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动,殿中一片寂静。

孙思邈坐在椅子上,突然感觉殿外吹来的风都有些冷。

深秋了,落叶无依落下,落地的叹息之声似乎都能听得到。

他那一刻想到太多太多,神色间带分悲哀之意。他其实并不关心玉玺究竟去了哪里,只是考虑到玉玺再次失窃,只怕很快又要引发新一轮的血雨风波。

风波看似因为玉,实则还是因为人!

这点他看得比谁都要明白。他缓缓地闭上眼,只想让自己心静片刻,但他立即想起了这点牵扯的联系,想起响水集的往事,睁眼道:“太子去响水集难道是因为玉玺?”

徐陵失声道:“先生如何知晓?”他这么一说,显然是证明孙思邈所言不差。

吴明彻却是目光炯炯,一字字道:“先生如何知晓?”他言语中,更多的却是咄咄逼人的味道。

二人说的是相同的六个字,但其中含意却相差很多。

孙思邈不急于回答,只是又闭上了眼,喃喃道:“我是如何知道的呢?”

很多话,是灵感,是信口,也或许是缜密推断后得出的结论。孙思邈没想如何回答二人的问题,只是想着另外的一件事情。

当初,萧摩诃一直向他索要一物,却绝口不提何物。当初,孙思邈感觉到困惑不解,可现在想想,萧摩诃当然应该是索要玉玺。

萧摩诃护送陈叔宝到了响水集,当然是要寻找玉玺。可他们如何认定玉玺是在响水集?

当时,萧摩诃是看了裴矩送的那封信后,才将目标锁定在他孙思邈的身上。而裴矩那时是和李八百合谋的。

这似乎可以认为,玉玺失窃一事,多半和李八百有关。引陈叔宝、萧摩诃到响水集的,想必也是李八百。不然,张裕为何恰好拦截住陈叔宝等人,击退萧摩诃,擒了陈叔宝?

又是李八百!

有他的地方,肯定会有风浪。可李八百这次兴风作浪的目的又是什么?

孙思邈刹那的工夫,想通了一些事情,可更多的困惑涌上心头。响水集的风波看起来非但没有结束,而且不过是刚刚开始。

徐陵、吴明彻追问答案,见孙思邈这般回答,恨不得伸手进去掐住他的脖子,逼他吐露点想知道的事情。

幸好孙思邈很快又睁开了眼,回道:“道理倒简单。想传国玉玺失窃一事关系重大,贵国天子若知晓,只怕会龙颜震怒。太子虽冲动些,但应很孝顺……”

徐陵插嘴道:“不错,太子的确是至孝之人,听到玉玺失窃,见天子震怒,一心想为天子排忧,因此这才去响水集,可差点因此送命。天子知道了这件事,很是恼怒,已经训斥太子一天了!”

他以为明白了孙思邈的意思,径直说明经过。

很多事情最难的就是开口,既然开了口,剩下的事情就如竹筒倒豆子般顺溜。

徐陵若有期待道:“孙先生圣手仁心,既然知道太子并无过错,显然会帮他了?”

孙思邈奇怪道:“我不过是个外人,如何能帮得了太子呢?”

“只要先生答应,肯定就能!”徐陵道。

今天他是第二次说这种话,竟认定孙思邈的能力,让孙思邈也难免奇怪。但孙思邈更想知道另外一件事情。

“太子虽冲动,但并不呆。他看似冒失前往响水集,却肯定因为有确切的理由认为玉玺在江北响水集。不知太子去响水集找玉玺的理由是什么?”

徐陵闻言,迅疾地向吴明彻看去,竟像有难言之隐。

吴明彻眼中闪过分古怪,似也不想多说什么。

孙思邈见这二人到如今仍旧遮遮掩掩,心中微有不悦,但转瞬笑笑。他知道,很多事情逼问是没用的,他不急,急的就会是徐、吴二人了。

果不其然,见孙思邈微笑,吴明彻立即问:“孙先生笑什么?”

“我只笑玉玺虽贵重,但不过是个死物罢了。”孙思邈略带讽刺道,“区区一个死物,却让太多活人奔波往复,不知这是传国玉玺的荣耀,还是……人本身的悲哀?”

吴明彻无暇去想孙思邈言语中更多的深意,凝声道:“玉玺不是死物。”

孙思邈像是有些发呆,半晌才道:“不是死物难道是活物?”

“也不是活物。”吴明彻顿了许久,见孙思邈竟能不问,也不由感叹,这人医术他未见过,若论沉稳,只怕天下难有人及,“玉玺本是灵物。”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遮挡了本来的表情。

吴明彻双眸的目光却如两把锐刀,刺入那迷雾之中:“方才孙先生高谈阔论,将玉玺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但不知为何,却漏说了几个细节。”

孙思邈淡淡道:“或许不是漏说,只是在下见识浅薄罢了。”

吴明彻有些意味深长地笑道:“孙先生不是见识浅薄,而是不想说罢了。可有些事情,并非孙先生才能知道。”

孙思邈脸上迷雾更浓,喃喃道:“不错,很多事情,很多人自以为知道的。”他说的时候,望着殿外。

殿外夜已浓,浓得如那真相上的尘封。

他的声音实在太低,吴明彻并未听清,却不追问,只是道:“玉玺在始皇帝时就曾丢失过一次,不知先生是否知道呢?”

见孙思邈不语,吴明彻益发地冷静:“传说中,秦王政二十八年时,始皇帝曾坐龙舟经洞庭湖,本是青天白日,突然风浪四起,龙舟将倾。群臣均说水下有蛟龙作乱,当以传国玉玺镇之。”

徐陵接道:“是呀,这事老夫也曾听说。始皇帝无奈之下,将传国玉玺抛入湖中,不想果真风平浪静。吴将军说玉玺有灵一事看来并非虚言。”

“可事情的关键并非在此。”吴明彻缓缓道。

徐陵眨眨眼睛,问道:“关键在哪里呢?”

这二人一唱一和,看起来更像是演一出戏,徐陵笨拙的演技,如传国玉玺般厚重。

孙思邈像在看着二人,目光又像过了二人,望向殿外。

殿外有月,月正明。

他的神色平静如月,突然有种厌倦,就此想抽身离去,可他不能。他只是想着,岭南如意峰上那冼夫人,想必此刻也在望着明月……

吴明彻不放过孙思邈表情的一分细节,见状却想,此人莫测高深,却不知道很多事情我们也知道。他缓缓又道:“关键在于,始皇帝事后派千军下湖搜寻玉玺,却不知所踪!想以始皇帝的能力,竟搜不到玉玺,这事大有蹊跷。”

徐陵又去摸胡子,点头道:“果真蹊跷。”

“可更蹊跷的是,时隔八年,始皇帝经过关中华阴时,在平舒道上碰到一道士,竟将传国玉玺奉回。始皇帝大喜,想要重赏那道士,可那道士却不知所踪。”

徐陵像有不解道:“这事果然离奇,可吴将军提及何意呢?”

吴明彻不答,又道:“徐大人可记得方才孙先生说过,昭阳得和氏璧,失去时临渊有大鱼出现的事情吗?”

“那又如何?”徐陵问后,立即道,“秦王政过洞庭湖有蛟龙出现,昭和临渊有大鱼出现……莫非吴将军是说,玉玺果真有灵,才惊动异物现行?”他说的更像是神话了,但言之灼灼,自己先信了。

“此言并非虚妄,人虽自诩万物之灵,可天上地下不知多少生灵偏偏比人更知道天地之秘。”吴明彻说到这里,问道,“孙先生,你觉得呢?”

“这点我倒认同。”孙思邈淡淡道。

他听到这神话般的往事,并没有半分好奇之意,只对其中的见解略有兴趣。

吴明彻却像极为关注这细节,微吸了口气道:“那孙先生听到这里,是否也发现蹊跷之处呢?”

孙思邈摇头道:“没有。”

吴明彻嘴角露出分难以捉摸的笑:“那我就再说两件事,相信先生定能明白些什么。第一件就是,孙坚入洛阳时曾见一道士在前,一路追去,这才在城南甄宫井中发现传国玉玺,玉玺出后,那道士却消失不见。”

“第二件呢?”徐陵接话道。

“第二件就是传国玉玺到梁武帝时,侯景作乱,从梁宫中搜传国玉玺,却遍寻不获。侯景死后,我陈国高祖偶过栖霞寺,见一道人立在寺庙前招手,太祖奇怪,跟过去进入寺中到了口水井前,那道士不见,太祖当下让人到井中寻找,竟重获传国玉玺。”

徐陵目光闪动,轻抚胡须道:“老夫倒发现个奇怪的地方,那就是……每次玉玺重现时,好像都有个道人在场?”

吴明彻长吸一口气,望定孙思邈道:“不知孙先生对此有何看法呢?”

孙思邈也在看着吴明彻,目光如海,难以捉摸。

“吴将军想让我有什么看法?”

吴明彻笑了,笑容中满是神秘之意,说出了奇怪的一句话:“我想问问先生对寻龙的看法!”

孙思邈脸色忽变,失声道:“寻龙?”

何为寻龙?寻龙两字究竟有何意义?为何孙思邈听到这两个字,很是吃惊的样子?

殿中灯火本如那星光,忽因“寻龙”两字变得迷离难测。

夜正沉,那“寻龙”两字说出后,平静却锐利地惊了夜的美梦。

慕容晚晴终于睁开眼,感觉这一梦有如千年般长久。

她很久没有这么沉睡的时候。

眼前仍旧是烟雾缭绕,不远处的椅子上坐着一人,正是张季龄。张季龄在看着窗外。

窗外有月,月光却半分照不到他的身上。

她立即发现自己还是身处灵堂,也是坐在椅子上,只是已被绳索绑在椅子上。她稍作挣扎,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分气力,暗自骇然。

挣扎的动静惊动了张季龄,他缓缓扭头望过来。

慕容晚晴忍不住叫道:“张季龄,你搞什么鬼?放开我!”她突然发现张季龄的眼眸中满是空洞之意,忍不住周身发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季龄不是斛律明月的人吗,为何要对她下手?

身后有声音响起,竟说出了慕容晚晴的疑惑:“张季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声音极为冷傲阴森。慕容晚晴一惊,才知道身后有人,只是她却看不到那人的面目。

张季龄仍旧空洞地看着慕容晚晴,又像什么都没看到,并未答话。

慕容晚晴若非看到他胸口起伏,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这女子究竟是哪个?你为何不让我杀她?”那声音又道。

慕容晚晴突然发觉身后的声音有点熟悉,似曾听过,可一时间却想不起那人是谁。她到现在才明白,原来她方才中了身后那人的暗算,本是命在顷刻,却是张季龄救了她。

慕容晚晴脑海思绪如麻,饶是想破脑袋,一时间也想不出为何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听身后那人又道:“你不说,我其实也知道的。”

张季龄身躯微震,像是才回过神来,讶异道:“你知道她是谁?”

“叮”的一声响,一个黑色的圆筒从慕容晚晴身后丢出,落在了地上,在灯火下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那圆筒似有股魔力,张季龄一眼见到,脸色改变。慕容晚晴心头却是一跳。

暴雨梨花!

那是她身上的暗器。

身后那人不但暗算了她,还搜走了她暗藏的暴雨梨花,这刻却如丢垃圾一样丢出来,像是全然没有把这霸道的暗器放在眼中。

难道那人不知暴雨梨花的威力?慕容晚晴暗自揣摩,寻思着反击之道。

“你当然认识这圆筒?”身后那人问道。

张季龄眼角不停地跳,他缓缓站起,看起来想要去拿圆筒,却又不敢的样子。他本是木然的样子,见到那圆筒后,竟有些失了常态。

他居然像是认识这暗器的。

慕容晚晴大奇。因为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堂堂富豪张季龄和暴雨梨花这种暗器联系起来的。

“暴雨梨花,你恐怕多年未见了吧?”身后那人冷冷道。

慕容晚晴心头又跳,不知身后那人怎么也认识这种暗器?

张季龄目光始终落在圆筒上,嘴唇轻微颤动,终于伸出手去取了那圆筒。

慕容晚晴目光一眨不眨,心中瞬间转念千万。她知道身后那人肯定不是斛律明月派的人,甚至可能和斛律明月完全敌对。

张季龄却像在两面讨好,但能左右局面的,显然也是张季龄。

她十分清楚暴雨梨花的威力,知道张季龄只要轻轻一按,就可以杀了她,也可能杀了她背后的神秘人。

一切不过转念。

张季龄会如何选择?

慕容晚晴那一刻濒临生死,不免心中紧张,可她随即张大了眼,满是不解的神色。

张季龄没有去按那圆筒上的按钮,他只是将那圆筒捧在手上,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花瓶。

突然间,他泪流满面。

暴雨梨花虽能击入坚硬的石头,也能击杀一人在瞬间,可这刻并未发射,却像击穿了张季龄最脆弱的情感。

慕容晚晴那一刻突然忘记了焦虑,看着那圆筒幽幽,似也泛着泪光,只是在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思邈神色惊变,但终究又恢复到平静,喃喃道:“寻龙……不想你们也知道寻龙。”

吴明彻终见到孙思邈的吃惊,微笑道:“这世上本来就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只有先生一人知道的。”

“可你们怎么知道寻龙呢?”孙思邈缓缓道,“是谁告诉你们的?”

吴明彻脸色微变,不等回答,就听一人冷冷道:“他们知道,是因为他们特别喜欢多管闲事罢了。”

声音是从大殿的偏廓处传来的,其中带着十分的不满。

徐陵、吴明彻一听那声音,抬头望过去,脸色均变。

孙思邈缓缓地转头过去,也忍不住带分好奇。他实在有点想不出,如今在建康,还有哪个竟会对吴明彻和徐陵一块训斥?

好像除了陈顼外,没有旁人了。可就算是陈顼,也不会对两位重臣如此说话的。

说话的竟是一个少年,看起来比陈叔宝还要年轻一些,只是他身形远比陈叔宝要剽悍很多。

那少年穿着华丽,不知何时到了殿外,也不知听了多久,此刻脸上满是不屑的神色。

见孙思邈望来,那少年大踏步地走到笼前,盯着孙思邈道:“你就是孙思邈?”他神色多少有些无理,全没把徐陵和吴明彻放在眼中。这个问题也是废话,他看起来根本没指望孙思邈回答。

吴明彻突然沉默,竟像也没看到那少年一样。

徐陵却笑道:“不知兴郡王何时到的?”

“本王什么时候入宫,难道还要向徐大人禀告?”那少年冷冷道。

徐陵脸上有些不悦,还能一笑了之,只是道:“若知兴郡王到了,老夫也能去迎接。”

“你们只赶着捧陈叔宝的臭脚,就算知道本王到了,恐怕也是不予理会的。”那少年半点客套也没有。

徐陵也不说话了,恨自己为何不似吴明彻一样闭上嘴。

那少年不再理会徐陵,又望向孙思邈道:“听说你很有本事?”他一来就是盛气凌人的样子,看孙思邈的时候,也满是轻蔑。

孙思邈微笑道:“有本事的人,怎么会被别人关在笼子里呢?”

那少年一怔,反倒笑了:“你倒有自知之明。”他本想羞臊孙思邈的,可见他自贬,反倒不愿再加羞辱,问道:“你知道我是哪个?”

“兴郡王大名鼎鼎,在下也曾听闻。”孙思邈平静道。

他本不知道这少年是谁的,但听徐陵称呼这少年为兴郡王,立即明白这盛气凌人的少年是谁了,更明白这少年为何对徐陵和吴明彻这种态度。

兴郡王叫做陈叔陵,陈顼次子,陈叔宝的兄弟。听闻这人极为骠勇,因此十六岁的时候就被封为都督,统领江南三州军事,颇得陈顼喜爱。

可陈顼虽喜欢陈叔陵,却立陈叔宝为太子,自然引发了陈叔陵的不满。徐陵、吴明彻都是拥立陈叔宝之人,陈叔陵对他们不满也在情理之中。

陈叔陵见孙思邈不卑不亢,不知他对哪个都是如此,只感觉孙思邈并不讨厌,问道:“他们啰啰唆唆的,始终不说正题,你可知为了什么?”

见孙思邈摇摇头,陈叔陵轻蔑地说道:“看来你真的没什么本事,这都想不到。本王教你……”

陈叔陵转望徐、吴二人,冷笑道:“他们希望你能帮忙,却又不信你。他们还在犹豫,不知道要用你呢,还是用另外一人,他们甚至不确定你是不是会寻龙之法。”

孙思邈略有惊奇,缓缓道:“兴郡王也知道寻龙?”

陈叔陵昂首道:“本王有什么不知的?天地万物,本是气成,但每人气象不同,等闲看相之人都以为,看人面容、掌纹、骨骼等细节能推断人之命数,已算高明,却不知道,真正有道行的人,望气可知一人富贵荣辱。你说本王说的对不对?”

孙思邈笑道:“的确有这种说法。”

陈叔陵只以为孙思邈肯定自己,更是高兴:“说起来虽然简单,可每个人的气都各不相同,要有极为高明道术的人才能看到。都说天子本是天命所归,神龙转世,因此头上有五色之气。道家把望气之法发扬光大,秘传一术。”

他顿了下,盯着孙思邈道:“都说此术一出,就能辨谁是真正的真命天子,因此此术又叫寻龙!你说本王说的对不对?”

孙思邈缓缓点头:“我也听过这种传说。”

陈叔陵更是高兴,一指孙思邈道:“你这人不错,本王喜欢。”

徐陵、吴明彻互望一眼,眼中都有了忧虑之意。

陈叔陵转望二人,眼中满是厌恶之意:“听说寻龙一术不但能够寻真命天子,还可寻世上灵物。传国玉玺是有灵之物,不然也不会惊动渊中巨鱼、湖底蛟龙。因此,他们想找传国玉玺的下落,就想借助你的力量寻找玉玺。”

他虽狂傲,但说得极为简单清晰。孙思邈听得清楚,点头道:“原来两位大人以为我会寻龙之术?希望我可以用此帮助太子寻找玉玺。”

徐陵、吴明彻均是脸色尴尬,悄然看了眼陈叔陵,闭口不言。

他们当然知道陈叔陵也一直想做太子。他们帮助太子陈叔宝,就是在和陈叔陵作对,如何会当陈叔陵面说出?

陈叔陵冷笑道:“当然是这样了,不然他们吃饱了撑的,和你说这么多?只是他们想用你,又怕你道行不够,这才百般试探。”

孙思邈却想,如果真如陈叔陵所言,徐、吴二人绝不会这般犹豫,这其中只怕还有隐情。

无论别人说什么,他总会有自己的判断。

陈叔陵话题一转,大声道:“可无论传国玉玺找到与否,陈叔宝都犯了大错,不能宽恕!”

他显然对太子没什么好感,口口声声直呼其名,并无顾忌。

徐陵忍不住道:“太子私入齐境毕竟是一番好意,虽有鲁莽,但算不上什么大错。”

“既然没什么大错,你们为何百般补救此事?”陈叔陵反问道。

徐陵尴尬笑道:“我们来找孙先生,也有圣上的意思,何谈补救一说?”

“是吗?”陈叔陵淡淡道,“那你们在紫金山三清观让萧摩诃设下埋伏又是什么意思?”

徐陵笑容一下子变得和浆糊冷凝一样,吴明彻亦是露出错愕的神色。

“孙思邈,听说你当初也在三清观?”陈叔陵道,“你可想通三清观发生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愿闻高见。”孙思邈缓缓道。

他蓦地发现,这个兴郡王陈叔陵远比陈叔宝要犀利,却也更冲动,并不像一个能埋藏心事的人。他对三清观一事多少有些猜测,但更奇怪的是,陈叔陵这种人怎么会对这些事情这般清楚?

陈叔陵大笑起来,可眼中没有半分笑意:“你别看徐大人儒雅、吴将军身为江南第一将军,却不过是谄媚之人。”

徐陵眉毛在跳,吴明彻神色木然,都没进行反驳。

陈叔陵就算不是太子,可也是陈顼的二儿子。他们就算对他再不满,也不会明里争论。

“陈叔宝去了江北,犯了大过,命都差点丢在了齐国。他知道父皇知道这事肯定会重罚他,甚至……”顿了片刻,陈叔陵哂然一笑,换了话题道,“因此他一回转建康,不急于去见父皇,反倒先找吴将军、徐大人商议补救的方法。”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感觉陈叔陵说的不尽翔实。

方才徐陵说的没错,陈叔宝亲自前往响水集寻找玉玺虽不对,但毕竟是好心,就算有错,好像也不用如此严重。联想到方才徐、吴遮遮掩掩的样子,他更觉得其中定有别情。

陈叔陵目光中带分凌厉,道:“他们补救的方法就是以陈叔宝再做诱饵,到三清观看能不能诱骗几个叛逆交差,吴将军用的是引蛇出洞之计,对不对?”

吴明彻咳嗽几声,并未回答。

陈叔陵却不肯放过他,大笑道:“只可惜吴将军虽安排了军中高手,但在真正的高人眼中,实在不堪一提。若不是孙思邈在三清观,他们非但捉不住人,只怕太子也会死在那里!”

孙思邈捕捉住他望来的目光,只感觉其中竟有极深的怨恨,心中微惊。

“他们无可奈何,只能另找对策。”陈叔陵望向徐陵道,“你这老头子,看起来万事不理,却早知道孙思邈绝不止寻龙的作用,来找他还是希望他为陈叔宝在父皇面前求情,是不是?”

徐陵气得胡子都撅了起来,偏偏不能发作。

孙思邈不由道:“只怕几位高看我了,孙某何德何能,可在天子面前求情。”

他才到建康,根本没有见过天子陈顼,不知这些人为何坚信他能在陈顼面前说上话?

“你能的!”陈叔陵望向孙思邈,目光中竟带分怨毒,“因为你……”

话未说完,就听殿外有宫人唱喏:“天子到,迎驾!”

众人均是一惊,回头望过去,只见到殿外突然灯火大亮,直如白昼。

有八个宫人手提宫灯走到殿门前,侧立两旁。

转瞬间,兵甲铿锵,有一队兵卫手持长戟进入殿中,分列两侧。然后,又有十二个内侍手持铜制香炉进了大殿,分散开来,将香炉放在殿角。

香炉中燃着檀香,烟雾缭绕,只片刻的工夫,殿中满是沁人心扉的香气。

然后八个内侍拥着一个身着龙袍的人走进殿中。

不问可知,那人当然就是陈顼——如今陈国的天子。

孙思邈虽知道皇帝排场必大,可见到这般排场,心中却忍不住奇怪。他暗想,这是陈国宫中,只有他孙思邈算个外人,还被困笼中,陈顼竟这般戒备森严,所为何来?

徐陵、吴明彻早就屈膝跪倒,神色恭敬。

陈叔陵却快步迎上去,抢先跪倒道:“儿臣叔陵叩见父皇。”他方才虽不可一世的样子,但天子一来,狂态全敛,片刻间就如换个人一样,比太子还要温顺。

陈顼淡淡道:“都起来吧。”

说话间,他像是向孙思邈的方向看了眼,举步走到龙椅前缓缓坐了下来,威严无限。

那八个内侍分居陈顼两侧,垂手而立,看似并不起眼,但孙思邈见这八人个个站时稳如泰山,行时足不沾尘,显然均是高手。

孙思邈早听说过陈顼这人,知道他正当壮年。可见到陈顼时,他竟是怔住。

王冠下的那张脸很是憔悴,脸颊深陷,眉间有道川字纹路,胡子眉毛都是黝黑发亮。可孙思邈目光敏锐,看到他的眉毛却是画上去的。

他这般年纪,眉毛怎么会掉光?

旁人或许不知,孙思邈却明白这是一种病——忧虑焦灼带来的病。

这个天子,显然并不那么快乐。

这是孙思邈的第一印象。当他看到陈顼的面容时,心中很快涌起一种感觉——他是见过陈顼的。

他记忆力极为惊人,年幼时就是因此成为神童,这些年更是勤修苦练,见人一面就很难忘记,因此适才一眼能认出徐陵。

但不知为何,他虽觉得见过陈顼,但一时间只有个朦胧印象,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突然感觉陈顼身旁有人在看着他。孙思邈缓缓将目光移过去,发现灯光下,那人面靥如花,一身紫衣更衬出肤白如玉,正睁大眼睛瞪着他,却是那个叫他逃走、又将他关在笼中的神秘少女。

泪水一滴滴地沿着脸颊落下,滴在冰冷的圆筒之上,那一刻,张季龄没有了冷漠的外表,有的只是无边的悲伤。

慕容晚晴虽不知内情,但也知道这暴雨梨花和张季龄有着极大的关系。

但她不解的是,暴雨梨花本是斛律明月所给,怎么会和张季龄扯上关系?

她身后那人突道:“暴雨梨花本是綦毋怀文所制。他费了一生之力,铸造七把媲美干将莫邪之剑,只造出六筒暴雨梨花。”

慕容晚晴更是心惊这人的见识,却始终想不到这人会是哪个。

“綦毋怀文逃出齐国后,曾立毒誓,此生不再铸刃,因此世间只有六筒暴雨梨花。”

那人又道:“五筒暴雨梨花如今是在五行卫之手,另外一筒……很少有人知道在何处。”

张季龄只是捧着那圆筒,泪已尽,但忧伤更切,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那人的话。

“可我知道那一筒暴雨梨花在哪里。”那人顿下又道,“张季龄,你当然也知道!”

张季龄泪痕满面,霍然望向慕容晚晴的身后道:“我知道能如何?”

“你如果也知道,那今天的事情就非常奇怪了。”那人冷漠道,“你我都知道最后一筒暴雨梨花本在你妻子的手上……”

张季龄手上青筋暴起,浑身抖得如风中的落叶。

慕容晚晴也是吃惊,不解这人在说什么。

暴雨梨花本是斛律明月给她的,为何身后那人却说在张季龄妻子的手上?她不信,可那人言之灼灼,由不得她不信。

那人很快解释了究竟,说出个让慕容晚晴心惊的答案,“但你妻子那筒暴雨梨花是斛律明月给的,自从你妻子跟你走后,斛律明月收回了那筒暴雨梨花。”

张季龄牙关紧咬,紧紧地抓着那筒暴雨梨花,如同抓住最后救命的稻草,嗄声道:“你说这些又有何用?过去了的再也回不来了,你为何还要再说?”

他脸上的忧伤纵是世上最巧妙的画笔也无法绘出。慕容晚晴见了,虽是好奇,但也心生不忍。

她身后那人心肠却如铁铸,一字字道:“怎么没用?最少你我都知道第六筒暴雨梨花最后还是落在了斛律明月的手上。这件事情,本来除了你我和斛律明月,再没有第四人知道。”

那人声音中满是森然:“没有人能从斛律明月手中抢走任何东西的。”

“是的,没人能的。”张季龄喃喃念着,失魂落魄。

“可慕容晚晴身上却有暴雨梨花。”那人缓缓地一字一顿道。

他显然是个深思熟虑、轻易不言的人,但言出必中。

“因此这暴雨梨花本是斛律明月给慕容晚晴的!”

慕容晚晴顿时浑身冰冷,感觉到那人冷漠的口气中带着难以名状的敌意,知道今日只怕难以善了了。

那人很快推出第二个结论:“慕容家本来和齐国势不两立,斛律明月怎么会将这暗器给了齐国的叛逆慕容晚晴?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慕容晚晴是假的。”

灵堂沉寂,烟雾中似有幽灵闪动。

那人突然笑了,笑声中带着分生冷:“我明白了,斛律明月果然是个老狐狸,竟早早地在孙思邈身边下了一步棋,监视着孙思邈的举动,怪不得他当初在邺城会放了孙思邈,原来不过放长线而已。”

顿了片刻,那人突然厉声道:“张季龄,可你为何为她隐藏身份?难道说,你和斛律明月一直还有联系?”

慕容晚晴听到这里,才知道那人竟也不知道张季龄为斛律明月效力一事,但这人显然和张季龄颇为熟稔的。

她一直心绪飞转,听到那人一声厉喝时,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是谁?”那人淡淡道。

慕容晚晴咬牙道:“你是张裕!”

烟雾缭绕,灵堂更静。许久后,那人才淡淡道:“你猜中了。”他话音落地时,终于走到了慕容晚晴的面前,依旧是油画狰狞的脸孔,冷酷的眼神。

那人正是张裕——龙虎宗的道主张裕!