缘签出了问题,无尘道长脸上也开始冒汗,见陈叔宝神色不善,早不迭地叫道童去找微尘。

殿中四个道童本在诵经,见状也慌了手脚,纷纷出殿去寻微尘道人。

不多时,有三个道童回转禀告,并没有见到微尘。无尘道长跳脚直叫,只激得地上尘土微扬。那第四个道童终于回转,急匆匆地向无尘奔来,高叫道:“道长,微尘他……死了。”

张丽华听到有人死了,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无尘道人也骇了一跳,张口结舌,几乎晕过去。

微尘怎么会死?

姻缘签为何会换?

这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

无尘道人不知,但他却发现点异样,那道童虽然在高叫,却是低着头冲了进来。无尘对殿中的四个道童极为熟悉,一眼见到那冲来的道童,就发现那道童长高了一些。

一个人怎么会长得那么快?

无尘道人想到这点时,忍不住挡在陈叔宝的身前,喝道:“你站住!”

他觉察不妥,拦挡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他虽不知道陈叔宝的真正身份,但知道这人极为富贵,绝不能在道观中出事,不然他这三清观只怕转眼就会变成阎罗殿。

那道童听话止步,可一掌击在了无尘道长的胸前。

无尘道长惨呼一声,吐血倒飞了出去。

那道童一掌击飞无尘道人,几乎没有片刻停顿,手一伸,就抓向陈叔宝的脖颈。

他竟然是为陈叔宝而来。他当然不是殿中原先的道童,而是旁人乔装潜入!

陈叔宝骇然色变,不想响水集的梦魇竟然在这建康城外再现。究竟是谁如此大胆,居然敢在这里对陈国太子下手?

那手已到陈叔宝的咽喉前。

殿中阳光突地一闪。

殿外秋日正悬,暖阳本是懒洋洋地踱进了大殿,不知为何,脚步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其中竟还带着一股寒气。

不是阳光的寒,是刀寒。

一刀劈落,快如闪电,取的正是那道童探来的一只手。那守在殿门的侍卫有一人及时赶到,奔雷般的出刀,身手之高明,远出那道童的意料。

那道童立即收手,就见眼前寒光闪烁,立即倒翻纵了出去,可落地时还是衣襟裂开,脸色顿改。

原来那冲来的侍卫一刀就逼退那道童的偷袭,第二刀几乎无间隙地砍出,差点就将那道童开膛破肚。

陈叔宝带来的宫中侍卫里怎么会有这般高手?

殿门、殿窗、通往偏殿入口的侍卫收拢,片刻就扼住了退出要道,那道童已无处可逃。

这更像是个陷阱。

那道童才一落地,几乎没有迟疑,脚尖一点,就纵上了神龛。

神龛巨大,内有三座巨大的雕像。那道童身手灵动,只是一游,竟如蛇般上了元始天尊的头顶,再一跃,就要上了大殿的横梁。

那道童也是明智,知道一击不中全身而退的道理,从绝路中寻出了一条退路,要从殿顶逃走。

那些侍卫显然没想到这点,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童冲向殿顶,束手无策。

陡然间,一声长啸从殿顶传来,一人蓦地从殿顶而落,手上光芒闪现,迎上了那逃命的道童。

殿中刹时金光万道,气流激荡。

殿顶落下那人沐浴金光,手中持的居然是个金杵,大喝声中,直如天神下凡,一杵向那道童当头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